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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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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Winter is Blue冬季是藍

12、Winter is Blue
冬季是藍

I wish I had a window over the bay
七年前,康涅狄格州,銀山醫院。
假期結束,Esther又回畫廊上班,度假期間的來往信件和工作堆積如山。直到幾天之後,她才看到一封電郵,有人發給她一組照片,說那裡面帶著悠然的舊時代的味道。她一張一張點下去看,騎自行車的女人,老式公寓台階上的牛奶瓶,梨樹的樹冠在棕色砂石建築上投下的陰影,中央車站的月台上一對戀人相擁在一起,華盛頓廣場的賣藝人……
所謂「悠然的舊時代味道」卻讓她頭皮發緊,她停下來,回到前一張,盯著畫面中間那個男人的側臉看了很久。她很驚訝,自己居然沒能立刻記起他的名字,有關於他的記憶片段以及各種各樣的感覺都搶先於那個無足輕重的符號一一湧現。
和用來泡茶的大木桌
Esther做出一個輕鬆的笑容,附和道:「是啊,總有些怪念頭。」她找了個站不住腳的借口,逃也似的走了。
Esther僵在那裡,無數種不同的答案在她唇齒之間衝突碰撞,過了很久她才艱難地回答:「我沒辦法愛一個就這樣放棄自己才華的人,我覺得這樣很懦弱。」
Esther還記得那個下雨的冬日,她去求Han的主治醫生,甚至企圖賄賂護士和警衛,終於在醫生辦公室外的走廊里找到他。
從我躺著的地方能看到一群白色的綿羊
And a dreamy eyed cow to fill my milking pail
但現實沒有留給她時間退縮,那人很快就告訴她那個女人的名字,並且給了她一個電話號碼,告訴她:「去找Eli York,他是她的經紀人。」

她拿出一種殉道者般的態度對他說:「你沒有退路,我也沒有退路,沒人可以這樣放棄自己!」
與Lance分手之後,她獨自一個人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很久才想起來還要去參加自己的生日派對。她趕到餐館,所有人都在等她。場面布置得很漂亮,蛋糕也很好吃,許多人對她說生日快樂,有人送了她一部一九八八年俄國產的照相機。這種相機她很早就想要了,找了很久都沒覓到品相和型號都合意的,但現在真的拿在手上了,她卻突然覺得不那麼喜歡了。
和一匹黑色的馬在草地上放牧一天
Han看著她,像往常一樣,沒有多少情感流露,一字一句地對她說:「恐怕我就是這樣懦弱。」然後對她說抱歉,以及再見,要她不要再來看他了,因為他對她來說不夠好。
與此同時,她也為自己叫屈。一直以來,她總是和美麗、幸運、才華、榮耀之類的詞聯繫在一起,但現在她為了這個人放下了全部的驕傲,每周開三個鐘頭的車去一所精神科醫院只為了見他一面。她身邊所有的人都希望她能痛快地結束這段關係,她的父母、朋友,甚和-圖-書至也包括Han和她自己。但她卻沒辦法做個乾淨的了斷,也不能相信一切能夠這樣輕巧地結束。
我希望我有一個靠海的窗戶
And a warm log fire for when the summer is gone
但是,隨著時間推移,Esther開始意識到自己可能把這件事想得過於簡單了,Han沒有像她原先計劃的那樣很快好起來。用醫生的話來說,他狀態穩定,但始終沒有明顯的好轉,他還是在做那些夢,卻什麼都不願意說。他似乎安於這種狀態,離開原來生活的圈子讓他覺得更自在,這裏沒人知道他是誰,沒人知道他做過什麼,所以,他什麼都不必想,什麼都不必做。
那天夜裡,她回到家,躲在浴室里,背靠著浴缸坐在地上,把淋浴花灑開到最大,用水聲掩蓋抽泣的聲音,又花了很長時間,刪掉手機里Han的號碼,以及一切與他有關的聯繫人,然後,用整個冬天來消化這件事——都結束了,他們之間不會再有更多的瓜葛。
