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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天之眼

作者:蒲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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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煙雲 第二十七章 離去

卷二 煙雲

第二十七章 離去

「牧師,是牧師。他死了,被土匪殺死了!」小迷糊的鼻翼在抽動。
蟈蟈罵道:「(苗語)臭螞蚱!你死哪去了?到現在才來!」
小迷糊點頭。
枯樹倒地。
小迷糊家的茅草堆上,小迷糊阿爸的屍體。
看到緊繃的繩索不再顫動,小迷糊的心總算放下。配合李畋下降的速度,小迷糊緩緩地鬆動著手中的繩索。小迷糊看不到李畋,只能憑藉對那根繩索的感知來判斷李畋的位置。
天黑之後,小迷糊帶李畋回到自己的家。
小迷糊搖頭:「沒有辦法。」
螞蚱蹲在土豆叢里,綠葉中露出白花花的屁股,眼睛卻一直盯著那條路。
小迷糊的家可以用赤貧來形容。除了一口鍋,別無長物。甚至沒有床。只有兩堆茅草,一堆屬於小迷糊的阿爸,一堆屬於小迷糊本人。小迷糊的阿爸躺在屬於他自己的那堆茅草上—也算是壽終正寢了。
殘月西斜。
小迷糊一隻手緊緊抓住一棵從石縫中長出的小樹,右手從腰間摘下一隻撓鉤,順手一甩。帶繩的撓鉤在空中畫了個弧線,翻過鷹翅,準確無誤地在一棵松樹的枝丫上繞了兩圈,死死纏住。小迷糊藉助繩索的拉力攀上鷹背。穩住神,輕輕抖手,撓鉤魔術般的脫落。收好撓鉤之後,小迷糊突然發現有些不太對勁——靠近崖壁的地方小山一樣堆積著松枝。老鷹背上極少有人上來,這堆松枝是誰弄的?躡手躡腳地摸過去,卻發現凹穴處躺著一個人——那正是昏迷中的李畋。
「我沒死?」李畋疑惑,「可我為什麼看不清楚?」
「跟我下山,到時候你就知道了。」小迷糊依然淚眼婆娑。
一個人拎著褲子從坡地上跑下來。
小迷糊的兩隻臟手伸進席筒,在李畋臉上胡擼著。
小迷糊已經像個猴子似的跑到鷹翅的邊緣,轉眼就不見了。
小迷糊每天從山下給李畋帶來水和洋芋。李畋終於不再艱難地收集露珠補充水分。那個山洞早已經被小迷糊用草藥薰過,又鋪了一些柔軟的茅草,李畋睡的也舒服多了。
李畋頓足,無奈。
李畋摟過小迷糊,一隻手在那孩子頭上輕輕胡擼著:「孩子,不哭。跟我一起離開這個地方,我送你上學堂。」
一陣疼痛襲來,李畋再度昏迷。
小迷糊推起板車:「李先生,記住—你是個死人了。」
李畋的身體打著晃,找不到著力點。
李畋在打太極,精神很好。
李畋躺在席筒里:「幹什麼?」
蟈蟈拂袖而去—他們是在換班。蟈蟈打著哈欠走回寨子,走著走著,他突然停住腳步,折身走上另一條小道—那條小道通向寨子外的小迷糊家。
李畋人事不知。和圖書
小迷糊點頭。
小迷糊起身,沿著一條彎彎的小路上山。
石門坎寨子外的坡地,已經進入收穫季節的土豆枝葉茂密,一片翠綠。
「我是從下面爬上來的。」
蟈蟈厭惡地扭臉,擺手:「(苗語)快走快走!」
小迷糊驚叫:「天啊,你命可真大。」
「小迷糊,你再想想—有沒有小路或者山洞什麼的?不管什麼辦法,只要能讓我離開石門坎就成。」
小迷糊連忙取下纏在頭上的布帕,用水弄濕了一角,輕輕擦拭李畋的眼角。
李畋閉上眼。
小迷糊的話讓李畋驚訝,興奮地掙扎著坐起:「這麼說,有下山的路?」
「李先生,你是怎麼上來的?」小迷糊突然想到這是老鷹崖的老鷹背,看著遍體鱗傷的李畋,萬分訝異地問。
「小迷糊?」李畋叫道。
那十三具棺材呈六橫七縱排列。橫向為五一一三一二,第四行的三具棺材和第五行的一具棺材之間相隔很遠,第五行的一具和第六行的兩具呈等腰三角形。縱向為四一一二三一一。這種排列方式很奇怪。有意為之還是因緣巧合?
