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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Sunnes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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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第四十章

寫完后盯著它瞧了一會兒,她又埋下頭,一筆一劃,在「你」後頭添了一個「們」。
「我想上廁所。」
「車票買了嗎?」許菡聽出來,這是胡鳳娟表妹的聲音。
她一邊小心地穿梭在人群中,一邊注意著胡義強的身影。腳下的步子愈來愈快。
蔡老啐了一口,「你自個兒出去問問,我幾時賣過有病的。」
火車拐彎,廁所顛簸得厲害。她蹲下來,在坑眼裡看到底下晃動的軌道,掏出領子里藏著的本子。巴掌大的軟皮本,是蔡老的本子。裏面記著他偷的小孩子。剛剛她偷錢的時候,一道從蔡老那兒偷了過來。馬老頭告訴過她,蔡老天天帶著這個本子,以免哪天被逮住,能講出孩子的去向,不坐太久的牢。
許菡跟著夫妻倆住在胡鳳娟的表妹家,吃了頓熱氣騰騰的晚飯。
「丫頭,我打聽過了。」他盤腿坐到床上,抓起兩個饅頭遞給她,裹著襪子的腳和嘴一樣臭,「小兩口生不出娃,怪挑的,要買個男娃。我問女娃要不要,他們不要。結果給來他們老家探親的另外兩口子聽見了,說要女娃,得先見見你。如果喜歡,就買了。」說著又咬了口包子,「這兩口子年紀大了,南方農村來的,看樣子也沒幾個錢。要是他們買你,估計沒幾天就會帶你回南邊兒去。你先跟著他們,等到了火車站,再偷偷跑。記住這地方,跑出來了就來找我,曉得吧?」
小聲地祈禱過後,她張開眼。
翻到八八年,許菡停下來,視線掃過一排排名字。
擠在人堆里檢票時,許菡抬眼打量周圍的人。
許菡想起萬宇良說過,要變成像他一樣的警察。
「身上還剩多少錢?」
「買了。」胡鳳娟回答。
許菡抓著饅頭,沒有咬,「那錢呢?」
「誰在裏面啊?怎麼這麼久還沒出來?」
蔡老把許菡領到他們跟前時,胡鳳娟的表妹也站在一邊,拿挑白菜的眼神上下打量她。
「阿爸,阿媽。」
對面的年輕女人踮著腳尖,抬不動行李。他沒有上前幫她,只在自己的座位坐下來,擠到許菡旁邊,小聲問她:「看清了沒有?」
那天氣溫很低,打開窗戶便有冷風灌進屋子,張嘴能呵出一團白氣。許菡穿上舊棉褲和舊襖子,摸黑背起她的舊書包。跟來的時候一樣,書包里裝著課本,筆,www.hetubook.com.com還有那本藍皮的字典。
「我看挺乖的。」胡鳳娟的聲音很輕,慢慢悠悠,卻是帶著笑的,「而且我們兩口子歲數都這麼大了,還是帶個閨女好。閨女貼心,小棉襖。」
夜裡他們在一間賓館落腳,蔡老擱下行李就出了門,一整晚沒有回來。許菡縮在冰冷的被窩裡,腳壓在膝窩內側,時不時撓一下,冰冰涼涼,又癢又疼。
算命的說,她跟佛有緣。
「還會背九九乘法表,聰明得很。」留心著他倆的反應,蔡老見機又瞅了眼小姑娘,悄悄掐了掐她的胳膊,「背一個給阿爸阿媽聽。」
「長春——長春站——」
「那,那怎麼不講話呢?」胡鳳娟立在頂燈底下,小心翼翼地瞧著。
許菡把錢給他。
