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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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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Why Try to Change Me Now為什麼要我改變

10、Why Try to Change Me Now
為什麼要我改變

在她身後,橙紅色的太陽正慢慢落下,一群說西班牙語的小孩唱著歌穿過馬路,曲調很熟卻聽不懂歌詞的意思,一切都那麼美好。直到車子走遠,他又想起G剛才說的話,他不知道她說「不想明天的事情」是不是當真的,那句話帶來的宿命的傷感一直伴著他穿過隧道,回到曼哈頓。
「他就是我說過的那個人。」她說得很平靜。
「沒錯。」Han點點頭,回答得十分坦然。
如果撇開那些短暫的憂傷,那年夏天是Yoshida記憶里最快樂的一段日子。
「他是直的。」G低頭喝了一口水,含著笑回答。
「他也不知道我的事情。」她回了一句,那個短暫的瞬間,她臉上沒有笑容,但很快又開起玩笑,「他是你先想要的,我不會忘記,就算我欠你一份情,下次肯定讓給你。」
「那以後你打算做什麼?」
她沒有理會那種態度,脫掉薄風衣搭在手上,不帶多少情緒地回答:「跟朋友一起,喝了點酒。」
Yoshida幾乎就要下決心了,但抬頭再看,那人已經不在那裡了。他有些失望,四處張望,卻連個影子都沒見到。直到他們結了賬從店裡出來,才在門口又遇到那個人,他已經換掉了工作服,朝他們走過來,沒有打招呼,只是很自然地對G說:「你頭髮顏色變了。」
Dissolve into the crystal sky
「我也喜歡你原來的顏色。」
「你說的是真的?他看起來不像……」Yoshida回想Han的樣子。
G和Han只是其一,隨之而來的方方面面也都連帶著變得悠然而美好,甚至連他自己也和老情人Jaco重修舊好,似乎只缺一個童話故事里的吻了。雖然他是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從來不相信什麼有情人終成眷屬,但卻還是用一部老式膠片相機拍了許多照片,妄圖記錄下那分分秒秒。照片里全都是東村陳舊普通的景物、他的朋友和鄰居,G和Han也在其中,畫面上所有的人和物似乎都被他的好心情感染,長出輕快的翅膀,微微懸浮在半空。那些照片是他那幾年裡最好的作品,他很快賣掉了其中的幾張,賺了一筆小錢。
「這跟你喜歡誰無關,我是很看重你的,只可惜你並不看重你自己。」Eli回答,伸手抓住她的手臂。G試圖甩開他的手,但他卻抓得更緊。
他們三個人坐在一起吃飯,G穿著Han的襯衣,臉上不施脂粉,頭髮在腦後梳成鬆散的髻,桌子下面兩個人的腳疊在一起。Yoshida格外喜歡這溫情的畫面,一直混到傍晚,才和他們告別,去坐車回曼哈頓。
吃過飯,Yoshida跟Jaco躺在沙灘上合抽一支大麻煙,G不喜歡那味道,一個人光著腳沿著沙灘走出一段路。恍惚間,Yoshida似乎聽見有人在叫他的名字,聲音很輕很艱難,幾乎飄散在海風裡。他聽出來那是G的聲音,從地上爬起來,看到她倒在幾十米之外的沙灘上,泛著泡沫的海水混雜著海藻擁在她身邊。
幾分鐘之後,救護車來了,Yoshida隨車去了鎮上的診所。一路上,G似乎好了一些。到了醫院,她被送進急診室做檢查。
