0%

蕭辰沉默一瞬，仍是道：「沒有，您安心歇著吧。」

……

爹爹不是那樣的人——頭一遭有人用如此肯定如此溫暖口吻告訴他，蕭辰重重點頭，強自按捺下胸口湧上的酸楚之意。

蕭辰卻是臉色沉鬱——朝堂昏暗，求報無門，他完全能明白當時爹爹的心情。

衛近賢搖搖頭：「不恨，他和我一樣，我們都有氣沒處使的人，到頭來只能拿自己撒氣。」

蕭辰聞言，自責甚深：若是衛近賢因此而逝，自己便是罪魁禍首。正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李栩笑笑，又伸手逗弄了下小玉，便轉身離去。

「二哥，要不咱們再留兩日？」

那輛馬車在客棧前急急停住，有人自馬車上一躍而下，堪稱粗暴地拍打著客棧大門。

蕭辰未語。

「誰啊？」

「爹。」衛朴極輕極輕地喚了一句。

李栩直咂舌：「沒想到我二爹這麼大魅力！」

衛樸重重點頭，不再多言，轉身率先下樓去。蕭辰與李栩各自回房穿好衣袍，隨即也下樓。

「就是喝酒，喝出事來。」衛朴此時方道，「你們走後，義父失魂落魄的，竟一個人把剩下的酒全都喝了，怎麼勸也沒用。後來、後來……吐了一大口血，人就厥過去了……都是我不好，我不該拆穿你們，不然他也不會……」

「告訴我，你的真實姓名是什麼？」衛近賢問道。

「多謝，馬車就在下面侯著。」

李栩駭然道：「那酒當真有毒！……」他想想又覺不對，「不對啊，我和二哥都喝過，也沒事。」

「雲傾做這件事是有他的苦衷，他也是萬不得已而為之。」

這話李栩沒聽懂，撓著頭，見蕭辰與衛朴皆若有所思。

蕭辰半卧榻上，聽著窗外的落雪，了無睡意。

「我根本不是什麼大夫，我一直在騙你們。www.hetubook.com.com」蕭辰如實道，「現在我不想再騙下去了。」

蕭辰未語，倒是旁邊李栩倒吸口氣，驚問道：

蕭辰看不見他的笑容，只覺得握著的手驟然一軟，暖意一分一毫地從中抽離而去。

此時，李栩也被聲音驚醒，披衣出來瞧，見狀忙道：「二哥，我隨你去。」

「他把我灌醉了，然後把我打了一頓。」衛近賢忍不住要笑出聲來，身子虛弱地直晃，「我之前怎麼也想不到，大家同朝為官，官階相當，他居然敢打一個都監。可他真打，結結實實地把我打了一頓，打得我在床上養了半個月。他居然還拎著補品來探望我，沒少拿話噎我。」

「現在衛大人怎樣？」蕭辰問道。

「衛大人！衛大人！」

「您替我報了仇？此事是和咸王有關么？」

躺在衛朴臂彎中，衛近賢用儘力氣強撐開眼睛，欣慰一笑……

「哦……」

衛朴搶上前，扶起衛近賢，一疊聲地喚他。蕭辰雖然看不見，卻也聞見濃重的血腥氣，又聽衛近賢呼吸極弱……

三人以所能達到的最快腳程，回到衛府，隨著衛朴，直接到了衛近賢的卧房之中。

「怎麼了？」蕭辰不解。

說了這許多話，衛近賢有些累，無力地半靠著，目光暖暖地注視著蕭辰，慈愛非常：「當年的事你無須再查，仇我也已經替你報了。看見你還活著，雖然瞎了，可總算平平安安的，這比什麼都強。」

