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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步青雲

作者:陳峻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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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斯人獨憔悴 二 韜光養晦

第八章 斯人獨憔悴

二 韜光養晦

「下午我將這話轉給了皇后,皇后涕淚交零,脫去一切簪珥,赤足步行到未央宮,跪謝皇上,我看了那情景,心中很不是滋味。」衛青的眼睛里也微微有些潮濕,「我們一家人活得這樣戰戰兢兢,還有什麼喜樂可言?姐姐衛子夫,不管她曾經是個怎樣熱心權位的女人,她畢竟照顧過我那麼多年,而且,我得以伸展胸中抱負,與她有重要因緣……」
「去病!」衛青霍然醒來,猛地站了起來。
武帝手裡提拔升用過的幾個大漢丞相,一個個都沒有好下場,李蔡獲罪自殺,青翟獲罪自殺,趙周下獄而死……其他被腰斬、棄市的京兆尹、御史大夫數不勝數。
窗外的菊圃里,將近兩畝地的黃燦燦的菊花,在秋陽里盛開著,如黃金鋪地,如霞色滿天,如重錦平展。
衛青苦笑著:「去年北戰平息歸來后,我常常在殿上被皇上庭訓,全然不留半點情面,入後宮奏事,有幾次皇上坐在便桶上,邊出恭邊聽我奏事,全無半點敬重之意。但對別的大臣,他反倒尊敬些,東海太守汲黯每次入見,皇上必正冠相見。所以上月汲黯見了我,說話全無半點敬意,還當面訓斥了我兩句。門客問我,汲黯以下犯上,大將軍為什麼不和他計較,我能說什麼?我只好說,此人鐵骨錚錚,是個忠臣,直言無罪。這不過是場面話罷了,人家倒說我大度。其實我哪有力氣與他計較?像這樣的沽名之輩,本來就想枉攀權貴,好立自己的威風,明知道皇上絕不會回護我,我怎麼能斥責他?一來壞了名聲,二來反予人口實,叫人家說我不敬賢。」
平陽公主笑得有些凄涼:「誰能想到,衛氏盛名之下,竟然有這樣多的苦衷?你從前令匈奴王畏懼的膽量和勇氣,現在卻被長安城的暗雨侵蝕得苔跡斑斑……」
「什麼?」
「已經寅時了,還不快起來穿衣上朝?」平陽公主的聲音有些急了。
「正是。」平陽公主想起衛子夫那張永遠帶有勉強的微笑的臉龐,「皇后多年失寵,她生的兩個公主(按:衛子夫實生四女,但除了後來被殺的陽石、諸邑二公主,餘二人失名失傳),一個太柔弱,一個太風流囂張,都難成器,就有見識,也是女兒身,註定了不能有所作為。太子據呢?整天哭哭啼啼,毫無男子漢的魄力,東宮裡,連一個小小的黃門令都敢和圖書背著他擅自弄權。那麼懦弱的人,偏偏專門有一幫人跟他作對,奏太子不敬、逾禮的彈劾文章,將皇上的桌子都堆滿了,左不過是李夫人、王夫人家的親戚和近黨,太子就不敢辯駁一句,只會伏地大哭。你們也不敢為他回護一句。《商君書》說過,以戰止戰,雖戰可也。作為一代名將,難道你沒有讀過這句貌似平凡實則深刻的話嗎?」
在他年齡幼小的時候,她絕對想不到,自己用盡心機、使盡手段扶上大漢天子之位的弟弟,會是這樣一種性格,會用這樣血腥的鐵腕治理天下。
