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第十二秒

作者:Sunness
第十二秒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還是搖頭。
沒有回應。
跪到女學生身旁,許菡抱起她的腦袋,讓她枕著自己的腿,喝下一口水。
她沒給他回答,只慢慢地走,走進路燈投下的光里,又消失在光暈盡頭的黑暗裡。
兩個星期後,許菡又來到這裏。
一九八九年的深秋,許菡溜到美術學院一幢紅磚砌的學生宿舍後頭,踩上牆腳的碎磚,悄悄叩響一樓的某扇窗戶。
站在門邊沒動,許菡手裡還抓著那包東西,直勾勾地看著她。
半天沒有等到她的回應,女學生便再從鏡子里瞧她,對上她那雙清黑的眼睛:「看我幹什麼?脫不了手會被打吧。你上次救我一命,算回報你的。」
走到堆了書的書桌前,她找到一隻杯子。黏黏糊糊,裡頭趴了只蟑螂,晃著長須。
周楠停了停腳步,又接著走到椅子前,脫下睡裙,扔到腳邊。
再去116的時候,許菡看到了那幅畫。
車停下來,他們把許菡扔到路邊。
她不說話。滾燙的煙頭便摁向她的脖子。身體打了個惡顫,她渾身緊繃,蜷緊了腳趾。
不語一會兒,周楠走回窗邊,在窗檯摁滅煙頭,拉上了窗帘:「找好下家了么?」
「我媽告訴我,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不知道她在看自己,女學生伸出自己的手來,「捏捏看。我的也薄。」
公園的垃圾箱邊有流浪狗徘徊。
卻從未出現在她的畫里。
捧著書僵立在門邊,她垂著腦袋,不出聲。
繞到她身後,許菡蹲下來,給她解開捆住手的皮帶。纖細的手腕,青紫的勒痕。
直直地瞧著她,許菡記起她蜷縮在地板上的樣子。狼狽,痛苦。髒兮兮的頭髮底下那雙流著淚的眼睛,像是不會笑的。
水是hetubook.com.com冷的。
「周楠?哪個周楠?」
畫好了眉毛,女學生擱下眉筆轉向她:「過來。」
許菡轉身離開。
烏黑,光亮。像極了周楠的頭髮。
「哦,那個。那個我知道。」馬老頭歪起腦袋吃餅,餡從嘴邊掉下來,掉在那發了霉的被子上。他抹一把嘴,捏起那團白菜送進嘴裏:「她還會要的,你不急著找下家。」
從宿舍大門溜出去時,她又看到那台黑色的廣本。
涼水滑過她乾燥起皮的嘴角,也滑過她的唇齒,淌過她的咽喉。她動了動,慢慢抬手,顫抖著抱住了暖壺的蓋子。
許菡發現,女學生的手有點兒糙。修長的五指,卻長著繭子,硬硬的,硌人。是雙常年幹活的手。
「他們說你還會買。」她聽見自己的聲音。
她沒再咬餅。
躲開她的手,許菡搖搖頭。
隔著煙霧,許菡只能瞧清她纖細漂亮的脖子。她沒有回答。
撐著地板站起來,許菡不作聲,走出滑梯底下的陰影。
「美術學院那個。」
許菡感覺到腿上的重量一輕。是女學生抬起了腦袋,把嘴湊到蓋子邊,狼吞虎咽地喝起了水。
許菡搖頭。
她再叩一次。嗒,嗒,嗒。正好三下。
半晌,許菡才低下頭,把手中那包白色粉末塞回了書包里,沉默地背起來。她棍子似的杵在門口,盯著女學生的後腦勺,一句話也不說。
