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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輕緊繃著臉，快手扯下一塊翻起的表皮，挑了一片兒白葯摁了上去。底下人果然痛得眼淚橫飛。

少年蹭蹭蹭到床邊抱住葉輕的手，央道：「二哥，那你教教我怎樣才不用偷偷摸摸的？」

葉輕道：「你認錯倒是很誠懇，可我看你就算知道皇上會把你往死里打，你還是會去。」

桂子早已落盡了。蒼鬱的密葉月下岑靜，竟有博大虛空中寂滅禪定的意境。

少年懨懨道：「知道。」

葉輕氣得甩開他別過頭去，吼道：「算老子都白說了！」

少年趴在枕席上，雙目微閉，背上橫七豎八鞭痕累累，血跡斑斑。葉輕蘸了乳白膏藥，塗抹傷口，底下人頓時一聲高一聲低地哀哀叫起來。

雪齋家的家紋。

鸞郡主踢掉腳上杏色舄履，跳上床去，葉輕忙攔住：「郡主，括羽傷重，御醫囑咐靜養，不可隨意移動。」

少年「嗯」了聲，扭過頭來，唇紅齒白，眼仁兒黑白分明，像水銀里浸潤的剔透黑玉。「是我險些壞了皇上的事，皇上罰我，是應該的。」

這紙詔令，不啻於一道驚雷，震得左鈞直半晌回不過神來。丟下詔令，她撩著官袍跑出了四夷館。

她怎能去扶桑？去了扶桑，雪齋又豈會讓她再回來？古有蘇武牧羊，她左鈞直只能打漁了。

葉輕把他從一堆枕頭裡hｔｔｐs://ｗww•ｈetｕｂｏoｋ•ｃｏｍ•ｃｏｍ挖出來，嚴正了一張冰山臉盯著他，「你莫不是看上那左家小姑娘了？你何時認識她的？」

左鈞直從長安左門回家，次日去四夷館，卻收到翰林院並禮部主客司下發的一紙詔令：

「鈞直，怎麼了？」父親關切詢問，若溫泉之水緩緩流過光滑岩石，暖而舒雅。她貪戀這溫情，她依戀父親的懷抱。已經失去了媽媽，爹爹又因她而殘。她是斷斷不能，絕對不能，再失去爹爹了。

淚涌了出來。她飛奔過去，撲進父親懷中，顫抖得如一片風中之葉。

「……遣行人司司正何子朝、行人那如帶領、四夷館通事左鈞直伴送，陪護扶桑國使還國……」

只能去找姜離。

葉輕到底是習武之人，抹葯也是大氣粗放，手勁再緩，也比不得女人溫柔細膩。聞得此言，手下又是一重，這下底下人連叫的聲氣兒也沒了。

少年抖了抖，小聲問道：「皇上不是把我關了小黑屋么……二哥你怎麼能進來？」

葉輕敲了一下他的腦袋，語重心長道：「昨夜之事，我和小鍾可以幫你瞞住皇上，以後呢？我看皇上有意讓她在外事一路上繼續走下去。這是提著腦袋刀尖上走路的職事。你難道還要這樣一直偷偷摸摸地護下去？」

明嚴和_圖_書深深看了葉輕一眼，道：「同御醫說，十日之內如果括羽不能活蹦亂跳地下床，朕就讓這藥用到他們自己身上。」回頭向陸挺之幾人道：「看也看過了，散吧！括羽還在閉門思過，以後，沒有朕的許可，誰也不許進來！尤其是鸞兒！」

「你以為你還是小孩？光著屁股還想讓我女人來給你搽傷？」

風過時，桂葉婆娑，一片老葉飄落肩頭，邊緣微微捲起，絡硬脈枯。握著老葉，左鈞直心中忽然升起大愴然，大愴然後是大平靜。她卜不清未來，心中亦未嘗不懼怕，只是無論何時，這懼怕從不曾阻住過她的步伐。

少年擰起修長墨黑的眉毛，唉喲唉喲又叫起疼來。

明嚴掃了床上的括羽一眼，冷笑道：「還能爬到最裡邊兒去，看來打你打得還不夠狠。」

還能找誰？段昶？通過段昶找到皇上？她很快打消這個念頭。她這不入流的微末小官，竟想一步通天么？異想天開啊……

抖著手推開大門，父親正在院中看書，長生懶洋洋地趴在一旁。

鸞郡主瞪著一雙小鳳眸，「本郡主就看一眼！」

少年哼哼哈哈，把頭縮了回去。

「禮部安排我伴送扶桑國使回國，怕是有兩三個月見不到爹爹了，也不知道這年，能不能回來過。我捨不得爹爹。」

明麗少女撲到床邊m.hetubook.com.com，卻見床里側三分之一處趴著一人，裹成蠶繭模樣，渾然沒有可下手之處，不由得擔憂問葉輕道：「括羽怎麼樣了？」

下值后不敢獨自回家，吞吞吐吐求了壽佺送她回去。快到家時，遙遙見到自家大門上一角有白色花紋。近了一看，竟是一副白粉筆繪出的折敷三葉葵的圖紋，精細優雅，卻讓左鈞直膽戰心驚。