蕭辰仍舊不語，靜默半晌，翻身朝里，悶聲道：「明日早些起身。」

「你還是要我們繼續騙他？」

某個賭場中，老滿貫正在興頭，熱得連外袍都脫了，雙目炯炯有神地盯著滾動的骰子。

李栩聳聳肩：「沒有，事情不太順，二哥乾脆就不打算查了。」

剛用完和-圖-書午飯便起了風，帶著隱約的嘯聲，在長空四處肆虐，卷得街面上也沒多少人。這風直到夜裡方才見緩，隨之而來的便是沙沙沙的動靜，打在窗上……

「不，我不能睡……」衛近賢虛弱地打斷他，「我知道自己快不中用了。你能找到這裏來，可見是想查雲卿的事，趁著我還有口氣，我好好和你說一會話。」

「你們這麼快就走，可是蕭大俠要查的事情都查明白了？」她忍不住問，老滿貫曾經告訴過她一些蕭辰詢問之事，她方才知道原來蕭辰一直在追查蕭逸的事情。

衛近賢嘆口氣：「這就不必問了，反正也不止一個。」

知二哥性子甚倔，再勸亦是無用，李栩無法，只得應了。

陋室中，白盈玉和衣靠在床上，望著窗戶破洞，身子微微打著顫。

「……不太好……」

不大的地方，升了兩個火盆，烘得室內一片燥熱，衛近賢就置身在這熱氣之中，蒼白地幾近透明的臉，似乎隨時都會消失一般。

「我也不明白，大概是他久未喝酒，一下子又喝了這麼多。這些年下來，他身子早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如何經得起……」

「聽我說……當年的事不用你操心，害你爹的人，我沒有放過他。你只有好好活著，才能對得起你爹。」說到最後一字，胸口按捺已久的氣血再也按不住，他騰地嘔出一大口血來，只覺得眼前昏黑，直栽倒下去。

「爹爹他……當真通敵叛國？」蕭辰忍不住問道。

衛近賢抬眼望去，一下便看見了蕭辰，朝他招手急喚道：「你過來。」

「嗯……」

聽見師弟拉門出去的聲響，蕭辰才復翻過身來，窗外沙沙聲漸小，想是雪粒子轉為雪片。又聽見桌上的燭火發出噼啪之聲，他暗嘆口氣，師弟師妹似乎總忘記他是瞎子，總是替ｍ.hetｕbｏok•coｍ.coｍ他把燈點著。

可日後的事，還是日後再說吧。

「嗯，這裏今年的第一場雪，看樣子來勢不小。」李栩呼出口氣，「馬車我已經讓店小二雇好，只怕明日路上不好走啊。」

「爹，他們來了！」衛朴幾乎是撲過去，緊張地望著他，直到衛近賢眼皮微微一挑，方才放下心來，復低低重複了遍，「爹，他們來了。」

衛近賢笑得無奈：「還行吧……後來，也不知怎得，我們竟然成了好友，當真是世事難料。你還在你娘肚子里的時候，你爹就說，讓我收你作義子，可惜後來發生了那麼多事情……是我太笨，若是早些察覺，攔著雲卿就好了。」

衛朴慌忙用帕子替他抹嘴角血跡，見他情緒激動，欲上前相勸，卻又怕這是最後的迴光返照，不忍打斷。

「我是個閹人，也曾經混得一官半職，所以比誰都明白這朝堂上的事。沒有公平可言，只有利用、被利用。你爹爹生的一幅好皮囊，卻也害了他。你道他為何回到如此偏遠的順德來當都督，那是因為朝堂上有人看中他的美色，想將他招為入幕之賓。」

這一別，此生，也許都難再見了吧。

「怎麼，你有事要辦？」

緊接著，是砰砰砰的上樓聲，蕭辰似有所感，直覺地坐起身來——幾乎是同時，來人急促地叩響了他的房門。

「不要緊，你做的很對。」衛近賢望著他，眼中淚光滾動，「當日我知道霍姑娘逃了出去，偷偷派人四處打探她的消息，卻始終未能找到她，現下看見你，知道雲卿有后，我已再無遺憾。」他胸脯起伏甚烈，喘息不止。

「那倒不是，二爹的事情，咱們還沒弄明白。現下就這麼走了，我怕你日後後悔。」李栩勸道。

衛近賢望著他，搖頭笑道：「你這孩子……我知道，外間把雲和*圖*書卿傳得很不堪，說他什麼妖媚朝堂，縱情聲色，這些話都是恨你爹爹的人故意散布出去，你莫要信，你爹爹他根本不是那樣的人。」

