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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香如屑

作者:蘇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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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六 長明燈(二)

番外六 長明燈(二)

容玉卻忍不住笑起來,笑容秀美:「你想得多了,如果發生了那樣的事,你就不可能站在我面前。」她的笑容卻突然消失,換上嚴肅的表情:「你為什麼會這麼想?」
「我本來是要在凡間受盡輪迴之苦,才能真正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可是我怕之中會出現變故,我用了很多時間去準備,甚至沒有飲過孟婆湯,保留住前世的記憶,卻還是出了紕漏。你也看到了,我不會變老。
她對什麼都是一副很有興緻的樣子,書畫、拓本、樂器,各類風俗人情、傳說典故、民間小說,甚至會花上大半天看榕樹葉子上的露珠是怎麼滴落下來,卻對唯獨天地奧秘沒有興緻。柳維揚第一次覺得有種無力感,恨鐵不成鋼。
柳維揚微微皺眉,只覺得這人的樣子說不上討厭,只是眼熟得很。
那人點頭:「我們是洛月族,這畫里的人是我們的玄襄君上。」
柳維揚注意到她畫的是他的真實面目,忍不住看了她一眼。
那人摸了摸頸,取下一塊玉玦,又仔仔細細地將全身上下但凡值錢的東西都摸了出來,雙手捧著:「姑娘,不知可否將這幅畫割愛給我們?」
許久,他睜開眼,那些洛月人已經走了,容玉還是陪他站在毒辣的太陽下,路面已是乾涸,這細細的黃土在幾乎通透的陽光里緩緩飛揚。
容玉搖搖頭:「我不知道。這一世完結,我就是一個真正的凡人了。之前的記憶,我都不會記得。」
那麼漫長的一生,她的所有背負著的責任,全部都要結束了。
能說話,卻不知道心裏最想說出來的是什麼;能看見,卻不知道這世上最美的景緻有什麼不同;能聽見,卻不知道這些聲音代表了什麼。
「是的,畫里的人不是你。」
他們的面前,是一大片深藍色的湖泊,湖面漂浮著冰層,湖水清澈,一眼望下去,卻看不見底。這片湖,像是嵌在雪山之中的藍寶石。
「是我……殺了他?」他想起那幅畫上,那個男子的手腕上,有一道很深的痕,像是傷痕。
「下一世,你會在哪裡?」
容玉徑自走過去,向著一位知客僧人合十https://www.hetubook.com.com行禮,斯斯文文地問:「小師傅,這是怎麼了?」她這幾日扮演的一位精通禪理的男香客,斯文文雅,稍微有些女氣。柳維揚觀察過她一陣,人後人前簡直判若兩人,說不清到底是她過於精於此道還是把這種扮演當成一種樂趣。
容玉點點頭,簡短地回答:「你也沒有變老。」
她轉過身,慢慢、慢慢走向那片湖泊,冰涼的、藍寶石似的湖水漸漸浸過她的腳踝,她的膝蓋,她的頸項,緩緩將她吞沒。
容玉緩緩鋪開畫卷,給他看昨晚她畫的畫。潔白的宣紙上,躍然是他整理行裝的側影,一筆一劃栩栩如生,像是會有真人從紙上翩然走出。
容玉依言駐足不前,只見寺外的對峙分為兩撥人,一撥人數眾多的大約是山下的居民,另一撥的人數卻要少得多。那些人似乎趕了長路,似乎疲憊,卻在眾多居民的包圍下挺直脊樑,一副傲慢的樣子。
容玉看著他:「這幅畫上的人和你們有關係嗎?」
他敏銳地捕捉到一線光明:「你經歷過?」
容玉將手放在心口的位置,那裡微微跳動,卻空得厲害:「我只是想要一顆心,我馬上就要得到了。」
柳維揚微微一皺眉:「傳說?」
這個念頭產生的時候,他很平靜地接受了,覺得這樣也不是很糟。
他其實也不知道他從前是個什麼樣的人,但現在僅僅是失去記憶,本性卻不會有太大的改變,他隱約覺得,他是一個幾乎沒有情感的人。
