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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和夏曉薇被逗得哈哈大笑。

夏曉薇仔細打量著出現在面前的男孩兒。男孩兒高高的個頭，但瘦瘦的，看上去有些單薄。長臉，稚氣未脫。面色白晰，嘴唇略厚。兩道好看的劍眉濃淡相宜。看樣子年齡在十六七歲左右。本來是一個十分秀氣、俊逸的形象。但是，卻壞在一雙眼睛上。也不是說眼睛長的不好，只是那雙眼睛里總是閃爍著一種和年齡極不相稱的狡黠。

「王伯群先生還告訴您什麼？只要是關於太爺爺的，我都想知道。」沈默滿懷期待地看著爺爺。

「回家。」沈默輕輕說道。

雖然一路風塵，略帶倦色，夏曉薇的容顏依然是難以遮掩的美麗。一頭玫瑰紅的長直發，艷麗卻不張揚。兩道濃密而修長的眉毛如一彎新月，薄薄的雙眼皮，長長的睫毛，大大的眼睛。鼻樑雖挺卻是弧線內斂，顯得圓潤而自然。最讓人心動的是兩片櫻唇，豐腴而不妖媚，嘴角微翹。雖然未施粉黛，卻是楚楚動人。

一陣旋風般的腳步聲，牛肉粉店的側面的一個小門兒打開，男孩兒走出來。

沈鳴謙被幾個老者奉承得心裏美滋滋的，樂顛兒顛兒地迎了過來。

沈默心裏不免有幾分失望，半天不語。

「沒得想了。」老人回答的很乾脆。

「敢情你小子在叢江縣沒有考上高中，這是跑到貴陽取巧來了！是不是看我爸在二十一中教書，就奔著二十一中來了？臭小子！就這點出息？」

「這也叫雨嗎？像下霧似的。」

夏曉薇也被男孩兒逗樂了，抿嘴一笑。

長髯老者的手勢停在半空，扭頭一看，是自己的寶貝孫子來了，而且還帶來一個漂亮姑娘，兩個人的手還牽在一起！老人高興地回應道：「哎喲，是默崽回來了！孫子唉，可想死爺爺了！」然後對其他老者說，「各位，我大孫子回家了！今天不和你們玩了……」

男孩兒直看得如痴似呆。

「這顆鑽石絕對是有，但誰都不知道它最後的下落。從清光緒年間，日本國領事得丸作藏放著好好的京城不待，偏偏一次又一次地跑到貴州。還有日本國旅行家鳥居龍臧不遠萬里漂洋過海來到中國，也一次又一次地往貴州跑。他們名義上是訪古碑、求摹本，其實都是一個目的。就是衝著梵天之眼來的！」

「我和你一塊兒去！」

沈默帶著夏曉薇徒步行走在細雨中。兩個旅行箱表面沾滿了細小的雨珠。

「沈默哥哥！是你嗎？」一個輕快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爺爺，這是夏曉薇，我教授的女兒！曉薇，這是我爺爺。」

「爺爺！曉薇是我們教授的女兒。」沈默聽得爺爺的話頭兒不對，連忙打斷，再次強調說。

「嗯？」老爺子疑惑地看了夏曉薇一眼，「你沒有爺wｗｗ.ｈｅｔｕbｏoｋ.ｃｏm•ｃｏｍ爺嗎？」

沈默瞪眼，右手食指朝林濤用力點了幾下，沒有說話。轉向夏曉薇：「曉薇，我去找爺爺。你在家歇會兒？」

「一個大學校長的宅第居然有這麼闊氣？而且是在艱苦的抗戰時期？」夏曉薇詫異。

夏曉薇笑著起身，跟在沈默身後。

茶館的迴廊下，幾個老者圍坐在一張方桌旁邊。一個長髯老者的側影，鬚髮皆白，不停做著各種手勢。看樣子正講到得意處。

踏上石階，沈默突然遲疑：「不對，今天星期三，不是周末，老爺子來聽什麼戲？八成是在茶館和人擺龍門陣呢！走，去茶館。」

「為什麼是貴州？憑什麼說梵天之眼在貴州？」沈默問。

「你有完沒完？討打是不是？」沈默抬起手。

「何應欽。」沈默不動聲色。

沈默停下腳步。目光投過去，心中湧起百般況味。

細雨如遊絲，似濃霧，迷迷濛蒙。

「臭小子！看我怎麼收拾你！」沈默笑著罵了一句，也將旅行箱扛在肩上。因為小門很窄，而且進門就是樓梯。「這小子叫林濤，我姨媽的兒子，家在叢江縣，不知道來貴陽幹什麼。這小子淘得很，沒事兒少招惹他。」沈默一邊走一邊向夏曉薇介紹。