牙子姓蔡,曾景元叫他蔡老。他尖嘴猴腮,一雙眯眯眼,眼仁兒精亮,總是咕嚕咕嚕地轉。
「先焐會兒手,別燙了嘴。」
沒過一陣,車廂便抖動了一下,緩緩往前挪起來。車輪碾過鐵軌,咕咚,咕咚。許菡從座位上滑下來,跑向廁所。穿著制服乘務員還站在廁所門前,慢悠悠地開門。背靠牆一聲不吭地等待,等到乘務員開了門走開,許菡才一頭扎進廁所,緊緊關上了門。
走遠的牙子貼著牆根的陰影,扭過頭來沖她扔了一顆小石子。老狗聽見動靜,掉頭跑開。它踢翻垃了圾桶邊的塑料袋,腳步啪嗒啪嗒,又輕又快。
頓了一頓,小姑娘頷首。他於是摸摸她的腦袋,鬆開她的手,走進了那頭的人堆里。
許菡轉身跑向牙子,沒再回頭。
下午三點,他們撿了些行李,趕上去二道白河的最後一班客車。
「求你保護他們,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人。」
雯雯。目光轉回去,許菡再看一遍這兩個字,雙手微微顫抖。
垂下眼瞼,她動動乾裂的嘴唇,機械地從嗓子眼裡擠出沙啞的聲音。
只要扎進人堆,她就能跑。
小姑娘點頭,抬起胳膊,重新握住他的手。
表妹輕哼,「也就你們兩口子心寬。」
當天晚上,胡義強和胡鳳娟便買下了她。
「九龍村。」她一字一頓,輕輕念出來,「九龍村。」
扭頭要跑的那一刻,她耳邊響起吳麗霞說過的話。
一九九零年一月二十四日,許菡離開了吳麗霞的家。
司機從南和*圖*書方來,當過兵,東北的口音,一路上同前排乘客聊著他在長白山見過的熊,沒有片刻的歇息。許菡挨著蔡老坐在後排,聽了一路,也沉默了一路。
另一隻腳也抬起來,卻沒再跨出去。許菡停在人海里,身旁經過陌生的人,清黑的眼仁里映出黑色的剪影。
她看著它離開的方向,緩緩合上眼,陷入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
「長春——長春站要到了啊——長春——」
街頭亮著一盞孤零零的燈,巷內空無一人。
她抬起漆黑的眼,望向兩張陌生的臉孔,垂在身側的手捏緊了袖口。
十分鐘后,胡義強回到牆邊,找到等在原地的許菡,把剛買的玉米遞到她手裡。
「小丫頭片子,還挺上道的。」他說。
檢票員耷拉著眼皮,一手檢票,一手拿著喇叭,時不時喊一回車次。人頭攢攢,熙熙攘攘。蔡老的手伸進一個女人的兜里,摸出荷包。女人一臉疲色,神情麻木,沒有察覺。
客廳里靜悄悄的。小卧室沒有光,也沒有聲音。許菡把寫著「謝謝」的字條壓在餐桌的被子底下,杵在一旁看了看。她漢字寫得不漂亮。萬宇良把他的字帖給她練過,但她練得不久,還是寫得歪歪扭扭,不好看。
推一把許菡的肩膀,他沖她抬抬下巴,「丫頭,叫阿爸阿媽。」
他們到得早,火車卻來得晚。檢票員拿喇叭喊著晚點的車次,聲音在擠擠攘攘的候車室里迴響。排在檢票口的隊伍逐漸散開,胡鳳娟去了趟廁所,只留下胡義強背著行李站在牆腳,滿是繭子的手緊緊牽著許菡的小手。
揉了揉眼角,許菡坐起來,望向車窗外邊。遠處是山,近處是雪。白茫茫的一片,偶爾露出幾葉紅色的屋頂。高壓電塔孤孤單單地站在滿目的白色里,架起電線,頭頂灰色的天。在玻璃窗上看了眼自己的影子,她偏首去推蔡老的胳膊。
七九年,八零年,八一年……
照片里的男人在黑暗中望著她。一如她最初見到的樣子,黑白的顏色,肅穆的神態。
他們便從佛經里摘一個「珈」,替她取了名,叫珈瑛。
上了車,蔡老便踩著座位,把蛇皮袋塞進了行李架。
