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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愛世界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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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15

15

說到這裏,面已經吃完了。天那麼晚,店堂里只有他們兩個客人,這裏十二點打烊,老頭在收拾桌子,珠姐在算賬準備關門。
「我還會害你啊?」他一把搶過那張餐牌,塞到一邊,不讓她再看。
「外套啊,今天降溫加大雪,你穿這點肯定不夠。」他回答。
雋嵐在一旁聽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珠姐一走開,就問郁亦銘:「你還開過計程車?!」
「去法拉盛,王子街。」郁亦銘對司機說。
「我開不來手動檔,起步常熄火,出地庫必定溜坡,這還不叫爛?」
「是快死了,餓死了。」她清清楚楚的聽到自己的肚子在叫,看了一眼電話上顯示的時間,夜裡十點三十分,也就是說她已經睡了一整天了,水米未進。
「比如說彈琴,比如說你,章雋嵐。」他指指她的鼻子。
註定我要浪跡天涯
「結果呢?」她問。
「做人別這麼偏執,試也不試就說不吃,」郁亦銘批評她,「一會兒你吃了就知道了,酸菜是這碗面的靈魂,保證你吃完牛肉麵把碗里剩下的酸菜也吃得乾乾淨淨。」
「這麼晚了,去吃什麼?」她問。
「就你懂?」她沖了他一句,不明白為什麼他說她「很好」,從小到大,他才是更優秀的那一個,她只是個很普通的女生,什麼時候做什麼事情,兩人之間的差距不是一點點。
「我已經不開計程車了。」郁亦銘回答,熟門熟路的倒了杯茶,涮了涮筷子,分給雋嵐一雙。
同車的人都開了手機報平安,只有郁亦銘是個例外,坐在副駕駛位子上,和司機聊著天。
「走啦,想吃好的還怕遠嗎?」他繼續煽動她。
「天天在路上跑,有沒有被警車追過?」雋嵐是在美國學的駕照,車開得不怎麼地,她最怕就是被騎摩托的警察叔叔鳴著警笛追,如果要申訴,還得上法庭,葉嘉予就差一點碰到這樣的事情,後來總算運氣好,案子開庭前被撤銷了。
「難看朝北看,你這個人就是虛榮。」
怎麼能有牽挂
「其實,我沒想到她會告訴我,」他停頓了一下,「她說,我太心疼他了,所以不能跟他在一起。」
「這是什麼啊?」雋嵐莫名其妙。
「甩掉了。」他回答,簡明扼要。
「這衣服能再難看一點嗎?」她抖開來打量了一下,那是一件黑色派克大衣,棉質衣料洗得都有些退色了。
門口收銀台後面坐著個微胖的中年婦和_圖_書女,看見郁亦銘就跟見到親人似的,大驚小怪的叫起來:「哎呀,小郁,怎麼好久都不見你來?」
有那麼一會兒,兩個人都不再講話,只是安靜的坐著。雋嵐覺得有些奇怪,跟郁亦銘在一起幾乎總是在鬥嘴抬杠,難得有這樣的時刻,靜靜地什麼都不說,卻也不覺得難受,這是很熟很熟的人才能達到的境界,哪怕是她與葉嘉予也做不到這樣。
他媽媽後來怎麼樣了,雋嵐沒敢問,父母離了婚,孩子的地位便尷尬了,更何況是已經成了年的孩子,也難怪他想要早些自立。
