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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不再遇上

作者:未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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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分飛燕(十五)

第二章 分飛燕(十五)

房租、水電煤,那樣小的房子,加上方竹這口要吃飯的人,日子開始捉襟見肘。他們像一對小夫妻一樣斤斤計較著過日子,日日吃方便麵,或者街口三元一碗的炸醬麵。
他給副教授做論文助理,他接過她打過來同副教授論理的電話。那時候他想,嬌嬌女才有蠻橫的才氣。
但畢竟對老友的相親還是上了心,她給楊筱光的相親對象莫北去了電話,先問:「你還會不會第二次約人家?」
方竹閉一閉眼睛,憋了憋氣,才說:「如你所見,乾著記者乾的事。一切過得還不錯,兼職給雜誌做特約撰稿人,在這行里算是有了些聲名,能夠立身了。」
大堂里晚香玉的香氣越晚越濃,進進出出的人也漸漸多了,這份光明也不過是個浮華世界,華麗得讓她眩暈。
方竹哈哈笑起來:「何之軒我很髙興,很高興很高興。」
離婚的時候,她說:「何之軒,我沒有想到我們這麼失敗。走到這個地步,你輸了我也輸了,我已經不知道要怎麼做。」
這個老師是位就要扶正的副教授,哪裡肯同這樣頂真的新生計較?可新生計較到了底,把自己寫好的論文貼在布告欄里。
是不是重逢以後,她要一次次在他面前這樣恃強?真是萬事皆變,本性難移。
他想,這個女孩,短短碎碎的發,常穿簡單的白襯衫,看起來還是像個十六歲的中學生。他第一眼看到她,就覺得她有種靈慧的漂亮,可是太衝動、太真接。他看到過她住的宿舍、她穿的衣服,他想,這樣的女孩沒有吃過什麼苦,也許不曉得什麼叫做討生活。
是的,他出現在這裏的可能性的理由,讓她憋住了一口氣,轉回頭問:「真巧,竟然在這裏遇到你,商務宴請還是朋友飯局?」
他說:「我能租一間稍微寬敞點的房子,以後結婚有了孩子,帶兒童房的房子。」
過了一會兒,他才鬆開安全帶,起身下車,先幫她把車門開了讓她下來,又回到車后開了後備廂,把她的自行車拿了出來,鬆開裝好,推到她的手上。
她以為一貫冷靜的他也許會理智地加以委婉拒絕,可是沒有想到,他說:「方竹,你想好了嗎?」
一切彷彿就在昨天發生,可是到如今,面對面,已非當日枕邊的呵欠。
好多年前,在她覺得這個世界只剩下自己一個人的時候,這個聲音叫她:「方竹。」
阿鳴嘆氣:「這些女孩扒錢太狠,自尋死路怨不了他人。」
可是車後座被他拉住,他還伸手拉住了她的手,感覺出她微高的體溫,問:「你感冒了?」又不容她做任何的辯駁,說,「我送你回家。」
有人在她身邊坐了下來。
她是考慮了很久,才答應的他。
方竹頭也沒有回,就擺了擺手。她找了消防通道的樓梯下樓。
譬如,他知道她經常帶著李曉到校外的麻辣燙小店吃晚飯,一般都是她付的錢,學著他做過的那樣,給李曉點很多蔬菜。性情乖張的李曉同她很要好,晚飯跟著她吃,作業跟著她做。
方竹能感受到身邊自己所深愛的男人的氣息,她心神輕輕激蕩,終究還是面紅耳赤,於是沒話找話講:「衙齋卧聽蕭蕭竹,一枝一葉總關情。」
「就這兩年吧,以後一切會好起來。
方竹把自行車正好,說:「我走了。」
但是,直到遇上方竹,他才明白,不足因為冠冕堂皇的這副理由,而是沒有遇到合適的人。方竹這麼強硬地進入到他的生命里。
「我壓力很大。」
他望著車發了一二刻的呆。
「接著就會有積蓄去首付,咱們可以買得靠近市區點,你早上也不用那麼早起床。
阿鳴十分無奈,把她當做客人,領到角落邊,講:「方小姐,做事情不要太過分,你採訪到了資料就趕緊收手,有些結果不是你能負擔的。」
那天,他終於下定決心,向現實妥協,暫時拋開新聞專業,去一直向他伸出橄欖枝的4A廣告公司碰碰運氣,尋一個薪水更髙的工作。面試的過程中遇上一些意外的事情,回來后就格外勞累,可還是認真地聽完了她的牢騷。
她也許從不知道他知道她做過的那麼多事情。
何之軒問:「怎麼穿成這樣?」
方竹忽然起身,往前走了兩步,同何之軒說:「我不打攪你們了,我得回家了。」可是一轉身,膝蓋一陣發軟,差點就栽倒在地上,何之軒不知何時站了起來,一伸手就攙扶住她。
