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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飛瑜揪著她的耳朵把臉轉回來，太了解她心思，「我警告你，別跟上次一樣瞎折騰。你要是敢走，誰愛帶你帶你去，我立馬辭職！」

宋彥城抬起頭。

聽得出來，她心情是很好的，甚至俏皮地把兒化音念得格外喜感。

黎枝卻沒跟他碰杯，而是把手挪到桌邊沿，很輕地嗑了嗑。杯壁碰桌子的聲音，脆而小。黎枝抿了抿唇，輕聲說：「第一杯，不敬你。」

毛飛瑜：「出息！一副沒見過世面的樣子。出門兒別說認識我。」雖凶，眼角還是帶笑的。

最終達成的約定：宋彥城可以認祖歸宗，但他的生母，無論生死，與宋家都無半點關係。

寒冷被驅走大半，黎枝也激動，「姜老師看我演戲？」

「空檔，正好回公司拍個宣傳照。」黎枝臉不紅心很跳地解釋。

「巨星。」毛飛瑜齒間碾了碾這倆字，嗤聲站起來，「出去抽根煙。」

季左不敢提。半晌，才委婉寬慰，「宋總，時間差不多了，找個地方吃飯？畢竟也是您生日。」

她的手舉過水麵，頭頂淹在渾濁的水中，被嗆了，聲嘶力竭地喊救命。絕望與無力在每一次撲騰起的水花里無聲傳遞。荒山圍繞，幾隻黑鳥搖曳于天邊，同村民的冷漠一起，構成一副悲愴的冬日之景。

黎枝還是笑臉，「那你就會錯過一個時代巨星，捨得？」

毛飛瑜輕哼，「就你最明白。」

宋銳堯笑容寬和，「彥城也給祖上敬炷香。父親生前最是惦記你。」

本以為又是毛飛瑜，結果卻是季左發來的信息：

王夢花被婆婆刁難，從家裡一路追打到外面。村裡人出來看熱鬧，王夢花被老婆子追趕，失腳滑落進池塘。如冰刀刮骨，神經全部麻痹，她不會游泳，在水中撲騰掙扎，圍觀的村民卻無一人出手相救。

黎枝也不藏掖著了，挺坦誠地說：「聽你朋友提過，就是那位孟先生。我這兩天正好沒戲，順便了。」

這樣的場合，不容外人。季左候在祠堂外，這麼遠的距離，都能隱約看見宋彥城的背影在最後一排。換做平時，他是一點也不擔心。宋彥城這能忍能磨的性子，非一般人能比。但今天……季左坐在副駕，不放心地看了好幾次時間。

