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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雲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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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北風惠我好 二 前塵舊恨

第四章 北風惠我好

二 前塵舊恨

他的聲音中,有著一分欣快,兩分惆悵,還有七分悲涼。不用再聽下去,平陽公主已經猜出,這必定是一個結局凄涼的故事。
「首先走霉運的是我。」蒼老的魏尚滿臉都是苦澀,「孝文皇帝前元十三年的冬天,我領著三千人的鐵騎,直馳入匈奴人的重地龍城。那一天彤雲密布,天色陰沉,漠北到處都是粘天的枯草,那種茫茫的無邊無際的暗白色,令人覺得憂鬱。」
魏尚說到這裏,意興闌珊,端起酒碗,將碗中的冷酒喝得一滴不剩。
「馮唐跪在地下,朗聲說道,現在匈奴又大舉入寇,殺死了北地都尉劉卬,皇上正在用人之際,何故自毀長城?
當年枉自將心機智慧都用在了殺敵制勝、守邊練兵上,還不如多學些進退之策,才能保住自己的爵祿和前程。
平陽公主怔怔地聽到這裏,忽然發現,衛青的腮邊竟流了兩行清淚,這個冷麵冷心的少年,居然會為那些邊將的命運落淚?
衛青也鄭重其事地舉酒過眉,再一飲而盡。
衛青冷冷地向她看來:「是你父皇殺了他,對不對?」
衛青的臉色越發慘白,眼睛里卻像要冒出火來:「條侯曾經擊退過匈奴大軍,曾經為皇上平定過吳楚之亂,這些功勞皇上統統都忘記了嗎?」
平陽公主見魏尚的臉上流露出凄然之色,熟知軍典的她,早已經猜出了朝廷是如何對待魏尚的。
衛青的臉上泛出激動的血色,他沉默著,低下了那張一向驕傲冷漠的臉。
廷尉卻冷笑著奚落他:「買五百套兵甲做葬器,丞相是想在地下謀反!」
「條侯周亞夫,聽說後來是在獄中餓死的,他又犯了什麼罪過?」衛青忽然問道。
平陽公主驚愕不已,悄悄在袖子下拍了拍衛青的手背。
後門吱呀地響了一聲,三人同時抬頭看去,只見那跛足的大漢跌跌撞撞地走了進來,醉醺醺地擠到爐邊坐下。
周亞夫氣憤地回答:「這是我準備日後陪葬用的,周亞夫已經六十多歲了,還能帶兵謀反嗎?」
「條侯周亞夫?」衛青驚訝地問道。
周亞夫當時便要橫劍自盡,被他的夫人哭著攔了下來,終於被捕入長安大獄。
「哦?」衛青的眼中忽然流露出嚮往的神色,這個瘦削的少年在地下的狗皮褥上跪直了身體,https://m•hetubook•com•com臉上滿是敬仰之情。
地下,爐火正熊,村酒已沸,老者從煮酒的爐下抽走了一根柴火,眼睛充滿深思地向門外看去,幽幽地說道:「三十年前的冬天,在雁門關外,也像這樣的大雪,有四條漢子鬥成一團,他們是邊關公認為騎射最好、深通兵法的青年將領,雖然官位不高,但他們的名聲和威望,不但匈奴的大單于知道,長安城裡的大漢天子也知道。」
此刻,除了醉醺醺地睡在爐邊的周舍,其他三個人都沉浸在舊事之中,呼吸沉重、思緒如潮。
「孝文皇帝這才幡然醒悟,即日復我為雲中太守。可是我經此一事,意志消沉,再也不復往日的豪氣。」
十年前的舊事,早已塵封霧閉,除了當事者,再沒有人會為之嘆息或哀傷,甚至沒有人會再想起來。
老者點了點頭,接著說道:「第二個,叫作魏尚。第三個,叫作郅都……」
想當年,四兄弟這種常人難以企及的飛黃騰達,曾引起了多少將領和官員的羡慕和嫉妒啊!平陽公主想道,即便是現在,她也從魏尚的臉上,看出了一種一閃而過的驕傲之色。
「你去問她。」魏尚冷冷地向平陽公主一指,便不再言語。
他彷彿到此刻才徹底理解了自己的命運,再強壯、再悍勇、再機智、再有韜略、再百戰百勝,自己也不過是漢皇手中的一個工具,能用則用,無用則棄,毫無憐憫之意。天下之大,才士源源不絕,誰又會惋惜一個邊將的沉浮?
