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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放在家裡的筆記本電腦里只有一堆韓劇。」

「她特別喜歡吃魚和肉。」

「前年體檢的時候發現了病灶，一直不肯住院，採用保守治療，開始的時候效果不錯。」

「老李最近很喜歡找曉曉生前的朋友聊天，可惜曉曉生前沒幾個朋友，他一直想跟你聊聊。謝謝你能來。」

他說「回家」，這麼自然，她沒有注意到，她在恍惚，想到李曉，想到李潤。

方竹答道：「是的。」

何之軒把抽了半支的煙在垃圾箱上摁滅，雙手插到口袋裡，俯望方竹：「方竹，你有這樣的想法，讓我說什麼好呢？」他轉一個身，「再說吧！」又突然問她，「你想不想見見李潤？」

年過半百的男人在方竹面前哭泣得像個孩子。他沒有再追問方竹所知曉的關於他的小女兒不堪的往事，這些於他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愛他的女兒。

他走近她，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曉曉生前不知道她爸爸的病。」

他繼續說：「他前一陣進了醫院。」

「她是個孩子。」李潤喃喃地，眼神黯然下去，說道，「我還記得她很小的時候，我帶她在師大的湖邊釣魚，花老半天才釣上來一條魚，她會笑一下午。」

「那時候她看什麼電視劇？」

方竹艱澀地斜酌字句，但翻心一想，面對如今的李潤，是沒有這樣的必要了她直言道：「她不喜歡那種生活。她自己都知道她的想法和做法很偏激，但是她控制不了自己。她還是個孩子。」

柯之軒只管抽著煙，沒有答她。

「沒有。」

方竹啞然，不知為何話題會被何之軒突然扭轉，提到了李曉的父親。

時過境遷，李曉去世了，她的親人也衰老衰弱了。多可怕？

「第一年在另一家，後來跳槽去的『君遠』。」

「你想念那時候的她？」和_圖_書方竹問。

方竹緩緩地點頭。

他一貫如此，鋸嘴悶葫蘆地來對付她，然後她就會不知所措。

「她是不是一直覺得學校的功課很難？她成績一直不好，我才會讓她上私立中學。」

紀如風也許聽到些許動靜，推門進來，看到仰面遮臉痛苦的丈夫，沒有上前安慰，她對方竹做了個手勢，請她出來。

就算再有成見，方竹仍舊認為自己沒有立場向這個家庭內的成員表達這樣的意思。她選擇沉默。

方竹說：「可你缺席了她最重要的階段。」

何之軒的臉慢慢板起來：「方竹，你在說什麼呢？」

何之軒並沒有在病房外。方竹有些奇怪。

方竹訝然。

她看向他，他正認真看著她，他是認真在講這樁事。

紀如風點點頭，沒有見怪，也沒有說什麼，同何之軒一塊兒走出病房。方竹站在李潤對面，對方精神不錯，雖然吊著點滴，還是勉力抬手，給了方竹一個請坐的姿勢。企業家風度依然。