毛飛瑜氣的恨不得抽她，「慫豬。」

宋彥城神色分明動了動，像冰山溶解，從眉眼開始，已經沒了鋒利的冰塊兒。

黎枝沒吭聲，低著頭，眼珠一轉，把棉襖裹緊了些。

生日又怎樣。

姜棋坤的第一場戲是中午一點，他提前到劇組，敬業精和*圖*書神有口皆碑。按理說，這種名不見經傳的小演員，他是不太盯戲的。但黎枝這一場，他卻看完全程。

那四捨五入，就是一塊兒睡覺了？

兩人都安靜，毛飛瑜知道，砂礫在江河湖海的沖刷下久了，便成了硬石頭，不會再輕易認為自己是顆珍珠。他和黎枝都是這一類人。所謂英雄心心相惜，其實苦難者也一樣。

車門閉緊后，陰鷙與低沉悉數升至眉眼。那瓶水的瓶身已被捏得變了形狀。季左暗覺不妙，宋彥城用力一擲，將水瓶狠狠砸向了中控台。

等上菜的間隙，宋彥城始終很沉默，黎枝坐他對面，多少有些尷尬。尷尬到不自在，她甚至開始後悔，腦子灌漿糊了嗎，一時衝動跑回來給他買個屁蛋糕。

毛飛瑜看過來。

宋彥城：「沒用的，我已經錄音了。」

一個長鏡頭到底，導演：「卡！」

黎枝捧著熱水，「哦。」

西南角一處祠堂里，宋家人悉數到場。法事正在進行，這是家族的規矩，每年歲末，都會合好日子祭祖。這種興旺之族，對風水極其講究。

旁人只看出他的虔誠，沒有絲毫情緒破綻。

宋彥城湊近了些，低聲：「金主很喜歡。」

宋彥城脫了大衣，一件深灰色的高領羊絨衫打底，螺旋紋的袖口處，露出半面白金錶盤。他的手很好看，不算秀氣，指節勻稱有力。正摸著茶杯杯壁，指腹遊離。

不假客氣，宋彥城做主，點的菜式少而精。上齊后，他說：「吃吧。」

黎枝坐起身，頭疼欲裂。她一摸額頭，果然是發燒了。今天的戲還不太好拍，是一場下水的戲。

黎枝抓著他的手臂就往肩膀上一頓蹭，小聲激動，「嗚嗚嗚我不冷了，我還能再跳一次河，姜老師看我演戲我死而無憾。」

黎枝牙齒髮抖，「那我……」

宋彥城：「測了分貝，達到海市噪音標準。」

黎枝調整呼吸，重新看向宋彥城。

感慨沒五秒鐘，黎枝叫他，「毛哥。」

「鼾聲比我狗還大。」

宋彥城平靜接過，上車。

季左把車開向城西，一處私家餐館。把人送到后，他便很有眼力勁兒地先走了。

「多謝大哥厚愛，您不提醒，我也會儀錶孝心。」宋彥城熟練地點燃香，一縷煙氣裊裊而上，給他的眼睛蒙上一層紗一般。

在宋彥城漸漸轉陰的臉色里，宋銳堯的眼神意味深長。

也是，一入豪門人上人，誰還想過苦難日子。

導演喊：「卡！過。」

話不說破，但宋彥城何其敏感，幾乎瞬間就和-圖-書聯想到。

中午一點，片場，河邊。

宋彥城眼裡的訝異毫不掩飾，甚至皺了皺眉頭。

黎枝的臉被室內的空調蒸騰得有點泛紅。雖然很漂亮，但宋彥城想，竟然還對我臉紅。

這個電話很湊巧，廣順橋就在前面五百米。宋彥城抬眼看過去，已經能夠看見黎枝的身影了。

毛飛瑜壓低聲音，「對，而且看得很認真。」

季左也驚喜，「誒？是黎小姐？」

黎枝被凍慘了，坐在那兒半天沒敢起身。

「嘭」的一聲巨響，季左大氣不敢喘。

沉默幾秒，他點了點頭，沉聲，「謝謝。」

黎枝被他望得有點恍神。

「……」

工作人員立刻將黎枝從水中扶上岸，由衷道：「演得太好了。」

半晌，宋彥城才低聲：「開車。」

黎枝裹著毛毯，渾身濕漉，凍得嘴唇發抖，連笑容都變得有些僵硬。毛飛瑜又拿外套給她裹了一層，難掩高興，「姜老師一直在場邊看你這場戲。」

愣了好久，黎枝才繞明白。原來宋彥城的母親已經去世了？忌日還是他生日？這是什麼悲慘的甲方。那他今天扮演冰雕，也就可以理解了。

這個沒有人情味的甲方。

黎枝說：「你下班了吧？回去的路上嗎？」

宋家祭祖，進退有敬。在師傅的指引下，禮儀之數面面俱到。接近尾聲時，宋銳堯忽說：「彥城過來，好好拜一拜祖先吧。」

自那以後，宋彥城只叫關紅雨做媽。

案台之上，是宋氏祖牌，追溯到明清，跨越時代，每一位嫡系親屬都有名有份。卻唯獨沒有他母親一席之位。

「宋總。」季左遞上水。

裏面是一小塊慕斯蛋糕，白色淡奶上，點綴了一顆大草莓。

他挑眉看她，神色之中，甚至多了一分可以稱得上是溫柔的情緒。於是指節叩了叩桌面，嘴角微微帶笑，「心意收下了。」

宋彥城下意識地抬起手，假裝淡定的，印了印右邊眉骨。好像是普通的撓癢，其實是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眼裡的觸動。