Yoshida一下子驚醒,跑過去把她從地上扶起來。她緊閉著眼睛,癱軟在他身上,臉色很差。Jaco也跟過來,他最見不得這樣的事情,傻在一邊,直到Yoshida朝他喊:「快去打911!」他才轉身去找電話。
「那人是幹什麼的?他怎麼樣?好嗎?」Yoshida來了點精神,翻了個身,看著黑暗裡她依稀的輪廓。
那人看起來並不願意向Yoshida多做解釋,只是極其簡略地說自己是經紀公司的人,有些事情要找她談一下。Yoshida讓他進屋到起居室里等,又去敲G的房門,她過了好一會兒才來開門,身上只穿著內衣,套了一件睡覺穿的舊T恤,看樣子完全沒有睡醒。Yoshida以為她會因為被吵醒而生氣,但看到起居室里站著的那個男人,她似乎立刻變得清醒了一點,胳膊環抱在胸前,說了聲「嗨」。
Yoshida大笑,夕陽西下時,他登上回曼哈頓的巴士,坐在靠窗的位子上回頭看。
——White Lie in Black Ayako Shibazaki
「就是因為Han。」Yoshida很乾脆地給她蓋棺定論,「因為他,你開始想下個季節的事情了。」
Yoshida不相信,但還是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他反問道:「你沒叫?」
他想過要留下來,弄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但最後只是關照她當心身體,檢查有了結果一定告訴他。
——《黑白謊言》芝崎彩子
G把他送到車站,一路上Yoshida假裝成又厭煩又嫉妒的閨密,玩笑道:「你要是打算結婚,一定早點告訴我,我需要時間消化這消息。」
Yoshida便也順著她的意思笑道:「這個不用太擔心了,你可以跟我結婚,我的保險條款很好,如果我娶個女孩子,我媽媽也會開心的。」
簽過合同,Yosh和-圖-書ida問G:「你什麼時候搬過來?」
黑與白一同
那天傍晚,他和Jaco騎車從菜市場回來,G已經等在門口了。他們一起做晚飯,辣菠菜,香草,各色番茄,加橄欖油、胡椒、海鹽和無花果醋,再撒上一大把藍紋芝士。三個人坐在屋外一邊吃一邊聊天,那是個晴朗的月夜,抬頭就看得見星星,餐桌上還有長島本地出產的紅酒,G破天荒地喝了一點。
他開始絮絮地告訴G所有關於Jaco的事情,幾乎忘記了是她提出來想要聊天的,過了很久,才想起來問她:「剛才你想跟我說什麼?」
G搖搖頭,輕聲說:「有一天,我死了,如果有人能看見我,也希望他能對我好一點。」故作玄虛的沉默之後,她露出一個惡作劇的笑。
Yoshida沒想到她會這樣回答,他說「其他人」其實是指她的家裡人,父母或者別的什麼。他突然意識到G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父母家人,像她這樣年紀的女孩子一個人孤身在外,家裡人應該是很緊張的,她卻好像一個無牽無掛的孤兒一樣,沒有信、沒有包裹、沒有電話,更沒有人來探望。
Yoshida不好意思,儘可能禮貌地回答:「謝謝,不用了。」想要躲進自己房裡,遲疑了片刻又退回來,開口問Han:「我聽G說,你們是在醫院認識的?」
G突然醒過來似的回頭看了看他,隨口回答:「Eli York,經紀人。」走到茶几前拿起那顆膠囊,扔進廚房的垃圾桶里,很快就換了衣服出門了。
漢普敦的日子總是那樣的——整天整天的遊手好閒、無所事事,每日起床之後,打著哈欠光著身子,在屋外放一把躺椅,曬太陽,看海,搖啊搖啊,聽腳底下潮濕的松木地板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不過幾天的工夫,他已經看了許多頁書,許多部電影,重拾起吃早飯的習慣,胖了足足五磅,漸漸忘記城市裡煩憂的事情。他和Jaco驚訝地發現,這宛若孤島上的日子並未讓他們厭煩彼此,漸漸地便開始在心裏默默地認定,此生,就是這個人了。
