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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雲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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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北風惠我好 一 邊將悲歌

第四章 北風惠我好

衛青倚住了門,卻並沒有向里走,他的眼睛定格在她的臉上,沉默良久,他忽然伸出手去,輕輕握住平陽公主腮邊一綹又柔又滑的長發。
平陽公主窘迫得無地自容,她心裏的情緒十分複雜,連她自己也說不清,此刻她心底究竟是微微的欣喜,是淡淡的惱怒,還是羞縮,或者委屈?似乎是這幾種感情混合在一起,才讓她覺得眼睛潮熱,胸口後面有什麼東西又酸又澀,涌將起來,堵住了她的喉嚨。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才扭過頭去,冷冰冰地說道:「放手。」

一 邊將悲歌

「這位小兄弟,她是你的什麼人?」喝酒的大漢納悶地問道。
平陽公主情不自禁地向衛青身邊退了兩步。衛青發現她的這種潛意識的依賴,不禁覺得好笑而欣慰,他心底升騰起一種有些異樣的情愫,衛青忽覺不妥,急忙又拉下了臉,恢復從前那冷漠而剛硬的神氣。
「雲中太守!」平陽公主尖聲叫起來,她瞪視著這個頭髮花白的老翁,「你不是回鄉養老了嗎?」
平陽公主不禁咬牙切齒,她平生沒有遭受過這樣的戲弄。然而此刻她進退無據,只有發恨地暗想,現在一切都只能受衛青的操縱,她唯有先忍氣吞聲,日後再想辦法報復了。
清晨微明的雪色中,種菜人慢慢走至木柵前,伸手扶住門沿,輕輕地問道:「絲兒,平陽公主要來見你,你說好不好?」
「哦?」衛青也打量了一下屋裡這兩個形貌並不像鄉農的人。
天亮時分,他們終於看見了那個位於山坳之中的小山村。風雪正在漸漸變小,對於衝風冒雪整整走了一夜的平陽公主來說,清晨時分尖嘯著的北風,樹上掛滿的冰凌,和鋪天蓋地的茫茫大雪,已經不再令她畏怕。
「他……他……他……」平陽公主只覺萬分委屈。
「你又想幹什麼?」平陽公主極力掙扎。
狹小的院落里,東角有一間積滿白雪的岩石小舍,長寬不過數尺,裏面整整齊齊地放著些農具,犁耙釘鋤,無一不被磨得雪亮,看來這二位主人真是地道的農夫。
衛青長長地打了個呵欠,他扔下馬韁,雙臂上舉,拉展著自己凍得發硬的身體,這個背影還像個孩子的騎奴並沒有轉過臉來,他只是自言自語地說道:「我真傻,給她拉了一夜馬,連個謝字都沒有落著。這種人就該扔到灞河裡餵魚,還救她做什麼?」
「哦?」平陽公主和衛青對視一眼,均覺驚訝。
「快放我下馬!」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平陽公主已經習慣了不再在衛青面前以女主人自居。
「嫂夫人何在?」衛青岔開話題。
大雪幾乎吞沒了這個低矮的山莊。
「脫你出奴籍,到皇宮當侍衛和-圖-書!」
年少幼稚的衛青不知道,而她卻知道,衛將軍周舍,從前曾是威風八面、名震邊關的大將,匈奴人只要聽說是他在鎮守邊城,就會遠遠地繞道而行。
「正是。」衛青斜瞥著態度生硬、又恢復了往日的傲慢神情的平陽公主,長嘆道,「家父母正為這件事發愁萬分。昨天人家來相親,又沒看上她,姐姐發怒跑出來,我怕她有個閃失,這才冒雪追到她,豈料她反而將這出嫁不遂的怨氣發泄在我的身上。唉,老丈,不知道左近有沒有什麼大好青年,可以做我的姐夫?」
平陽公主啞然無語,她只懂得宮廷內的鬥爭,對於宮外的複雜世事和邊塞軍事,全都知之不深。她從來也沒有想過,笑聲爽朗、和藹可親、對她寵溺萬分的父皇,在這些身經百戰的邊將們心裏,會是十分薄情寡義的天子。
「哪裡,哪裡。」衛青熱誠地看著那條村夫模樣的大漢,滿心歡喜地說道,「若有這位英雄的形貌,我姐姐也就心滿意足了,家父母不會挑剔的。」
見她遲疑著沒有說話,衛青竟將她連人帶馬扔在當地,大踏步往村子里走去,平陽公主早領教了這個奴才的派頭,連忙克制著自己的憤恨,柔聲喚道:「衛青,你今夜辛苦了,請將我先從馬背上放下來,成不成?」
「你認識我?」平陽公主驚得目瞪口呆,在這個偏僻的角落裡,這個相貌醜陋的農夫,竟然會認識自幼生長深宮的公主!