蘭蘭,阿欣,小晴,雯雯……
慢慢從夢中醒來,許菡動了動發麻的手臂,聽到周遭壓抑的嘈雜聲,還有身旁的蔡老輕微的鼻和_圖_書鼾聲。乘務員推著盒飯車走過車廂,渾濁的空氣里飄著臘肉的香味。
許菡搖頭。
「壞人才喊條子,不準這麼喊。」
許菡看看她,然後低下腦袋。
擦擦乾痛的臉頰,她垂眼看向饅頭,一個字也不說。
臨走時,許菡停在路燈底下,回望一圈靜謐的街巷。街角的垃圾桶里一陣窸窣,一條老狗走出來,抬起腦袋朝她看過來。禿毛,滿身的癩痢。許菡見過它。
「關著呢,車開了才能去。」蔡老說完,轉頭朝過道里吐了口痰。
隔壁屋子裡隱隱傳來人聲。
蔡老八歲起就偷東西。他偷玉米,偷雞,也偷豬圈裡的豬崽子。長大以後,他偷錢,還偷小孩子。他偷了大半輩子,從沒被逮住過。
「生了凍瘡,泡不得熱水。阿媽給你換了溫的。」重新在她腳邊蹲下來,胡鳳娟笑盈盈地從被窩中捉出她的小腳,「這幾天啊,我們先不洗澡。東北這邊太干,洗了澡不舒服。等後天我們回到家了,再洗。」
她站在書桌跟前,摸了摸那件藍色棉襖的衣袖。桌子上還攤著一套新的課本,是吳麗霞給她買回來的。元旦之前,許菡考過了小學的入學考試。吳麗霞告訴她,等春節一過,她就能跟萬宇良一起上學。
火車從南方駛向北方,開了一天一夜。
「廢話,錢都給了,當然就是我們的了!」嘴裏的肉末濺到她臉上,蔡老瞪她,用力推了把她的腦袋,「曾景元咋還老說你聰明?我看你啊,蠢得很!」
炕下早早生好了火。睡前胡鳳娟端來一盆熱水,衝著縮在炕頭的許菡笑笑,「來,閨女,洗個腳。」
「看著是挺好。」她說,「沒什麼病吧?」
不過四點,窗外的太陽就落了山。她在餘暉中側過腦袋,餘光瞥見一隻小狐狸從車子後頭跑過去,飛快地撲進了雪地里。
「餓不餓?」他小聲問她,「早知道火車晚點,應該帶個茶葉蛋出來的。」
東北的冬天很冷。在站台上走了不過五分鐘,許菡的手便凍得發疼。蔡老搓著手,帶她到路邊的餐館吃了一盤窩窩頭。
她跨出第一步,腦海中閃過萬宇良躥起來推她腦袋的動作。
許菡遠遠瞧著他的背影,再望一眼廁所的方向,悄悄挪動腳步,往人多的地方走去。她還記得蔡老的交代,也記得那間賓館的名字。
胡鳳娟擱下水盆,捉和圖書著許菡的小腳正要放進盆里,忽然就注意到她腳上的凍瘡。手裡的動作一頓,她又將許菡的腳放回被窩,端起水盆離開。沒過一會兒,她又換了盆水回來。小姑娘坐在被窩裡,眼睛直勾勾地望著她,隻字不語。
從書包里掏出一支筆,她趴在餐桌邊,藉著窗外路燈的燈光,在「謝謝」後面加上個小小的「你」。
身子底下是冰涼的地板,寒意一點一點爬上來。許菡靜靜聽著,抱著胳膊蜷緊身體,默不作聲地點了點頭。
洗完腳,胡鳳娟再給她敷了一塊馬勃。磨成粉,鋪在乾淨的白布上,把兩隻腳裹成小粽子。夜裡熄了燈,許菡一個人睡,沒再像頭一個晚上那樣癢痛。她卻睜著眼,盯著黑森森的屋頂,聽見外頭窸窸窣窣地下雪,沒法入睡。
「一會兒上車,你注意車上的人。」他把玉米掰成兩段,一半放到嘴邊啃,一半抓在手裡,含糊不清地教她,「眼睛滴溜溜地轉的,不是條子,就是賊。」
車子拐上坑坑窪窪的大道。搖晃顛簸中,許菡一語不發地坐在靠窗的位子,懷裡抱著髒兮兮的蛇皮袋,眼睛盯著沾了泥點的鞋尖。