她每隔一段時聞採訪得晚了,就會回到兒時熟悉的街區,在那兒四處徘徊,當然不是撫今追昔,只是在乾淨整潔的街道上靜靜踩著自行車,兜幾圈。
方竹從沒這樣苦過,也從沒這樣甜過。
何之軒也反握住她的手:「方竹,你高興就好。」
她一真覺得莫北這一點強過自己百倍。
亭子間的煤衛是公用的,所以洗漱用品得放在房間里。何之軒去買了個老式的毛巾臉盆架,最上面兩層橫架分別掛著洗臉和洗澡用的毛巾,下面支著臉盆,臉盆下有兩層橫板,洗漱用品和護膚品就可以放下來了。
連綿的還有母親的思念。她知道母親為什麼會在這裏散步,其實不過是為了同愛人的一場久別之後的偶遇。
回到他們現實的亭子間,兩人都已經累得不行,倒頭大睡。
她說:「對不起。」
方竹收了線,揉揉鼻子,一扭頭,朝南的窗果然是半開的。一個人住也有一個人住的不好,總有忽略到自己的地方,要虧旁人來提醒。
雨滴入水的聲音纏綿悱惻,小亭子間里就是一處愛的天堂。
這讓她羞愧。她對自己說,爭氣一點,確實不該久留,已經了斷了的往事,再繼續沒有任何意義。
拿好畢業證書,她對他說:「他那樣不尊重媽媽,現在更不尊重我。我也不需要事事都靠他!憑什麼我做的選擇要他通過?他甚至都沒有見媽媽最後一面。我絕不回家。」
這間小亭子間也會漏雨,何之軒只好拿洗澡的木桶放在房間中央接水。這樣夏天的他就不能睡地板了,方竹讓出一半床,睡著睡著,兩人就靠在一起。
她不知該如何作答,其實他該明白的。跑新聞的三教九流的地方都得去,還要喬裝,還要掩飾。這不但是個智力活兒,也是個體力活兒。他應當都明白,他來這裏的理由不見得就比她高尚。
何之軒沒有干聽著,他去買了極品的茅台和黃山毛峰一起來,花了不小的一筆錢。看到方竹家裡,偌大的廳堂只留一個張林,就找了個借口在外面等著她。
方竹根想越過紗簾,抱住她的何之軒。
他的朋友兼上鋪的兄弟杜日暉特地從香港趕回來參加他們的喜宴,不住地對他講:「兄弟,還是你能堅持,我祝你們白頭到老。」
可是誰都不可能一步登天進新華社去阿富汗做戰地記者,本城小報社,又是外地戶口,他只能跑社會線,拿兩千出頭的最低的薪水,到了情人節,https://m.hetubook.com.com兩人不過開一下洋葷去老牌子的徳大西餐館浪漫一回?。
其實看到的身影朦朦朧朧的,他不十分確定,所以他下了樓,然後看到她騎著車靠在那邊人行道的欄杆上,看著對面酒店的方向。
方竹想要掙扎推辭,可是他正色說:「在這裏等我。」
方竹捂著臉看著雙人床,臉紅通通的,她想到了更親密的關係。同何之軒在一起,是早晚會有這一天的,她不是沒有幻想過兩人相擁而眠。
她想,這千言萬語教她怎麼說才好,自己二十多年的人生,雖不至於一敗塗地,可也差不了多少。
她還想對方竹說什麼話,可意識總是不能明晰,把頭一歪,身不由己進入了黑甜鄉中。
車,是他熟悉的車。他怎麼忘得了?
楊筱光騰地坐起身:「你幹嗎不找她呢?」
她的班級里、系裡的同學們都在傳說她很會拍輔導員的馬屁,為輔導員家的孩子當保姆。但是他知道李曉家裡的情況、齊老師的情況,他知道這是因為她確實全心全意待人好。可是她對一切誤會都不做任何的解釋,任人評說。
何之軒又蹙眉,他好像在生氣,沒有即刻答她。
但要找一個「下一次」多難?方竹的父親在方竹的戀愛問題上沒有如以往那樣咆哮如雷,而是直接冷處理了。方竹尋了好幾次時間,父親都沒有空,她也終於火氣上來了,在大三的暑假髮誓不回家。
轉身時,阿鳴在後頭叫:「喂喂,下次別再來這裏找我了。」
她曾經在專業課上同老師辯論,選一門講銘文的選修課,都能夠掘地三尺發揚考據精神,非要將老師講義上的一個小漏洞駁倒。
何之軒亦曾勸說方竹:「做女兒的的確不該任性。難道你想一輩子避而不見?」
可是何之軒的眉頭蹙得更緊。
阿鳴不明所以,但職業素養一流,待女士極為體貼,真將方竹護送出門。
方竹看得累了,就斜斜坐在車上,全身重量放下,踮著腳。可還是不想走。
方竹就收拾了行李搬到何之軒臨時租的小亭子間。
後來他畢業了,搬出了學校宿舍,在鬧市區租了很小的亭子間。她亦曾來過好幾次,他有幾次都遠遠地看見了她,但是她就是不敢進來。他沒告訴過她的是,他也不敢請她進來,裡頭逼仄的空間,就是現實的寫照。她這樣的女孩是不該直面的。
當年誰都認為和田西分手又遭逢家變的莫北會消沉,誰能知道他只是在兩個月里跑去爬山,爬完黃山爬泰山,後來又去爬了峨眉山,同猴子合了不少影,寄給幾個兄弟的信里夾著的照片,一總笑得一片陽光燦爛。
「那男孩是誰啊?」
方竹只得把話題岔開:「還是談談你的相親。」
「線人。」
方竹在大堂里的皮沙發上坐了好一會兒,緩解採訪后壓抑疲憊的精神。