「我不知道,可能先試著過兩個月……」
「不可能。」
那天之後,Han不時出現在他們的公寓里,一般總是半夜裡來,午後離開。等到G晚上回來,就會坐在起居室的窗台上吃他留下的晚餐。Yoshida仍舊對他心存芥蒂,總喜歡半真半假地調侃他們幾句,G卻沒有絲毫氣惱,笑著說:「他就是我的小秘密,那又怎樣?」
「那需要我通知其他什麼人嗎?」
G卻只是輕描淡寫,說她和Han沿著那條路走了一段,聊了些極其平常的事情。
「然後呢?」
「不像腦子有毛病是嗎?」她笑著反問,「很多事情不是表面上看得出來的。」說完就拿著一杯水走進廚房。那個時候,窗台上那束茉莉略微有些凋謝,卻依舊芬芳。Yoshida以為她會換水,但她只是拿起來看了看,便丟棄在廚房角落的垃圾桶里了。
G站在車站上朝他揮手,大聲對他說:「記住,你是我的伴郎。」
她回答:「越快越好。」
她伸手抓亂他的頭髮,笑著否認,岔開話題,說她今晚回蒙淘克住,明天一早就要開工。
掛掉電話,Yoshida去朋友那裡挨了一整天,心裏有些忐忑,又覺得有些氣惱。好不容易等到晚上看到G,他儘可能委婉地提醒道:「你真的覺得這樣好嗎?我是說,你對他從前的事情一無所知。」
「那個廚師是日本人?」G問。
這是照亮未來的烈焰
Both of the black and the white
而她也很自然地笑了笑,解釋道:「工作的時候染的,我還是喜歡原來的。」
她熟練地說著那些醫學名詞,讓Yoshida覺得心驚,問她:「要我打電話給Han嗎?」
G臉上浮起戲謔的笑,裝作不經意地回頭,過了很久才說了一句:「不是,他沒看你。」
「他現在跟我在一起,我想這個選擇再清楚不過了。」G回答。
那一天,G又出城去了鄉下,Yoshida一個人出去閑逛,在咖啡館排隊的時候遇到他的舊情人Jaco。他來不及躲,只能佯裝大方地說了聲「你好」,意外地發現自己演技不錯,真的能做到大大方方的。他和Jaco一起喝了咖啡,又聊了一會兒。
「如果好,就再試兩個月吧。」她笑起來。
「其實沒什麼。」她微笑著搖搖頭,伸手擰滅了那盞夜燈,在他身邊躺下,沉默了很久才說,「今天,或者說昨晚,我和人約會了,我們去了米爾福德港的海灘,就在幾個小時之前。」
It's a Blaze of the Future
「隨你怎麼說吧。」Yoshida變得有些嚴肅,等著他回答。
普普通通的笑,普普通通的對話,就好像一段時間沒見的平常的朋友。但Yoshida是知道G平時的樣子的,看得出她臉上的神情,以及眼睛里那種不同於以往的東西,甚至連說話的語速也比平常更快一些。他很自覺地朝G眨眨眼睛,找了個借口先走,把她跟那個廚師留在那個瀰漫和*圖*書著青檸檬和茴香籽氣味的街角。
G露出一個微笑,開玩笑似的說:「這種時候總不能丟了工作,檢查出來要是真的有什麼,我的保險不知道夠不夠付賬單的。」
又過了幾天,他傍晚回家,看到Han正在廚房裡做意粉,也不知道G有沒有把他說的話告訴Han,覺得有些尷尬。
「那人是誰?」Yoshida試探著問。
「為什麼?」Yoshida問,他一直覺得她在這一行是有些前途的,「是因為Han?」
「她在嗎?」男人問。
私底下,Yoshida也曾對這個傻念頭髮笑,他對自己說,人總有不願提及的秘密和最難解釋的怪僻,就好像G不願意解釋那輛車、那顆葯、那間宛若飄浮在雲頂的公寓,或是她在床頭櫃里的那隻醫用聽診器,而他又何苦追問那麼許多呢,畢竟她是個無可挑剔的室友,做過的最壞的事情不過就是在一個雷雨天的夜裡,講了一個半真半假的鬼故事嚇他罷了。
