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獨醉灞河秋
五 上林春宴
「瞧太后說的，」衛子夫伶牙俐齒地辯解道，「這孩子得了太后的氣脈，自然長得像太后，你看那雙又黑又亮又長的會說話的眼睛，不就是從太后的臉上偷了一雙下來？」
然而衛青的眼睛，只看見了趙吉兒身邊的平陽公主。她穿著淡綠色的提花綾錦長衣，那淡綠色如煙如霧，煙霧中，只有那瘦成一握的腰肢，只有那微顯憔悴的秀麗面龐，只有那雙無限憂鬱的眼睛。
但多年來，衛青一直孤孤單單地生活著，他偶爾和關內的豪俠們交遊，卻從來不參加長安的夜宴，也不願意娶妻，他的太中大夫府永遠冷冷清清，缺乏居家過日子的氣氛。
「他不只是箭術好。論騎射，論兵法，論韜略，衛青都是天下一等一的人才。」平陽公主深情地說道，「而且他人品高潔、為人摯誠，能嫁給這樣的大好青年，那是女人的福分。長安城裡，能及得上衛青的男人，屈指可數。」
她拿不定主意，自己該不該為衛青向馬太后提親？衛青遲早是要娶婦生子的，他這一生，註定了不會屬於她。縱然兩個人近乎絕望地互相渴望著。
馬太后被她逗得哈哈大笑，長滿老人斑的手指充滿欣賞地點著她，快樂地說不出話來。
自那一夜醉中相見后，他再沒有向她表達過什麼，也沒有再來過公主府。
他將十幾支長長的羽箭夾在腋下，微微閉起左眼，氣定神閑，拉開虎筋雕花長弓，將羽箭流星一般地射了出去，弦響之處，箭無虛發，五銖錢一枚枚地落入了塵土。
趙吉兒扭頭看了她一眼，見到她髮髻上搖曳的金步搖，知道這是當朝的平陽長公主，不禁收斂了臉上的傲慢神色，輕聲贊道：「他的箭術真好。」
門前的侍衛，仔細地看了看醉酒騎士的臉，發現那映著雪光越發顯得蒼白瘦削的面龐，是太中大夫衛青。他竟然賓士了數十里夜路，只為了在她的後門前徘徊。和_圖_書
二十六歲的衛青，如今已貴為太中大夫，是長安城的年青顯宦之一，衛子夫的兩個姐姐，也都分別嫁給了朝中的詹事陳掌和太僕公孫賀，從前身為女奴私生子的衛家，如今滿門顯貴，成了長安城最有前途的家族。
「平陽。」阿嬌穿一身淡紫色的綾錦衣服，在座席上招呼道，「你坐在我這裏。」
又到了上林苑春宴的時候，多年來一直沒有出現在春宴上的平陽公主，今年帶著大批侍從，突然現身。
「好。」平陽公主勉強一笑，向馬太后遠遠地打了個招呼，又扭臉問衛子夫道，「聽說妞兒也有封號和封地？」
只有一次，是一個下著大雪的冬夜，如意稟報平陽公主說，府後有一個穿著藍色布袍的武士，搖搖晃晃地騎在馬上，在後門口獨自盤桓了半夜。
台上，平陽公主正含著一縷酸澀的微笑，走到馬太後身邊：「太后，好久不見你，你可發福了。那邊倚欄的女孩兒，來自你的府上嗎？她的相貌真是清秀。想不想在長安城裡尋找一個英俊少年？」
平陽公主倚欄默默遠眺。
平陽公主含笑看了她一眼，道：「阿嬌，你看起來還是那樣年輕，像二十來歲的光景。這些年來，你一切還好嗎？」
衛子夫退後一步，打量著那女孩兒：「像，真是像。老太後年輕的時候，必然也是個絕代佳人。」
「叫什麼名字？」衛子夫仍然十分感興趣地打量著那個神情簡傲的少女。
平陽公主沉默了，她倚住欄杆，向太液池邊的柳色中望去，那裡是衛青等一幫年輕士大夫聚會的場所。
馬太后聽得哈哈大笑起來：「你這麼精明的人，也有看走了眼的時候！我實話告訴你，這是我的外孫女兒，她的娘不是我生的，是我房裡的丫頭生的。後來那丫頭產後風死了，還是我將她娘當作親生女兒養大了，和那四個女兒一樣，都封了郡主的