一代英雄就這樣淪落了,死去不是他們的人,而是他們的氣宇和風骨。
魏尚痛苦地閉住了眼睛。
劉啟震怒,派人將郅都捕入獄中,誰知後來一查,這些流言都是假的,劉啟便打算將郅都官複原職,豈料竇太后卻沒有忘記舊恨,她慫恿道:「放虎容易縱虎難,放了郅都,他反而會含怨,不如將錯就錯殺了他。」
「孝文皇帝震驚地說道,此話何意?
衛青沉默地為他續上一碗酒,魏尚端起來,喝了一大口,意氣風發地說道:「我走的是一條匈奴人和漢人都不知道的邊道,這條路隱沒在戈壁灘和牧場之間,只有極少的繕善(按:西域的少數民族國家之一)老牧人才知道。這條路和-圖-書上沒有一點水草,崎嶇坷坎,但它比漠北的幾條馬道要捷近何止數倍!如今……如今是再也不會有人知道了。」
當朝竇太后的兄弟、舊太子太傅竇嬰,與廢太子交好,命人送了紙筆進去,廢太子給劉啟寫完信后,便在獄中自縊而死。
「這四個好兄弟,性格都極為嚴謹。他們為人一絲不苟,從來不講什麼情面,因此,沒幾年,他們得罪了不少皇親貴族。」老者嘆息著,想起那些塵封多年的故事,接著說道,「又過了兩年,他們調了防。周亞夫承襲了父親的爵位,成了條侯,有了自己的封地,聲名日隆;而郅都則進了長安,在宮中任中郎將,他的才幹甚至受到皇上的推許;只有我和周舍,還留在邊關,我被升為雲中太守,周舍被升為衛將軍。」
在獄中,廷尉審訊時強加給他罪名:「周亞夫,你買了這麼多兵甲,是想要謀反嗎?」
現在一切是遲了。
「第二年,年過七十的郎官馮唐,特地在孝文皇帝面前為我鳴不平。當日,孝文皇帝與馮唐聊起了邊關戰事,皇上嘆息道,朕如果有廉頗、李牧那樣的大將,何憂匈奴?馮唐冷笑道,陛下雖有廉頗、李牧,不能用也。
想到這裏,魏尚看著平陽公主的眼睛不禁變得十分怨毒:「好,周亞夫是得罪了王家的外戚,才落得這麼個下場,那郅都呢?郅都為人廉明公正、不畏強橫,為什麼也被皇上殺了?」
廢太子劉榮,因為在外府建房子時侵佔了太廟的地,被下獄,治案的人就是郅都。
周亞夫氣得口中吐血,臉色發白,任廷尉怎麼問,他再不肯回答一個字。他不飲不食,五天後,一代名將終於餓死獄中。
老者牽住衛青和平陽公主二人的手,慢慢走回了大屋中。
郅都做中尉時,是京中有名的酷吏,不管什麼王公大臣,犯了大小過失,只要碰在他手裡,都會被治以重刑,所以宗室和列侯見了他都遠遠迴避,給他起了個外號,叫作「蒼鷹」,說郅都六親不認,十分嗜血。
外面,天色已漸漸發暗,北風呼嘯,大雪落了滿山滿谷。
「他們中最年長的,叫作周亞夫。」
經過了這麼多年的風霜,他仍然沒有忘記昔日的顯榮。
平陽公主碰見老者那蒼涼而痛楚的目光https://www.hetubook.com.com,不禁心下一緊,嘆道:「魏太守,你做官幾十年,還是這麼糊塗。郅都之死,壞就壞在他那『不畏強橫』上。我問你,郅都的外號叫什麼?」
「孝文皇帝大怒,拂袖而起,過了幾天,他才召馮唐入宮,問道,你竟然敢在大庭廣眾中辱君,其罪不小,要不是看你年紀老邁,朕就殺了你!