李畋躺下。
李畋茫然。
螞蚱系著褲腰:「(苗語)對不起!讓蟈蟈哥受累了。拉稀!」
小迷糊哭出聲:「嗚……嗚……我阿爸死了……麻風病……嗚……牧師說過要給他治病的……嗚……還說要送我進學堂……嗚……」
「(苗語)這死麻風是不能碰到人,你打開席筒我看看,別是你小子偷了什麼東西弄出去。」
李畋一把抓住小迷糊瘦弱的雙肩:「快!快帶我下山!」
小迷糊卷好席筒,想了想,起身,兩隻小手在鍋底蹭了蹭,回身:「先生,閉上眼。」
有人發現小迷糊的屍體被吊在村頭一棵老槐樹上,手裡還死死握住一支派克筆。
小迷糊認出了李畋。李畋初到石門坎時,還是小迷糊上山告訴高志華牧師的。
蟈蟈取火鐮打火,明是抽煙,實是照明。
小迷糊搖頭:「你渾身是傷,翻不過老鷹背的。你要先養好傷才能下山。」
「閉上眼!你現在是我阿爸,我阿爸是個死人,死人都會閉上眼的。」
「我不去。我阿爸還沒有埋呢!再說,我借了人家的車,得回去還給人家。」
屋外,停著一輛借來的木軲轆板車。
「李先生,我這兩天過不來了。洋芋和水足夠你兩天用了!」小迷糊的聲音從老鷹翅膀的下面翻上來。
「拉蒙?」李畋一時茫然。
屋外,小迷糊低頭收拾著採藥的工具—背簍、掘鏟、葯鋤之類的。「阿爸!我去後山採藥了。烤好的洋芋就放在你床邊,你伸伸手就夠得到。」
小迷糊一和*圖*書邊走一邊為高志華牧師唱著喪歌,淚流滿面。
「走是走了—那只是明面兒,他們在每個出山的路口都布下了眼線—那些人,拿起鋤頭是人,放下鋤頭是鬼。你根本出不了山。」
小迷糊看著李畋遠去的背影,流淚。
長時間穴居之後,李畋的頭髮又臟又亂,散發出一股餿味,臉上也被小迷糊弄得臟乎乎的,面目全非。
小迷糊不出聲,低著頭一門心思地收拾那張草席。
山下,一座遠離村落的茅草屋。孤獨,破敗。
李畋用一根新的草繩拴牢那只有半邊的眼鏡,點頭:「記清楚了。」然後走向崖邊。
李畋這才完全明白小迷糊的計劃,很痛快地摘掉眼鏡,卻捨不得丟:「我,拿在手裡好了。小迷糊啊小迷糊,我看你一點都不迷糊。」
螞蚱又順勢蹲下,一陣異響,奇臭無比。
天國的路是那麼遙遠,
小迷糊在鷹腹下面的絕壁上攀緣,遠遠看去,像是一隻靈巧的猴子。
我們的拉蒙走了。
「(苗語)小迷糊?你阿爸?老麻風死了?」黑影似乎和小迷糊很熟悉。
1938年4月28日,清晨。洞口的正字變成了四個半,李畋已經在野外度過了二十三天。
李畋看著曲蜷在茅草上的那具屍體。
螞蚱涎笑。
絕壁上有一些或深或淺的石窩,越過鷹爪,繞過鷹腹,直達左邊的鷹翅尖。那是唯一能翻上鷹背的通道。只是不知道這些石窩是什麼人鑿下的。鷹背上有兩種藥草長得比別處都好。一種名叫八爪金龍,一種叫白背葉。八爪金龍要等到六七月份才是採摘的季節,白背葉則一年四季都可採摘。
小迷糊先將撓鉤掛在一棵松樹上,又取出另外一根繩索系在李畋腰間,再將那根繩索在另一棵松樹上繞了一圈:「李先生,你抓住撓鉤的繩子,從這兒翻下去。下面的崖壁上有鑿好的腳窩,千萬不要慌,腳下要踩穩。過了老鷹的肚子就好了,再下去有一塊像烏龜殼一樣的石頭,你站到石頭上之後就使勁扯三下你腰上這根繩。記清楚了?」
小迷糊並不抬頭:「這是給我阿爸下葬用的,先給你用。」
「翻下去!先生,沒有別的路!」小迷糊在喊。
「什麼?」李畋有些發木。
「李先生!李先生……」小迷糊的漢語有些生硬,那是他私下裡央求學堂里的孩子教給自己的。
李畋睜開眼睛,跳下車:「出山了?」
蟈蟈跑過來:「樹!快扳倒消息樹!」
我們的拉蒙啊,你切莫著涼喲!……」
經草藥薰過的山洞成了李畋溫暖的巢穴,雖然和十三具棺材相伴,日子久了,倒也不怎麼害怕。
1938年4月18日https://m•hetubook.com.com,薄霧。
「小迷糊,想辦法送我出去!一定想辦法送我出去。」
李畋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清明夜的情形。高志華牧師的屍體橫在冰冷的山路上。自己用匕首在刮一棵樹的皮。月色朦朧中,幾個鮮血寫成的字—神將賜以木鐸,人竟宿于石門。淚水從李畋眼角溢出。
「我先下山了。」小迷糊開始收拾自己的東西。
李畋在身上摸索著,終於摸到那隻派克筆:「孩子,謝謝你。這隻筆你拿著,記得要讀書。我還會回來的,回來接你。」
蟈蟈憤然:「(苗語)拉死你!」
「(苗語)這阿爸還能隨便認一個?早晨死的,怕碰上人,晚上拉出去埋。」
我們的拉蒙啊,你定要走穩喲!