這句話看的雋嵐心頭一暖,她知道葉嘉予說的是他們從前住過的地方。她朝車窗外面看出去,天空陰冷,路兩邊雪積的很厚,所見所聞都是熟悉,只可惜這一程不會經過那條街。
「去不去法拉盛?」他提議。
等到上了電梯,轎箱里有鏡子,她又對鏡自誇:「這件衣服你送給我得了,還是我穿著好看,簡直就是化腐朽為神奇啊。」
「是,」他卻很肯定,「只有我們這種自私的人才明白。」
「這倒沒有,我是個有底線的人,」他卻認真起來,「有些東西,I never sell。」
「是不是還在Grand Central擺地攤買過唱啊?」她嘲他,不知道開出租、采葡萄有什麼好得意的。
他一項一項算給她聽,一個班十二個小時,跑多少公里路,加多少油,扣掉油費和租車的錢,能賺多少錢,然後又跟她說出車時遇到的人和事,帶著全副身家的無家可歸者,小義大利區的酒鬼,在噴泉里洗澡的乞丐,韓國城夜店門口跟保鏢打架的飛女,還有各種坐霸王車的人,所有這些都是她生活圈子之外的。
「那我這件脫下來給你穿。」他當真動手脫衣服。
老頭看起來慈眉善目,雋嵐不好意思再爭,等人家走了,才對郁亦銘說:「都是你,我不吃牛筋的,還有,牛肉麵加什麼酸菜啊?」
「知道開計程車最有意思的是什麼嗎?」他問她,爾後又自問自答,「你永遠都猜不到下一個客人要去哪裡。」
也許永遠都不會跟她說出那句話
她還想拒絕,那邊電話已經掛了。
——《老男孩》
「都做過,要賺錢哪還憑你挑,不過我喜歡做夜班,」他回答,「不堵車,沒有那麼吵,也沒有那麼臟。」
她會接受我嗎
「你能不能不和*圖*書抬杠啊,跟你說話怎麼就這麼累!」她嘆了口氣放棄了。
「那你還說自己車技爛?假謙虛!」
雋嵐給父母打了電話,又發了條簡訊給葉嘉予,說自己已到達紐約。他的回信很快就來了,對她說:記得去Greenwich看一看,是不是有人住在那裡。
見她專心吃面,不再追問,郁亦銘卻又開始說了:「其實很簡單的,我租車的車場在布魯克林,做夜班的話,就是下午過去拿車,然後從五點鐘開到第二天早上五點,收車之後再去車場結賬,兩不賒欠。如果真要說危險,凌晨是最危險的,但只要不去小街窄巷和治安差的區就行了。」
「哦,原來不是警匪片,是黑幫電影。」雋嵐只當他玩笑,也嘲笑回去。
「那哪是人吃的,快穿衣服,我過來了。」
郁亦銘難得沒有嘲笑她,很爽快地說:「行,你穿著吧,我對你不錯吧。」
「你不是肚子餓嘛,快走吧。」他兩隻手插在外套口袋裡,朝她扇了扇。
「我現在好像不餓了。」雋嵐想,怎麼會不怕,她怕遠、怕麻煩、更加怕冷,只能祈禱此刻肚子里千萬不要咕嚕嚕的響起來,把她給出賣了。
「開過一段時間,」他點頭,理所當然中透著些得意,「除了開出租,我還在納帕的農場里採過葡萄吶。」
在大學教書雖說不是什麼金飯碗,卻也不是說放棄就能輕易放棄的,但郁亦銘的媽媽辭職倒不讓人覺得意外,一個是因為她在學術圈子裡有些名氣,自有更好的位子等著她,另一個原因就有些難堪了。與她離婚之後,郁亦銘的父親很快就再婚了,娶的也是J大的同事,那個女人與前妻是完全不同的類型,在學校辦的三產——一間禮儀公司里負責培訓模特和禮儀小姐,婚禮那天穿了件紫色絲絨旗袍,打扮得像舊時代的舞|女。去吃喜酒的同事很多,當面說恭喜恭喜,背後卻都當成笑話看。難得那對新人神經足夠強悍,照樣笑得開心,一桌一桌敬酒敬過來,讓人不得不佩服。
等了一會兒,面還沒有上,管收銀的「珠姐」又過來拉家常,問郁亦銘:「小郁,今天休息啊?最近天氣冷,生意好不好?」