「我知道，我知道，上午我就知道了。可現在你非去不可，時候久了，我怕……」

客棧，李栩摟抱著被衾，睡著正自香甜。

子夜時分，雪越下越急，順德城的街道上已經積起半尺余厚的積雪。有輛馬車急匆匆地在路上飛馳，車輪碾過之處，雪水四濺……

蕭辰並不像一個做事半途而廢的人，他會放棄，想必一定有極為難的事情。白盈玉本想問「他是不是心情很不好？」，話到唇邊，終還是咽了回去，只道：「你們一路保重。」

手輕輕在小玉身上摩挲著，白盈玉的笑意下帶著些許蒼涼。

似乎想起當年之事，衛近賢臉上有暖暖的歡喜之意：「初見雲卿的時候，我也是把他當成了那樣的人，直拿話勾他，後來你猜怎麼著？」

李栩特地從隔壁跑了過來，替他關好窗子。

衛朴強自按捺著哽咽道：「他、他不太好……他說一定要見你！能現在就隨我去么？」

「請恕我之前失禮，因家父身份特殊，故而不便相告。」

「不，我義父現下清醒得很，我想，他知道你是誰。」

「出什麼事了么？」他問。

「小玉？！」李栩微一愣神，轉而哈哈大笑，「你叫阿貓，它倒叫小玉！好得很，好得很。」

「聽上去，你和我二爹都活得挺累。」為表示自己也聽懂一點，李栩總結道。

永遠再沒有人會回答他。

李栩所勸的話，他並非沒有聽進去。明明知道二十年前的真相，就在距離自己一步之遙的地方，自己卻要抽身離去……是的，日後，他一定會後悔。

他的話音雖然低，卻清晰無比，蕭辰一下就能聽出他此時神智清明。「我姓蕭，單和-圖-書名一個辰字，蕭逸就是家父。」他如實道，對衛近賢的愧疚使他無法再欺騙下去。

他摸索著下了床，走到桌旁，循著微熱之源，將燭火吹熄，順便在桌旁坐了下來。

「我義父要見你！請快隨我來。」

蕭辰尚未來得及反應，衛朴已經趕忙把他拉了過去，讓他坐在床榻邊的圓凳上，就在衛近賢的眼前。

「出什麼事？上午不是還好好的喝酒么？」

「醒來之後又斷斷續續吐了好幾次血，請來的大夫都說……」饒得馬車內黑暗一片，可任誰都知道衛朴在哭，「……都說不中用了。剛剛他精神好了些，就催著我來找你們，說一定要見你！」

「嗯，你也是。」

蕭辰卻已替他勸道：「衛大人，您先歇著，咱們明日……」

在拉開門的瞬間，蕭辰便聽見了衛朴帶著喘息的話，聲音中的焦慮和擔憂顯露無疑。

望著他的背影拐過彎去，白盈玉心裏想的卻是另一個人。

「下雪粒子了？」蕭辰半卧在床上，淡淡問道。

窗外，雪花，飄成漫天的訃聞。

衛朴沉默片刻，掀簾朝車夫厲聲道：「快點，再快點！」

在馬車上，見衛朴一言不發，李栩忍不住問道：「老爺子究竟怎麼了？要緊么？」

「您就不恨他？」李栩試探地問。

聽見他的話，衛近賢蒼涼而欣慰的一笑：「你果然姓蕭，是的，我就知道，能與他這般相像的，除了他的兒子還能有誰。」

外間立時連著響起幾下空鞭，蹄踏飛雪，馬車快得幾乎要飛起來一般。李栩見狀，深知衛朴心情甚差，亦不敢再問。

他未再說下去，蕭辰卻已經明白，只呆了一瞬便道：「好，我們這就走。」

蕭辰的心重重往下一沉，茫然不解：「可爹爹他究竟為何要如此呢？」

衛近賢虛弱一笑，伸手過來摸到蕭辰的手，覆在其上，蕭辰忙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