趁Jaco去廚房,她故意拿Yoshida調笑,「看來也是我們倆拆夥的時候了,你跟Jaco這麼好。」
她有些恍惚,搖搖頭,對他說:「你回去吧,Jaco一定在等你了。」
她笑著搖頭,「那個時候,我只想離開家,這不過是個掙錢的工作,但是現在,每一天我都覺得一點點地變得不像自己了。」
雖然Yoshida是個間歇性地害怕寂寞的人,時不時地需要和人聊天,有時也會呼朋引伴,帶著點主婦般的得意領人家參觀他的新居。但在他們同居生活最初的那段日子里,G始終與他保持著不過分親密也不太疏離的友好關係。
「那Jaco怎麼辦?」G帶著點揶揄,提起他那個分分合合的冤家。
第二天早上,G叫了一輛計程車準備一個人去蒙淘克,Yoshida堅持陪她過去。一路上,她看起來氣色不壞,外面天氣也好,倒好像真的是他想得太多了。
在那個短暫的雨季里,Yoshida最清晰的記憶是關於一家做世界料理的小餐廳的。那個地方離他們的公寓不過兩條街的距離,總是營業到凌晨,名字很怪,叫Falling Slowly,聽起來簡直不像個吃飯的地方,卻又有點意想不到的詩意。
那個時候,Yoshida還是個二十齣頭的攝影助理。一個很偶然的機會,他被人喊去切爾西一間地下室里打乒乓。在那裡,他認識了一個做模特的女孩子,帶她來的人叫她G。
倒是G先不笑了,語氣卻還是很輕鬆地說:「我,我們可能會離開紐約吧。我跟經紀公司的人談了,不想幹了。但我的護照還在他們手上,簡直是奴隸制,不是嗎?」
「……他自己離開了醫院,沒有任何出院的手續,他父親和未婚妻都在找他……」Eli對G說,語氣里似乎帶著些嘲笑。
Yoshida不甘心,繼續逼問:「你們怎麼認識的?」
「這輛車不如就送給你好了。」男人把一把車鑰匙扔到茶几上,對G說,「省得我哪一天因為藏毒被捕了還摸不著頭腦。」
差不多一個禮拜之後,Yoshida接到G打過來的電話,說她接到一個活兒,在蒙淘克一座海濱別墅里拍一輯照片,可能要在漢普敦待上兩三天。他很高興,覺得這個假期再完美不過了,告訴G這裏的地址,要她得空就過來住。
「你沒事吧?」Yoshida看著G問。
六年前,曼哈頓。
「心肌酶和心電圖都看不出什麼異常,醫生說可能就是急性焦慮性的發作,他讓我今晚留在這兒,然後去找個心胸科醫生做個二十四小時動態心電圖,就是這樣,沒事的。」G笑道,「我晚餐時不應該喝酒的。」
作為合租房子的室友,她無可挑剔,和他輪流打掃房間,採購日用品,按照約定的時間和數字分攤房租以及其他一干費用。她偶爾也會和Yoshida聊起一些平常遇到的人和事,但給他的感覺卻是以一種居高臨下的旁觀者的角度看待那些事情、那些人以及他們的慾望與誘惑,彷彿隔著十四厘米厚的玻璃鍾罩看另一個世界。其他二十歲不到的女孩子都在等待著人生開始,她卻好像什麼都經歷過了,總是獨來獨往,沒有男朋友,也沒有女朋友。Yoshida只聽她說每周都會出城去看一個生病的朋友,至於其他,她從哪裡來,家裡有些什麼人,從前都做過些什麼,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他都一無所知。他覺得奇怪,像她這個年紀的女孩子怎麼會獨自一個人過著這樣的生活,連一個家裡人的電話都不曾接到過。
Han倒是表現得很自然,笑著跟他打招呼,說這意粉是給G做的,又問:「你要來點兒嗎?」
接下來的那個禮拜,他們在忙得四腳朝天的工作間隙看了幾套房子,最後找到東村一套兩間卧室的公寓。那是一棟戰前建築的頂樓,面積和租金都還合意,但裝修跟設施都已經很舊了,牆上鑲的穿衣鏡布滿了詭異的花紋,而且還沒有電梯。
經紀笑了笑回答,這個價錢,就是連同鬼一起打包了的。
A Bond of our Love.