小迷糊愣了一下:「把你的眼鏡摘了!我爸不戴眼鏡。」
快出山的時候,一個黑影閃過,攔在路上:「(苗語)幹什麼的?」
「你下山去幹什麼?那些土匪正等著抓你呢!」小迷糊在採摘白背葉。
「哞……」屋裡有氣無力的聲音像是一頭垂死的牛。
李畋喝水:「小迷糊,我死了嗎?」
小迷糊藉著月光看清了那張臉:「(苗語)是蟈蟈叔啊!這麼晚了你在這兒幹什麼?」
李畋的腦子也漸漸清醒:「對啊,你是怎麼—過來的?是上,還是下?」
小迷糊蹲下,將李畋的頭抱在自己懷裡,水囊湊在李畋嘴邊:「李先生,是我。我是小迷糊,你見過我的。前些日子你來找牧師,還是我去山上幫你找的。」
小迷糊再次爬上老鷹崖,沒有背簍,沒有葯鋤……
小迷糊:「(苗語)我阿爸死了,推出去埋。」
天亮的時候,山路的某個轉彎處。
「你搞什麼?」李畋叫。
在小迷糊的照應下,李畋果然一天天好起來。
剛剛吃了兩個洋芋的李畋舒展著筋骨:「小迷糊,你看,我這樣是不是可以下山了?」
李畋翻下。
路邊有一棵枯樹,方圓百米唯一的一棵樹,就在螞蚱三五步之外。
手裡的繩索猛然一沉,小迷糊趕緊拉住。繩索緊繃。如果不早把繩索在松樹上繞了一圈,單憑一個孩子的力量,怕是禁不起李畋這一墜的拉力。小迷糊用力扯著繩索,一臉緊張。
「在村口碰見的那人是誰?他問你什麼?」李畋問。
天國的路是那麼寒冷,
歌聲在山野中迴響。悲憤,壓抑,無能為力的宣洩。
李畋停下,滿臉疑惑:「說什麼?」
「那幫土匪一直沒走嗎?」李畋問。
李畋苦笑:「不是上,是下。我是從山上下來的,從天而降。」
「先生,你真的沒死。可是,我們的拉蒙死了!」小迷糊突然放聲大哭,那和*圖*書是一種壓抑了很久的哭聲,悲痛的讓人心酸。
緊繃的繩索突然停止,小迷糊緊張地等待下一個信號。繩索一松一緊,剛好三下。小迷糊抬手,用袖口擦拭額頭的汗。
小迷糊搖著李畋,看到李畋身上的那些擦傷,傷口已經感染,額頭像火炭似的燙人。小迷糊想了想,轉身離了洞口。采了一些白背葉,又挖了一大塊芭蕉根。回到洞口。先將白背葉搗碎弄成糊狀貼在李畋的傷口,然後擠出芭蕉根的汁液滴進李畋嘴裏。
「眼鏡?你爸?」李畋不知道小迷糊要搞什麼。
蟈蟈罵了一句:「(苗語)狗日的小迷糊!」撒腿就跑。
李畋彎腰,輕撫小迷糊的臉頰:「孩子,跟我一塊兒走吧!咱們去貴陽,你應該上學堂的。我說過,要送你上學堂。」
李畋的視野里,小迷糊的臉龐越來越清晰:「小迷糊,我真的沒死嗎?」
李畋看著那些棺材,突然笑了。他走到第五行第三列那口棺材前,也就是那個等腰三角形的尖部。那具棺材和其他的棺材並無二致,吸引李畋的並非棺材本身,而是它所在的位置,那是一個很奇特的位置。李畋圍繞著那棺材仔細打量著,他要找一個能藏東西的地方。山下的土匪布滿了眼線,自己身上的東西太重要了,不能帶著下山去冒險。他要把銅砣和自己的筆記本藏起來,等時局安定之後再取它們下山。老鷹崖地勢險峻,藏在這裏應該安全。但為了以防萬一,他要想一個更為妥當的辦法。這十三具棺材的奇特排列讓李畋突發奇想。李畋的目光終於在那口棺材下面的石頭上停了下來,彎下身子,拿匕首挖了起來。突然,他又搖搖頭,停下,將挖開的石頭複原。起身,迅速奔向另一個位置。
李畋走在山路上,揮手。
小迷糊把席筒子的一頭兒弄鬆,露出李畋的半個腦袋:「(苗語)不信你就看嘛!」
小迷糊顯然並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危險,推搡著李畋:「李先生,李先生!」