只是這一切都是無解。
「你說過,你做這些都是為了這裏。」柳維揚虛按了下心口的位置,「你得到了嗎?」
兩人下了山,找了客店換掉之前的易容。容玉又換成了女子的裝扮,容貌清麗,衣衫精緻,而柳維揚依舊戴著人皮面具,身姿挺拔,面容僵硬,如此兩人對坐飲茶,引得過路人紛紛回頭駐足。
「從我們第一次見,你的眼神很空洞,儘管有些焦灼,可是除了焦灼就是空的。後來,就什麼都沒有了。」
柳維揚之前瞥了一眼那畫,似乎畫了一個整理行裝的男子https://m•hetubook.com•com的側影,他不明白她的為什麼要畫這畫,但是這跟他想知道的事似乎沒有關係,就沒有去問。
「這一年過去,我沒有見到你變老。」
也許他之後的歲月都將繼續尋找自己的過去,直到他死去。
「冥宮?」柳維揚發問,「你見過上古洪荒的奧秘?」
「不,我沒有。」
容玉卻已經將畫捲起,道:「我們繼續趕路。」
「這就是脫離六界的後果。但是我跟你不完全一樣,我的壽命遠遠要遠遠短於你的。」容玉回想一下,「我是被選中的冥宮守衛,可是我不想這樣。我用了一些辦法,從冥宮裡出來。我只是想以一個凡人的身份過完以後的日子,實際上我也如願了,只是中間出現了一些紕漏,我發覺我不會老。」
容玉笑了笑,只是搖頭。
「我不得不改變原來輪迴的軌跡,我的容貌,如果五六年內沒有變得衰老,還可以搪塞過去,可是十年、二十年呢?我會被當成一個怪物,我只好每到一處就隱姓埋名。我會卜算,能算到你在柳州維揚的地界,也能算到我的陽壽何時能盡。」
柳維揚才走了兩步,便發覺身後人偷偷摸摸跟著他們,待走過一個拐角,他側身向後看了一眼,似乎是昨晚見過的洛月人。他緩緩攥緊手指。
「為什麼……不會變老?」
柳維揚自顧自整理行裝,他猜測這一夜過後,他們也該下山了。容玉原本定定地看著長明燈,隔了一會兒,看見他低頭整理包裹的側影,突然將矮桌上的書冊全部搬到地上,鋪開宣紙,開始研磨作畫。
柳維揚深深呼吸:「他長得跟我很像?」
知客僧人認得他們,知道是寺里的貴客,便回禮道:「兩位施主請留步,怕外面的人誤傷到你們。」
是的,他們之間還有固定的規則。他想了想問:「那畫里的人不是我。」
他終於發現了。
只見那群洛月人走出一人,像是族長一般的人物,他獨自上前幾步,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容玉手上的畫卷:「我和我的族人並無惡意,只是想看一看姑娘手上的畫。」他雖然是在請求,可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說話的語氣神態卻有那麼些高高在上的意味。
容玉絮絮地跟他說話,大概這是她說過最多話的一天:「柳公子,我這一世的壽命已經盡了。雖然我的容貌還沒有蒼老,但是馬上就會死。」
柳維揚對於尋找過去的意願不再如剛開始那樣急迫,他知道自己不是不著急,只是把它強壓下去。
柳維揚仔細看了看些被包圍起來的人,眼中驚訝:那些人,領頭的幾個俱是容貌俊美,姿態中有三分高高在上的傲慢,光是這長相就和普通凡人差距甚大。而身後的族人,越是年輕,便越是醜陋古怪,到那些七八歲的孩子,已經是身形佝僂、不人不鬼。
她就像是行屍走肉。
柳維揚抬頭看著她。
也難怪那些居民會有如此大的反應,怕是把他們當成怪物了。
容玉趴在樹枝上從上往下看他,突然笑得很狡黠:「你剛才這個表情稍微有點人味了。」
直到天色變亮,容玉才緩緩放下筆,柳維揚也正好將包裹打好,這一晚他把整理包裹的動作重複了整整三十遍。
他開始漸漸地,變得可以面對自己的面容,而不是像看一個陌生人。
柳維揚抬起手,陽光沐浴下來,他的手指白皙柔軟,比一般人的手指都要長那麼一點:「我一直在練功,可是我的手還是原來的樣子。」
柳維揚靜立在原地,各種念頭紛至沓來:容玉這畫是對著他畫完的,可洛月人卻說那是他們的君上。他們的君上……邪神……玄襄……那麼,他又是誰?他到底是什麼人?之後該何去何從?