「你盡可以去試試看。」她惡作劇般地慫恿。
有一天,Yoshida在那裡吃晚飯,注意到店堂盡頭半開放的廚房裡站著一個年和圖書輕男人,那人說不上非常漂亮,卻顯得與眾不同。倒不是說他不適合這盤盞交錯的地方,恰恰相反,他身上那件白色廚師制服和他十分相稱,即使沾上了油跡也別有韻致,但他臉上卻總是帶著一種不動聲色的表情,讓Yoshida不禁想起那些老套的喬裝改扮的故事。那天之後,Yoshida又到那家店裡去過幾次,還總是跟G念叨起那個白衣的廚師,說一看就知道那人心腸很硬,卻又讓人忍不住要靠近。
「對不起,我不能說。」醫生習慣性地回答,「她很清醒,你可以問她自己。」
Yoshida在隔間外面等,醫生一出來,就問:「她怎麼樣了?」
那座別墅坐落在一個幽靜的山坡上,被茂密的樹林包裹,一面背山,一面朝海。門前的車道很長,靠近房子的地方停著幾輛車,有人正從車上搬衣服、道具和反光板之類的東西下來,Yoshida看到幾張熟面孔,便跟G一起下車,找人聊天。
Yoshida跟房產經紀講價,說這房子老得都快出鬼了。
G便也順著他說下去:「如果真有這一天,你會是我的伴郎,反正我也找不到人來做伴娘。只不過,我從來不去想下個季節的事情,Han可能連明天的事情都沒想過。所以,我恐怕只能答應你,如果我要去搶銀行,一定打電話找你來望風;如果我殺了人,一定叫你來幫我分屍。」
他推門進去,G半躺在床上,看到他就笑了笑,就好像搞砸了什麼事情。
沒有回答。
「選擇?他是神經病!」Eli提高了聲音,「你一相情願地為他辯護,但他什麼都不告訴你。」
Han沒有理會他話里挑釁的意味,只是笑了一下,「為了對自己誠實。」他做完飯就走了。
回想當時,那個凌晨是他們真正成為朋友的開始,也很可能改變一些事情。G是個極好的聽眾,耐心,沒有偏見,有時甚至能感同身受。但Yoshida卻不行,那時的他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事情裏面,把其他全都拋之於腦後。如果換在今天,他會是個更稱職的朋友,但是,在G之後,他再也沒有碰見過恰當的機會,或者合適的人。
Yoshida以為事情就這樣結束了,僅僅是一次艷遇,偶爾從記憶深處翻出來回想,就像一朵風乾的花,夾在書頁里,不管它原來是怎樣叫人難忘,許多年過去都會變得沒有多少分量。
車道盡頭,Eli York從一部黑色轎車上下來,朝G走過來,對她說:「你看起來糟透了,昨晚到哪兒去了?」沒有問候,甚至沒有叫她的名字,他的口氣很冷淡。
他看著那束花露出微笑,心裏想一定要讓G告訴他昨晚發生的事情。但那是個極其典型的忙碌的禮拜,他們住在一起,卻總是碰不到。差不多兩天之後,G在兩個面試之間抽空回來換衣服,他正好在家,這才找到機會講話。
Han便也認真了些許,放下手裡做飯的家什,說:「為了變誠實。」
她離開之後,Yoshida突然意識到,這個Eli York是他們搬家之後第一個,也是唯一的一個登門來找G的人。雖說他始終都沒弄明白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但不管怎麼說,這次突然造訪終於讓他完全放下心來,確信G不是靈異故事裏面只有主角一個人看得到的幽靈。
到了晚上,Yoshida回到家,打開一盞夜燈,躺在床上回想白天發生的事情,許多截然不同的念頭摻雜在一起,讓他直到凌晨仍舊沒有多少睡意。不知道幾點鐘,他聽到G用鑰匙開門,然後便是她在客廳的地板上走動,又去浴室換衣服洗澡的聲音。片刻之後,她從浴室里出來,敲了敲他的房門。
七月,夏天漸漸酣暢淋漓。G一連幾天住在Han那裡,周末的時候,他們邀請Yoshida過去吃早午餐。Han的公寓在澤西城一個墨西哥人聚居區里,卧室的窗子對著一片墓園,夏季的陽光下面,一眼望出去全是灰色白色的平頂建築,稀落的樹和草坪,像極了電影里中美洲小城市的情景,既安寧又滿是生活的味道。