「我真的想離開這一切,像那年冬天一樣,和你在山中獨處,外面是呼嘯著的北風,瀰漫的大雪,和寂靜到極點的山谷。」衛青慢慢放開了她的手。
「無非是北軍今冬的糧草和禦寒衣物。」
遙遠處,一個驚恐的聲音在高聲叫道:「大將軍在哪裡?大將軍在哪裡?霍將軍忽然迸發惡疾,命在垂危!」
「我病了。」衛青輕輕咳嗽兩聲,「無法起床。」
衛青睡意正濃,平定匈奴之後,他整整一年時間沒有到邊塞去,北軍的事情,全部交給了冠軍侯、驃騎將軍霍去病。
「只有霍去病,還能成為衛氏的中堅。你知道,前天皇上召我入宮,說了些什麼話?」衛青推開了紙窗,讓外面秋天的陽光照射進來,室內頓時覺得明朗許多,妝台上的銅鏡映出他們二人同樣顯得疲憊而蒼老的容顏。
「那一天,我獨自想了很多,謀士蒯徹勸齊王韓信說:勇略震主者身危,功蓋天下者不賞。這句千古相傳的話,是個真理。於是從那一天開始,我決定收斂自己的鋒芒,克服自己臉上的冷漠神色,再不得罪一個人,不在朝中臧否一個人。」
平陽公主還從來沒有想過這個問題,聯想之下,她不禁渾身哆嗦。
「其實,漢家最忌憚的,不是內宦,不是宗族,而是外戚,本朝的呂、薄、王、竇、衛五門外戚,呂氏不用說了,全被滅門,現在幾乎子弟無存。」衛青的聲音仍然渾厚而憂傷,「薄氏本來就貧寒微弱,薄太后死後,孝景皇帝立刻廢了無子的薄皇后,薄家的父子兄弟也被削侯,後代淪為貧民。竇氏呢,竇太后死後,竇嬰他們立刻式微;王氏是你的舅氏,當朝權貴,也已零落殆盡;我們衛家,難道會有超乎他們之上和_圖_書的幸運嗎?」
清晨坐在床邊俯視衛青的臉龐,平陽公主常會以為自己還身在夢中。
衛青笑了起來,卻依然斜卧在被衾里,不肯起來,道:「可見書上說得有理,君子之澤,五世而斬。我和衛子夫是從底下奴才出身的,我還是個女奴的私生子,到了第二代子弟,都出生在皇宮和侯府,對生途艱難毫無認識,所以會天天鬥雞走狗。你看,霍去病在子弟中身世最可憐,是二姐做侍婢時與縣吏霍仲孺私通所生,在襁褓中的時候,也沒有人看護,整天餓得滿臉是淚,如今反倒心性剛強,立下偌大的功勞。這班兄弟中,因戰功被封侯的,只有他一個,我那三個兒子,都是封蔭,公孫敬聲將來能保得住封蔭,就是大幸了。」
這樣的夢做得實在太久,有十八九年了,以至於當它變成現實的時候,兩個人都有些不能適應,常常會面露恍笑,在燈下怔怔地對視,算起來,那十八年中,他們相守的日子,總共也不超過三天,如今這些日日相對的好時光,讓他們倍加珍惜。
「對你說,你又要添了心思,增了煩惱。」衛青一邊嘆息著,一邊為她髻上那朵菊花找准一個最別緻的插放角度,「宮中的事情,你本來不打算過問,為了我的緣故,又要操心,這是何必?何況你早告訴過我一個真理,廢立之念,只存在君王的心中,其他人永遠無法妄測君意。李家懷了這種念頭,只能令皇上反感。即如當年,其實最想廢去太子榮的,是先帝,而不是你,不是皇太后,甚至也不是館陶公主。」
平陽公主想起那個驚恐的日子,身材矮小卻強悍過人的李敢,忽然在畫堂推翻了茶盤,拔出袖中的短刀,臉上掛著窮凶極惡的表情,一連向衛青扎了七刀。最後一刀,正穿肋骨,被夾在骨縫之間,衛青這才能回過手來,將李敢擊倒在地。
「那是真的。」平陽公主的眼前,又浮動著當年太子榮那張平庸而善良的臉,她的心裏,立刻充滿了因年深歲久變淡薄了的歉疚和痛楚。
衛青沒有為她的直言生氣,點頭道:「你說的是,長樂宮本是衛氏最大的依靠,現在只怕也難說……」
