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陽信公主的頭無力地垂落下來，兩顆碩大的淚珠，落在王夫人的掌心。

「母親！」陽信公主扶著妝台站起來。

王夫人揮了揮手，將殿內的閑人都屏開了。

「一個深色皮膚的南方美人，她有著會說話的大眼睛，和輕盈如柳枝的細腰。」陽信公主看見了母親臉上的惶恐，她也有同樣的心情，「並且，她已經懷了五個月的身孕。」

「一朵花，只有藏在花叢中，才會不再顯眼。」陽信公主走近了母親身邊，「一顆珍珠，如果落入海水中，便不會再引人注目。母后，冊封結束，您就應該行使自己的職權，在天下大規模地選秀，讓漢宮中永遠擁擠著新鮮面孔。」

美夢成真的那一刻，做夢人從來都是恍惚的。

一群侍女正圍著她左右忙碌，一邊給她系著式樣複雜的皇后禮服，披上華麗的綬帶，一邊給她烏黑的髮髻里插入八支質地、粗細、花型不同的名貴長簪。

王夫人的眼睛里，浮起了極度茫然不解的神色，但經過了那麼多事情，她早已經知道，陽信公主的主意永遠高明得出人意料。

「我想我需要安靜，母親。」

這真是像被殺的御史大夫馬參在奏章里所說的那樣「母以子貴」了。

陽信公主陰森森的語氣，令王夫人不由自主wｗｗ•ｈetｕbｏｏｋ•com•cｏｍ地打了個寒噤。

王夫人沉默片刻，才溫和地問道：「哪裡不適？」

漢宮中唯一的女人，仍然是大漢皇后。

無數名侍女和宦官們捧著禮盒和大典上專用的儀仗，來往穿梭著，殿前的石道，鋪著長長的大紅色氆氌，平常嬪妃一生都無緣登乘的天子玉路車，靜靜等候在殿門前。

「她們在哪裡？」

三十三歲的王夫人，端坐在妝台前，剛剛梳洗完畢的她，顯得格外亮麗動人。她的頰上，浮著興奮的酡紅色。

殿門外再次響起了黃門令焦急而莊嚴的催促聲。

正勉強抑制著內心欣喜的狂潮的王夫人，在鏡子里看見自己最心愛的長女，不禁微笑了起來：「不，在沒有正式冊封之前，還不能這樣稱呼。怎麼，陽信，你沒有換上禮服？」

為了讓劉徹的太子名義更名正言順，劉啟決定，先讓劉徹的生母、一個早已被他冷落的女人成為萬眾矚目的大漢皇后，如此他才能以「立嫡不立庶」的借口，正式淘汰劉徹那些已經長大成人的哥哥們，特別是江都王劉非。

所以，她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重重點了點頭，往殿外緩緩地行去。她的裙裾在大紅色的氆氌上拖得很長很長，階下六雙手同時拖起和*圖*書了她嶄新的皇后綬帶。

母女相對無語，靜默瀰漫在猗蘭殿里。

「宮廷鬥爭，永遠是你死我活，勝者為王。陽信，那不是你的錯。相信我，在這個險惡的世界上，唯有勝利者才能夠發出暢快的笑聲。」王夫人疼愛地撫摸著陽信公主日益瘦削的臉龐，「如果今天進入太廟受封的是栗姬，那麼我和你弟弟，還有別的皇子們，將要面對更可怖的命運，而你，我的陽信，可能會重蹈明台公主的舊足跡，踏上出塞和親的道路。我會好好對待臨江王的，你放心。我會增大他的食邑，讓他享有充足的自由和權力。」

「我去了。」王夫人匆匆站起身來。

王夫人從妝台前緩緩地站起來，走近陽信公主，這才發現，陽信公主的眼睛已經變得微紅而潮濕，看得出她發自心底的痛苦和自責。

「母后。」陽信公主從她東側的寢室里走進正殿來，在不遠處跪下來，心情複雜地看著鏡中那個在今天忽然煥發了不同尋常的美麗的母親。

「心。」陽信公主的聲音是那樣落寞，「我的心總是在抽痛，眼前也日夜晃動著臨江王那張溫和的帶著笑容的長方臉龐。我令他失去了一切，可昨天他又打發人給我送來了極為貴重的禮物，並且寫信告訴我https://www.hetubook.com.com，現在我是他在這世上唯一的溫暖和慰藉。母后，我情何以堪？」