「他……什麼時候病倒的？」

上一次見到李潤，是在李曉的葬禮上，到了今日，也有快大半年的時間了。

她活動活動手指。最近拆了線，可以做些輕微的小動作，可以不再倚靠。她對何之軒說：「過一陣我這手就沒事了，就能搬回去的。」

紀凱文卻適時地扭過頭對坐在後頭的方竹說：「謝謝你肯來看我姑父。」

「晚期。」

「我只跟她釣過一回。」

「會不會有事情？」

一路上紀凱文同何之軒簡單交流著公事。方竹聽了個大概，如今在「孔雀」掌事的是紀凱文，支撐搖搖欲墜的李家的也是紀凱文。

紀如風說：「我請之軒幫我去繳個費。」

上車的時候，方竹主動鑽進車後座，何之軒也沒有阻止。紀凱文坐在了副駕和圖書駛座上。

「方竹，你是追求過愛情的人，你應該明白情之所鍾情不自禁，為了愛情的圓滿，誰都可能變成自私的魔鬼。」

「她看動畫片，《灌籃高手》和《櫻桃小丸子》。在我宿舍里看。」

「她爸爸也不想她知道吧？」

紀如風冷笑：「誰又站在我的立場上想過？我為了這個家盡心儘力，她還是不諒解我，離家出走是家常便飯，我們只能把她送回她外婆家。可是老人畢竟是老人，管不住她。我管她太嚴別人會說后媽虐待，管得太松，又……又出這樣的事情。她一次次在家裡大吵大鬧，罵我罵她的弟弟，問我拿錢，拿不到錢就偷……她……」

方竹說：「你什麼都比我強，成績比我好，工作能力比我好，辦事能力也比我好。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衝動地要跟你結婚，你的今天也許會更好，比現在更好。你媽媽說的是對的，是我害了你。」

「是的，她喜歡在學校的湖邊玩兒。」

「你調查過她乾的那些事情，是吧？」

紀如風淡淡地同方竹打了招呼，何之軒說：「方竹想和李總談談。」

這段插曲教方竹心成不是滋味。

何之軒轉過頭來看牢她。

她決定去見見李潤，看在李曉的份上。

方竹有點不好意思。

「你從來沒有站在別人的立場上想過嗎？」方竹問道。

「其實，你……不做新聞，是……可惜的。」方竹說，她倫偷地、留戀地覷一眼何之軒，「何之軒，你這樣照顧我，我是很感激的。」

企業家消失了，贏弱的病人不堪一擊。方竹看見屬於父親的眼淚從表弱的男人的臉龐上流下。

李潤乾澀的嘴唇動了動，似乎在哂笑。

方竹回身望了紀如風一眼。

紀如風說：「我半輩子都在扮演討人厭的角色。當年從新聞系畢業進www.hetubook.com.com了報社，為了追求事業跳槽，跳槽後為了追求愛情堅守在瀕臨倒閉的老廠里，為它嘔心瀝血，爭了半輩子，忙了半輩子，結果李曉決然一走，把我永遠釘在恥辱柱上，這輩子都洗刷不掉。」

「釣魚？」

「曉曉一直很喜歡你們倆，她甚至覺得在這世界上最關心她的只有你們倆。」李潤的雙眼黯了一黯，然後向方竹投射過來一束懇求的目光，「能給我說說曉曉最後對你說了些什麼嗎？她從小就愛麻煩你。」

他沒有作聲，她說對了。她有同樣的苦痛，她會明白的，他想。

何之軒扶住她的肩膀：「我們回家。」

她總讓自己活在自責里，從來沒有鑽出來過。何之軒嘆氣：「方竹，在你的能力範圍內，你已經儘力了。」

她別過頭去，看見何之軒自走廊的那一端緩步走來。

「我想念她成長的毎個階段。」

對方開口說的頭一句話就令方竹無法應答。她沒有作聲。

紀如風受的打擊也不小，坐在她身邊，能看見她頭髮里的銀絲還有眼角的魚尾紋，鬆弛的雙頰將嘴角拖累得耷拉下來。

何之軒問方竹：「可以走了嗎？」

方竹說：「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

「這都是她愛吃的。吃完飯了她不會立刻做作業吧？」

紀凱文對方竹說：「我要跟你們走一趟，去『君遠』開會。」

「曉曉小時候經常找你一塊兒吃晚飯吧？」他問。

方竹聽不下去，站起來：「曉曉已經去世了。」

方竹才答：「嗯。」

方竹感到恐怖，磨損之後的靈魂競會如此鄙陋。她會不會也變成這般模樣？她低聲說：「所以我覺得對不起很多人，因為我的自私讓很多人痛苦。我沒有立場讓他們站在我的立場上考慮我做過的事情。」