進家之後，剛剛坐定，老爺子就開口說道：「說吧孫子，你這時候回家來肯定是有什麼事情。」

計程車停下。

「高中沒考上，跑到貴陽來找你爸了！那小子腦瓜聰明，可惜沒用到正經地方，如果用到正經地方，你都不是個兒！讀初二的時候還得過叢江縣的三好學生呢，後來不知怎麼的就突然迷上麻將了，書也不正經念了，整天逃課泡到麻將館里。你姨爹姨媽也管不了。這不，前不久剛剛因為出老千被幾個痞子揍了一頓。現在又想讀書了，自個兒顛兒顛兒地跑到貴陽來了。本來你爸已經和人說好讓他去二十一中讀書，可又怕他沒有定性。故意吊他一段時間，說等到考察回來再安排他的事兒。咦，我剛才說什麼來著？我剛要和夏姑娘說點事兒，就你小子打岔，我這會兒想不起來了……」老爺子一臉憨態。

「姐姐笑起來更漂亮。」

沈默笑了，老爺子七十六了，還是不服老。

一老二少興沖沖地出了達德書院，沈默欲打車，卻被老爺子制止了：「沒有幾步遠，咱們走著回去吧！」

「沈默哥哥，你等會兒，我下去給你開門！」

夏曉薇笑而不語。

此時，那男孩兒的目光也越過沈默，飄在夏曉薇身上游移。

沈鳴謙老人突然起身，說：「對了，你太爺爺曾經留下一樣東西。」說完，老人走到床前，彎腰從床下拖出一隻樟木箱子。打開鎖，從裏面取出一個包裹。老人hｔｔps://ｍ•hetｕｂｏoｋ.coｍ•ｃom把矮桌上的紫砂壺和棋子什麼的收拾到一邊，將包裹放在桌上，一層一層地打開……最後，一本線裝古書呈現在祖孫二人面前。

悵望良久，沈默如痴似呆，一聲輕嘆：「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夏曉薇再次被林濤逗樂了，用手掩著嘴。

「林濤？！你小子怎麼在這兒？！」

「姐，你就在家歇會兒得了，讓我哥一人兒去唄！」林濤涎著臉說。

「什麼事都瞞不過爺爺，我來家的確有件事情。我們去你屋裡說吧！」沈默轉身，「曉薇，你先自己坐會兒，我要和爺爺單獨聊聊。」

沈鳴謙沉默良久才開口：「娃崽，你還是太嫩了，撒謊都不會。你幾千里路巴巴地跑回家就是來找面子？你老實告訴我，是不是有人出事兒了？是你的教授嗎？」

南明區護國路。一座氣勢恢弘的樓宇。

老爺子的卧室十分簡潔，一張竹床，一張竹制方形矮桌，兩把竹椅。矮桌上有一把紫砂壺，一方木製棋盤，棋盤上還隨意擺布著幾枚梨木棋子，還有一本象棋古譜《適情雅趣》。沈默一看就知道老爺子還是經常在琢磨棋藝。

上了半道樓梯之後，就是一個半層空間的客廳。客廳里的擺設很簡單，靠西邊牆壁是一個長條形布藝沙發，沙發前面是一個方桌形煤爐，有煙囪通到窗外，煤爐周圍隨意擺放著幾隻木凳。而沙發對面，另外半道樓梯下面形成的一個狹小的空間里，有一組低矮的櫥櫃，櫥柜上面是一台電視機。