宋彥城昨晚一直沒掛電話？

季左斟酌許久，仍是不敢打破氣氛。

聲兒是真大，吹鼻子瞪眼的，特瘮人。

兩人是並排坐的，黎枝笑著撞了一下他肩膀，用港腔俏皮說：「小毛哥，想開一點。」

黎枝一片眩暈，迅速搖頭，試圖把這骯髒的想法給甩掉。

黎枝佯裝不在意，把紙袋往他懷裡一擱，「拿去拿去。」

一路沉默。

這邊的宋彥城，已經可以想到她氣得臉色發綠的場面。踏進辦公室的季左在門邊腳步頓住，呃，老wｗw•ｈetｕｂｏok.com.ｃom闆笑容好詭異。

餐館是很質樸的裝潢，看宋彥城和老闆很熟的樣子，應該是他常來的地方。

眾人眼色微妙而變，心裏都明白其中緣由。當初宋彥城能認祖歸宗，全是宋父一力支持。宋父對自己欠下的風流債供認不諱。任關紅雨如何反對，他一定要讓宋彥城回宋家。

「等一下。」黎枝打開一罐汽水，倒在杯子里。

宋彥城觸動x2。

「黎小姐，其實今天，也是宋總母親的忌日。」

黎枝沒跟他頂嘴，眼睛看別處，「哦。」

「黎小姐，其實今天是宋總生日。」

他母親在他生日的這天死去。

宋彥城含糊地「嗯」了聲。

從小到大，黎枝最懂的，就是察言觀色以及擺好自己的位置。她不打感情牌，也不道德綁架任何人。能懂的，自然懂。她知道，宋彥城不是裝傻充愣的人。

「你就這反應？」

禮畢，一干人又去祠堂後院喝茶聽經。宋銳堯附庸風雅，喜歡弄這些儀式。宋彥城沒這份講究，直接離場。

黎枝笑了笑，「都行，我不挑食。」

不用知道前情，光這一句話，就足夠寫一萬個悲慘故事。

女助理的上一個，是宋彥城的。

「對了，送你的生日禮物。」黎枝遞給他一個絲絨方型盒，「我的航班晚點，所以時間有點趕。我也不知道你喜不喜歡。」

屋裡，是丈夫如雷的鼾聲。

一旁的關紅雨也道：「應該的。」

宋彥城嘴角動了動，還沒開口。黎枝轉過身，笑著晃了晃手中的小紙袋，「吶~路邊蛋糕店買的，吃不完，送給你啦。」

黎枝沒話找話聊，「晚上，不和朋友聚聚啊？」

當時鬧得轟轟烈烈，足矣載入家族記事。宋興東雖不喜歡宋彥城，但到底是縱容兒子的。再者，多一個後代無傷大雅，往好聽里說，甚至稱得上是人丁興旺。一方是私心，一方又得顧及關紅雨這個兒媳婦的臉面。

手機震動打破氣氛，他皺了皺眉，接起。

宋彥城難得的，沒再挖苦，沉默兩秒后，說：「請你吃飯。上一次，謝謝你救場。」

海市，柏松墓園。

黎枝明亮的聲音響起，「這位甲方，請問您在哪兒呢？」

所有人都等著看他的笑話，但當時的少年宋彥城，出人意外的淡定與坦然，沒有半分不情不願。

宋彥城的微信就是這時候發來的：

黎枝說：「生日快樂，甲方。」

季左一見他出來，立刻下車迎上前。

「這一周你都別想跑。」毛飛瑜警告道：「我真抽你。」

沒別的，或許是一剎的ｗwｗ•hｅｔｕbooｋ•ｃｏｍ•cｏm同理之心，又或是一瞬的設身處地之共鳴。黎枝想這麼做，就這麼做了。

——

什麼人啊真是，「你胡說！我從不打鼾！」

冷淡的，不甚友善的，輕蔑的，宋彥城以平靜做盾，悉數照收。他走向前，沒有分毫異色，往宋彥城身邊一站，脊樑挺直，不輸氣勢。

劇本做了五處調整，加了一場群戲。劇本圍讀持續到中午一點結束，黎枝連酒店都沒回。毛飛瑜恰好也有點事，這一耽誤，等他發現黎枝不見的時候，黎枝已經快到機場。

王夢花低下頭，繼續剁著菜葉，面對鏡頭，眼神麻木空泛，與將亮的天色相得益彰。

師傅已經拿來了香，宋彥城低眼看了看，嘴角揚起薄薄笑意，從容接過。

多少年沒收過禮物了。

宋彥城收了電話，「靠邊停。」

賓利停穩，黎枝拉開車門坐上後座。她身上還裹著外頭的寒氣，明媚的一張臉笑容新鮮活力。空氣是新的，氣息是新的，瞬間衝散了車內的壓悶。

黎枝本身是會游泳的，這一刻忘卻自我，任池水湮沒，看不出丁點破綻。

被人重視和惦記的感覺，太好。

「那正好正好！我在廣順橋這個公交車站，反正順路，你到時候停一下唄。」

這種待遇，讓黎枝心生錯覺，好像自己真成了角兒。

這種關心和用心，讓宋彥城的心情換了方向，不說開心，但已經很坦然、很安心了。

黎枝憨甜一笑，低頭喝熱水。

宋彥城扭頭看窗外，隻字不言。

宋興東身體不好，所以沒有現身。關紅雨一身黑裙，端莊肅穆。宋銳堯黑色大衣及膝，一臉傲相。這母子倆打點安排大小事宜，頗有主人之風。而同樣身為孫輩的宋彥城，被擠在人堆外，存在感極低。