wｗw.heｔubook•com•ｃｏm湯沐邑，又嫁給了梁地的第一大姓太史趙家。她爹爹是大漢丞相趙周，三年前這孩子的爹娘都死了，現在就跟著我住在梁王府。」
旁邊的那群女人，有的是宮眷，有的是王妃，有的是公侯夫人。她們都梳著剛剛風行的墮馬髻，髻上，明珠珊瑚、黃金翡翠，耀人眼目，這是個崇尚奢華的時代。
平陽公主點了點頭，武帝是這樣愛這個女兒，令她想起了當年父親對自己的深情。
坐在西首的是一個老年貴婦，身後簇擁著大群侍女，她是從外藩特地入京晉見的梁孝王劉武的遺孀馬太后，她是平陽公主的嬸母，梁孝王劉武是景帝的同母弟弟，從前的氣派甚至超過皇帝，至今馬太后仍是帝國最有權勢的女人之一。馬太后鶴髮童顏，衣飾華麗，氣質高貴，誰也看不出，她曾經是梁地最著名的歌女。當時，年方十五歲的貌美如花的馬姬，千金才能買得一宵。
「衛青，」衛子夫吞吞吐吐地說道，「他今年已經二十六歲了，還不肯成親。那邊正倚欄賞花的女孩子，叫趙吉兒，是梁王的外孫，已故丞相的女兒，家世十分清貴，相貌也十分端莊。我想，衛青若能娶她為妻，無疑是一樁好姻緣，只是我自己不好意思開口向馬太后提起。」
接下來的幾個年輕武士，都沒有射中。
他能夠確定的，只是此刻高高的紫霄台上，那優雅地轉身離去的背影中，蘊含著的莫大的寂寞和凄涼，那遠去的消逝在高台上的背影，令他心碎。
這一點，衛青不能確定。
「哦？」衛子夫再次拉住趙吉兒的手，「許給人家了嗎？」
當中那個穿淺藍色薄綢春服的女子，白皙瘦削，淺笑盈盈，相貌與衛青十分神似，她是武帝如今最寵愛的女人，宮中正當紅的皇妃衛子夫，她是衛青的同母異父姐姐，已經為武帝生下了三個女兒。
「是，皇上賜給她『諸ｍ.hｅtｕｂｏｏｋ.cｏm.cｏｍ邑』的封號。」衛子夫充滿喜悅，在舊日的女主人面前，她忽然覺得自己有些炫耀了。
衛子夫點了點頭，熱切地望著她。
她忽然變得十分關心這件事情，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其中的原因。
「平陽。」阿嬌又倒滿一爵烈酒，笑道，「還是你強，平陽侯敢在外面蓄妾，你就將他逐出公主府。在這個世上，如果能夠選擇的話，我寧願做公主，而不願做皇后。去年冬天，衛子夫已經為皇上生下了第三個女兒。而我，此生卻永遠無法做一個母親。」
相貌秀美的衛子夫，將臉湊近平陽公主的耳邊，輕輕笑道：「公主，我還有一件很為難的事情，想托公主說說，不知道公主陛下願不願幫忙？」
台下的春柳中，一群少年正在比試騎射，柳枝上系著大大小小几十枚五銖錢，全用細細的絲線系在樹上。
「這是誰？」倚欄看得出神的趙吉兒，情不自禁地問道。
周圍的人群，不由得轟然叫好。
圍觀的人群發出一聲歡呼。
平陽公主記得，從前在公主府做歌女的衛子夫並沒有這麼能說會道，她是沉默的、憂鬱的、瘦削的，整天都在若有所思，和衛青的氣質相仿。
衛青聞聲抬起頭來，他臉上的冷漠和俊朗，在這一刻佔領了趙吉兒的心。
西閣內，衛子夫轉過臉來，一眼看見了平陽公主，忙走了過來，笑道：「長公主也來了，快到這邊坐，我叫人將小妞抱來給你看。」
她看見趙吉兒眼中閃動著晶瑩的光澤，知道自己的話已經深深打動了這個外表冷淡、內心寂寞的少女的心。
他們都住在這同一座長安城，也能經常聽見彼此的消息，但在長達兩年的時間里，他們沒有再見過面。
剛剛三十而立的她，曾經喜歡宴遊和射獵的她，甘於這份寂寞，是為了他嗎？
立在隊后的衛青，又撥馬沖了上去，朗聲叫道：「都閃開，我來收尾。」
自己在感情和-圖-書的選擇上也許有某種自由，但這種自由帶給她的，仍然是深深的失望，和無限空虛的情懷。