她很滿意自己的小心謹慎，栗姬，那真是一個可怕的榜樣，王夫人決定永遠永遠不能學習她的傲慢和囂張。

王夫人知道，女兒描述得十分準確，而自己就曾經是這些狂熱地追求富貴和權柄的美麗少女中的一個，不同的是，自己成功了，自己漂亮而尖銳的爪牙，無情地撕碎了栗姬母子的恩寵和命運，而她的身後，還會有同樣的追隨者會羡慕她的成功和顯耀，從各個角落裡蜂擁而至。

「為什麼我看見了您即將要走的道路上，晃動著無數少女的影子？」陽信公主苦澀地說道，「她們氣味芬芳、嬌柔動人、秀麗可愛，可是，這些美貌的少女們，一個個都有著鋒利的爪牙和尖銳的眼神。她們每頓飯只吃拳頭大的一口，忍著飢餓和劇痛，紮緊了纖細的腰肢。她們費心學習著琴棋和舞蹈。她們每一個人，都用盡心機，想讓皇上的目光為自己停留片刻。她們每一個人，都想為天子生下新的皇嗣……」

她們只能在漢宮月色中，靜靜等待自己的青春像花一樣枯萎凋謝。

只在三個月後，一場前所未有的規模壯大的「選秀」，便正式而轟烈地在長安城舉行，從這一天起ｈｅtｕｂｏoｋ.com•ｃｏｍ，它成為一種漢宮的嬪妃制度保留了下來。

每年，所有士人的美麗的女兒，十三歲以上，二十一歲以下，統統送往長安城中備選，以充實本來已經人滿為患的漢宮。

前元七年的夏天在農曆四月末到來了，早晨，天色還沒有亮，猗蘭殿里已經一片忙碌。

「女兒不打算出席皇后的冊封大典。」

陽信公主的手指遙遙地指著門外：「她們在城西，她們在那裡夢想和等待。我聽說，父皇又命人在未央宮後面修建起暖閣，準備讓兩名不滿十七歲的心愛姬人入住，此外，這間即將空下來的猗蘭殿，也已經有了新的主人。」

劉啟新立的皇后王娡，更是得到了所有人的稱讚。上至天子，下至百姓，人人都誇王皇后寬容賢淑、善於為繁衍皇家子嗣著想，她深通后妃之德，堪為天下母儀，遠非呂后、薄后、栗姬這些爭風吃醋、心胸狹隘的女人可比。

「為什麼？」王夫人的笑容變得淡薄了，她終於看出了陽信公主深藏眼底的憂傷。

「我叫人送你去洛陽，那裡有安靜而幽美的皇家林園。」

「誰？」這倒是一個意外的消息，而這個消息里寓含的重大隱義，讓王夫人——不，王皇後有些震驚，她自己就是從離劉啟最近的猗蘭殿里一步步接近了皇后的位置，而劉啟是m.hetuｂｏｏｋ•cｏm.com因為相信劉徹有皇帝之相，才將他們母子安置在此，可她前腳搬出這意味著無上寵愛的居所，後腳就有了新的女人入住……

她們全體被淹沒在自己的夢想之中。

原來，勝利的後面就是危機，原來頂峰之上的風光更加危險，她習慣了在角落裡守候機會，卻不習慣被角落裡狩獵般的眼神追逐。

這一天是她們精心布策的，這一天是她們等候已久的，然而當夢想終於成真、光榮終於降臨，她們卻忽然產生了一種極大的失落感。

在膠東王劉徹被冊立為大漢太子的前夕，王夫人先受到了冊封。

漢宮裡的美貌少女來了又去，很少有人能記得住她們的名字，她們有些人的一生，與君王只有一夜的恩情，另一些人則一輩子得不到一次顧盼。而為數眾多成千上萬的低等嬪妃，卻成了漢宮裡的一道奇麗的風景。

「還有什麼事？」王夫人在空無一人的殿門前回過頭，穿著式樣古老、裙裾沉重的皇后禮服的她，顯得是那樣呆板而渺小，一種凋謝的氣息從她的身上散發開來。

門外，忽然響起了黃門令尖銳的聲音：「請王夫人火速登車，去封典台，皇上已經在太廟等候了！」

「我身體不適。」

「那麼，娘該怎麼辦？」王夫人沒有理會這聲催促，她兩頰上的酡紅，漸漸被蒼白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