柳維揚思考了片刻:「我說不清,只是一種感覺。感覺……我們中間只能活下來一個……」
容玉齋戒沐浴,將一頭青絲細細梳順,卻沒有綰成髻,只是隨意地垂散在背後。她做完這些,估摸了一下時辰,叫上柳維揚:「我已經沒有時間了,你送我一程吧。」
容玉用輕得只有他們兩人可聽見的聲音說:「那是洛月族。傳說中,女媧上神煉七彩石補天,之後用泥水捏出了凡人,而西方的邪神效仿上神的做法,用血肉變化出洛月人。西方邪神和九重天庭之間https://m•hetubook.com•com一直戰爭不斷,最後邪神失敗,洛月人便無容身之地了。」她往後退了幾步,示意柳維揚一起:「因為失去邪神的蔭庇,原來美貌的洛月人漸漸變得形容古怪,就是你現在看到的樣子。」
容玉捂著額頭:「我對這些沒興緻。」
此時的容玉斜躺在那棵枝蔓纏繞的榕樹上,那樹枝並不十分粗壯,她卻很放鬆,好像不怕掉下來。她眯著眼,仰起的臉對著從樹葉間透下來的陽光,還是沒忍住用手捂住眼睛,頓時一片清涼。
「有一顆心有什麼好的。」柳維揚表情平靜,他們彷彿已經不在大雪山深處的湖泊邊上,而是到一個華美而熟悉的地方,他靜靜站在她的面前,問她,「有了心,你就會變得猶豫、怯懦、膽小,變得感情用事,無法理智。」
待他們出了城,那群洛月已不是偷偷跟隨,而是越跟越近。柳維揚回過神,面色平淡地望過去:「幾位跟著我們已經很久,可否告之來意?」
「我見過。」
回到禪房后,夜色已深,外面的喧嘩漸漸平息下來,兩人卻都無睡意。
那人神色一變,像是要悲慟哭泣,顫抖著伸手去摸那畫,卻又停在半途:「你們如何……如何有這幅畫像?」
那一陣陣喧鬧聲來自寺廟門口。兩人一走近,只見門外火把通明,人聲喧嘩,細細一聽,似乎全是叫罵聲。
容玉輕笑:「是的,傳說。那時的一切,已不會再有真相。」
這些終於要結束了。
她將宣紙捲起,握在手中:「走吧。」
「別地輾轉而來。」
七月初四,宜出殯宜白喜,不宜婚嫁。
「這畫里的人是誰?」
柳維揚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畫,還是不吭聲。
他們都非常人,在茫茫大雪山裡衣衫單薄,卻和在春暖花開的江南水鄉遊走一般輕鬆。
容玉將畫重新捲起,遞去:「既然如此,我就把畫送給你們罷。」
「是什麼?」
容玉從他身邊擦肩而過:「不用太擔心,我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柳維揚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容玉笑了:「即使我會變得猶豫、怯懦、膽小,變得感情用事,無法理智,我也想要一顆心。」
柳維揚將手伸和*圖*書給她,容玉看了看,然後抬手握住,借力從樹上落下來。
她畫的是工筆,一筆一筆細緻緩慢。柳維揚覺察到她的舉動,依舊默不作聲,將整理好的包裹重新拆開,繼續整理第二遍。他的動作一絲不苟,每一遍都是一樣的過程,他似乎也在有意識地重複這一個過程。
如果有人在屋外看到他們這個舉動,必定會覺得這兩人被什麼邪物上身。
容玉支起身:「我剛剛見到你不久就說過,一些事,你過段日子就會發現。」
柳維揚思忖一下,點點頭:「我明白了。」她既然特別提到這個「傳說」,又同她沒有關係,那麼必定是和他有關。既然他已經摸清規則,從側面打聽到關於自己的事就不算很難。
容玉坦然展開畫給他們看。
容玉直視他的眼睛,他的瞳仁很黑,像是一片黑色的沼澤,可以將突然闖入的不速之客毀滅。這個問題對她來說似乎有點困難,她一番措詞,慢慢說:「長得像,但是神態不一樣,我不能完全畫出那種神態。」
突然她聽到樹下一陣響動,便往下看了看,只見柳維揚站在樹底下,盯著她的臉,眼神尖銳:「你沒有變老。」
沒有老繭,也沒有任何傷痕留下,這完全不正常。
他慢慢讓自己平靜下來,他需要有思考的餘地,這些都來得太快,他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他閉上眼,慢慢回想那幅畫,她畫畫的神情,她看他的眼神,有時候很專註,有時候卻像是掠過他的身體,看向他身後那片虛無。
柳維揚一聲不吭地披上外袍隨她進山。
容玉輕輕嘆了口氣:「好了,你就送到我這裏罷。」
接下來幾個月,他們一直都在高山流水間遊歷。容玉懂得很多,各地的風土人情、各種傳說典故,她都能隨口道來。
她靜靜想,也許他們都喜歡追尋沒有的東西。心對於柳維揚來說是多餘的,它會控制他的情感,會讓他不能一直理智下去,可對於她來說卻是最寶貴的東西。沒有心,她感覺不到這個世界的溫柔;沒有心,即使她在樹邊看著那第一顆露珠掉下樹葉,她也聽不到草木的聲音;沒有心,所有與生俱來的情感,她從來都是陌生。
不過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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