在病房內照顧著李潤的紀如風也沒有和-圖-書了從前的光彩——曾經大學時代的方竹所推崇的職業女性的自信神采，那樣的神采榮光到方竹知曉李潤同她的不道德關係后，都會因為一份敬畏之心而不忍多加苛責。

方竹在李潤病床對面的兩隻座椅中選了一隻離李潤稍遠的坐下。

她曾經以為李曉沒有得到過父愛，實際上並不是這樣。雖然李曉的父愛是不及格的，但是仍擁有那份不及格的追悔莫及的愛。

「是肝癌。」

紀凱文跟在何之軒身後，他們一起走了過來。

他走到她身邊，他們身邊還有另一個人，她有尷尬的意思，但是沒有不悅的權利，方竹對自己說，何之軒需要全新的人生。

「看到你和小何一塊兒，我真高興。」

她說：「我該走了。」她幾乎是逃避似的，快步離開紀如風身邊，只是往前幾步，她又停下腳步。

李曉的死才是至大的打擊。

只有那雙眼睛炯炯有神，李曉的眼睛像他。他們是血親，有斬不斷的關係。

「她小學的時候數學成績很不錯的，期末考試考過一百分。」

「是嗬，愛穿漂亮的衣服、鞋子，還喜歡名牌包。」李潤繼續講道，「我以為我以為……我以為不給她錢，她就不會有學壞的條件。她小時候偷過你的手機，這事情我曉得，我罵了她，但是小何和你教育了她。我太忙了，忙著搞事業，忙著拼業績。我沒有空好好教育她、關心她，我甚至沒多少空管她，她在幹什麼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管住她的經濟不讓她亂花錢，她就不會出格。我對不起她的媽媽，更對不起她。任何理由也不足以解釋這些。」他以手扶額，並覆住雙眼。

方竹莫名地安慰。她問：「在香港的時候，你一直在『君遠』做事情嗎？」

在葬禮上的驚鴻一瞥，以為這對男女都還風采依然，不過是方竹的錯覺。和_圖_書

李潤的聲音懇切，以及凄涼。方竹無法回答。

李曉葬禮上的李潤，仍如往常那般身髙體闊，聲音洪亮。方竹無論如何都想不到只有半年多的時間，他就迅速從從前的體積縮水到現在的瘦、干、黃、下肢腫、肚子大。

「她是不是老吃葷的？」

「我知道了她乾的那些事，就把她找回來罵了一頓，收了她的信用卡，然後我又出差了，你給我電話的時候我剛出差回上海。如果我能早一點回來，如果我那天不罵她，如果我能早一點發現她吃的那些葯……你看看，小方，我個年過半百的人還在想吃後悔葯。」

她真難得，也真有實力，方竹想，也的確有代表「孔雀」塞她紅包的立場和權利。

方竹拳了拳手，發覺因為有傷口而無法拳住，她挫敗地、落晚地正對著他，說：「何之軒，真的，是我對不起你，是我拖累的你，我受什麼樣的懲罰都是應該的。你不要對我這麼好，這樣下去，如果有一天你不再管我了……我情願……」她想說的是「沒有再遇到你」，可是說不出口，還在想，總不能一直欺欺人下去，於是繼續說，「這樣的我是不應該再麻煩你的，你本來就不欠我什麼。作為老朋友和校友的情分，你已經做得很到位了。」

紀如風請方竹在病房外廊邊的座椅坐下。

方竹很難過。

這是她同何之軒的公事。方竹沒有開腔。

紀如風對方竹說：「我知道你們心裏對我有意見。」

方竹問：「我還沒有幫曉曉找到公道。」

此人亦在自己的殼中，瑟縮不前。當年的神采、當年的抱負、當年對愛情的憧憬都是她的層層枷鎖。

這也是方竹此刻正準備做的，她已經不適合待在室內。

他的女兒已經死亡，他正在面臨死亡。

「小方，我曉得在你心目中，我是曉曉不負責任的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