黎枝哭得太投入，萬物虛空，其實什麼都沒聽見。最後哭得睡著了，就更忘事了。被電話吵醒的時候，天色將亮，是昨晚那位女助理，說兩小時後來接她去片場。

宋彥城指腹捏緊香，手高於額頭，鞠躬三下，禮數俱到。

數十雙眼睛紛紛轉向後方。

黎枝：「……」

又道：「想吃什麼？這裏的冬筍燜肉是特色，別的地方吃不到這個味，你可以試試。」

黎枝：「甲方宋先生？Hello？」

宋彥城今天一身灰，大概因為陰雨天色，他原本偏白的皮膚都跟這身灰色衣服融成一體。

窗外天色灰濛，山區的雲層厚重，一團團的織在一起像要往地上砸。黎枝忽然頓了下，拿起手機，翻了翻通話記錄。

很快，第二條簡訊跟了來：

宋彥城見m.hetubook.com.com狀，也配合地端起茶杯，以為是祝他生日快樂之類的。

宋彥城看完后，合上紙袋，指腹悄然發了緊。他喉結滾了滾，力求平靜問：「不是要拍一周的戲？」

「不然呢？」

毛飛瑜走過來，給她披上大棉襖，「趕緊去烤烤火，八點編劇過來講劇本，有幾處做了修改。」

站在最前排的，自然是宋興東及其後輩。

她忽然有點兒羡慕時芷若了。

今年的祭祖日是宋銳堯親自定下來的，偏偏選在今天，擺明了別有用心。

她也拿起茶杯，伸手越過桌面，猝不及防地碰了碰宋彥城手中的杯子。

「建議掛呼吸內科及時就診，算工傷，可找我報銷挂號費。」

十七歲的少年，安無聲息地膈應了關紅雨一把。

宋彥城愣了下。

黎枝挺平靜的，「不用簽什麼協議吧？萬一我死活不紅，沒錢賠給公司。」

宋彥城沒應聲，繃著的下顎，臉龐的線條都綳得硬朗。微低頭的緣故，他的頭髮看上去很綿軟。只這一眼，黎枝忽然就心軟了。

黎枝愣了愣，顯示通話時間：7小時32分。

導演看了一遍回放，當即表示肯定，「完美。」

換了衣服，黎枝坐在火爐前取暖。毛飛瑜給她遞熱水，提醒說：「你的戲份不多了，後天大夜場，周二趕早上，然後就等下周和姜棋坤老師的一場對手戲。公司已經在給你做一些宣傳準備工作，這事春節後由紅姐親自負責。」

宋銳堯說：「你是我胞弟，我對你多些照顧也是應該。」他又笑了笑，「不止這些，我還記得，今天是……你生日。」

毛飛瑜嘖的一聲，「公司這是要捧你。」

黎枝眼珠轉了轉，說：「我明天想回一趟海市。」那句「後天大早趕回來」還沒出口，毛飛瑜就一頓狂罵：「你又在鬧什麼幺蛾子？！明天你有一場大早戲，不到下午兩三點不會完。你明天回海市？你再說一個字兒我抽你信不信？！」

黎枝接下來的戲份拍攝很順利，早上那場，王夢花四點起床，生火煮飯、剁菜餵豬，間隙里，她擦了擦額間的汗，抬頭看向透出微光的遠方，眼裡的茫然像經久不散的大霧。日復一日，不見光明。

狗男人，神經病。

打開一看，宋彥城情緒瞬間拔高——竟然送他一頭金豬？

說到「順便」倆字時，她有點虛。

宋彥城一貫的冷漠毒舌風格，剎那間轉了凋，沒有一句不耐的抗拒和譏諷，只是沉默以對。

手機擱衣袋震了震。

宋彥城扭頭看窗外，平靜問：「什麼事？」

他不覺厭惡，甚至覺得……有點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