方竹把窗戶關上,心裏想著,三月三月,她又想回到那個地方了。
車子駛到了大馬路上,他開得很穩,方竹絲毫沒感到顛簸。後座的空間很大,她無所適從,手腳都不知道要怎樣擺才好,只好沉默,只好靜坐。
方竹差一點笑出來,她覺得這真是一個良好的開始,是楊筱光想太多了。
後來燒好的餃子又咸又澀,他們兩人,個不落全部吃掉。
這些現實的艱苦他都沒有同她說,只是在跑完新聞回來還幫養她修改簡歷。
她咬唇不語,他說:「我陪你回去。」
他依舊什麼話都不說,站在她對面望定她。
她對他說:「我以為這就是我要的天長地久。」
他開到這個路口,把車停了下來,搖下窗,往外看了一眼,又一眼,再一眼,直到後面有車摁了喇叭,他才搖上窗又把車往前駛去。
其實他早就有了方竹新居的地址,就在前幾日的部門活動后,他把幾位同路的女同事一一送回家。楊筱光的家同方家所在的軍區離得很近,他把那裡的道路記得很清晰。那邊的大馬路上有連綿的梧桐,有時候長岔的枝丫會把紅綠燈阻擋。
方竹對他說:「小張,這是我們家裡的事。」
但是他們都想錯了,她的父親竟在知道她要回來的這天沒有出現,勤務兵成了傳聲筒。
她想,他畢競還是沒等她。
不知為何,方竹忽地就松出一口氣。楊筱光也在此處出現,可見何之軒是真的在辦正事。她想要回頭看一看他,可是忍住了,沒回頭。
只是一日比一日更親密,他們如一般情侶那樣熱吻撫摸,但他始終沒有做到最後。他說:「你搬出來已經招人口實,我也不能讓人看扁了。」他的聲音輕淡,態度冷冽。
他「嗯」了一聲,專心開著車,沒有接著問什麼。
前頭到了一個地鐵站,旁邊還有一家便利店,方竹突然就說:「我正要買東西,你放我在這裏下就成了,我們那兒都是小弄堂,大車開不進去。」
能說什麼呢?她想,她總不能問他,這些年混得好不好。這又與她有多大關係呢?問出來倒是顯得自己多事了。
她聽著聽著,忍不住有淚往上涌,伹還是用平靜的口吻說:「何之軒,我們結婚吧!」
是什麼不大好?方竹想要辯駁,可是知道對著張林撒氣,是不應當的。
同學紀凱文從大一開始就對他有好感,他知道。
他在新婚的早晨起了早,挽了袖子淘米,準備為她做早餐。他知道唱了一夜的歌,她餓了。但。她從他身後輕輕抱住他,整個人膩在他的背上。
阿鳴一直沒給她訊息,直到這一天,她自己忍不住,親自跑來夜總會蹲守阿鳴。
她前所未有地感到孤寂。
自己和何之軒,千言萬語,只有一本亂賬,怎麼都是說不通的。
她以前睡覺前就經常忘記關窗,每一次都是何之軒來關的。
何之軒終於還是加快車速。
她屏息聽著。
方竹一扭頭,酒店的對面是何之軒現在工作的辦公樓。她的腦袋轟轟地就炸了,想,是啊,我怎麼在這裏?我怎麼就發了神經病到了這裏?好像從十八歲開始,她就養成了在他的附近晃悠的壞習慣,過了這麼多年,仍舊沒有改善。
末了,莫北掛電話之前,又說多一句:「今天還聽我家老爺子提起,幾個老戰友準備給你爸爸做大壽,等他三月份回來就籌備。」
方竹苦惱地說:「我會番茄炒蛋、芹菜炒肉絲和冬瓜湯。我媽媽沒把好手藝傳給我,不然我們可以吃火腿。」她沒想過那時其實沒有多餘閑錢買特級火腿。她轉而要求何之軒,「要不你教教我包餃子?我可以做你喜歡吃的。」
書架和書桌也少不了,他教她怎麼把要用的文件用文件夾裝好文件名貼在文件夾的背脊上,整整齊齊壘在書架的一角,緊接著文件夾放的是就近要用要看的書籍。
方竹來了勁兒:「咬定青山不放鬆,任爾東西南北風。」
原本何之軒單人用的大櫥被他換成和_圖_書了大一倍的,裏面帶五層抽屜,他教方竹將春夏秋冬的衣衫自上而下地一層一層放好,最底下一層放內衣褲。柜子內有橫條架子,一共四條,由外向內掛好春復秋冬四季換穿的褲子、裙子。
這樣互相幫助相濡以沬,他往往做著教導她的工作,告訴她:「非常時期做新聞,要有非凡膽識和非凡正義,還要隨時搏命。抗戰時期的戰地記者即是如此,拿搏命態度做新聞,也是振邦之舉。如今沒有那時代的艱苦,但我們仍需記著中國人的脊樑。」
莫北叫:「我還以為自己多了一個小媽。」
他是這樣細緻周到。
半醉的楊筱光還曉得問方竹:「你怎麼在這裏?」
方竹管自望著車窗外無盡的黑夜,真的是無盡的。這條路本是林蔭小道,兩邊都是梧桐,如今到了冬季,梧桐蕭索得只剩孤單隻影,遠處的影子比這處的影子高,影子和影子也在比著誰高誰低。
「什麼?」方竹瞪起眼睛。
民政局阿姨都笑出聲來。
她笑眯眯地扒著他的手,低聲對他講:「何之軒,我曉得你不喜歡為幾張老人頭寫肉麻廣告詞,不想寫就不要寫好了。」
現在的她,是半分惶惑,半分迷茫的。在白月光的夜晚,她就像流浪的小孩,不知道該去向何方。曾有一晚,他面對過這樣的她。那之前他以為她住在黃金城堡,但後來卻發現她和他同樣一無所有。
