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從小生長在王府、見過不少世面的臧兒，冷笑著說道：「小小一個雜貨商，也敢和太子爭風？娡兒已經進了太子宮，現在是太子最寵愛的女人！她現在已經有了身孕，下個月，就要被冊封為良娣。」

淺陋的門廳里，傳來了有些悲傷的對話聲。

外面，是成群的老鄰居，是靜靜峙立的佩刀侍衛，是無數卑躬屈膝的小黃門和衣飾華麗的侍女。

兩個月前，她得到了太後身邊的侍女私遞出來的木匣，打聽之下，才知道王太后曾打發人到大成巷找過金帳鉤，但太后一直向眾人隱匿著她的這段往事，她雖然已經一言九鼎，卻不敢召金帳鉤入宮，只是派人不斷送了些錢給她。

平陽公主駐足在門前，心下感慨萬千。

遠處，在洒掃乾淨的大成巷外，八名侍衛同時拉開天子玉路車的雕花車門，然後同時單膝跪下，恭恭敬敬地迎接著當今皇上那相貌黧黑、氣度畏縮的長姊。

「叫些有年紀的父老進來，」平陽公主一邊向巷裡走，一邊對黃門令說道，「讓二十五年前的金家鄰居都進府說話，孤要親自面見他們，替皇太后賞賜他們。」

金府那漆色斑駁的大門虛掩著，門前掛著的清水漆牌已經滿是裂縫，牌上寫著「金寓」兩個隸書大字。

十歲的時候，金五郎拋下了幼小的女兒金帳鉤，染病身亡。

另一群服飾華貴的宮廷侍衛，則在巷外整整齊齊地排成兩列，他們面色肅穆，m.hetubook.com.com右手放在腰刀的刀鞘上。

雖然對方面色憂鬱，身材瘦小，但平陽公主還是從金帳鉤的清秀輪廓和動人的大眼睛中，看出了王太后的影子。

武帝也禁不住眼中蘊淚，伸手挽起金帳鉤的衣袖，嘆息道：「大姐，這些年來，你承受過太多的苦難，朕會好好地補償你！現在，朕帶你前去謁見母后。」

那是她尊貴的弟弟，大漢天子劉徹：「朕真的是你的弟弟，帳鉤姐姐！太后因為思念你，常常在夜間獨自垂淚，現在，朕要親自來接你入宮，去與皇太后團聚！」

僻在長安城東一隅的大成巷，從來沒有這麼熱鬧過。

「不妨事！」平陽公主扶著侍兒曹如意的肩膀，走了下來，「孤今天就是想見見這些大成巷的老住家，讓他們說一說皇太后當年的故事。」

平陽公主當即換上男裝，在一個春天的傍晚，走過了大成巷口，敲開了金家的大門，向金帳鉤討一口水喝。

已經換乘三馬青蓋車的平陽公主，隔簾向單膝跪下施禮的侍衛們吩咐道：「免禮。皇上出來了嗎？」

帳鉤守著一點寒素的家產，和老保姆相依為伴。因為家貧，又是親戚都不過問的孤女，金帳鉤直到二十四歲，仍然沒有出嫁。

豈料在這大成巷裡她還有一個流落民間的姐姐。

金帳鉤滿月後，王娡回娘家小住。

「孤也要進去！」平陽公主調皮地笑道wwｗ•hｅｔuｂｏok•com•ｃｏm。

一年後，備愛太子寵愛的王良娣，生下了一個女兒，就是後來的平陽公主。一直以來，平陽公主都以為自己不僅是景帝的長女，也是王皇后的長女。

他們的眼中，有敬畏，有艷羡，有尊重，也有隱藏著的嫉妒和懊惱，但再沒有了金帳鉤從前熟悉的那些眼神：那些冷淡、輕藐，那些厭惡，那些憐憫。

巷口，靜靜停著一輛寶光耀眼的駟馬高車，那是皇上平時乘用的天子玉路車，車軾、車柱、車身全用青銅打造，鍍著黃金，鑲著八寶：紅寶石、藍寶石、珍珠、瑪瑙、翡翠、藍田玉、琥珀、貓兒眼。武帝比他的父親景帝要闊氣得多，他是一個熱愛排場的皇帝。

平陽公主繼續追查下去，發現太后在入宮前，曾經有過短暫的婚史。

王娡回家的那天，恰好有個瞎眼賣卦人來為即將入宮選秀的王皃姁算卦，他摸了摸王娡的頭骨，驚道：「這是大貴之相，此人若然未婚，應該入宮候選，說不定有后妃之望。」

青黑色的巷中小道上，滿是苔跡。一群宮中僕役模樣的人，正在舉帚清掃，再鋪上一層潔凈細膩的黃土。

此時，她父親王仲已死，母親臧兒改嫁長陵田氏，又生了兩個兒子，家道更加寒素。

「姐姐！」平陽公主想到這裏，忍不住心下酸痛，「你真的是我的姐姐，金帳鉤。你看看這個！」

十六歲時，王娡嫁到長安城的金王孫家和-圖-書，作為破落王孫的金家，兒孫們大多從事皮毛生意，經常出關與匈奴人做交易。

一個出入關外的皮毛商人，如何與大漢太子爭奪女人？

「書信和禮物，我都退了回去。」金帳鉤看見穿著輕綾衣裙、美貌而倜儻的平陽公主，越發束手束腳了，「以為是有人捉弄我。從小爹爹就對我說，娘在生我的時候，得了產後風，沒幾天就病故了，葬在雍門外，每年清明，他都要帶我去祭墳，墳前立著一塊黑色的碑石，寫著金門王氏。」

