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南山刀影寒
四 洞房花燭
和平陽侯曹壽訂婚後，她的封號也隨之改為「平陽公主」。如今，獨立不羈的平陽公主終於成為一個妻子了，她甚至還分享著丈夫封邑的名稱。
筋骨衰老的火龍馬狂奔起來，平陽公主一路飛馳著，穿越了深綠色略帶秋意的樹林，她自己也不知道這番舉動的目的。
「什麼？」平陽公主大怒，騎射那樣精通的人，竟不會爬樹？這分明是推託！
要知道，他面對的人，是皇上最疼愛的長公主，是長安城中權勢熏天的人物啊！
侍衛們這才鬆了一口氣，平陽公主，她的確是個有肚量的大人物。
「你……」平陽公主怒極反笑，道，「你這孩子真是驕傲。可惜你只是個一生下來就填了賣身契的騎奴，看來此生不再有希望去塞外立功，唉！你的確是個有才能的人，遺憾的是上天沒有給你相配的命運。既然你不願意跟隨孤去打獵，那麼你回去吧，孤不能和一個孩子計較。」
新婚第三天，平陽公主就要求出門去打獵，這日曹壽恰好被召進宮去辦事，無法陪她，便吩咐自己的幾個貼身侍衛帶著府上的老獵戶，跟著平陽公主一同出去。
就在兩個月前，曹壽每個白天都在加緊督建平陽侯府，晚上，他還會不顧滿身的疲憊，騎著快馬，賓士四十多里路，到長安城西的皇宮花園，與她相會。
曹壽的呼吸越來越重，他在摸索著解開她的錦襖。
但她深深地懂得，在他冷如寒冰的眼睛之後，其實另外藏著一些不為人知的東西，如熊熊烈火般熱烈，如陳年老酒般醇厚，如春花般絢爛，如夏月般靜美。
每次相見，平陽公主不過在亭中隔簾問候幾句他的起居，便打發他走了，連臉都沒有露出來。儘管如此，曹壽還是樂此不疲，每夜在白色的月亮下一路抽鞭策馬，飛馳入宮，懷裡抱著從城郊採摘的滴露的野花。
茂密的樹林後面，是一座高高的山岡，平陽公主仗著自己高明的騎術，絲毫沒有放慢腳步，她驅馬沖了上去，直到山頂才用力勒住了坐騎。
青銅雕花的妝台邊，陽信公主的臉龐顯得十ｈｅtubooｋ.com•cｏｍ分嬌艷，是蓮花初開時呈現的那種嬌艷，她平時顯得銳利而傲慢的黑色眼睛，因為燈燭的照映而閃爍出陌生的柔和顏色。
平陽公主沒有答話，她兜過馬，在樹下盤桓片刻，忽然揚眸笑道：「衛青，你敢教訓你的主人？孤長了這麼大，一直是想做什麼就做什麼，連皇上和皇后都無法約束我。你走吧，你這個懷著可憐的雄心的少年，你為什麼總是忘記自己的身份？」
侍兒們一一斂衣退下，深紅色的燈光里，只留得一屏寂寞的白描花卉，和兩個正值青春的少年人，這場景美得有些異樣。
「唔。」平陽公主仍然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垂下了梳著高高髮髻的頭。
「我的箭是用來射虎狼的，不是用來射鳥雀的。」他仍然沒將她放在眼中。
曹壽絳紅色的袍角落入她的眼帘，她聞得到他那帶著濃厚酒味的呼吸。
平陽公主心下震動，她沒想到這個騎射|精絕的冷麵少年，還有這樣深情的一面。而且他的談吐十分風雅，若不是飽讀十年詩書，絕不能說出這樣一番話。
平陽公主目送著衛青騎的棕色長鬃馬消失在林外，忽然間覺得百無聊賴，心底空蕩蕩的。西斜的夕陽，透過厚厚的枝葉，照入林間，平添了她心底的寂寞。
鼓瑟鼓琴，和樂且湛，
「衛青，你去！」平陽公主的馬鞭向他指了指。
「放肆！」平陽公主真的生氣了，這奴才根本就不知道尊卑上下，他是平陽侯府的家奴，和牛馬差不多的人，竟然敢當眾頂嘴，「衛青，你敢違孤的旨意？孤要你射幾隻鳥雀，你也推三阻四，不肯領命？別忘了，你只是孤的奴才，孤要你做什麼，你就得做什麼！」
那麼就是他吧，曹壽算得上是一個很體面的丈夫。
眼見因各方面資質都較出色而更顯得落落寡合的平陽公主終於找到歸宿，找到了能與她匹配的郎君，上至劉啟和王皇后，下到她的弟弟妹妹們，都由衷的高興，他們送來了很多禮物，祝福這個他們尊重並寵和*圖*書愛的公主。
酒闌人散，後堂深處，冷色畫屏前，深紅的燈光已經變得朦朧了。絲竹和簫管的聲音漸漸散去，熱鬧卻仍然凝固在堂上。