「什麼發財,還不就是打工。」他笑,說得還挺謙虛的。
「指望我扔可難了,」雋嵐笑起來,「連我媽都說跟老太婆似的,你給我那把琴,多少年了,我還珍藏著呢。」
和圖書這碗面倒真是個驚喜,不枉她冒著風雪寒流,半夜三更跑到Queen's,面碗夠大,湯頭是牛肉和牛骨熬的,面和牛肉塊全都分量十足,上面撒一把碧綠的蔥花,色鮮味美。郁亦銘說的那一味「靈魂」配料——酸菜,也跟她從前吃過的酸菜不一樣,不太酸,也不像別的台式小吃那樣偏甜,切成細末跟蒜末和辣椒拌在一起,味道蠻怪,吃了卻停不下來。
「哦,是嗎,那現在在哪裡發財?」珠姐又問他。
「你做白班還是夜班?」她又問郁亦銘。
「你要是不餓,就陪我去吃點,我餓了。」郁亦銘看說不動他,總算把手從口袋裡拿出來,闖進房間去替她拿了門卡、手提包,塞到她手裡,拉她出來,再帶上門,把退路都斷了,最後才把胳膊上挽著的一件黑不溜秋的衣服扔給她。
「我打電話叫room service不就行了嘛……」
「章雋嵐,我還以為你死了呢。」是郁亦銘的聲音。
她被他問得答不上來,這些年,此地的工作的確是不容易找。
郁亦銘卻放下筷子,說起故事來:「記得有天凌晨,我從威廉姆斯橋進入曼哈頓,開到格林威治,上來一個亞洲面孔的女人。我車上正放一首粵語歌,她便也跟我說粵語,說要去上東。開出一個街區,她回頭看了看,對我說『甩掉後面那輛車。』我從反光鏡里看到她說的那輛車子,就對她說,『ma'am後面是輛陸虎,我開的是跑了二十幾萬公里的福特,而且是手排擋,我又開不大來,你叫我怎麼甩?』……」
她趕緊攔住他,乖乖把那件破大衣套上,生怕被Johnson或是旁的同事看見了橫生誤會。走廊盡頭的落地窗映出她的影子,衣服大了一點,肩膀這裏寬了,袖子也太長,但挽了一截起來就正好,配牛仔褲別有一番韻味。
「我說遇到過,你會不會哭?」郁亦銘卻還是老樣子,不肯乾乾脆脆的給個答案。
出了酒店大門,他們上了一輛在街邊侯客的計程車。外面比早晨飛機降落時更冷,但雋嵐穿的也厚實了,郁亦銘給她的這件衣服不像她的大衣那樣輕軟,卻很擋風,也很暖和,是沉甸甸的溫暖。
她接起來喂了一聲。
車子送他們到酒店,房間已經開好。雋嵐又冷又累,顧不上其他,趕緊洗了個熱水澡,灌了一杯力度伸、一片感冒藥下去。這一天本就沒有安排https://m•hetubook•com.com,是留給他們調時差的,她行李箱也沒開,從浴室出來,就鑽被窩睡覺去了。
她打掉他的手,只當是說笑,心裏卻突然想起許多年以前,他們去看《大逃殺》,他對她說:「章雋嵐,我絕對不會殺你的。」許久才又開口,問:「說正經的,你到底為什麼去開出租?」
「濃湯紅燒牛肉麵,牛筋多一點,加酸菜,」最後還是那個老頭解釋給雋嵐聽,「小妹,他是吃客,你聽他的,不會錯的啦。」
剛好這時候跑堂的老頭把麵條端上來了,她不再理他,低下頭吃面。
「噢,你自己穿好看的,」她跳過去扯開他的領子看商標,「喲還是Ralph Lauren的,給我件破衣服。」
「那為什麼不在學校做RA?」
「這麼遠?到那裡都得十一點多了吧。」雋嵐昏倒,他們住的地方在曼哈頓下城。
那是我日夜思念深深愛著的人吶
電話那邊在笑,笑完了才說:「快穿衣服起來,我帶你去覓食。」
雋嵐剛剛拿起餐牌來研究,郁亦銘卻已經替她決定了:「我還是老樣子,她也一樣。」
但郁亦銘卻不這麼認為,搖頭道:「章雋嵐,你是很好的人,所以你不會懂。」
