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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中一對藍綠色的形狀奇異的小鳥，鳥兒的羽毛顏色十分明麗，冠頂生著一叢火紅色的短毛，正啁啾纏綿不已。

「身後，我只有這一樁心事。」衛青的話音十分沉重。

他將鳥籠遞給平陽公主。

「那柄刀，那柄四十年前由你在南山下親手賜給我的刀，它曾經斬殺過自匈奴王以下的十數名大將，至今，到了夜間，刀鞘間還會傳出塞北的風聲。當一代將星墜落，他的刀也會失去靈魂，那麼就讓它在地下陪著寂寞的我們，好讓我們回憶起當年的情景。」衛青從壁上取下那把已經磨薄了的長刀，愛惜地彈了一下，刀身仍舊富有彈力。

「你知道嗎？衛青，你交予了我一件過於重大和艱難的事情。有時候，我簡直要懷疑，嫁給你到底對不對？是不是一件發自至情的選擇？你是為了我的身份和我對你家族的保護，才娶我為妻嗎？」平陽公主的神色十分不悅。

「我去辦了一件極為難的事情。」衛青笑道，向她呈現自己的獵物，「你瞧瞧，這是什麼？」

同樣成為老婦的如意笑道：「他帶人去打獵了。」

「經過了與你十八年的苦苦相思和分離，我開始敬重天下一切有情的事物。這雙鳥兒的神情，與我當年醉后悲歌的神情，是多麼相似。」平陽公主凝視著這對藍綠色的鳥雀，嘆息道，「它們需要自由，在明亮的林間追逐，在開滿野花的溪流邊，用鳥喙啄起水珠，互相沐浴，在白雪覆蓋的樹洞中，依偎著，用體溫取暖……天長地久，世世相守。」

月色下，兩隻小鳥前後相追，不一會兒就消失在菊圃上空。

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

「怎麼會！」平陽公主的聲音激烈起來，「我比你年長六歲，如果要長行，先走的那個也是我！你今天是怎麼了，為什麼忽然要來氣我？」

「你爬了那麼高的樹！」平陽公主嗔怪著，她忘記了自己的年齡，「你的老命不要了？」

「我答應你。」平陽公主拭和-圖-書著眼淚。

皇後派了太醫院最好的醫生來，那三個穿六百石朝服的老醫生的臉色，一個比一個沉重。

「那麼，答應我的託付，我的老妻。」

平陽公主知道，那是出於衛青的「三騎」論，仁的境界，騎手和馬，必須做到人馬合一，馬，有著和騎者同樣的靈魂和愛。而除了衛青外，沒有人能做到這一點。

「那麼，衛伉他們，和皇后、太子據，我都託付給你了。」衛青的眼睛里閃爍著期待。

衛青笑著將臉湊了過來：「你瞧瞧我臉上這些汗、泥垢和樹枝划的痕迹。我實跟你說，捉那隻雌鳥只不過悄悄爬樹就行了，捉那隻雄鳥，我費了好大的心機。我將那雌鳥捆在籠中，門沒有關，那雄鳥明知籠子一進去，就會落門，再也飛不出去。它圍著雌鳥迴旋跳躑了一個下午，終於忍耐不住，投身入籠，像這樣的痴情種子，雖然是禽獸，也令人好生感動。」

平陽公主爽朗地笑著，凝視著青銅巨鏡中自己蒼老的容顏、雪白的髮絲：「如果有來生，我會在二十一歲那年嫁給你，而不是四十歲，我將不再理會別人的非議和宮廷的阻力，以一個普通女子的身份，嫁給那個冷峻的有卓越才能的侯府騎奴……這一切，你相信嗎？」

「這麼多年了，你還會有這樣的懷疑？」

平陽公主府，仍然是一個秋天，但樹葉已經又落了二十次，菊花已經再開過二十回，二十年中，無數的故事在長安城發生著，也不斷被遺忘著。

「不，我錯了，我在懷疑著一顆忠誠的心，在枉自猜測著一種堅定的感情。」平陽公主伸出手去，輕輕撫摸著衛青臃腫而長著老人斑的面頰，「少年時，人人都說你冷麵無情，其實他們都錯了，你的感情，比任何人都豐富而深刻，對我，對兒子，對親人……為了這些人，你幾乎要付出了生命。」

