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於是每個傍晚，他都會仰起小小頭顱，去守望那道白色的、祥和的影子。

莫陌是個嗜棋的少年，不習武功，於他，是再簡單不過的一個任務。

「而八英之中，唯一的風流浪子，就是如今的靖國公，莫世靖。」

他不知不覺地伸出手去，彷彿能夠觸到她似的。然而那女子看著浩淼江面過盡千帆，終是渺然轉身，進了閣子。

他滿懷希望地看著九仙夫人。他希望娘親看到自己這樣酷肖她的臉，會對他親近一些。

凌光指向不遠處的一群少年，「殺了他們，你就可以上樓。」

在他昏迷過去最後一剎，倚天出現在他面前，將他拎進了刀室。

他心中忽生欣喜。

終有一日，凌光攔在他面前。

他並沒有什麼感覺。

這是他第一次殺人。

青石板的巷子中並沒有其他人——他特意選了一個僻靜街角。

可是他還是問了。

少年溫和地笑著，那笑意讓他覺得溫暖而明亮。

而教他練刀的人，說的是扶桑語。

然而那女子的目光，不是他想象中的溫存，而是一點點地，變得冷酷。

那雙眼睛，讓他莫名覺得熟悉和親切，彷彿只要一轉向他，就是溫和慈憫，能夠讓他依戀。

仍是緊緊攥著她的衣裙。他遲疑著又喊了一聲：

「望月流對背叛忍者施以酷刑。望月陌也甚是頑強，硬是撐下三年的非人折磨，逃了出去。養好傷后，回來找莫世靖。兩人好了一陣，望月陌卻發現莫世靖早已成親，一妻兩妾，甚至已經懷孕生子。她本就極為烈性，為了莫世靖叛祖離宗，卻反被莫世靖背叛，連家門也不得入。是以和圖書因愛生恨，投靠倚天，入了鳳還樓，卻發現已經有了你了。」

他提刀上樓，九曲迴腸，見到了九仙夫人。旁邊，坐著樓主倚天。

九仙夫人冷冷地看著凌光，說的是扶桑語：「為何帶他上樓？」

一步步，梨花拂亂，繽紛落英自傘面滾落，施施然飄灑地面。

於是他換了一條隱蔽的路，卻仍然每天傍晚，會小心翼翼地，帶著虔誠而卑微的心意，仰望樓頂。

他記憶中的第一樣東西，是刀。

「為什麼？」

除了可以見到凌光和倚天，只有一個白音料理他的日常起居。

小小的手指夜夜滑過那寂寞如雪的刀刃，有時候會倒映出滿天繁星，流光一燦；有時候是霜天殘月，曉霧依依；有時候是霧凇沆碭，煙冷寒闕。

他自己也受了傷，他覺得那些少年身上流出來的血，和他自己的，並沒有什麼不同。

「九仙夫人是你的母親。」

刀室無窗。

他咬著牙，反而抓得更緊了。

有一夜月澹千門，天與雲與山與水，上下一白。他漠漠然夤夜孤坐月影里，岑寂心中驀然一動，刀引千嶂煙波，雲起水落處萬木摧折。

他三年未見日光。

這一跪，就是三日三夜，水米未進。

這一切卻都落在凌光的眼裡。

九仙夫人手中現出了一把短刀，毫不留情地勒掉了他的小指。

刀是他唯一的朋友。

他沒有驚訝。

左手在袖中硬生生地曲成拳，骨暴筋抖。

大約是因為教他練刀的人被稱作凌光一品——整個鳳還樓中地位僅次於樓主的人。

斜暉脈脈，將她那身縹緲白衣鍍上了一層淺淺金色，彷彿下一www.hetubook.com.com刻，她就要乘風而去了。

他想，在中原話中，他的刀和他同姓。

他每每還未出刀，便划傷了自己。胸腹之上，累累傷痕。看慣了自己的血之後，就覺得不那麼腥了。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身後，一枚八方手裡劍，正正釘在地上。

他木然地掃過自己光禿禿的手掌，血一滴滴落到地上的雙刀上，瑪瑙珠子一般滾落下地。霜雪明刃依舊光華爛然。

「你的娘親望月陌，和我與倚天一樣，都是扶桑人。她是望月色忍，十四年前，被派來中土刺殺太子明嚴。明嚴不近女色，她只能通過與太子最親近的侍前八英去接近他。」

那時候，他還從來沒有開口說過一個字。但他感知到了手中刀的靈性。

殺手殺人，從來不問為什麼。

柳色如煙，梨花勝雪。漫天細如牛毛的溫潤雨絲，彷彿都被染做青翠碧色，沁人心脾。

凌光詭異地笑著：「你是他的獎賞。」

他忽然覺得自己滿身泥水，污穢不堪。

殺死哥哥。

那張臉，和娘親的多像，和自己又多像。卻質潔如玉，明澄如鏡，不染半點塵埃。

他很晚才學會說話。

「望月一支，最容不得屬下背叛。望月陌身陷情網，人就變得痴傻了。為了不連累莫世靖，自己躲了起來，然而仍在生下莫陌之後，最為虛弱無力之時，被望月流捉回了扶桑。莫陌被她託人送給了莫世靖。」