有沒有人想過，這個破落王孫的後代，這個平常的皮毛商人，在那個平常的吉日里娶進門的美貌少女，竟會成為將來的大漢皇后？成為一個大漢天子的母親？——身份高貴，母儀天下，沒有一個女人能比得上。

王娡的丈夫金五郎，因為生意好，在長安城的大成巷置了新宅，入住不久，王娡就生下了一個女兒，起名金帳鉤。

二十五年前，她那具有絕代姿容的母親，就是從這個大門嫁入金家，嫁給家道中落的金五郎為妻嗎？

侍衛長走上前來，緊張地說道：「讓臣先去屏開閑人，公主再進去。」

果然，從前的東宮良娣王娡，父親叫王仲，是槐里人，母親叫臧兒，是從前燕王臧荼的孫女，臧兒嫁到貧寒的王家后，生下了兒子王信，和兩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大女兒叫王娡，便是日後的王皇后，平陽公主和武帝的母親；小女兒叫王皃姁，後來也為景帝生下www.hetubook.com.com了四個兒子，被冊封為夫人，可惜早逝。

「是。」黃門令忙領命去辦事。

平陽公主聽到這裏，情不自禁地挑簾進去，看見那個又黑又瘦、過於拘謹的中年婦人，正在怯怯地搖著頭，往一個十分蒼老的婢女身後躲藏：「皇上，你弄錯了，我……我……我哪有那樣高貴的母親？我娘在多年前就已經生病死了。」

深信卜筮之術的臧兒，當機立斷，將王娡留在娘家不許回去，要求與金氏離婚。

「我……」金帳鉤扶著一扇破舊的屏風，神情緊張，「你們真的弄錯了，我只是個可憐的孤兒，一直這樣孤孤單單地長大，今天……今天卻忽然有了弟弟，又有了妹妹，還有了母親……不，你們別再拿我開心了，我只是個微不足道的長安平民，家中寒素，和一個老奶媽相依為命到今天……」

她扶門站著，出神地想了一會兒母后當年在這裏生活時的情景，這才走了進去。

她越發相信了從前宮中的一個傳聞，王太后是從民間自薦進入皇宮的，在民間，她曾經結過一次婚，並遺有一個女兒。

深深愛戀妻子的金五郎，上門來找岳母理論。

金帳鉤膽戰心驚地跟著這雙富貴逼人的弟弟妹妹，離開自己破舊的屋宇，推開漆皮掉落的木板門，緩步走了出來。

而在後宮裡忙著與栗姬、程夫人們爭權奪勢的王夫人，根本沒有時間，也不敢來打聽帳鉤的消息，她只能在無人的黑夜裡默默為這個身世可憐的女hetubook.com.com兒落淚。

門邊的兩個石獅子，都生滿蒼苔，橫倒在地。

「誰對你說的？」平陽公主搶上前一步，朗聲笑道，「你不但有母親，而且還有妹妹，有弟弟！娘想你想了好多年，去年，她還曾私下叫人送了書信給你，你沒有收到嗎？」

兩排侍衛同時躬身站起：「皇上還在金府。」

金帳鉤終於哭了出來：「我……我……我真的有一個母親嗎？我不是做夢嗎？我有這樣高貴的弟弟和妹妹嗎？我……我……我……蒼天哪，你為什麼在這麼多年的苦難之後，賜給我這樣重大的難以承受的幸運？」

「可憐的姐姐！」平陽公主淚盈于睫，「娘一直活在人間，而你卻一無所知。」

「這……」侍衛長猶豫了片刻，又躬身退下，「是，謹遵長公主的吩咐。」

金五郎心灰意冷，不再過問王娡的消息。

因為怕這消息不準確，平陽公主回奏了武帝，命當年負責選秀入宮的老掖庭令，再翻出舊檔案來，細查此事。

「平陽長公主駕到！」黃門令一馬當先，高喝著，前來開道。

她從袖裡取出那隻舊木匣，匣下還刻著一個小小的「金」字，平陽公主彈開匣鎖，取出那隻紅綢荷包，打了開來，含淚道：「這是你的胎髮，母后常常拿起來熟視，落下心酸的眼淚。以她現在母儀天下的身份，她不敢也無法召你進宮團聚，可是，她思念你的心情，與天下任何一個母親沒有分別。」

平陽公主忍不住一把攬住金帳鉤，放聲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