報社工作的繁忙和晉陞的艱難,還是讓他倍感生活的壓力,他需要為他們的將來積累更多。他該思考的、該承擔的,必須比她早一步,早多擔待。
過了這麼多年,他仍然把她最初的模樣記得很清晰。
再次見到他至今,她就一直這樣低著頭,灰濛一片,恨不得自己模糊成一個休止符。
更多時候,他的回憶還在他當初的那間小小的亭子間內。那時候他才剛畢業,還是個小記者,每天跑新聞回來,她就替他整理稿子。她的文筆比他好,會為他做一些潤色工作。
他自然是不願意她這樣做的,但看著她一個人住在宿舍里也不放心,不得已只好說:「住我那兒吧!」
這倒是,兩人都承認,心底難免欷戱一陣。媽媽的愛有時也是一種負擔。楊筱光又說:「我實話實說啊,朱門對朱門,竹門對竹門的道理一直是對的。最近才看了一本言情小說,平民女和高幹男活生生被高幹男的媽給拆散了,太血淚了。當俺娘做了辛蒂瑞拉老媽的美夢,最後卻落個空,她還不把我劈死?」
「我也很不錯。」他頓了一頓,說:「我試試看,過日子到最後都是細水長流。」
「做個暗訪。」
阿鳴並沒有什麼特殊的表情,只是想了想,然後說:「她脾氣古怪,喜歡接年紀大點的客人。」
誰能知道現實的轉盤那麼快。
他買回麵粉,教她和面和擀皮,但她對此真是不精通,每每不得要領,最後把麵粉往臉上一抹,大叫:「太難啦!」但還是堅持包出了歪歪扭扭的餃子。餡料還是她親手拌的,是她最愛的芹菜,放了蝦米,還放了很多調味黃酒。
方竹買了一包紙巾,鼻子卻突然通了,原來是酸了。她以為自己會因此流下眼淚,誰知竟沒有。用力吸了兩下,終於能呼吸新鮮空氣。
她撐著額,頭又沉了。
方竹四處面試報社,有了何之軒的輔導,事半功倍,很快在時尚周報覓到工作。她有了薪水,兩人之間的生活就更有了一些富餘。
剛才在十七層的高度,他從自己的辦公室的落地窗看下去,一眼看到這樣熟悉的身影。
當時的何之軒二十六歲,他們都年輕,嚮往美好生活,擁有無盡幻想,認為只要有一個支點就能撬動整個地球。
兩人都默然,都想了很久,最後還是何之軒先開的口,問:「為什麼不回家?」
這晚,一席年輕人熱熱鬧鬧吃完了飯,又轉去KTV唱歌,唱著「少年人,洒脫做人」直到天明。
亭子間很小,要多裝進一個人就需要對空間重新整合。
其實他知道,同父親的冷戰,已讓她感到疲憊不堪,畢竟是父女,這樣的冷戰不可能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再過一年,她也將畢業,總得回家的。她的父親是她在這個世界唯一有血緣關係的親人。
所以,當她走到他面前,告訴他,她很喜歡他。他在想,他拿什麼喜歡她?他的命運都不在自己手裡。
這是電話那頭好友的一等頭疼大事,楊筱光立刻叫糟,壓低聲音講:「你曉得嗎?我媽現在是恨不得把我打包處理大甩賣,她自從知道對方的身家背景很不錯,就一直激動到現在。上禮拜給外公掃墓,她竟然都在念叨這件事,大呼外公保佑。八字都還沒一撇呢!」
其實,他也藏了許多知道在心間,不曾對人語。
當他們將被子蓋在身上時,才發覺熱血之後有點冷。她枕在他溫暖的胸膛上,望著天窗外蒙蒙的天空。她只覺得全身浸染了他的氣息,就像嬰兒脫胎換骨,站在這個起點,重新成長。
領完證的那天下午,方竹對何之軒說:「你同我都是獨生子女,我們可以生兩個孩子,一個男孩一個女孩,我怕冷清,這樣最好。」
那個早晨似乎應該很熱,他們扯掉了大床中間的紗簾,紗簾捭落在他們身上,碧瑩瑩的竹子下面,是他們汗流浹背的身體。
這個女孩有善良的心地,良好的家教。而且,她這麼坦率,這麼熱情,她向他大胆地表白她的心跡。
唯一的問題是小亭子間內放不下兩張單人床,於是何之軒把自己的單人床賣了,再買回一張雙人大床,往亭子間中間一放,屋子就更小了。
門外又遇見熟人,喝得半醉搖搖晃晃的楊筱光正同一個年輕男孩起了爭執。
那時候同何之軒結婚時,租住了兩層高的石庫門閣樓,天窗太老舊,鐵邊翹起來,會鉤住窗外的老梧桐。何之軒就在春天借了鋸子,坐在窗台上將梧桐修剪一番。他用的手法極巧,能夠令樹體很美觀,又不會影響到自家的窗戶。
方竹的精神狀態不好,神情又委靡不振,就這樣坐在他的車裡,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視線模糊。調開視線,忽然就看見自己腳上灰塵撲撲的耐克鞋,如同她整個人,都是灰濛濛的。
他想不到的是,她的好朋友會在他的公司內任職。原來天涯海角的距離,一下縮短到透過一個人就能得知對方的訊息。
不動心嗎?騙鬼去吧!