「怕弄濕了公主的腳!」衛青沒好氣地回答著,像對待一包不值錢的貨物一樣,將她橫抱于手,大步往村子里走去。
「好,就這麼說定了。」衛青得意揚揚地抱住自己的雙臂,似乎很滿意這樣一個逼索來的賞賜,忽然間,他湊近前去,厲聲問道,「你瞪著我幹什麼?想等回府以後殺了我?」
「既然聞得出是好酒,也就是在下的同好了。快坐下喝碗酒,暖暖身子。」屋裡坐著一條相貌堂堂的大漢,他舉起一隻損邊的陶碗,熱情地邀請道。
「衛青,你再胡說八道,我回去一定和-圖-書殺了你!」平陽公主老羞成怒。
這裡是那樣乾淨、清凈,雖然樸素,卻處處看出守護者的精心。一定是有什麼人在充滿愛意地圍護著、紀念著這座墳的主人。墓中的人是誰?
種菜人跛著腳,自顧自地走了進去,用粗大的手掌輕輕掃去碑上的積雪,他微啞的聲音輕聲問候道:「絲兒,今天大雪,你在地下冷嗎?我溫了壺好酒,只等著晚上安靜了,陪你一起喝。」
雖然他們一個是燒炭翁,一個是種菜農夫,但二人骨格粗大、氣概不凡,粗布衣服和蓬亂的髮髻,也掩蓋不住他們眉宇之間的一種將相之氣。
「這位小兄弟不簡單。」種菜人忽然伸出拇指,誇道。
平陽公主終於泄了氣,她扭過頭去,不肯再回答這些無禮的問話。
衛青的確是捨生忘死地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卻根本無法產生感激之情,此刻,回想這一夜的經歷,平陽公主既尷尬難堪,又委屈挫折,她長這麼大還從來沒有這樣屈辱的經歷,這個奴才雖然救了她一命,卻不斷地給她折辱,讓她第一次感覺到不自信。
衛青摸了摸臉上的血痕,心下覺得氣憤而委屈,他苦笑了起來:「這是我姐姐。」
「周舍被匈奴人掠去之後,才認識了木晴絲。他在胡地牧馬六年,主人看他雙腿殘廢,生活艱辛,這才將俘來的一個女人配給了他。木晴絲相貌平常,但溫柔忠貞,比周舍從前的漢人|妻子,反而強過百倍。」老者看著蹲在墓碑前喃喃說著話的種菜人,長嘆了一聲,娓娓說道,「周舍……」
衛青攤了攤手,吐了吐舌頭,向屋裡的兩人做了一個害怕的表情。他略帶稚氣的臉上,有一種惡作劇的快樂。
「跟我來!」種菜人帶著幾分醉意,猛然間一把抓住衛青的手腕,往屋後用力拖去。
「這裏面葬的,是個匈奴女子。」那老者在他們身後不遠處低聲說道,「叫作木晴絲。」
沒想到已經成年的自己,竟然被一個十五歲孩子玩弄于掌上,實在是太可笑了。此際,荒村大雪,平陽公主又困又餓,委屈一陣陣襲上https://m.hetubook•com•com心頭,令她鼻子發酸。
「好了,好了,我放你下來。你別哭呵。」衛青的聲音剎那間又變得柔和,他走上前來,三兩下解開平陽公主腿上的絲帶,用羊毛毯將她緊緊裹住,橫扛在肩上。
「咦!」種菜人回過臉來,顯然也吃驚不小。
「她……」身材高大的菜農正舉起一碗酒,直澆入喉,忽然聽得衛青發問,他醉醺醺的臉上,浮出一種異樣繾綣的表情,「她……你想見她?」
村裡只有十來戶人家,其中一半人家的屋頂都已經被雪壓塌,壯丁們都忙著在房上鏟雪,意外地看見村前走來兩個服飾華貴、相貌俊美、神態狼狽的青年男女,大覺詫異,紛紛向他們投來奇怪的目光。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衛青試探著向那種菜人問道:「恕我無禮,嫂夫人能請來相見嗎?」
西邊圍著一圈整齊的未加油漆的木柵,棗木門扇緊緊鎖著,白雪落在門前石板徑上,木柵門前斜伸出一枝梅花,暗香襲來,清幽而寂寞。
「是。」
他不甘心這樣受制,暗運力氣,掙扎數次,這才甩開那種菜人粗糙的大手。
「等等!」平陽公主忽然打斷了他,「周舍?是上郡的衛將軍周舍嗎?」
衛青想不明白他們的來歷。
「這位姑娘,有話好好說,何必如此?」發如霜雪的老翁十分驚奇,看不明白他們之間的關係,忙上前勸道。
種菜人輕輕推開這間屋子的後門,門外,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後院,院內種著幾棵枝幹粗大的柿樹,光禿禿的蒼黑樹枝在院落上空伸延著,枝上掛滿長長的冰凌,顯得格外素樸和整潔。
「太寒酸了……難道高貴的長公主只值一百斤黃金?」
連平陽公主也被這種神情打動了,她收起臉上那種憤憤不平的神色,躡手躡腳、好奇地跟在種菜人身後。
老翁看見他腰間懸著的長劍、懷中橫抱的少女,微微眯起了眼睛,點了點頭,客氣地說道:「快進來吧,老夫燒炭為生,家裡多的是火炕和地爐。」
「令姊悍勇剛毅,非平常人可匹配。」老翁笑著打量了一下平陽公主,從和*圖*書她鬢角插著的金步搖上,他已經看出了她的身份,金步搖,那是皇后和長公主才被允許佩戴的貴重首飾,「我們這位周四郎是個痴情種子,這一生那是永不會再娶了。他的妻子……只怕找遍整個關中,也沒有那樣好的女人。」
「賞什麼?」
衛青哈哈大笑,他收住了腳步,又扭臉問道:「那麼,救命之恩,當如何回報?」
「請問老丈,能不能借個火炕,讓我們烤烤火?」衛青絲毫沒有理會他們,走到村頭的一戶人家,斯文有禮地問道。
種菜人跛著腿走至西邊,平陽公主和衛青這才發現,種菜人的雙腿都十分不靈活,行走起來,步態蹣跚。看來這人一定受過什麼致命的傷害,他曾是一個軍官嗎?