「孩子,我跟你下山。」
奄奄一息的李畋躺在洞口,旁邊石壁上的「正」字有兩個完整的和一個半拉的,那是李畋用來記錄時間的,第三個只寫了三筆。從清明那天算起,已經是第十三天了。李畋一直沒有找到下山的路—他想不通那些棺材是怎麼弄到洞里的。那些棺材能上來,為什麼自己下不去?此時,李畋已經無法起身,傷口感染和持續高燒已經吞噬了他全部的體力。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摸索到一把紅子果塞進嘴裏,艱難地咀嚼、吞咽。他只能用這種辦法給自己一線生機。
深不見底的山澗讓李畋眩暈,他不敢往下看。
小迷糊哭喪著臉和_圖_書:「先生,我阿爸死了!你有機會了……」
「先生,你是好人,是和牧師一樣的好人。你有機會了……我送你出山。」
小迷糊停下,解開席筒:「李先生,出山了。」
1938年4月25日,太陽很好。
過了許久,李畋終於醒了。睜開眼睛,看到模模糊糊的一個黑影在身邊晃動。本能地伸手握住腰間的匕首,用力一揮。幸而那隻手怎麼也抬不高,只是微微一動,隨即無力地垂下。
「(苗語)睡不著,來地里看看,今年的洋芋長得真好。」蟈蟈指著板車上的席筒,「真是你阿爸?」
螞蚱不敢怠慢,顧不得許多,拎著褲腰以十分滑稽的姿勢奔到樹邊,因為雙手騰不出空,就勢用半邊身子一撞。
「那就是我阿爸。」小迷糊在地上鋪開一張草席,「李先生,你躺上來。」
「什麼?機會?」
「那人是土匪的眼線,拿起鋤頭種地,放下鋤頭為匪。」小迷糊說,「李先生,你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前面有一個岔道,你走小路……一直走就能到威寧。我,我是聽人講的,我沒有走過。」
崖壁上的李畋顯得笨手笨腳,每做一個動作都會消耗大量的體力。好歹總算是過了老鷹崖的肚子。下面的路雖說依然險峻,但總算是四肢都有了落處。李畋的動作好像也熟練了許多。
小迷糊雙手緊緊扯住繞在松樹上的繩索,繩索的那頭就是李畋的腰。
打著晃的李畋終於抓住一條樹枝,慢慢地穩住身形。
「你是死人,死人不能說話。」小迷糊抽回雙手,將席筒向屋外拖。
「我會很快好起來的。」李畋說。
「你躺在席子裏面,我把你送出山去。」小迷糊說。
從鷹腹到鷹翅尖是最險峻的,人幾乎需要仰面攀爬,稍不留意就會墜落山崖。
李畋追了過去,從小迷糊消失的地方看下去,只見萬丈深淵,令人眩暈,根本看不到小迷糊的身影,更看不到下山的路。「小迷糊?小迷糊!」李畋對著深淵喊。
「天上的星子落了,
四周靜悄悄的,只有板車的木軸在吱吱地響。
第二天早晨。
李畋的眼睛依然看不真切,但卻清晰地聽到是一個孩子的聲音,問道:「你是誰?」
「我要把你當做我爸弄到山外埋了,我爸是麻風,弄得越遠越好。」小迷糊說。
天上的雲彩散了,
洞口石壁上的「正」已經有了四個—又過了七天。
老鷹崖真像一隻尾巴被夾在石壁中的鷹隼,振翅欲飛,卻又無力擺脫。
「先生,你沒死。你還活著!」
小迷糊扯著繩索,緊張地出了一身冷汗,扯著嗓門兒喊:「先生,穩住!抓住樹!腳!腳要落到石頭上……」
我們的拉蒙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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