九仙夫人說：「他活不活的下去，是他自己的造化。」忽然陰險一笑，「也是你們的造化。」

他獨自哭了一會兒，並沒有任何人來理睬他。

直到和*圖*書中指也被斬斷，他終於揪不住那浸透了鮮血的紗，他方意識到，這一切都是真的。

他的腦子中轟然失去了意識，彷彿置身於一場夢境，那蝕心的疼痛並不能讓他醒來。

三刀流，以口銜刀，右手改用龍魂索。

他所能看見的，還有一群比他大的孩子。

彷彿他早已經通過那一雙眼睛，知曉了。

可這些孩子見了他，都像見了鬼一樣地恐懼。

離開鳳還樓之前，他終於再度開口說話，問了凌光三個字：

他若不能與他的刀相依為命，又能依靠誰？

他並未遲疑地走上前去，拉住九仙夫人的裙裾，仰目期盼，說出了他這一生中的第一個字：

他撕破了自己的衣裳，隨便蹭出了好幾道猙獰的傷口，將血染上衣褲，在一個雨天里，躺倒在了莫陌從宮中學棋歸來的路上。

他默默地任由雨水在身體上冰涼流淌，遠遠地望見一道清雅挺秀的月白身影，撐著素麵無文的天青色油紙傘，自巷尾緩步而來。

學會拿刀之後，刀的數量，就增加到了兩把。

他微怔，九仙夫人憎惡地拉著裙裾，見他並沒有鬆開的意思，提高了聲音怒喝道：

前後都是那樣鋒利的刃。

鳳還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樓主倚天一個月會出現一次。

「娘？」

七歲時，自養殺手的四年訓練之期已滿，他得到了他的第一個任務。

他愕然抬頭，不明白凌光意思。

可是有一天，夕陽斜過遠山，金赤霞光落到他的臉上，有一種從不曾體驗過的，澄凈而博大的溫暖。

莫府中的一切，凌光早已派人打探清楚，告知了他。

凌光自不理睬九仙和*圖*書夫人，對他說：「小孽種，還想活的話，就跪著去求樓主，教你三刀流的刀法！」

「刀，有自己的性格。連刀的性格都摸不透，如何驅使？」

已經不是他的了。

可是這次凌光意外地爽快大方。

樓中所有不是殺手的人，除了神醫徐靈胎，全都被下了啞葯。包括那個從小將他帶大的小姑娘白音。

眼睛所見的比痛苦襲來更快。

他只有這樣一個玩物。

「殺了莫陌，你娘就會重新喜歡你。」

因為除了教他練刀的人，沒有人會同他說話。

那把刀全身都是刃口。他第一次拿時，便割了手。

那女子薄紗覆面，可從他的角度，仍然能看到她的一雙眼睛。

他心中惘然失落。

而疼痛已經讓他麻木了，一滴眼淚也落不下來，只是愣愣地看著地上三根小小的、慘白的手指。

方滿四歲。

他方見到她袖口輕動，下一瞬，只覺得面前驟寒，下意識地側臉閃避，卻只覺得臉頰劇痛，鮮血瞬時淌出。

他被喚作陌上春。

他沒有猶豫。

「放手！」

鮮血剎那間染紅了她雪白的裙裾。

他看到了一個白衣翩然的成年女子，高樓之上，獨自憑欄，望斷悠悠江水。

凌光說的許多話，他彼時尚聽不大懂。卻一字不漏地記在了腦海里。

凌光桀桀怪笑，夜梟一般：「望月陌，你砍斷了他的三根手指，他以後還如何拿刀？拿不了刀，他如何在鳳還樓活下去？」

他聽見少年們談論過。所有人都是有娘親的。娘親是一定會對孩子很好很好的。

「放手。」

他垂頭，對著倚天屈膝跪了下去。

直到一日，那女子無意低頭，正和*圖*書好對上了他的眼睛。

「所以你娘望月陌此生，最恨的就是莫世靖，還有和他的兩個兒子。你若是能殺了莫陌，她自然會高興，說不定，就對你另眼相待了。」

那面容清俊，如那梨花般風露淡雅。

「你是誰呢？為什麼受了傷，會在這裏？又為何，和我長得這麼像？」

他只需要去接近莫陌。

上面白波九道勾縷紋，他識得是九仙夫人的標誌。

他那時候還是很小一隻，仰起頭來看那樓，會很累。所以他每日練完刀默然地回到自己的住處，經過那樓時，都是同其他弟子一樣，低頭匆匆而過。

那是一個高大瘦削的男人，總是在地上投下奇長的陰影，將他整個人都籠罩其中。

那把刀，極難習練。

「莫世靖輕薄兒郎，竟將你娘親迷惑住，兩人花前月下，海誓山盟，然後就有了莫陌。」

那暉暉霞光牽引著他仰起頭，微微眯起了雙眼——

那白衣的少年卻絲毫不覺得他臟，拿帕子抹凈了他滿是雨水和血跡的臉，稍稍的怔忡過後，脫去了他破爛的衣衫，解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了他，將他抱了起來。

血凝固了，他只能再次去拿那把刀，這一回知道要套上那個革套。

據說九仙夫人極得樓主的寵愛，他想也許是他不夠尊敬九仙夫人。

那一雙手伸來時，他竟怯懦地往後縮去。

倚天冷漠地看著渾身是血的他，第一次開口，用的是扶桑語：

他是有那麼些不一樣的。

空中是風吹不散的縹緲薄霧，輕紗一般瀰漫。

又削落了無名指。

此後三年，他不曾出過刀室。也再也沒有見過九仙夫人。

這是他知道的規矩。

「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