「這幢樓房很別緻，也很漂亮。」

夏曉薇用胳膊肘兒碰一下沈默：「有個爺爺真好！」

「好！教授的女兒好啊，那不是更好嗎？」老爺子還越說越起勁。

「爺爺，林濤是怎麼回事？」沈默怕爺爺再說出什麼讓人尷尬的話，連忙岔開了話題。

聞聽此言，沈鳴謙老爺子臉色驟變，烏黑鐵青，陰沉地說：「為什麼要問這個？」

沈默起身對夏曉薇說：「這小子人來瘋，別理他！咱們走吧。」

「我哪知道？要知道也是你太爺爺知道！可到臨了……你太爺爺連自己丟哪兒都不知道了！」提起往事，老人總是難免有幾分傷感。

這時，夏曉薇也突然明白了老爺子的話外音，不由得拿眼偷看沈默的反應。

祖孫二人分別坐在竹椅上，還是老爺子先開口：「說吧，有什麼事？」

「這是當年大夏大學的校長王伯群先生的故居。」

「我太爺爺是怎麼失蹤的？」沈默問道。

大十字街南口，一座明清風格的四合院—達德書院。

沈默瞪了林濤一眼，也無暇和他計較，徑直隨沈鳴謙上了二樓的卧室。

林濤站在二樓的陽台上，看著夏曉薇隨沈默上了計程車，不由得自言自語：「沈默哥哥太m.ｈｅｔubook•ｃom.coｍ有福氣了！」

男孩兒撓了撓頭，笑嘻嘻地說：「美女倒是見過不少，只是沒見過像這位姐姐這麼漂亮的。」他把「這麼」二字讀得很重。

沈默和夏曉薇循著聲音看過去，二層樓的窗口探出一個面帶幾分稚氣的頭顱，是個男孩兒。

夏曉薇點點頭。她明白沈默的意思，每個家庭都有自己的秘密，很多事情是不足為外人道的。就他們祖孫倆，有些話才好說。

沈默「啪」地一掌，輕輕打在男孩兒肩上：「臭小子！看什麼看？沒見過美女啊？」

沈默眼見瞞不過老人，就將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說給了沈鳴謙。並特別說明夏青教授遇害前和太爺爺失蹤前研究的是同一個課題。

沈鳴謙搖了搖頭：「我就知道這些。」

沈鳴謙彷彿看透了孫子的心思：「當年，你太爺爺失蹤時，我剛剛八歲。當然什麼都不懂，只知道跟著你太奶奶逃命。後來，我長大了，我發誓要報仇，可我不知道仇人是誰。十四歲那年，那是民國三十三年，按公曆是1944年，那年春天的一個晚上，我瞞著你太奶奶，一個人從鄉下跑到貴陽，找到了王伯群先生。就在護國路王公館的門口，我見到了王先生。一聽我是李畋的兒子，王先生就把我領進公館，告訴我一些情況。那時，因為日本人已經開始進攻西南地區，大夏大學又準備遷往赤水。王先生很忙，就給了我一些錢，又差人把我送出貴陽。得丸作藏和鳥居龍臧這兩個名字，也是王先生告訴我的。」

在會文巷的中段的一幢三層小樓前，沈默停下：「到家了。」

「爺爺你放心吧，沈默哥哥啊，他不會的。」夏曉薇覺得老爺子很有意思，忍不住插言。

三個人說說笑笑，不知不覺就走到家門口。

「沈默哥哥，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看你還是文化人呢，張口閉口地用暴力威脅。而且還當著這麼漂亮的姐姐……」林濤的話頭總是愛往夏曉薇身上繞。

2006年9月20日早晨，貴陽，小雨。

「爺爺，我哪兒敢啊！」沈默笑著說。

這是一幢磚木結構的法式建築，由長方形主樓和圓柱形碉樓組合而成。主樓面闊七間，上下兩層，四面建廊。平頂屋面一角上加建歇山頂樓罩。樓下台階，復分兩組，底層為如意踏跺，上層為垂帶踏跺。磚柱上的白色灰塑，狀似白菜。

「爺爺，可現在下著雨呢！」

「我看你小子就是沒事兒找抽！等我騰出手來賞你兩個大耳刮子你就消停了！」

林濤對著沈默和夏曉薇的背影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是關於那顆梵天之眼的，對吧？」沈鳴謙問。

老爺子把頭扭向夏曉薇：「這話我愛聽！姑娘，你可是金口，你這一句能頂默崽一百句。www.hetubook.com.com」

「沈默哥哥，快別發思古幽情了，回家吧！」

沈默指著眼前的樓宇：「曉薇，你仔細看看這幢樓……」

爺爺居然知道梵天之眼！沈默萬分驚訝，他不知道爺爺還知道哪些情況，試探著問：「真的有這樣一顆鑽石嗎？」

「是省里組織的中小學優秀教師去考察了！領導允許帶家屬。你媽不想去，不放心我一人在家。被我罵走了！你媽呀，是個好媳婦兒！這些年在咱們沈家吃苦受累的，一家人里裡外外的這些事兒，不容易啊！好不容易有這樣的機會，怎麼能不去呢？讓我一通罵，給罵走了！嗯，默崽，我可告訴你，以後你成了家，如果不對你媽好點兒，爺爺可不依你！」老爺子心氣兒挺高，不停地絮絮叨叨。