衛青的眼睛中浮出了一種極度嚮往的神色,輕聲說道:「這些前輩英雄,令人好生敬慕。」
「三千鐵騎只用了三天時間,便直搗龍城,俘獲了兩名王子、相國、左大將,共四名首虜,另外還俘虜了八千多名騎兵和牧民,繳獲六萬多頭牛羊,是開國以來從沒有過的大勝,是一次前古未有的對夷奇襲。這次龍城大捷,後來被軍中稱之為『三奇之戰』,因為這次大戰的戰機、戰法、戰果,都十分出人意料。」魏尚的臉上滿是傲然之色,他沉浸在往事之中,「但我覺得,所有這些都比不上朝廷對我的賞賜更令人驚訝。你們能不能猜到,孝文皇帝賞了我什麼?」
魏尚不答。
「條侯周亞夫和雁門太守郅都,如今都已入獄而死。」魏尚皺紋叢生的老眼裡流下淚來,「我這個兄弟周舍,在前元十四年的大戰中,淪落在北疆。他做夢都想回到中原,然而因為朝廷誤以他戰死漠北,將他的妻兒封蔭,周舍如果再回到家鄉,只能給家人帶來噩運——以大將之身,降敵成為胡俘,九族都要滅門!所以他只能毀去面容,在長安西郊種菜為生。與他日夜相伴的,只有我,還有他來自匈奴的目不識丁的妻子木晴絲,但木晴絲因為患了重病,無錢延醫,早已於多年前亡故了。而周舍從前的漢人|妻子,卻承襲著由他帶來的富貴榮華,又重新嫁了英俊少年。」
果然,魏尚冷笑道:「朝廷說,我這次雖然大捷,但事先沒有將作戰意圖上報,而且俘獲雖然眾多,首虜卻只有四名,離朝廷要求的十名相差甚遠,所以,皇上下詔撤去我的一應官職,將一個凱旋的大將廢為庶人。可憐魏尚百戰之功,只落得這樣的賞賜,天下人都為我抱不平。
數年後,朝中再次起用郅都為雁門太守,當時四兄弟死的死、藏的藏,只剩下「蒼鷹」郅都一個人獨力支撐著邊關的防備,和-圖-書令劉啟意外的是,郅都一到邊關,匈奴人便聞風遠避二百里,一直到郅都被殺后,匈奴騎兵才敢再次犯邊。
「馮唐嘆道,從前的雲中太守魏尚,自束髮便發誓,要為國家靖邊,為君王掃蕩匈奴,他今年已經三十歲了,仍然沒有娶妻生子,父母死時,他只向南大哭三聲,卻沒有回鄉給父母送終。魏尚平生不蓄家產,開軍市的租金和歷來的賞賜、戰利品,自己一毫不取,統統給予士卒,軍中五日一殺牛,七月便備好寒衣,士卒都樂於效死。魏尚大大小小與敵數十戰,百戰百勝,陛下從來沒有賞過,更沒有加給魏尚侯爵。去年龍城大捷,只因為首虜少了六個,陛下就發怒,將他廢為庶人。陛下,您法太明、賞太輕、罰太重,這豈是用人之道?所以老臣以為,陛下就是有廉頗、李牧,也不能用!