平陽公主點了點頭,她不禁想起了母舅、武安侯田蚡,田蚡在王家的外戚中,本來最受武帝寵愛,但武安侯身故以後,武帝聽到別人傳說他與淮南王劉hetubook.com.com安交好,還想幫助劉安成為皇嗣,當時武帝無子,劉安本是順理成章的第一繼承人,只為了這件並不悖情悖理的事,武帝便發怒道:「使武安侯仍在,族矣!」
「理由?」
平陽公主心事重重地坐回了妝台前,自言自語一般地說:「不如,我們一起去你的封地,騎著馬在你的萬戶食邑的廣闊大地上漫遊終老……這真的令我嚮往。」
衛青沒有說話,良久才嘆道:「本來仕途險惡,連我都覺得,長安城裡的風雲,比塞上還要多變,長安城裡種種隱秘的戰爭,比平定匈奴還要艱難。」
「皇上召我入宮,當著眾人語重心長地說道:漢家庶事草創,加四夷侵陵中國,朕不變更制度,後世無法;不出師征伐,天下不安;為此者不得不勞民。若後世又如朕所為,是襲亡秦之跡也。太子敦重好靜,必能安天下,不使朕憂。欲求守文之主,安有賢于太子者乎!聞皇后與太子有不自安意,豈有之邪?可以意曉之。」
衛青將頭埋在她的肩窩中,淡淡地道:「那麼,你有沒有想過,武帝手中用過的幾個丞相,他們的下場如何?」
「這番話也算出自肺腑了。」平陽公主點頭道,「子夫其實不必擔這個心。」
這是裝飾簡樸的長平侯府,在這個陌生的宅院,因為有了衛青,平陽公主也覺得溫暖安逸,縱然這是她四十年來所住過的最壞的房子。
平陽公主忍不住搖了搖頭:「當真是五世而斬,也還讓人放心。只怕這些第二代的孩子們,無法應對將來的風雨。」
紙窗上映出紅色的晨曦,天已經亮了,錯過了上朝時間。
平陽公主握住他的手,看見他三十五歲的額頭上,已經深深刻下皺紋,她不禁心生憐惜,也嘆道:「在這官爵兄終弟及、父子相傳的王朝里,家族的力量,不可忽視。你們衛家雖然目前仍是長安城最強盛的家族,但你們衛家的眾多子弟,今後能夠依靠的,恐怕只有一個霍去病。衛伉他們三兄弟,雖說不至於像公孫敬聲那樣墮落,但也是在富貴叢中長大的,他們騎射平平,沒有抱負,全無乃父之風……」
也許因為猛然間適應不了這樣的安逸和家庭生活,衛青迅速地開始發胖,從前臉上那些瘦削的線條,全部被脂肪淹沒了,再也看不見從前的清秀和冷漠。
如意答應著去了。
「這樣韜光養晦https://m•hetubook.com.com的結果,是所有人都說你的從政能力平平,令你失去了大漢丞相之位。」平陽公主搖頭道,「權位,這滿朝公卿夢寐以求的漢相之位,你竟然輕輕地撒手放開……」
「那是因為皇上鍾愛霍去病。」衛青苦笑著,「我卧床一個月,皇上沒有片言隻字到我的床前,傷好后第一天上朝,皇上連一句問候的話都沒有。」
「但我們不再有那樣寧靜的心情。」平陽公主微笑著,抬頭去看懸挂在卧室正牆的那幅絲帛《北風》,那一字一句是衛青親手寫的,是她在冬日的下午,懷著安寧細密的心思,一針一針綉將起來的,「即使遠在山中,身在江湖,你仍然會挂念著廟堂之事,會挂念你的兒子們,會挂念皇后和太子據……」
「他們無一不是權高位重,深受天下人景仰,」衛青的聲音有些憂傷,「位列諸侯,榮寵無二。可結果斬首的斬首,下獄的下獄……咱們的皇上,是開漢以來最心狠手辣的皇上,一旦失去他的恩寵,後果不堪設想。」
「這是真的,皇上周圍的人,整天都在說衛子夫和太子據的壞話。」
「我今天不去上朝。」
「不是。」衛青貪婪地吸著窗外清新的空氣,「他召我進去,是要我傳話給皇后。」