Yoshida不信,只顧打著自己的小算盤,催問道:「快說,你覺得他怎麼樣?」
那女孩球打得跟他差不多一樣爛,幾局下來,兩個人就被徹底晾在一邊。Yoshida開始覺得厭煩,自言自語地說不知道為什麼會答應來這裏。那個叫G的女孩子就站在他旁邊,很自然地接過那句話,告訴Yoshida她是怎麼來的:起先是去一個設計師那裡試衣,蹲在地上縫裙邊的男孩子對她說,周末他們兩幫人,要打乒乓球,問她願不願意加入他們這一隊。她搖搖頭回答,乒乓球怎麼打,她真的不懂。男孩子卻說,沒關係,你是中國人,勝算總大些的。
這個鬼娃故事讓Yoshida很久都不敢在淋浴房裡閉上眼睛,時至今日,他都不知道那個故事究竟是真的,還是純粹的玩笑話。理智上,他知道這不是真的,但他卻又是個典型的悲觀主義者,總覺得凡是他認為不可能發生的壞事情到頭來都會成真。而且,他也隱約體會到這故事背後深重的憂傷,沉甸甸的,不像個玩笑。

等Yoshida跟人聊完天,G仍舊跟Eli在別墅一樓朝著海的沿廊上面對面地站著。Yoshidm•hetubook.com•coma走過去跟她道別,隱約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
「你覺得怎麼樣?醫生怎麼說?」他問。
「你騙過許多人?」Yoshida問。
「不用了,明天一早我就去蒙淘克開工,他們沒必要知道。」
「你沒有報警吧?」G在電話那頭大笑,接著又跟他道歉,說應該早點讓他知道的,「Han住在澤西城,昨天太晚了,所以我讓他留下了。」
這答案讓G好一頓嘲笑,說是不是要她陪著一起去,Yoshida才能壯起膽子要到人家的電話。當天夜裡,她便拉著Yoshida去那裡吃夜宵。兩人剛剛在靠窗的高腳凳上面對面坐下,Yoshida就注意到幾米之外的玻璃牆後面那個穿廚師制服的年輕男人正看著他,那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大多數時間,那人都只是低著頭做事,或者漫無目的地看著店堂內外進進出出的客人。
醫院,米爾福德港海灘的約會,沒有多少光華的下弦月,Yoshida很久才想起那天凌晨她說過的話。
過了幾天,他們又見了一次面。閑談中,Yoshida說起自己原先住的地方已經退了租,現在暫住在一個朋友那裡,一邊工作,一邊找房子。G聽了,看著他說,自己也有同樣的問題,住的是經紀公司的房子,許多人擠在一起,租金卻很高,她原以為不會在紐約待很久,一直沒有動腦筋找自己的地方,結果一晃就是一年了。兩人一拍即合,決定找一間公寓合住。
Yoshida心裏很高興,低下頭,壓低聲音對G說:「轉身,十點鐘方向,就是那個穿白衣的傢伙,他是不是在看我?」
「我看到你開著燈。」她探頭進來說,「能聊聊嗎?」
「不知道,時好時壞吧。」她自嘲地笑了一聲,「有時候,我覺得好像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但是,算了吧,這根本就是件荒唐的事情,他是個瘋子,一個住院的精神病人。我不會再到那裡去了,都已經結束了,所以,也可以說什麼事都沒有。」
Yoshida擔心G的身體,趕緊走過去,他的出現打斷了他們的談話,Eli鬆開手,轉身走了。
G卻好像根本沒聽到他們的對話,手插在衣服口袋裡,一間一間的房間看過來,提高聲音對Yoshida說:「就這兒吧,我喜歡這裏。」
她開玩笑似的告訴他,這事說來話長,比一見鍾情慢,卻又比日久生情要快一些。過了一會兒,才反過來問他:「還記得那天夜裡,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約會嗎?」
這個空空的回答讓Yoshida有一絲傷感,他沒再問什麼,倒空了自己心裏的事情,讓他突然覺得那麼疲憊,很快就睡著了。