「漢故將軍衛青，妻陽信長公主。衛青本公主騎奴，騎射冠絕天下，以戰功封和_圖_書大將軍、長平侯。衛青者，面冷情深，與陽信公主相戀十八載，終成眷屬。」平陽公主緩緩地念著，「陽信公主，長衛青六歲，年齡既殊，各自羅敷有夫，使君有婦，其間百轉千回，種種情恨纏綿，實不足為外人道。譽之者稱為古今第一奇情，毀之者駁為悖倫毀禮。後人經此墓前，有感於懷者，請掬一捧水，代為祭酒，以慰地下。噫，漠北沙暴走匈奴，將軍百戰定幕南。我夫婦此情此事，不獲諒于生時，亦必同情于身後。千載之下，有深情如此者，請于墓前瀝酒一杯，以明知音！」

「別怨他們。」衛青的臉上泛出哀憐之色，「皇后他們，也是騎虎難下，如果退一步，喪失的不僅是位置，而且是生命。原諒這些紅塵中的人吧，為了我。」

「為什麼？」衛青有些詫異。

「怎麼這樣晚回來？」平陽公主在甬道上牽過他的「晚霞」，用手輕撫兩下。「晚霞」噴著鼻子，身上流出如血的汗珠，依戀地在平陽公主的衣角摩挲著。

「把它們放走吧。」平陽公主端起鳥籠，細細地打量著。

衛青沉默了，輕輕拉開青銅絲鳥籠的門。

平陽公主昔日的美貌，已經不再被記起。

「那怎麼行？」衛青的臉上浮出無可奈何的神情，「霍去病已經死了，衛家唯一的力量，就是我。雖然我有著出世之心，但為了總是悲哀哭泣的衛皇后和太子據，為了兒子們、外甥們，我必須勞碌到最後一刻。」

「平陽。」因為中年發胖而顯得高大魁梧的衛青，笑盈盈地走進來。

「回來了。」正在燈下釘紐扣的如意，笑著站了起來，她也是一個祖母了，但她仍願意這樣守候在平陽公主的身邊，她向門外張望著說道。

「就是我們曾經說過的，永別……不，仍然是短暫的分手，我們會在地下相見。」衛青別過了臉，笑容落下，神情落寞的臉上，浮上來的，又是從前那種冷傲表情的風骨。

衛青大步走進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房間，將鳥籠掛在巨大的青銅妝台之側，注視著裏面相偎相依的兩隻相思雀，低沉地說道：「我希望……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也可以藉助思念和回憶的慰藉，好好地生活下去。」

裏面是一雄一雌兩隻鳥，羽毛鮮艷，狀極纏綿。

「渭南相思雀！」發白如雪的平陽公主在燈下驚呼起來，「真的是它！」

這種晚霞馬，比長安城所有的馬匹都更矯健，相熟的王公將相們，常常向衛青討這種馬的馬駒。

「那麼，趙吉兒……」平陽公主的心情漸漸變得平靜，語氣十分淡泊地與衛青討論起身後之事。

如今的她，是一個滿頭霜雪的老婦，六十一歲了，連曹襄都有了孫兒，她已經是一個曾祖母了，卻依然有著爽朗的笑聲和明亮的眼睛。

「我對不起她，但即使在地下，我也無法接受三個人的感情。平陽，我只有你，也只要你。」衛青莊重地說，「我們的感情簡單而強烈，容不得第三個人。就像已故的平陽侯曹壽，你願意與他合葬嗎？」

「又是他們！」平陽公主憤怒地低呼道，「那些戀棧于富貴榮華之中的女人和少年，他們有沒有想過你的蒼老？有沒有憐惜過你的疲憊？由於太多地費神勞力，你的頭髮，在十年前就開始變得花白！」

「這個好逞強的老頭兒，現在還打什麼獵。」平陽公主咕噥著，將那捧菊花插在了房中的各色瓶缽里。

說來十分奇怪，被別人要走的「晚霞」，往往會變得平庸肥胖，毫無出色之處。而只有衛府的「晚霞」，才保有那種剽悍而敏捷的勁頭。

「四十年前，你要我為你捕捉這種鳥，而我那時候沒有答應你。」衛青俯身，深沉地看她，「隔過四十年，我想，這該是完諾的時候了。」

「怎麼今天會這樣捨生忘死地捉兩隻雀兒？」平陽公主有些譏笑地說道，「當年我那般要挾，你也不肯，還說了一番大道理給我聽。這兩隻雀兒，誰知是當年和-圖-書那隻雀兒的孫子、重孫子，還是灰孫子？不是原物，我不要。」