Han靜靜地聽她說完,伸手碰了碰她的頭髮,開玩笑似的問:「如果我不再跳舞了,這件事還算數嗎?」
「利他靈10,SAT11考試之前總會有人需要。」他笑了一下,自問自答,「為了賣掉手上的葯,賺些零花錢,你們學校的人都很有錢。」
「這得去問一下攝影師。」那人回答,「但我知道那個女的是職業模特,男的可能也是,應該不會有問題的。」
感恩節之後,Esther漸漸失掉她的耐心,她開始對Han描繪將來,說她要找一間新公寓,位置最好在她將來工作的地方和芭蕾舞團之間。她可以先一個人去看房子,再把照片發給Han看,他們必須抓緊一點,十二月之前就把地方定下來,然後花一個半月裝修,新年就可以搬進去住了。她委婉地暗示,那將會是他們全新的開始,併為這個開始設下一個截止日——聖誕節,最晚不超過元旦,這樣Han就可以在一月份回到芭蕾舞團,趕上春天的演出季了。
And a black horse grazing on the green all day
「如果我不再跳舞了,我們還有可能在一起嗎?」他換了一種更坦白的方式重複那個問題。
整個上午,她埋頭在別的事情裏面,試圖忘記那張照片,結果卻做不到。和-圖-書每次想起來,照片上Han和那個女人的面孔都新添了一層不同的表情,先是單純的笑容,而後多了一點慾望在裏面,最後又摻雜進一些惡意的興高采烈。她默默地忍著,但那個略顯粗糙的黑白的影像仍不時地在她腦海里顯現,隨著時間分秒推移,僅僅變得有些晦暗,絲毫沒有淡去的意思。直到下午,她又找出那張照片來看。這一次,她有了準備,就像傷口上長了一層韌皮,變得麻木而遲鈍,讓她能夠更加仔細地看那兩個人。她不記得自己看到過他這樣的笑容,那樣快樂無憂,那樣平凡。
Esther打電話給那個發照片給她的人,問起拍攝那組照片的攝影師,「那張中央車站的照片,人物面孔很清楚,我想知道有沒有簽過肖像使用同意書。」她簡略地解釋。
哭也哭過了,分手也說了,Esther開始想當然地幻想,有時候她把那些決絕的話當成是Han在如今這種境況下做出的善意姿態——他不想再拖累她了。有時候,又把這些答覆都歸咎於他的精神狀態,等有一天他好了,便會像從失憶中恢復過來的人那樣,一時間醍醐灌頂,想起從前那些美好的事情,包括舞蹈,也包括她。
I wish I had a little boat bobbing on the deep
And a big wooden table all laid out for tea
和為我供應牛奶的母牛
Esther沒有立刻打那個電話。當天傍晚,她到Lance說的那個餐館去了一次,那是仲夏典型的陣雨天氣,兩場豪雨之間,空氣潮濕,泛著一股特別的煙塵味道,天色卻很亮,餐館的玻璃外牆上沾滿雨滴,街對過兒的遊戲場上難得沒有小孩子在嬉戲。她在那裡待了很久,沒看到Han。
And a flock of white sheep to watch from where I lay
Esther打斷他,「Han跟我分手了,我差不多半年沒見過他了。」
我希望我有一個靠海的窗戶
她便也喊叫著回答,突然記起一些不知從哪裡聽來的大道理,「他只是病了!如果他摔斷了腿,瘸了,或是癱了,如果他得了癌症,我是不是也應該坐視不管?!」
只可惜這種輕鬆無憂的日子沒能持續很久,七月末,她去海濱度假,回父母家收拾行李的時候,在一箇舊包里翻到一本去年的效率手冊,皮質封面背後夾著幾張名片,其中的一張寫著一個她曾經很熟悉的名字,Harris醫生,銀山醫院。她看著那張名片發獃,媽媽在樓下叫她,她沒有應聲,腦子裡一片空白,拿起電話走到窗前,撥了名片上那個電話號碼。
Lance大約看出了些端倪,不再追問,只說自己看到的事情,上個禮拜,他在紐約大學附近的一家小餐館里看到和-圖-書Han,穿著廚師的制服,在那裡工作。Han跟他打了招呼,聊了幾句,好像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情。「他看起來精神不錯,告訴我他過得挺好。我搞不懂他究竟是怎麼想的,你跟他談過嗎?或者這隻是治療師拍腦袋想出來的康複課程?要知道只要他找執行總監談一次,總還有機會可以回去的……」