直到再一次見到他,她發現,他可以站得比她高,而她卻仍舊無法坦然。嗬!這可真令人喪氣。
他們奢侈地換了一張大床,床下有兩格暗屜,一格放兩人換用的鞋子,一格放用真空袋封存的棉被、床單和席子。
他也這麼認為。
他陪著她走進軍區大院,瞥衛朝她立正敬禮,她認得當班的替衛,就問:「我爸爸在不在家?」
那時,她是真的以為,在他們兩人的感情里,他們hetubook•com•com是一起失敗的。她最後選擇了一個解決方式,而他沒有異議。兩人的過去,定格在那一個瞬間,此後你好我壞,永不相干。那樣,她至少還剩著快刀斬斷亂麻的驕傲。
他不願意辜負同學一片好意,明白拒絕。本來他以為,這是因為他要以大學為起點,準備開始在這個城市裡奮鬥,不能隨便拖累他人,也不能讓他人成自己的負累。紀凱文發現無法打動他,便收起了自己的情感,退回到朋友的位置。
方竹慌忙掩飾,但是說出的理由卻又拙劣:「我只是下了班隨便騎騎車,路過而已。」
「她在為你精挑細選。」方竹說。
方竹說:「英北,我相信你是好人的。」
何之軒已經把車開了出來,開到她身邊,他開門下車,示意她也下車。然後他熟練地把自行車摺疊起來,打開後備廂,正正好好就塞了進去。
方竹打了一個噴嚏。
在白日里,他要跑他的小新聞,她要做她的畢業論文,依然算計著錢過日子。她也在快餐店打工,給小學生當家教,拿了薪水累積起來,給他買了運動鞋和西裝。
莫北說:「會啊。」
那一年,她二十二歲,大學剛剛畢業,人生似乎才正式開始。同齡人們都正忙忙碌碌地開始自己的社會人生活,她卻對他說:「何之軒,我們結婚吧!」
他說:「方竹,別淘氣。」
絲毫不容質疑的口吻,讓方竹賭氣將它遺忘。
雖然是有大抱負,但是做小記者不容易,只能跑小新聞,不過是些家長里短的街坊瑣事,她寫著寫著也會感到無聊。他則在她背單詞的六級詞彙表裡檢查進度,寫心得。
她擺脫他的手,好在她的熟人也走近過來。線人阿鳴自電梯內出現,怪叫:「方小姐,你怎麼還沒走?」
方竹停了下來,用腳撐著地,定定朝那兒望去,望著那邊的人如何聚如何散,看著新娘身手攬起曳地的婚紗,被新郎抱緊了加長的勞斯萊斯。親眾一齊歡笑,把花朵灑向天空,然後就下了一場幸福的花雨。
在等著民政局阿姨敲章時,他緊緊握住她的手,他的手心全都是汗,他的表情拘謹嚴肅又認真。她聞著他身上淡淡的煙草氣息,心慢慢就平靜了。
她在看他打籃球,叫著他的名字,看他自習,坐著他的座位,在樹葉上寫著「芳草句,碧雲辭,低徊閑自思」,樹葉就飄落在他的腳邊;她還為了他進了「孔雀」做兼職文案,當李曉的家教,他還知道,她選修他上過的課,跟著他的老師做報告,把他做的論文當案例。期末還爭取拿他拿過的獎學金。
她知道自己目前衣冠不整,筋疲力盡,臉色蒼楚。這不是最好的狀態,尤其是面對這麼神清氣朗的他。可是,何之軒怎麼會在這樣的地方出現?
那段歲月真是美。
「以後還能買車,送孩子上學,念你念過的小學、中學,還有我們的大學。」
那一年她靠自己的實力剛爭取上報社的實習生名額,他就給她買了這輛可以摺疊的小巧的捷安特自行車做代步工具,把她樂得飛飛的。那時候——真是很久遠的事情了。
這一刻過得十分慢,楊筱光坐在他身邊忍不住偷偷望了他幾眼,然後憋不住了,說:「她不住這兒了,後來再也沒有回過家。」
風呼呼一吹,方竹頭髮就亂了。她一手推著自行車,一手衝著他擺擺手,轉一個身,直往便利店沖。他在她身後說:「別忘了買板籃根。」
她聽了他的大道理,不由得就笑,不由得就說:「我明白我明白,所以堅持到底就是勝利。」
「那麼這家店裡的老闆是不是最大的中介?」
阿姨看了看她的戶口本,還有他的戶口轄區開的戶籍證明和未婚證明,望望穿著樸素的他,無心地打趣了一句:「是本地媳婦外地郎啊,不容易不容易。」
方竹苦笑:「你沒事看那些幹什麼?話說回來,你總不給自己和人家一個進一步接觸的機會,怎麼可能有會進一步發展?別亂七八糟地想一堆。」
她也是這樣認為的,心裏還半分賭氣地想,有何之軒這樣的男朋友,面子上長很光彩的。
方竹垂頭喪氣走出來時,他剛剛好抽完一支煙。
阿鳴瞪眼:「我什麼都沒有講過。」
她本可以回頭朝他微笑,說「我知道」,但步子一頓,筆直地就往燈火通明的便利店跑去。
何之軒佔到了她身邊,鎮定地看著她。
他說:「你說好就好。」
他同她正面交鋒是在那次學校選拔參加新聞大賽的篩選賽上。他當然認同她做的報道,但並不代表他認輸。又是她家裡搖一個電話來,他輕易地就輸了。
她沒有說完,他已經轉過身,手還是濕答答的,只能用手臂環抱住她。
她想,這聲音多熟悉啊!