「去年,我與司馬遷過從,在他府上讀到了他新著的《史記》,看了其中韓信的列傳后,我登時醒悟,一個沒有戰場的將軍,不如一個田舍郎。」衛青的手無力地攀住窗欞,「從前,李廣的兒子、校尉李敢是我帳下的裨將,如果有小不敬,我就可以將他綁在轅門前斬首示眾。但解甲歸田之後,他竟然敢借拜謁之名,闖入長平侯府,身藏短刀,乘我不備刺殺我……而且,大漢的王法,為父報仇的人,可以不追究罪責。連天子也拿他毫無辦法,究竟我和他父親的這些怨隙,起自公事,不是私情,作為三軍統帥的我,卻被部下這樣蔑視。」
鮮血染紅了畫堂的淺灰色羊毛氈,是那樣觸目驚心。
「該上朝了。」平陽公主輕輕地推了衛青一把。
「近年來,李延年的妹妹在宮中專寵,她又生了昌邑王,深得皇上歡心。李家的親戚朋黨,如李延年、李廣利等人,都被加以重位,他們在外面散布說,皇上對東宮有廢立之想。」衛青從窗外折了一枝墨菊回來,為平陽公主插在平滑的低髻上,「皇后不自安,前日寫信給和_圖_書我,我將信送呈皇上看了,他怔忡半日,才召我入宮。」
衛青無力地垂下了頭:「你說得對。二十年的長安宦涯,已經令我的心變得複雜、煩躁、滄桑、圓滑、世故而灰暗。我不再能離開長安城,這個污穢而繁華的長安城。」
平陽公主忍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三十五歲的人了,還這麼撒嬌。哪裡像是百戰歸來的將軍?簡直像你大姐那個不成器的兒子公孫敬聲,公孫賀太疼兒子,將他養成一個長安城的標準紈絝子弟,做著太僕丞的官,天天在官署里看不到人影,手下找他辦事,得到永巷裡的薛家坊去,虧那些人想得到,送了他一個外號:『九城胭粉詹事』。」
「霍去病為你在上林苑殺了他,皇上卻願意為去病掩飾。」平陽公主撫慰般地說道。
「哦?」平陽公主有些驚訝,武帝有什麼話不好直接對衛子夫說,竟然要衛青轉告?
平陽公主垂下了頭,離開皇宮已經多年,從前那個對她深深依戀的膠東王劉徹,已經長成了滿面虯髯、威武而傲慢的君王,每個人和他說話都戰戰兢兢、不敢仰視,平陽公主也覺得和他越來越遙遠。
衛青這才睜開了眼睛,打了個呵欠,笑道:「不去。」
「這些事,你應該事前對我說。」平陽公主有些嗔怪地說道。
衛青沉思不語,良久,他忽然閉上了眼睛,嘆息道:「我累了,雖然只有三十五歲,但我經歷過的戰爭和政治風雲太多,已經令我的心滄桑而疲憊。平陽,你也說過,看了無數宮廷風雨,你不想再重回未央宮。」
衛青終於披衣起床,站在她的身後,扶著她的肩膀嘆道:「我何嘗不想如此,但每次皇後派人將我叫到長樂宮,都鼻涕一把眼淚一把地哀求我,說現在只有我是她唯一的靠山了,我一旦辭去官位,她的下場將會比陳阿嬌還凄涼。」
「拿我的手板,叫小黃門去宮裡請假。」平陽公主打開房門,吩咐如意。「說衛將軍身體不適,不能上朝。」
連自己的至親都能族滅,平陽公主想不出來武帝還有什麼事情干不出來。
平陽公主向後面伸出手,重重地握住衛青溫暖粗糙的手,她安慰地說道:「皇宮,永遠是個充滿危機的地方,你不必為她擔心,就像我當年,從來不真正為我的母親王皇后擔心。因為她有足夠的女人的智慧,可以應對這一切。子夫脫簪跪謝,那就是她的智慧和魄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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