「有一回倒是險,」他在臭氣熏天的長途汽車上告訴許菡,「荷包剛摸到手,就被一個條子的男娃發現了。那男娃一叫,條子就上來追。騎著車追的,車軲轆都要跟上來了,結果一台小轎車橫過來,轉背就把她給撞飛出去。」拿髒兮兮的手比劃了一下,他咧嘴笑起來,兩條裂縫似的眼睛眯成細細的線,「我看著那條子就這麼飛出去呀。還是個女的,摔到地上,估計活不成。」
門口的人罵罵咧咧地走遠,不再等待。
低著眼帘看她頭頂的發旋,許菡不點頭,也不搖頭。溫熱的水沒過她冰涼的腳,皸裂的傷口細細密密地疼。
「一一得一,一二得二,一三得三……」
許菡蜷在炕角,漸漸被炕頭的溫度焐熱了胳膊。她翻了個身,想著白天見到的那隻狐狸,總算合了眼。
許菡打開本子,一頁一頁地翻。
胡鳳娟笑了,胡義強也咧開了嘴。
許菡窩在靠窗的位子,做了一個長長的夢。夢裡女警騎著車追蔡老,被橫開過來的小汽車撞飛出去。許菡跑上前,看到她倒在血泊里。一眨眼,她的臉又成了吳麗霞的臉。
「你說你們也是,花這麼多錢,買個女娃娃hetubook•com.com做什麼。」表妹壓低了聲線數落她,「到時候嫁出去了,還不是別人家的姑娘。再說這丫頭已經這麼大了,指不定還不聽管教。」
第二天一早,他拎著饅頭包子回來,滿嘴過了夜的惡臭。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胡義強和胡鳳娟便帶著她搭上了表妹夫開的卡車,趕往城裡的火車站。
他們搭了一天一夜的車。第二個凌晨,大巴在鄰省邊界的火車站停下,蔡老扛上蛇皮袋,帶著許菡一步步顫顫巍巍地爬下了車門。站台只有一個,候車室里擠滿了人。小賣鋪的鍋里煮著茶葉蛋,白布蓋上熱玉米,隔開騰騰上竄的熱氣。有人縮在座位上嗦麵條,有人仰著腦袋打鼾,也有衣衫邋遢的老人穿著厚實的棉襖,緊挨著蜷在牆腳,屁股底下只墊一層薄薄的報紙。
許菡點頭,從袖子里伸出手。她手裡攥著一捆捲成筒的零錢,是蔡老擱在衣服內襯的口袋裡,貼身收著的。蔡老一看,一雙眯眯眼瞪大,嘴裏咕噥起來,罵了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要買許菡的夫婦姓胡。男的叫胡義強,女的叫胡鳳娟。他們都是胡家村的人,五十齣頭的年紀,慈眉善目,和大多南方人一樣矮小。
「長春到了。」
雯雯,一九八八年,X市街口菜市場,九龍村。
一點點挪到炕邊,她垂下兩條細瘦的腿,彎腰脫襪子。
「但是你們這麼小,很多時候沒法選,也不知道該怎麼選。」
鬆開藍襖子的袖管,她最後看一眼練習本上沒有寫完的數學題,轉身走到床頭櫃邊,垂眼望向相框里吳麗霞丈夫的遺照。她雙手合十,閉上眼睛。
蔡老從貼身的兜里掏出零錢,買了根玉米。他領著許菡走到牆邊,蹲下身坐到蛇皮袋上,又拍拍身旁的地板,讓她也坐下來。
「沒事,回去夠的。」
咚咚咚。有人用力叩響廁所的門。
甜糯的玉米,咸香的排骨。她扒著米飯,每吃一口,胡鳳娟都要往她碗里添一筷子菜。碗中的熱氣冒出來,撲上她的臉,熏疼了她的眼睛。她揉一揉眼角,埋著腦袋安靜地吃,自始至終沒有吭聲。
胡義強抬起腦袋左右看看,瞧見人們擠在小賣鋪跟前,叫嚷著買玉米和茶葉蛋。他便捏了捏她的手心,低頭囑咐:「在這等著啊,阿爸去給你買根玉米。」
那年春節,胡氏夫婦帶她回到南方,尋了一個算命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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