她愣了一下,反過來嘲笑他,「你從什麼時候開始關心我喜歡誰了?」
男人很快就走了,Yoshida從廚房出來,G一個人站在起居室的窗前,看著外面發獃。
多年以後,每每回想那個時刻,Yoshida都會感覺到一種莫名的衝動,好像他終於找到一個可以廝守一生的人,兩人手牽著手來看房子。不過,現實,總是更現實一些,他眼前的室友不過是個認識不到兩周的陌生人,如果放在今天,Yoshida斷然不敢這樣草率地找個陌生人同居。但那個時候,他年輕、大胆,運氣也好得出奇,這個突然撞進他生活的陌生人並沒有什麼惱人的習慣或者駭人的過去。而且,也不像人們通常認為的那種做模特的姑娘那般自私和淺薄。當然,他後來才慢慢地知道,其實,她們當中很多人都不是那樣的。
那個故事不算恐怖,卻讓他記了很久。故事里說,有天晚上,Yoshida不在,她工作到很晚,到家已是凌晨。她在浴室的花灑下面俯身閉著眼睛洗頭,突然覺得有人拉她頭髮,一睜眼,就看到一個十歲左右的小女孩正站在她跟前,一對漆黑髮亮的眼睛,只有瞳人,看不到眼白,臉上、胳膊上滿是深深淺淺的綠色和紅色的苔蘚,身上穿著一件格子圖案的育克領連衣裙,已經髒得辨不出原來的顏色了。G剛想問:「你是誰?」只一眨眼的工夫,小女孩就不見了,留下的只有那隻小手冰冷堅硬的觸感,以及那些青苔在皮膚上附著的粗糙感覺。
「你是說『瘋人院』?」Han笑著反問。
Yoshida把G抱進屋,放在客廳的長沙發上,蹲在邊上看著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睜開眼睛,虛弱卻很冷靜,伸手碰碰他的手,輕聲說:「給我一塊冷毛巾,一個枕頭,墊高腳。」
Yoshida感覺到氣氛有些尷尬,含含糊糊地打了聲招呼,就又鑽進廚房裡去做他自己的事情了,隱約聽到那個男人在對G說:「我不管你上個禮拜把車開到哪裡去了,又是跟誰在一起,我希望你不要再去了,也不要再見那個人。」
「會洗掉的,大概要三四天。」G回答,又為他們倆互相介紹,「Yoshida,Han,如果我沒記錯的話。」說完就對那個被她稱作Han的人笑了一下。
不管他是怎麼想的,G卻還是沒有心事的樣子。他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看著她,心裏總有種感覺,她做出那種滿不在乎的自嘲樣子既是安慰他也在安慰她自己。G感覺到他的目光,不再說什麼,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
一開始他以為她被什麼東西咬了,「嗨,你沒事吧?」他和-圖-書朝她喊。
消散在水晶色的天空之中

Yoshida不知如何作答,也不能確定自己反對這件事情,究竟是出於對G的關心,還是單純的嫉妒,或許兩者皆有。
「不知道。」Yoshida無可奈何地回答,「我還沒跟他講過話。」
Eli York來訪之後的那個禮拜,幾日晴熱之後,天氣開始變得陰晴不定。Yoshida記得G對他說,這春夏交替時天氣跟她出生長大的城市驚人的相似,好像剛剛才有些春天的意思,一場雨、一天的大太陽之後,夏天就來了,而且來了就不走了。
幾天之後的一個早晨,Yoshida正在廚房裡做早飯,聽到敲門聲便去開門,外面站著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
他猶豫了一下,接著問:「你為什麼會在那所醫院里?」
第二天早晨,Yoshida起床的時候,G已經回來過,又走了。他去廚房做早飯,看到窗台上放著一個洗乾淨撕掉標籤的果醬罐子,盛著清水,一束茉莉插在裏面,不過十五厘米高,蔥綠的葉子中間開著星星點點的白色小花,散發出帶著點苦味的清香。
Yoshida還沒有從過往的傷痛中恢復過來,意氣用事地說:「白人是用來睡的,談感情還得是黃的。」