平陽公主倚欄漫不經心地看著那個少女，只見她發濃膚白，長眼削腮，雖然清秀，但臉上有一種孤傲而冷淡的神情，看上去只覺寒氣逼人。
「你想讓我去給衛青提親？」平陽公主詫異地問道。
平陽公主看著她那副自暴自棄的模樣，心中不禁產生了一點淡淡的哀憐。從前享盡人間尊榮、深受武帝寵愛的阿嬌，如今已經被武帝冷落在一邊。因為沒有子嗣，因為母親的勢力漸漸衰弱，等待著阿嬌的命運，相當黯淡。
下面的少年武士已經一一射過了，柳樹上還垂著十幾枚五銖錢。
「你看呢？像不像我？」馬太后笑容可掬地問道。
平陽公主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不知道為什麼，心裏有點討厭她，這個蒼白的簡傲女子，仗著自己娘家的勢力，想在長安城尋找怎樣的如意郎君？
馬太后呵呵地笑了起來：「平陽，你倒是越來越標緻了。吉兒是我的外孫女，也是我最大的心事。」
「他叫衛青，是當朝的太中大夫，騎射冠絕天下。」平陽公主凝視著她瘦削的背影，遠遠地回答。
「是我給她取的，圖個吉利，就叫趙吉兒。」馬太后道。
趙吉兒紅了臉，一甩手，咬唇道：「外婆盡取笑人，我最不愛聽這些。」
平陽公主站起身來，看見殿台西邊，大敞的閣子里，坐著一群貴婦。
「還沒有訂親呢。」馬太后笑道，「這孩子眼大心高，有幾個來提親的，她都看不上，一心想嫁個能文能武的少年英才，梁地偏僻，哪裡找得出這樣的人才來？所以我這一回帶著她一同來長安城，也叫她好好挑個小女婿。」
白袍少年的臉上露出自得之色，只聽得一聲冷笑，一個身著深絳色衣袍的少年撥馬出來，羽箭破空劃過，射斷了中間的一處絲線，五銖錢落在地上。
「芳齡幾何？」
在人們的遺憾聲中，忽然間，一匹黑色的烏騅馬像烏雲一樣飄飛了出來，馬背上是一個年青的藍袍武士，他手指間夾著四支長箭，流星般向春柳上射去。
她的聲音十分自暴自棄，平陽公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她奪手走到一旁，帶了兩個少年婢女，往平陽公主斜憑的欄杆邊走來。
太液池水輕輕蕩漾，雜木叢生的野林中，處處都有亭台樓榭，在上林紫霄台里，遍地鋪著嶄新的紅氈氆，氈上安排著幾百個座席，案上名酒熱炙，腊味野珍，殿角箜篌悠悠，春風拂簾，令人心曠神怡。
也許是共同的出身，讓馬太后和衛子夫相見甚歡。
阿嬌漸漸醉了，她一杯接一杯地痛飲下去，不再能注意到周圍的人和事。
這樣醉在烈酒中也是好的，只要能有片刻的欣喜。
四根紅絲線應聲而斷，藍袍武士撥馬回來。
衛青久久地勒馬站在台下，心事如潮。
聽說自從那天晚上公主府門前，慎陽侯與奉車校尉爭風吃醋的那場鬥毆之後，平陽公主開始閉門謝客，像隱士一樣深居簡出地生活著。
「你說。」
此刻，平陽公主的心情格外複雜。
「馬太后，這是您的孫女兒嗎？好體面的相貌。」衛子夫牽住馬太後身邊的一個錦衣少女的手，細細地打量著，「這麼清秀，長安城也找不出來幾個。」
「好箭！」神情拘謹的趙吉兒，竟忍不住大聲叫好。
「今年已經十七歲。」
春風拂欄，紫霄台的簾外，天青雲白，遠山如黛。
皇后陳阿嬌舉起面前的嵌寶金爵，將滿滿一大杯烈酒倒入口中，苦笑著道：「是嗎？不生育的女人，看起來總是年輕些。」
這個從前的公主府女奴，現在已經是長安城最炙手可熱的人物。她還能有什麼事情自己辦不成的？平陽公主在心底冷笑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