平陽公主不禁覺得心酸目痛,他聲音中的深情,令她十分羡慕,為什麼這樣深沉而包容的感情,在她和曹壽的婚後生活中,從來沒能感受過?曹壽似乎是有些怕她,又似乎在不斷地疏遠著她。她在婚前沒有想到會得到那樣一種夫妻關係。
衛青大吃一驚,他自負神力,在長安城的少年中,到現在還沒碰到一個對手,但那種菜人的一握之力,竟然讓他用勁一掙也無法掙脫。
中年種菜人輕輕地推開了西邊的那扇木門,一種乾燥清潔的氣味,迎面而來。
「你小的時候,我曾經抱著你在南山下的圍場上騎馬。」種菜人凝視著她和幼時一樣圓潤的臉龐、明亮的眼睛,慢條斯理地回答,又向身後的老者搖了搖頭,「魏公還教過你讀書識字,現在,想來公主都不記得了。」
「令姐脾氣這般大,不知道有誰敢娶她?」老翁搖著頭,看了看神態潑辣的平陽公主。
「那麼,你是……」平陽公主驚疑未定,許多年以來,人們一直以為周舍早已在孝文皇帝前元十四年(按:公元前166年)的漢匈大戰中陣亡,卻沒有料到,他竟然活了下來,而且就隱伏在長安城左近,做了一名農夫。
「多謝。」衛青深吸一口酒氣,伸手想接過那隻碗。
看來,今天他們在這個村子里遇見的,是兩個身世和經歷都極其複雜而離奇的人和圖書物,匈奴女人?他們是從漠北將木晴絲帶回來的嗎?
老者點了點頭。
「好酒!」衛青禁不住口角流涎地誇獎起來,雖然年幼,但他酒量頗豪。
他們的詭秘身份和奇異的神色,忽然令平陽公主有些恐慌,她向後倒退一步:「你們……你們到底是誰?」
「魏尚今年不過五十六歲,何老可養?我一無田地,二無家產,拿什麼養老?」老者冷笑著,他的聲音十分悲憤,「十五年前,你父皇一即位,便免去我的一應職務,讓四十一歲的我回鄉養老。魏尚少年時,曾經懷抱壯志,散家傾產,不娶妻,不置田,為漢皇守了二十一年邊關,嘿嘿……沒想到,我到頭來,竟然會落到這麼狼狽的地步……房無半間,地無一壠,無妻無兒,孑然一身,形影相弔。昔日的大漢柱石,今天的南山賣炭翁……」
映著地下的爐火,衛青這才發現,那身材格外高大的種菜人的臉上,瘢疤縱橫,十分可怖,掩住了他本來俊秀英挺的面目。
只有馬前這個沉默的少年,令她產生了又恨又惱的心情。
老翁搖頭道:「你們簪纓世家,哪裡看得上平常士人?」
「回去重重賞你!」平陽公主在袖筒里暗暗捏住自己的拳頭,努力使自己的聲音顯得真誠。
身心俱疲的衛青連忙謝過他的好意,他將平陽公主隨意地放在地下,推開了那扇十分破舊的板門,一股黃酒和煮狗肉的濃郁香味,迎面而來。
「一百斤黃金!」
忽然間,一條短皮鞭沒頭沒腦地向他抽打來,衛青躲閃了兩下,索性站定了身子,讓平陽公主打個痛快。
「我叫魏尚。」
種菜人刀疤遍布的臉上,再次露出那種情緒複雜的微笑,他像在遙遠地回憶著什麼:「她……好,我帶你去見她!」
平陽公主和衛青同時向木柵欄內看去,只見門內只有一個青石壘就的墳塋,墓上積滿白雪,墓前是一面黑色的石碑、一張簡陋的石桌,石桌上燃燒著一支粗大的白燭,燭影之下,那面黑碑更顯凄愴。
「公主只管放心。」那老者苦笑一聲,「我們早就從裡到外都傷痕纍纍,無力再傷害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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