從小就率性所為的平陽公主，不禁興緻大發，她加了一鞭，直衝至樹下，回首向侍衛們問道：「誰上去捉住鳥兒？孤重重有賞！」
她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歡面前的這個少年侯爺，曹壽身材高大，相貌稱得上英俊，風度也頗為倜儻和氣派，如果只是從年青侯爺里挑選的話，曹壽應該是最好的選擇。
侍衛們紛紛噤若寒蟬。
平陽公主一動不動，既沒有迴避，也沒有迎合。她的思緒，此時也是一片茫然，就這樣將自己的一生交出去了嗎？再也不需要另外的愛情？
「公主。」曹壽扶醉進屋，醉眼矇矓中望出去，已經不辨東西南北，他輕聲喚著。
她自己的那些貼身侍衛都被留在皇宮中，沒有發出來，身邊的這些侍衛，有的是原來侍候劉啟的，有的是新挑上來的。而那些平陽侯府的家奴，態度更是拘謹，在她面前連話也不敢多說，還談得上什麼顯顯身手？
不管怎樣，他也已經把這顆長安皇宮裡最耀眼的明珠帶回家了，從今以後，她會被天下人叫作「平陽公主」，是他平陽侯的夫人。
那雙一向是冷冰冰的眼睛抬了起來，打量了她片刻。
沒有一個人應和，平陽公主頓時覺得掃興。
正在高唱之際，平陽公主的耳邊傳來一陣悅耳的嘰啾聲。
然而，因為中間有過這麼一段比武擇婿的曲折，平陽公主反而猶疑了起來，面對這個痴情的貴族少年，她沒有強烈被打動的感覺。
——平陽公主，她曾經是長安城每個貴族少年夢寐以求的女人。
跟從她的平陽侯府家奴，全都覺得愕然，在他們的想象中，當朝的大公主應當典雅、溫文而肅穆，怎能這樣不拘小節？
是他低賤的身份嗎？是他不堪回首的身世？還是他坷坎離奇的成長經歷？或者是他受過的無數屈辱和責罵？是他遇見的無數冷眼和虐待？
「公主。」曹壽的手指輕輕發抖，按在她的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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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種意義上，他是不是勝過了他的男主人？
平陽公主沒有答話，她猛然勒緊馬前的絲韁，用力抽了一下馬鞭。
這些無禮的話，他們從來不敢說。衛青這樣放肆，是憑仗了自己出色的武藝和為平陽侯建下的奇功嗎？
這個因為年齡幼小而不知天高地厚的傢伙，他是不是忘記了他只是一個騎奴，一個女奴的私生子？他的母親、姐妹兄弟，全都是平陽侯府的奴才，只比侯府的牲口強一點。
平陽公主雖然隱隱有些佩服他的勇氣和膽量，但仍是勃然大怒：「衛青，你敢抗命？」
呦呦鹿鳴，食野之芩。
初秋的天氣十分明媚，南山的草色仍舊呈現出深綠，蜜蜂和白蝴蝶貼著草叢輕盈飛舞，馬腿在深茂的野草中時隱時現，不時有幾隻野兔和野雞被驚起。
歌聲柔曼而高亢，音色像寶刀名劍相擊一般的清脆。
平陽公主忽然用力推開了他，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來。
「夜深了，安歇吧。」曹壽繞過畫屏，走近了妝台。
平陽公主掃視了一眼自己的侍衛人叢，忽然，她發現了一雙熟悉的眼睛，他的眼神仍然是那麼冷淡而落寞，臉上仍然掛著一副債主似的表情。
「公主。」曹壽再次喃喃喚道。
聽說衛青從小被母親送到生父鄭季那裡，鄭季和妻子對這個私生子十分冷漠而殘酷，衛青一直睡在鄭家的羊圈裡，牧羊為生，吃不飽也穿不暖，他這身武功和學識的得來，是經過怎樣的坎坷，平陽公主真的很難想象。
她抬起頭來，看見梧桐樹高高的樹巔上，有個精緻的鳥巢，巢上蹲伏著一隻深藍綠色的小鳥，鳥兒的羽毛顏色十分奇異明麗，冠頂生著一叢火紅色的短毛。
衛青的臉上，掛著一種不符合他身份的倔強神色，他不屑地說道：「是，平陽公主，你是我的主人，可以吩咐我做任何事情。但是我千辛萬苦學來的一身武藝，不是為了讓一個宮廷貴婦用來取樂的！士可殺而不可辱。我決不會用師傅傾心教授的武功，去為女主人爬到樹上捉兩隻唱歌和-圖-書的小鳥。」