還和第一回一樣,女學生叫她從正門溜進去。116的寢室門為她留了一條縫,她推門進屋,闔緊身後的門板。窗帘如常拉得嚴實,屋子裡便只有一點朦朧昏暗的光線。窗前支著一個擱了畫板的畫架,逆著光,許菡瞧不清畫布上的東西。
但她www.hetubook•com.com的臉很漂亮。瓜子臉,唇鼻秀氣,柳葉眉。眼睛很大,也修長,眼尾還有些上挑。低下眼笑的時候,濃長的睫毛垂下來,小扇子似的,微微地抖。不僅漂亮,還很有韻味。玲瓏的身段,慢條斯理的動作。眉梢眼角儘是風情。
她還趴在冰涼的地板上,衣衫凌亂,蓬頭垢面。渾身哆嗦著,只有發抖的手捏著暖壺的蓋子,指節發白。窗外的陽光撲在她腳邊,她蜷縮在那裡,就像瀕死的動物。喘著氣,流著淚。縮緊肩膀,嗚咽著哀嚎。
一起扔下來的,還有她的書包。粗糲的柏油馬路磨開了扣帶,那本藍皮的字典滾出來,滾到她手邊。
「誰說的?」
喉嚨里響起咔咔怪叫,馬老頭別過臉,吐了口痰。扭回頭來,他繼續吃他的餅,嘴裏嚼著麵皮,講得含糊不清:「丫頭,信你爺爺我的。哪個會怕窮一輩子?怕就怕富過以後再窮的響叮噹。」眯起那隻獨眼,他又拿手擦了擦鼻涕,「那女的只要還坐豪車一天,就還會要你的貨。」
許菡點頭,脫下書包,找出一包白色的粉末。
女學生不動彈。許菡拽著她的胳膊,沒能把她拽起來。她便站起來,四下里看看。寢室里四張床,只有一張還鋪著被褥。其他三張,只剩下光禿禿的床板。床下的桌子也乾乾淨淨。
喘著氣,流著淚。縮緊肩膀,嗚咽著哀嚎。
許菡不吭聲,也沒有抬頭。
從窗沿摔下來的時候,她沒喊疼,也沒吭聲。只爬起來,搖搖晃晃撲到穿旗袍的女學生跟前。她嘴裏塞著一條毛巾。許菡伸出手,扯下那條毛巾,探到她的呼吸。
周楠抽著煙,沉默地吞雲吐霧。良久,她起身,來www.hetubook.com.com到書桌旁,拾起一本書,抵到許菡面前:「給你的。」又說,「這本送你,多認點字。要是還有想看的書,可以到我這裏來借。」
「丫頭。」她忽然叫她,「你知不知道我叫什麼名字?」
「好不好看?」周楠回過頭問她。
她想起那天周楠倒在寢室里哭的模樣。陽光就撲在她腳邊,她卻蜷縮在那裡,像瀕死的動物。
她蹲下來,把手裡的餅扔過去,餵了狗。
「為什麼?」
站在門邊的小姑娘晃動腦袋,好像只會搖頭。
周楠把窗帘拉開,整間屋子都亮堂起來。她穿一件白色的睡裙,披散著烏黑的長發,坐在畫架前的長腳凳上。裙角和袖口沾上的顏料還沒有干透,深沉的綠色,就像畫布上滿目的水稻田。也有藍色,是田間彎腰勞作的剪影。
周楠卻看向了自己的畫,沒有笑。她撈起窗台上的煙盒,給自己點燃了一根香煙:「好多人都能畫成這樣,但是只有我畫的賣得出好價錢。」吐出第一口煙圈,她在那白色的煙霧裡轉頭看她,「知道為什麼嗎?」
瀝青混凝土還帶著餘溫,磕破了她的鼻子,也磕破了她的嘴角。她趴在地上,滿嘴的腥甜。
許菡咬一口餅,表情木木的,沒有情緒,「周楠不買了。」
「上哪去?」她聽到馬老頭在後邊問她。
一條老狗,禿了毛,滿身的癩痢。它嗅嗅垃圾,用頭拱動袋子,爪子刨開塑料袋,撲進酸臭的氣味里。
女學生又笑了。輕輕的,從胸腔里發出聲音。
「周楠。」她說。
「還上學嗎?」
馬老頭在滑梯底下鋪了撿來的被子,半躺在陰影里,手伸進領口,閉著眼睛抓癢。她坐到他身旁,把一個白菜餡的餅給他。hetubook•com•com她買了兩個,裹在紙袋裡,還有些燙。