「鸞郡主駕到——」內侍尖細傳報一聲聲由外殿至內閣遞了進來。少年死人一樣地趴回了床裡頭，頭顱半埋在褥子里，雙臂收在身下。葉輕揚起冰蠶絲織羽被將他全身罩住，一張臉恢復成了最漠然的石刻畫，向小旋風般闖進來的少女拱手一禮：「郡主千歲。」

明嚴聲色俱厲，縱然明鸞此前誇下海口要挑戰皇帝的權威，這時還是被訓得服服帖帖，老老實實從床上爬下來穿好了鞋子，垂首站到一邊。

少年哼哼道：「天曉得我是幾時生的，說不定我比她大……」

陸挺之、段昶應聲道：「是！」明鸞氣得跺腳甩袖，林玖卻是垂頭抿唇忍笑，莫飛飛看到，向左杭擠了擠眼，左杭會心而笑。

伏在父親懷中收了淚，仰起頭時已是一臉乖巧笑意。

得去找姜離。

舞六幺的妖艷男子。細薄朱唇勾起，弔詭地笑著。左鈞直猛地止步轉身，見了鬼似的逃了回去。和圖書隱約聽見身後妖冶的笑聲：小東西，乖一些，逃不掉的。

「二哥，你手輕些……啊！」

「知道你還……」葉輕見少年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模樣兒，搖頭道：「人家還比你大。」

葉輕拍了下他臉，微怒道：「說正事！你可知道那是皇上看準的人？」

翰林院職雖清貴，品秩卻低，凌岱泯便是大學士，在權臣面前亦是說不上什麼話。

雪齋這人不比韓奉。她信他言而有信。

左鈞直夜不能寐，披衣而起在院中徜徉。月如冰輪，露白風清。長生似乎明了她的心境，安安靜靜隨在她身邊，一聲不吠。

手還未觸到那被子，便聽得一聲斷喝：「鸞兒下來！」鸞郡主訕訕收回手，道：「皇帝哥哥來得真快，那些沒眼力勁兒的內侍們，竟也不通傳一聲！」一回頭，只見明嚴一襲雲肩通袖龍襕圓領袍子，龍章鳳姿，臉色卻不甚好。他參加經筵進講后直接過來，也未換衣，身後一溜兒跟著陸挺之、段昶、林玖、莫飛飛和左杭，除了莫飛飛仰頭看房頂，其餘人等均低垂著頭。

葉輕上前一步，低聲道：「稟皇上，剛給括羽餵了葯，燒是退了，還在昏睡。」

葉輕氣結，「括羽，你還真是王八吃秤砣鐵了心了！你也不想想皇上那邊怎麼弄？鸞郡主又怎麼辦？」

底下人蔫兒了，噙著淚，摳摳雪https://www.hetubook.com.com白褥子。

「又不肯讓宮女來照顧，你就忍著些罷！若是飛飛林玖他們來，還指不定怎麼折磨你！」

「……二哥……能讓小鍾姐來么……」

「尚在昏睡。」

武英殿西廂。

少年玩著項上的一顆晶亮瑩潤的海紅豆，隨口道：「皇上有皇后，郡主有林玖。」

花開時，馥郁芬芳；花謝去，安然自得。寵辱於之何有焉？天地間，任日升月落，隨雲捲雲舒，自聽風吟。心定處，不增不減，不悲不喜，不生不滅，順生應時，是大自在。

「一個女兒家，隨隨便便爬上男子的床，成何體統！還顧不顧皇家臉面！」

回了四夷館，喘息未定，卻又聽見人說，姜離昨日被遣作欽差，赴川蜀一帶巡視官學去了。

「還知道疼？知道疼怎麼之前也不向皇上求個饒？」

父親摟緊了她，一下一下地撫著她的背，一如幼時噩夢之後的安慰。

葉輕哼了聲，「皇上嘴硬手辣，私底下卻心疼你得很，你又不是不知道。」

一入朝堂深似海。本以為只是做個小小譯字生，卻沒想過會身不由己泥足深陷，到了如今地步。

「送我平安出海，你和你父母自然也得平安。」雪齋冷厲的聲音又在她耳邊響起。

拐上大道，迎面見到一個人。

昨兒就該想到雪齋並不是說著玩的。要讓她伴送回國，還不是韓奉動動小指頭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