他弄不明白她對自己的感情。為什麼她永遠是這樣忽冷忽熱，難以把握？他只能小心翼翼地走過去，輕輕為她脫下鞋子，除去簪珥，自己卻鬱鬱不樂地坐回妝台邊，把玩著一支平陽公主髮髻上的珍珠步搖。
他比她小六歲，如今還是個孩子，卻會有那樣成熟而冷漠的眼神，顯出一種特別的倨傲。可是她感覺得出來，他似乎是在極力掩飾著什麼。
何況從這半年看來，他對她的感情，似乎已經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她對他有一種淡淡的好感，雖然不算深濃，但也足以使她下了決心，可以嫁給他。從十五歲時開始，她等候了足夠長的時間，那個能夠讓她心儀的人卻一直也沒有出現，也許世界上並沒有這麼一個人。
吹笙鼓簧，承筐是將，
人之好我，示我周行。
……
「怎麼？」曹壽的酒登時醒了，他伸出去的手僵硬地停住了，人倚在妝台邊，怔怔地看著平陽公主。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他的那些血淚往事，好男兒不論出身，那些不必回首的過去對他性格的磨鍊，事實上也是一種命運的賞賜，是一種成長。
忽然間，衛青從後背上取下那張由平陽侯曹壽親賜的青銅長弓，拔出腰刀，割斷了弓上的牛筋硬弦。他竟然在平陽公主的面前，輕蔑地將這張主人賜給的銅弓擲在地上，並且當著侍衛們的面，毫無禮數地冷笑了起來：「呵，公主，是你在侮辱這張銅弓和這張弓的主人！你別忘記了，半年之前，就是這張銅弓挽回了你出塞和親的命運！」
灞橋邊新建成的平陽侯府，規模壯觀宏大，在十幾裡外就能看見侯府的飛檐和畫樓。封地遠在河東郡（按：今山西省境內）的曹壽，為了迎娶自己高貴的新娘，他傾其所有，親自督工，用半年多時間才建成了這座華麗的侯府。
府門外，就是青翠蔥蘢的「灞橋煙柳」，雖已入秋，長達一百多里的柳色仍然青綠可愛，萬枝柔條低拂灞河流和圖書水，景象森森，別有韻致。
平陽公主勒著自己的火龍馬，正穿過一個綠蔭森森的樹林，低垂的樹梢拂亂了她的髮髻，平陽公主索性披散了自己柔滑的長發，放聲唱道：
遙遠處，那一人一馬的影子逐漸沒入了血紅色的晚霞，沐山頂西風中的平陽公主，只覺得胸中瀰漫了無邊的惆悵。
馬隊的最前方，披散著長發、穿著淡青色羅衣的平陽公主看起來這樣散漫，卻又如此富有驚心動魄的美麗。
「我不會爬樹。」他將頭扭向一邊，冷冷地回答。
呦呦鹿鳴，食野之苹。
幾乎是下意識的，平陽公主回首向東邊望去，她看見遠處的草場中有一匹棕色的馬在悠然行走，馬上那個瘦削少年的藍色衣袍，正隨風飄拂、揚卷。
「公主，還往前去嗎？」見她良久不語，一名領頭的中年侍衛小心翼翼地問著。
「那你就將它射下來！」
誰也料不到的是，衛青並不識相，仍舊在平陽公主的馬前冷冷地說道：「古人早就說過，春秋二季不適合狩獵，春天萬物初生，秋天小獸剛剛準備藏伏。何況公主想捉的這隻鳥叫『渭南相思雀』，此鳥極為罕見，也最重情義，捕得其雌，則雄鳥必然會不飲不食，哀鳴而死，捕得其雄，它的雌鳥也會悲鳴不已、吐血而亡。公主，你忍心加刀箭于這樣一對脆弱的小東西嗎？」
曹壽的心在顫抖。
我有嘉賓，鼓瑟吹笙。
衛青從她的聲音里卻聽出了另外一種意思，他不再咄咄逼人，笑了一笑，施禮而去。
平陽公主一言不發，和衣睡入錦被之中，將頭和臉都蒙了起來。連她自己也弄不清楚自己的情緒，是害羞嗎？不，她一向都以落落大方著稱，今夜是她的新婚之夜，是她將自己奉獻給心愛夫君的日子，她本應該滿懷喜悅。
平陽公主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
「唔。」平陽公主淡淡地回答了一聲。
我有嘉賓，鼓瑟鼓琴。
我有旨酒，以燕樂嘉賓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