這份工作原本是母親的專職,伹母親不在了,方竹想獎做得如同母親在世一般。何之軒知道方竹的父親和方竹一直有電話聯繫,但是交流的結果卻不甚好。她父親總是口氣嚴厲地命令:「每個人任性都要有個限度,方竹,你別挑戰你老子的容忍限度。?」
這個聲音現在在問:「方竹,你怎麼在這裏?」
最後地還是進來了,她帶著對他不回應的抱怨,一如既往地對他說出那些話。她還在堅持著對他的愛戀。這女孩是真心愛他,並沒有因為任何環境的改變而轉變。他領著她進亭子間的那刻,是受感動的。
在青浦的草莓田裡,她摘下草莓,塞入口中,幸福地抿嘴品嘗,像只容易滿足的小貓兒似的。他忍不住為她拍了好幾張照片。
再往前,不知不覺就騎到了一家大酒店門廊前。有人舉辦婚禮,信任出行正熱鬧。
其實他知道她有些彷徨,雖然他們夜夜依偎在一起,他仍不能令她感到全心的安全。
彷彿是自己討了個沒趣,方竹彆扭起來,只好老實回答他的問題:「記者跑新聞還不得這樣?」
她講的話總是意有所指地提到何之軒,譬如何之軒支持她幫助解決了公司做的項目中因工受傷的民工的醫療保險事件。
「有害健康,不利民生。」他就笑一笑,說:「好的,老婆。」這話說得真是甜蜜,那個時刻,方竹只覺得他們的愛情可以直到山無棱天地合。
母親這樣的情懷。一直到方竹愛上何之軒之後,才能慢慢體味出來。
「多謝你好意提醒。」她笑。
「說真的,阿光人不錯的。」方竹不理他。
何之軒放開了她的手,又快步走回對面的辦公樓。
莫北說:「不講了,你早點睡覺,保重身體。」
他看著地址,只能苦笑。
不知過了有多久,身後有人在叫她。
紀凱文是自強自立的女性典範,爽氣利落,也曾向他表白。
車子慢慢駛入車河,她的背影在便利店的霓虹燈箱下模糊不清起來。
如果是一般的學生,副教授必不會善罷甘休,但是方竹的家裡入搖一個電話來,副教授也只好當學生淘氣和*圖*書
他很緊張,她也很緊張。他們調整、嘗試、配合又挫敗。她吃疼,不知道該怎麼做,身體承受的衝擊,那麼陌生,但血液漸漸沸騰,似要衝破那一點。這是大胆的、莽撞的,成就這樣一個全新的人生?
看看他的著裝和他的車就能明白了。可她,絕對不是做得最好,這樣的灰頭土臉,幾次重逢,倉皇失措的那個一直是她。
她說:「對頭對頭,你不小了呀!」
他們還買了微波爐,撿了個離床較遠的地方擱著,微波爐直接放在地上不便於操作,於是何之軒又到弄堂口的私人傢具店裡請人打了個小小的木櫃,這下碗筷、調味品、米面也有地方放了。
方竹自從母親去世以後,斷不會在父親在家時回家。她回家只有兩件事,一件是拿自己換季的衣服,一件是整理父親的衣櫥。
多麼圓滿!
他也曾留意過她的許多事情。
何之軒沒有拒絕她的提議,把車停在了路旁,但也沒有馬上打開車門。
何之軒問:「還沒睡呢?漏了兩句啊。」
方竹扭頭看向窗外,她想說,你才做得最好。
在黑夜裡,他們一起搬著椅子到天井裡乘涼,室內沒有空調,也沒有電視機。他沒有多餘的積蓄可以買這些大件,她也不以為意,高高興興地同他一起躺在躺椅上看滿天的繁星。那樣的天空里,星星都充滿了情意,顆顆都是牛郎織女。
可是,何之軒畢竟是何之軒,在床的正上方天花板上上了兩顆鐵釘,拉起一根鐵絲,掛上一副奶白色的紗簾,紗簾上畫著青翠的竹子,筆直凌霄,清雋雅潔。
方竹悚然一驚,她原來是害怕他再看她一眼,可是——又有渴望,渴望休止符后再變成省略號。
方竹把這次的線人費塞入阿鳴手裡:「沒什麼。我走了。」
種種執念應該都在黑夜裡煙消雲散,只留下心底的一點難堪。
兩人琢磨會打理些什麼菜。
她小心翼翼地講:「何領導可能還會幫我善後也說不定。我就賭他正直不阿。」
那晚他們叫來了在這個城市裡最親近的朋友們,在一個人均不過一百塊錢飯店裡訂了個包房擺了一桌。她的摯友楊筱光和林暖暖都才參加工作,但是包了一個月薪水的紅包給他們。方竹抱著兩個好朋友哭成一團。
紅燈滅了,綠燈亮起來,他把車子又緩緩啟動起來。
這些事這些年她都沒有同任何摯友談起過,一直存在心中,決定帶入墳墓。她的人生已經被自己處理得亂糟糟,她不能夠再去煩勞他人為她解決問題,況且他們也解決不了。
那時他多自信?人長得好,是名牌大學畢業的有前途的記者,沒有一樣比人差。他說陪她來,不但是她的靠山,也是他自己的爭取。他這樣有擔當,而旦果斷。
勤務兵張林也曾跑來勸說:「沒有見誰家的女兒避開自已的爸爸。」
何之軒坐在車裡,望著方竹的背影好一會兒,才踩下油門。
他一直沒有同她說過,當年高考結束,背著行囊來到這座繁華之城,他也有過惶惑。
他突然說:「你和我住一塊兒,那是我應該擔的責任。」
何之軒打開副駕駛座的門,示意方竹上車。
方竹睜開眼睛,轉過頭。坐在身邊衣冠楚楚的男士正蹙牢眉頭望著她。