幾天之後,Yoshida因為工作上的事情在斯塔滕島待了一個通宵,到家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他進卧室去睡覺,經過G的房間,聽到裏面有輕微的聲響。房門只是虛掩,Yoshida從門縫裡看到Han正趴在那張靠窗放著的鐵床上,睡得很沉,素白的薄窗帘不時被風吹起,掃過他裸|露的背脊。Yoshida這才知道,自己剛剛聽到的不過是那隻舊床墊里生鏽的彈簧發出的聲音,卻還是被嚇得夠戧。他不確定Han是怎麼進來的,以為碰到了跟蹤,然後破門而入的事情,趕緊跑到外面,躲在走廊里打電話告訴G。
Yoshida在心裏努力說服自己,這對G來說是種好的變化,她似乎終於願意敞開心扉,變得就像那些普通女孩子一樣了——和喜歡的男人一起出去,向朋友描述他擁抱她時的感覺,以及她摟住他脖子的方式,他說的話、做的事,有時極端,有時有趣。但另一些時候,他又覺得G好像變得比從前更與世隔絕了,她經常和Han整日整日地待在房間里,不管是敲門還是電話鈴聲都不理不睬,充耳不聞,甚至連工作也變得比從前少了許多。
G笑起來,對他做了個鬼臉,說:「順便讓你知道,我要個盛大的婚禮,要有天鵝、大象、水晶鞋,所有你想得到和想不到的一切,只是Jaco要恨死我了。」然後她就吻了吻他的臉,跟他說再見。
「我走之後發生了什麼?每一個細節都要!」他像個聒噪的女中學生。
她搖搖頭,說:「不要,我回去自己跟他說。」
G似乎不懂他指的是什麼,但也沒出聲。男人從口袋裡拿出一顆小小的橘色膠囊,舉到她面前,讓她看了一下,然後也放在了茶几上。
次日下午,Yoshida按照G給的地址開車去幫她搬家,那是位於西四十二街一棟新建的摩天大廈,有車庫,有游泳池。G在高區四十九樓一間公寓門口等他,腳邊放了一個二十五寸的舊旅行箱。Yoshida趁她關門的時候朝房間里掃了一眼,裏面似乎沒有其他人,打掃得整潔利落,看不到任何零碎的東西,荒涼得根本不像是許多女孩子合住的地方,倒好像一間時髦單身漢的公寓。客廳里一排落地窗可俯瞰城市街景,若是地產經紀帶人過來看房子,一定會加上一句「景觀無敵」。Yoshida在心裏想,經紀公司什麼時候肯為她這樣無名的小模特租這樣的房子了?話沒說出來,卻也有了自己的猜想。
是我們愛之羈絆
雖說她英文說得不好,故事卻講得很有趣,Yoshida被逗笑了。那個時候,他剛剛結束了一段晦澀漫長的戀愛,很久都沒那樣無所顧忌地笑過了。球局散了之後,兩人相約去看了場電影,又在時代廣場的日本餐廳吃了拉麵,分手的時候互相留了手機號碼。
「是你自己有別的打算了吧。」Yoshida也不示弱。
天氣好的時候,公園的草地上,附近那些公寓樓的天台上,就會有形形色|色的人攤手攤腳地躺著曬日光浴,女人們穿起鮮明艷麗的衣服,痴肥的男人滿不在乎地露出粉紅色的白肉。然後便是整整一個禮拜的豪雨,浴室的一面牆開始滲水,幾乎能看見水珠從老舊的沙色牆紙間沁出來,聚成老大的一滴,承受不住引力,滾落到地板上。生活,或者說命運,也在這時開始了它的起承轉合。
Yoshida也憋了一肚子的話想找人傾訴,他坐起來,點點頭,G踮著腳跑進來,坐在他床上。
就這樣一直到了五月,一連幾天都是明媚的天氣,空氣中漸漸可以聞到初夏味道,陽光,汗水,櫻花凋零,連果實也被鳥兒啄盡,樹下綿厚多汁的三葉草叢開出粉紅色的花。
到了八月份,他終於得空去度假,和Jaco在漢普敦鎮的海濱合租了一間小房子,準備在那裡度過夏天的尾巴。
Yoshida不習慣這種開門見山的說話方式,愣了一下,說:「G在睡覺,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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