老爺子甩開沈默的手：「小子，你真當爺爺老了？我身板硬朗著呢！就這條道兒，我一天最少走四趟。」

沈默怕老爺子為自己擔心，不想把夏青教授遇害的事讓老人知道，便謊稱道：「我們教授在講課時提到了太爺爺的事，我很好奇。再說，自己家的事都不知道，也是件很丟面子的事兒。」

「王伯群先生不僅是大夏大學的校長，而且是國民政府的交通部長，後來還曾任貴州省省長。也許很多人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但一提起他的妹夫就無人不曉了！」

沈默疑惑。得丸作藏和鳥居龍臧都是確有其人。光緒年間，二人多次來貴州考察，並將紅崖天書摹本帶回國內，在日本學術界引起轟動。但是，爺爺怎麼會知道這兩個人？

「姨爹姨媽去旅遊了！爺爺去達德戲館聽戲去了。」林濤手腳麻利地給夏曉薇和沈默各倒了一杯茶，「喝杯熱茶吧！」

林濤從樓上跑到客廳，湊熱鬧地說：「姐，我來陪你！」

夏曉薇甜甜地叫了一聲爺爺，把個老頭兒樂得臉上笑開了花：「走，孩子們，咱們回家。」

「爸爸媽媽去旅遊了？！這老兩口兒一向是勤儉持家，怎麼突然想開了？」沈默盯著林濤看了半天，一直看到林濤心裏發毛，「你小子不好好讀書，跑hetｕｂｏｏｋ•cｏm.ｃｏm到貴陽來幹嘛？現在又不是假期！」

回家，是多麼溫暖的兩個字。但在此時的沈默心裏，回家的感覺卻變得格外複雜。所以，沈默選擇了步行的方式。雨中的貴陽，既熟悉，又陌生。

「我這不是發揮……有點失常嘛！幹嘛說這麼難聽？還當著……」林濤撓頭，擠眼，歪嘴。

「爺爺！」沈默拉起夏曉薇的手，迎著老人跑過去。

「我爺爺？」夏曉薇的臉上掠過一絲迷茫，「我從來沒見過我爺爺。爸爸也很少說起爺爺。記得小時候我問過爸爸，我說，別的孩子都有爺爺，我爺爺在哪兒？爸爸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沉可怕，吼道，問什麼問？你爺爺死了！……還有我奶奶，我奶奶也是個古怪的老太太，她好像從來沒有喜歡過我和姐姐，也不和我們住一起。有時我們去看她，她也是陰沉著臉，像是所有人都欠了她錢似的。她是去年死的，她死的時候，我和姐姐誰都沒有流一滴眼淚。其實我也想哭，可不知道為什麼，就是哭不出。」

夏曉薇跟著沈默直奔茶館而去。

沈默看看天，發覺雨真的更小了，果然像下霧似的。便也不再說話，攙起老爺子的胳膊。

「先坐會兒吧！你們餓了吧？我去下面給你們買牛肉粉吧！」林濤儼然一副主人的做派。

達德書院是貴陽人的驕傲。其前身是達德學堂—中國最早的私學之一，也是王若飛的母校。現在的達德書院是一個集戲院、書店和茶館為一體的消閑地。每逢周末，都有專業劇團在這裏演出，人們不僅可以在古色古香的戲館內品茗聽韻，還可以點戲冠名演出，甚至粉墨登場。

「沈默哥哥，你怎麼了？」

小樓的一層是寬寬綽綽的兩大間門面，租給了一家賣牛肉粉的。沈默一家住在二層和三層。

「沈家阿公，你孫媳婦兒漂亮哦！」其中一個老者奉承道。「漂亮。」「漂亮！」其他幾個老者附和著說。

「誰？」夏曉薇好奇地問。

「怎麼這麼靜？我爸我媽呢？爺爺呢？」

「姨爹姨媽去旅遊，不放心爺爺一人兒在家，就讓我來陪爺爺住一段兒。幹嘛這樣看著我？我倒是想讀書，可是沒人要我呀！這不，本來想讓姨爹想想辦法的，偏巧他又出去旅遊了。」

「真是個可憐的孩子。」老爺子嘆息道，「做我的孫媳婦吧！我就是你的親爺爺……」

「爺爺，我爸我媽去哪兒旅遊了？怎麼把您一個人拋在家裡不管了？」

來到路邊，沈默招手打車。

「爺爺，您再想想。」

沈默木然地走著。

男孩兒閃身躲過，跑到夏曉薇面前，伸手接過夏曉薇手中的旅行箱，就勢扛在肩上：「姐，咱們進家！」說完就跑上樓梯，一邊跑一邊說，「沈默哥哥，你那個包包就自己背吧！」

「油嘴滑舌！」沈默笑著訓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