「你能甩掉?你車技這麼好?」她不相信。
「你要幹嘛?」她打開門。
雋嵐聽了直覺親切,她最喜歡那條街上的南翔小籠包店。去香港之前,她和葉嘉予住在曼哈頓,過去不方便,而且又沒有郁亦銘那種「為了覓食,千山萬水走遍在所不惜」的精神,一直想吃,但幾個月也去不了一兩次。
「紐約治安不好,你還敢做夜班,遇到過危險沒有?」雋嵐覺得自己應該關心一下。
郁亦銘對她笑,說了聲:「珠姐,新年快樂。」
兩個人的房間大約離得很近,一轉臉就聽到門鈴響起來。半夜三更還會有誰來敲門,她跑去門邊往貓眼裡瞧了瞧,果然是郁亦銘站在外面。
這一覺睡得昏天黑地,直到迷迷糊糊的聽見有什麼東西在響,她以為是在做夢,想用意念讓它停下來,但怎麼使勁兒都沒用,許久才緩過神來,搞明白那是床頭的電話在響。
他們找了個角落的位子坐下,一個咬著牙籤的老頭走過來抹桌子,也是一口台灣腔普通話,問郁亦銘:「小郁,今天吃什麼?」
「屁話!要是真的喜歡,怎麼會不能在一起?」雋嵐下了評語,她看過那部名叫《He's ju和_圖_書st not that into you》的電影,始終堅信要是真對一個人有意思,上窮碧落下黃泉也會找到他,她與葉嘉予就是最好的例子。
他停在那裡,弄得雋嵐心癢,只好追問:「「她說為什麼?」
誰知到達紐約的那一天,卻真的被郁亦銘說中了。禦寒的衣服,雋嵐穿了一件,帶了一件,兩件都長及膝蓋的羊絨大衣,在香港覺得厚實的不得了,簡直可以穿著去北極,結果一出JFK機場她就知道自己錯了。在熱帶呆了一年多,她把融雪天在街上走的感覺都忘了,被大風一吹方才記起來。
他說得惟妙惟肖,雋嵐幾乎可以想象出他當時那副流里流氣的樣子。
「車技很爛,是腦子好。」他很自信,右手食指和中指並在一起指指自己的腦袋,「什麼地方變道,下個路口紅綠燈幾秒鐘,全都算好,不要說陸虎,蝙蝠車也甩得掉。」
「為什麼?當然是為了賺錢啊。」他覺得她的問題很荒謬。
一行人等站在街邊,等公司派來接機車子,不過十來分鐘,她已經快凍僵了,一上車就打了幾個噴嚏,吹了好久的暖氣才算緩過來。
「本科生做個屁RA,哪來那麼多機會?」
「你得了吧,總是送我些舊東西。」
「舊東西好呀,不想要了,扔掉也不心疼。」
她又想起每次回家,媽媽必定要八的那段八卦:郁亦銘出國之後,他家就搬了,然後就傳出他父母離婚的消息,不久他媽媽便辭職離開J大。
「哎,老樣子是什麼啊?!」她叫起來,「你等等,我還在看菜單吶。」
郁亦銘繼續講下去:「甩掉那輛車子之後,那個女的手機一直在震,我問她是不是男朋友?為什麼不接電話?」
一碗牛肉麵還有靈魂,雋嵐不信,卻也懶得跟他再爭。
「沒有,哪有這麼驚險,你當拍警匪片啊?」郁亦銘笑她,「倒是有人上了車就說,甩掉後面那輛車。」
雋嵐聽得親切,哈哈笑起來,伸手拍拍他的肩膀,說:「咱們半斤八兩。」
「比如說?」她倒要聽聽,他的底線在哪裡。
「那我幹嘛告訴你啊?」
「我幹嘛哭啊?」雋嵐莫名其妙。
到底我該如何表達
他看看她,很久才笑了笑,說:「留著就好。」
難得來到Queen's,她當然想去吃小籠包。但車子開到王子街,兩人付錢下車,她滿懷期待,郁亦銘卻把她拖進了小籠包隔壁的台式牛肉麵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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