方竹把車在店外停好,再走到店內。店裡開著暖氣,溫暖如春。鼻頭又一酸,方竹的眼睛又紅了。她站在玻璃旁的「關東煮」邊上,偷偷瞧著他的車,他在那兒停了好幾秒,然後緩緩動了起來,直到離開這裏。
她不能逗留太長時間,軍區門口的哨崗會覺著奇怪,大鐵柵後面也可能會有熟人出現。每次都是這樣,她狼狽潦草地把這條路騎完,轉個彎,在尋熱鬧出去。
應該是他的朋友出來了,走過來招呼:「何總,怎麼在這裏?」轉眼看到方竹,看到她一身裝扮,曖昧地笑說,「原來你有舊識,來來來,一起一起。」
何之軒揚了揚眉,這是他年輕時候最神氣的表情,他說:「你一直都能做得最好。」
她點頭,他們都是好強的人。
楊筱光是個爽快個性,當下掏出了便箋和筆,寫下一個地址,貼在他的駕駛座前。
方竹畢業的那年,他開始額外接一些廣告軟文,有了些額外收入,給她買了一輛摺疊自行車。她開開心心騎著新的自行車,跟著他騎的老自行車參加自行車春日游活動。
他是在大學畢業那一年學會抽煙,因為尋工作壓力大,後來同她在一起,也抽得凶,因為壓力更大。
好動的人,比駐死在一個地方腐朽的人,更能給自己找一個新起點。
她希望她能幫助楊筱光學會「歡喜」,能給莫北找到一個新起點,解決了楊媽的心頭大患,還能給莫家媽媽一重安慰,這樣做媒人就真的做到位了。
莫北笑:「我們好壞從小哥哥妹妹叫大的,這麼隔閡真讓我難過。」
這何嘗不是一種妥協?方竹又擔心了:「我想,如果你覺得那壺水沒有燒開,就不要倒出來喝了。」
剛從香港的「君遠」總部調入上海分部,工作上的千頭萬緒很令人煩惱。但是,一切都比不上重新遇見方竹。
她把手伸到帘子的那一邊,一陣亂摸,摸到了何之軒的手,緊緊握牢。
伹其實那個早晨是帶著一點春夏交界的奇異寒涼的。
小時候,每到父親即將歸來的那段日子,母親就會牽著她沿著這裏的林蔭道散步,這裡有上海最古老的梧桐樹,每到春夏,枝繁葉茂,綠茵成片。
他是不自禁地瞬間就變了變臉色,被她發現了,捏了捏他的手臂,有些擔憂地瞅著他。
警衛說:「師長這個星期休假,今天沒見他出去。」她知道父親休假了,這個提前問過張林。她望望他,他握緊她的手。
在那個當年,他看著她自信洋溢地出現在他面前,用認真的表情和嚴肅的口吻告訴他,她在追求他。
何之軒說:「下次吧!」
活動是報社舉辦的,帶著城市裡的文藝男女青年踏青賞油菜花摘草莓。他倆各自忙得沒時間約會,正好趁著活動假公濟私來約會。
再往前,就會慢慢靠近森嚴的軍區,紅牆大院,把裡外嚴密阻隔,在正門外,更安了紅綠燈指揮車輛行駛,方便裡頭的人通行。
「師長說,你還是好好學習為重,馬上要畢業了,不要亂用心。」張林用詞很謹慎,他知道何之軒比自己還大一點,又是個高才生,自己說話不能造次。但是他把意思表達得很明確,師長的想法是對的,他也是這麼認為的,所以還加了一句,「小竹,你別糊塗!我也覺得這樣不大好。」
這於她又是無情的,讓她又矛盾又委屈。她是自困的、看不透的,所以無法洒脫做人。
方竹在原地軟軟地靠著自行車,想,怎麼不自己先走掉?怒一想,腿腳卻是軟的,頭腦也是暈的,沒有辦法移動半分,也許是心內有一點蠢蠢欲動的渴望。
張林只比方竹大三歲,說起m•hetubook.com•com話老氣橫秋又愛學她父親不容辯駁的口吻,方竹當時只覺得討厭,說:「我只知道我的媽媽在病床上的最後幾天沒有見到她丈夫最後一面。」
方竹畢竟是沒有追問楊筱光為何會同何之軒在那裡出現。雖然後來酒醒后的楊筱光總會時不時給她一個電話,欲言又止。
那時候所知道的成長,不過是她跟著他學習包餃子。他倆在一起之後,天天方便麵、炸醬麵吃到厭棄,方竹終於挑食,但絕不會無理要求去下館子。
她對著他的脊背呵氣:「我沒……」
她上前扶住楊筱光,楊筱光見到是她,就軟軟地靠了上來。同楊筱光爭執的男孩為她們招來了計程車,和她齊力將楊筱光塞入車內。
他們的臉都紅得要滴血。
兩枚紅章,兩本證書,他們已經轉換了身份,什麼都要學習去做,有一個他轉個身吻她,話語在歷齒之間:「謝謝你理解我啊!」
她說「我們結婚吧」,他當時沒有反對,只是抽了一支煙,一支煙以後,他間:「什麼時候去領證?」
那時候她並不知道凡是成長,都會有代價。
她在「孔雀」任職的時候恪盡職守,努力進步,待李曉溫柔有如親姐。他曾經看到她耐心地將一道應用題向李曉解釋了五遍,仍舊不厭其煩。
方竹的新工作也算不得太累,領導都還體恤。她每天就學校、報社、他的亭子間三個地方跑。只有心口堵著的一口氣,鬱郁結在正中,不上不下,越來越難受。
他說出這樣的話,這麼不容置疑的語調和態度,她就真的站在原地等著了。
他在黑暗裡沉默,緊緊握住方向盤的手指,慢慢地一節一節鬆開,問:「是嗎?」