「也是。你這樣上不了學。」默了默,女學生從抽屜里拿出錢給她,「你下星期這個時候再來一趟,我有東西給你。」
「幫我轉告曾少,就說王紹豐讓他在周楠的貨里摻點料,輕易戒不掉。」那個人告訴她,「記住了么?」
女學生坐在桌前,手裡正握著眉筆,對著一面小小的鏡子描眉。她穿了一件新的旗袍,白底,水墨色的花。
抬起臉,許菡望向她背光的眼睛。
抓著餅爬起來,他打了個哈欠,問她:「今天的都送完了?」
最後在鏡子里瞧她一眼,周楠叼住一根紅色的頭繩,抬高胳膊挽起頭髮。
順從地走到她跟前,許菡停下腳步。女學生翹著一條腿,仔細打量她。幾秒過後,忽然一笑:「長得倒不算俊。」說完又拉起許菡的左手,垂下眼睛,輕輕捏了捏她的掌心,「手心薄。」
有人把她壓在主駕和副駕之間,扯下袋子,沖她臉上狠狠啐一口痰:「這細佬跑得快。」
這天晚上,許菡回到公園過夜。
許菡駐足在距離它不遠的地方。聽到她的腳步聲,它停下來,抬起頭看她。
緊拉的窗帘後邊依然不見人聲。許菡踮起腳,把手伸進窗門微敞的縫隙里,摸索著勾起了插銷。小小的金屬桿上生著粗糙的綉斑,她收回手,指尖成了紅色。拉開窗帘,陽光便打進昏暗的屋內,粉塵逃竄。她趴到窗口,看到寢室中央倒著一張椅子。那個穿旗袍的女學生被捆在椅子上,頭髮散亂,歪著腦袋,一動不動,像個死人。怔怔地望了她一會兒,許菡跳下碎磚,搬來兩塊大磚頭,踩著它們翻進了窗洞。
許菡拿右手捏了一下她伸過來的手,而後又低www.hetubook.com.com下腦袋,捏一捏自己的左手。
許菡接過來。藍皮的,磚頭那麼厚。封面上寫著「新華字典」。
第二天傍晚,許菡被套上麻布袋,扔上了這台廣本。
南方的口音。她的腦袋緊貼著冰冷的煙灰盒,臉已經擠變了形。另一個聲音問她:「你是曾少手底下的人?」
「讀過書么?」她問她。
捏緊字典的邊角,許菡低著頭張了嘴。
她放下杯子,拿起桌腳的暖壺,把水倒進暖壺的蓋子里。
許菡訥訥地點頭,而後去瞧她。她眼裡盈著亮光,比畫還好看。
隻字不語地爬起身,許菡踱到了門邊。
煙頭還燙著她的頸窩。她發著抖,點了點頭。
「怎麼了?不高興?」嘴裏溢出幾股白煙,周楠一手夾著香煙,一手扶了扶她的腦袋,左右瞅瞅,「挨打了?」
「我戒過幾次,都沒超過兩個月。」周楠換上旗袍,窸窸窣窣地響,「這東西一沾就很難戒掉了。」背過手,她給自己拉上拉鏈,只頓了一頓,「今天帶了沒有?」
離開之前,她回頭看了女學生一眼。
從鏡子里看她一眼,女學生咕噥一句:「十一歲。」然後又看向鏡子里的自己,細細描上眉尾,心不在焉道,「一會兒給你錢。東西你幫我處理掉,我不要了。」
「你叫丫頭?」她問許菡。
她說:「你的厚些。」
「下星期帶來。還跟以前一樣,隔一星期送一次。」她嘴皮微動,「你走吧。」
許菡每隔一個星期來送一次貨。她上次過來,那三張床還有人睡。
許菡的視線轉向她在鏡子里的臉。女學生重新畫起了眉。
許菡點頭,將錢塞進褲兜里。她仍舊穿著那套校服,衣擺被劃開一道口子,是上回翻窗時勾到的。女學生見了,伸手摸了摸那道破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