「在地下，我隨身只要帶走一樣東西。」衛青說。

「我答應你。我會盡一切力量照顧好他們，可是，我不敢承諾。」平陽公主嘆息道，「你知道，皇上年紀大了以後，變得更殘酷，更猜疑，而且很難接近，上個月我入宮求見，他竟然推病不見，這還是從來沒有過的。」

「你離開我？」妝台里映出平陽公主錯愕的面容。

平陽公主迎了出去，衛青現在的坐騎，是烏騅馬和火龍馬的後代，毛皮呈淡栗色，四蹄火紅，叫作「晚霞」。

「但盡人事而已。」衛青也嘆息道，「天命所在，人力豈可勉強？身後，我唯一放心的人，反而是你，平陽。我會安靜地在我們已經建好的大將軍墓里，燃起一盞萬年燈，等待你的到來。讓宜春侯衛伉和平陽侯曹襄這兩個孩兒一起，為我們合葬。」

「廉頗七十歲還能挽弓舞戟呢，何況衛青比他年輕一紀。」衛青笑呵呵地道，過了四十歲，留在他臉上的，竟然是一種世俗的庸碌的笑，能討好一切人的笑，這讓平陽公主覺得，自己昔日愛慕過的那個神情冷淡傲慢的少年，已經不知所蹤，只偶爾在衛青的言行中，還能看見他淡淡的影子。

妝台邊的渭南相思雀，啁啾地叫著，鳴聲有些悲切。

「大將軍墓，我已經想好了碑題和銘刻。」

「我相信。」衛青感動地回答，「如果有來生，我也決不會放棄自己的權力，將自己激戰奪得的新娘拱手讓給別人。」

暮色漸漸落下來，府門外，傳來馬嘶人鬧聲。

平陽公主這才發現了自己的疏忽和粗心，她一直以為衛青比她年輕，身體不用擔心，沒有想到，提前面對衰老的，竟會是只有五十五歲的衛青。

也許是這一晚受了風涼，也許是那天去打獵時縱馳太過勞累，也許是多少年來積勞成疾，第二天早晨，衛青的額頭髮燙，鼻息沉重，真的生起病來了。

衛青將她瘦削的肩膀攬住，和_圖_書幽幽地道：「從去年以來，我的身體一天比一天不行了，還要強撐著處理政務和家事，自己覺得一種無法克服的衰弱，在漸漸吞噬我的靈魂和力量。從前我可以舉起飛奔的一百斤石鎖，現在沉重得讓我害怕。平陽，難道你一直都沒有發現，院中那隻被我的手掌打磨得光滑的石鎖，半年來，落滿了塵泥，甚至生出了青苔？」

「多麼美的夜晚，衛青，陪我去菊花叢中散步，好嗎？」

「不，不，不，就讓他在河東郡的家族墓群里，由那些姬妾們圍繞。」平陽公主的臉上露出些許難過的神色，卻堅決地搖著頭，「至少，他不會寂寞。」

「是什麼？」

「如果有來生，你還會嫁給我嗎，平陽？」漫步在月色和菊影間，衛青輕輕問道。

平陽公主低垂著頭，聲音十分悲痛：「為什麼要說這些不祥的語言？」

他動情的敘述，讓平陽公主又想起了久遠以前的那個下午，十五歲的年輕得像一棵小楊樹的衛青，在她的馬下娓娓而言，就是那個下午，衛青深藏在冷淡面容下的多情，打動了她，延續成十八年的苦苦相思。

她低聲抽泣了起來：「不要再說了，衛青。明天，我就前往未央宮，懇求皇上能免去你的職務，減少你的勞頓。」

兩隻相思雀張皇地看著他們，逐漸喜歡了他們善良的笑容，撲朔從籠中飛出，迫不及待地展翅向窗外的夜色中飛去。

「你千辛萬苦捉了它來，就是為了四十年前的那句話？」

「長平侯呢？」她抱著一捧顏色格外亮麗的菊花，從門外走進來，卻意外地沒有看見丈夫衛青。

衛青點了點頭，忽然發現，那兩隻小相思雀又從窗口盤旋迴來，在妝台上向他們二人依依看了片刻，這才再次遠飛。

「是什麼？」

衛青的心震顫了，他緊緊地握住老妻的手，凝視著花影間映照的那兩個蒼老的微微傴僂的黑色人影。這絕代風華的兩個人物，都已老去，千年之後，會有人想起他們的曾經驚世駭俗的愛，併為之感傷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