他有點覺著熱,鬆了松領帶,又將車窗搖下來,風吹了進來。他望了望莊嚴的大門裡,另有幽深的林蔭大道,不知通往何處,只有門前的站崗的士兵,百年如一日地挺拔,好像一切都未曾改變。
「好,我不問了。」她想了想,又說,「那麼能不能告訴我一些關於李曉的情況?你知道的,她已經自殺了。」
方竹趁著父親去北京開會的時候,偷偷回家拿了戶口本,同他手拉手去了民政局。那天大約是宜婚嫁的黃道吉日,領證的人相當多。排隊等候的時候,他又換出了香煙,被她一把搶過去。
如今何之軒再回想,當時的她和自己都太單純。
他笑笑,她這麼了解他,是他的欣慰。可是他有他的難處,也許不應當即刻說給她聽,讓無憂的她平白地擔憂。
離開這個家之後,她並不是不曾回來,只是僅僅在此處的林蔭道踩著自行車,趁著夜黑,趁著人少,當自己是過客路過。此時冬風呼呼,梧桐枝葉零落,只有滿目物是人非的凄涼。
他們買了一台海爾二十寸的電視機,回來發現亭子間線路老化,沒有閉路電線。晚上看著滿是雪花的《新聞坊》,聽裡頭正採訪老式城區老房子漏雨問題,兩人相視而笑,笑得都有點心有戚戚焉。
方竹舔了舔嘴唇,那兒有些乾燥。她又說:「何之軒,謝謝你送了我這段。」
譬如,他知道她心情煩悶的時候,會亂走,走到她熟悉的地方,或者她想去的地方,也許是散步可以解她憂。她以前經常會在他的宿舍區轉悠,又不敢接近。宿舍里的同學們都知道有這樣一個低年級的女生在暗戀他,杜日暉揶揄過他,教育他不要辜負一片青春愛戀。
方竹能理解老友的好意,可是有的時候自家門前的雪,還是得自己努力去掃,掃不了,也活該被雪封門,活活凍死。
何之軒說:「老鄭得哭了。」
方竹扶著牆,搖搖晃晃走下樓,推開消防通道的門,從黑暗走到光明處。
「專門接有錢的四五十歲的男人。其他女孩專門揀年輕客人接還來不及呢!」阿鳴問,「記者同志,你怎麼這麼關心這個丫頭?」
方竹開口,聲音有一點啞,她清了清嗓子才說:「那裡離單位近,每天能多睡一個小時呢!」
「世上只有媽媽好。」
他知道杜日暉和方竹宿舍的葉嘉影最後還是迫於現實分的手,這一番話是好友帶著由衷的感佩和祝福講的。其時,他想的是,他應該能做得更好,不會落到杜日暉和葉嘉影那樣的結局,豈知後來他和方竹做得更糟。
咔噠咔噠兩聲,兩人同時關上了車門。
他反應過來,對她說:「那得謝謝你嫁給我。」
「方竹。」
她小聲說:「我們結婚了呀!」
但,絕不能如此。
一路上都沒有什麼話,方竹報了自己住的地方,就靠在座位上閉目養神,輾轉反側,渾身上下都悶悶地痛。
有些事情她都沒有在意,但其實他一直都知道。
他開過這扇大門時,放慢了速度,所以如願地被亮起來的紅燈阻止了。
可又是何之軒開的口,他問:「工作怎麼樣?」
原來自己表現得這樣明顯,絲毫瞞騙不了她的朋友。
她在這段日子里,暗訪了很多同李曉在一個世界里的女孩。她們虛榮,她們不自信,她們渴望被愛,她們渴望被尊重。她們明明可以被關懷、被拯救,她們卻被所有的親人放棄在黑暗裡。
明明白白怪責的語氣,明明白白地讓她的心跟著跳了一跳。這是隔多久都沒有辦法免疫的習慣了,方竹想要對自己嘆氣。
他們曾帶著這份惶惑,在現實面前匆忙攜手起程,最終都跌得很慘。他想,如果其中一個人有了更好的準備,也許一切將會不一樣。這需要時間,而激|情往往令人忽視時間。
方竹瞅一眼他的車,是一輛奧迪A4,也要三十來萬了。如今的他確實混得很不錯了,她忽然就感到欣慰。
她那時說:「這樣一個家,正是我所期待的。」她的念想很簡單,她的家不完整了,可是憑藉雙手,還能再造一個。
馬路上車和流動,她隨波逐流,經過各樣熱鬧,但樣樣都不屬於自己。
方竹忽而嫵媚地朝阿鳴招招手:「送送我。」
何之軒能從後視鏡里清楚看到方竹。
方竹略一躊躇,還是上了車後座。
做得最好?也許她曾經能做得最好,可是自從失敗了第一次,後來也絕對不會做得最好了。
他也笑起來,說:「選了這專業,愛這職業,不幹這行,心有不甘。」
晚上睡覺的時候,方竹睡在竹子的左邊,何之軒睡在竹子的右邊,同在一張床上,卻看不到對方。
張林說:「你是孩子,要體諒你父親的特殊身份。那時候他正和俄羅斯談一項璽要的軍事技術合作,是國家大事。」
後來,她的母親過世,她一個人獨自傷心痛悔,他才發覺他一直認為住在象牙塔內的她,有著同自己一樣的孤獨和無助。就在那一刻,他有了想要同她在一起的念頭。念頭來得洶湧,他阻擋不及,唯有接受,才能不辜負她的一片真情。也唯有接受,才不會辜負自己的人生。
她扭頭看睡得正香的楊筱光,也閉上眼睛。什麼都不多想,簡單才是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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