「是。公主都知道。」老者的眼睛中閃爍起了淚意,「最小的,就是這個兄弟周舍。他們四個人,在雪地里比了騎馬射箭,又比了角力、長槍、馬刀、矛、戟、暗器,還比了兵法、戰策、韜略、陣法,越比越分不出來高下,互相更加不服氣。但比到傍晚,這四個人彼此都起了惺惺相敬之心,暮色落了下來,天地之間,只有泛著清輝的雪山和馬鐙、刀劍上的亮澤,以及遠處雁門關上飄展的火紅大旗,四個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間,他們撫掌大笑,異口同聲地要求結拜成異姓兄弟。」
劉啟有些為難了:「郅都是個忠臣。」
廢太子因為身世凄慘,十分害怕獄官,遂向郅都索要紙筆,打算寫信給劉啟申辯,郅都卻斷然拒絕了他的要求,說道:「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誰來說情都不行。」
平陽公主舉起那隻粗黑的陶碗,飲了一口,只覺入口酸澀,難以下咽,她含著這口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出產的劣酒,耐著性子,聽那老者接著說了下去。
竇太后連連冷笑,拍案而起:「廢太子就不是忠臣了?榮兒死得好可憐!」
平陽公主打量著髮髻如雪的魏尚,依稀還能看出一些當年的悍勇之氣,但他眉宇中更多的是落寞,是孤獨,是凄涼,是黯然神傷。而睡在爐邊的周舍,渾然是個種菜人的鄙俗模樣,他當年的凜凜威風,現在哪裡還剩下半分?
平陽公主大覺難堪m.hetubook.com.com,大漢丞相周亞夫之死,與她的父皇、她的母親王皇后以及王家的外戚,淵源頗深,如果認真追究起來,連平陽公主都有一份責任。
他的身後,一陣夾著雪花的北風沿門吹入,令在火爐邊久坐的平陽公主覺得寒意刺骨。
「有功則賞,有過則罰,這是朝廷的治下之道!」平陽公主毫不退讓,「難道所有立過一點功的奴才,都能恃功自傲,凌駕于主子之上嗎?周亞夫擊退匈奴,所以才能以次子的身份繼位為條侯,他平定吳楚,所以才會被封為大漢丞相。這些隆恩厚寵,貴極人臣,他卻不知收斂退讓,所以會落得那麼個下場!」
竇太後知道后流淚不已,她覺得郅都過於嚴苛無情,命劉啟將郅都廢為庶人。
四兄弟中,官高位尊的周亞夫,在幾次忤逆劉啟的意思后,又得罪了王皇后等人,劉啟心下厭惡他,幾次故意當眾冷落周亞夫,隱隱有廢去丞相的意思。
恰在此時,周亞夫的兒子買了五百套兵器盔甲,價格殺得極低,賣家心中不忿,上告至朝廷,說周亞夫要謀反。
劉啟不問青紅皂白,命人去收捕周亞夫。
匈奴因為無法對付郅都,便命人進入長安城,散布流言,說郅都私自與匈奴開軍市,買賣兵甲,橫行不法等。
老者停頓了片刻,從爐上取下了酒壺,注入了三隻破舊的陶碗,先取起一碗,遞給平陽公主,又取起一碗,遞給衛青,這才舉起了第三隻碗,仰頭一飲而盡,笑道:「好酒,多少年了,我再沒有這樣痛快地喝過。」
老者又點了點頭,嘉許地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的資質不在那四兄弟之下,但願你他日能有幸遇見明君,在塞外大顯威風。」
「對!」平陽公主被他話語里的敵意激怒了,「周亞夫不過是個小小的丞相、小小的條侯,他憑什麼三番五次干涉宮中的內政?他想死保太子榮,保得住嗎?太子榮優柔懦弱,毫無才幹,有什麼資格繼位為大漢天子?我母后的哥哥王信,乃是朝廷最貴重的外戚,憑什麼不能封侯?再說,封不封侯,那是天子一言而決的事情,周亞夫不過一個下臣,他總是固執己見,違拗聖意,咆哮天子廟堂,還有一點人臣的禮數嗎?」
一言勾起舊恨,劉啟第二日便將郅都斬首。
「雁門太守?」平陽公主眨動著困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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