度假回來的那一天剛好是她的生日,她的朋友和幾個同事在上西城一家餐館里為她辦了個派對。去那裡的路上,她在街上遇到一箇舊時的朋友,Lance Osler,此人原是Han的同學,畢業后又在芭蕾舞團做了同事。這次偶遇,讓Esther很尷尬,怕Lance提起Han的事情,她不知道怎麼回答。奇怪的是Lance也表現得不太自然,不咸不淡地聊了幾句,便說有急事再不走就來不及了。兩人分手之後,Esther剛鬆了一口氣,Lance卻又跑回來,對她說:「不知道該不該問,你跟Han現在算是怎麼回事?」
Esther猶豫了片刻,又問:「你知道那個女孩兒的名字嗎?我的一個朋友很喜歡她的樣子,想拍一些她的照片。」
Han停下腳步,背靠在牆壁上看了她片刻,然後開口問道:「你知道那個時候我為什麼會答應陪你去畢業舞會嗎?」
I wish I had a window over the bay
派對散了之後,Esther一個人坐計程車回家。在車上,她突然想起曾經有人這樣評論過她:從小受寵慣了,越是得不到就越是想要。她不知道Han是否也聽到過這樣的話,甚至不能確定自己是不是真的就是這樣的人。如果當真是這樣,那Han註定就是她始終求而不得的那一個。各種各樣的念頭在她腦子裡盤旋,讓她一夜無眠。
之後的整個假期,Esther都魂不守舍,她知道這島嶼有多小,他們隨時都可能遇到,卻想不到會以什麼樣的方式重逢。
許多年之後,Esther仍舊清楚地記得他的話在她身上引起的鈍感的疼痛,她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應該做何反應。「謝謝你終於告訴我。」她記得自己這樣回答。
And a little bed to sleep in when the curtains are drawn

我希望我有一隻在黎明叫醒我的公雞
——《靠海的窗戶》瓦實提·布尼安
「你為什麼會這麼想?」Esther覺得喉嚨哽住了。
I wish I had a cockerel to raise me at dawn
我希望我有一個靠海的窗戶
接電話的是Harris的秘書,輾轉了很久才告訴她,Han Yuan一個月以前出院了,病歷轉給了hetubook.com.com一個曼哈頓的心理醫生,他本人應該已經回到紐約了。
和夏天離去時的溫暖篝火
Lance聽了似乎也不覺得意外,有那麼一瞬,他臉上閃過一種複雜的表情。在芭蕾學校,他跟Han算是不錯的朋友,但有段時間他對Esther也很有些意思。他囁嚅著說:「這我也猜到了,他好像跟一個女孩子在一起,本來我以為就是一時尋尋開心的那種,你知道他那個人,總有些怪念頭。」
和窗帘拉上時休息的小床
我希望我有一口取水的井
在那段日子里,Han幾乎從不主動開口說話,不管是對醫生、護士、病友,還是對她。Esther不知道他是不是還在失眠,是否仍舊被夢魘所擾,但當他閉著眼睛仰面躺在草地上的時候,完全就是他們初識時的樣子,精神看起來已經好了許多,心情似乎也不錯。於是她便樂觀地斷定,聖誕節之前,他就可以跟她回紐約了。
Esther不明白他為什麼會這樣問,也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話很容易就說出口了,但她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做。長久以來,憑著她的家境、品位和幸運,她得以與所有猥瑣醜惡的事情絕緣,任何謊言或是擺不上檯面的事都會讓她感覺很壞。
Esther不記得自己第一次聽到這些話的時候有沒有哭,那段回憶只給她留下一種窒息般沉重的感覺。那天之後,她仍舊每周都去銀山醫院。Han比她更堅決一點,不願意再見她,只發了一封電郵,大意是:最後的選擇都已經做了,就這樣吧,並對以前的種種說了「謝謝」和「對不起」。總共不過兩行字。
那個秋天,Esther每個周末的日程安排都是差不多的——放下手頭所有的事情,開三個鐘頭的車去康涅狄格鄉下一所精神科醫院,探望她的男友Han。就像她生活中其他方方面面一樣,她也盡量把這件事情做到無可挑剔——她按照醫生的囑咐,儘可能自然地和他聊天,打扮得隨意洒脫,有時看起來像Amelia Earhart8,有時則模仿Sofia Coppola9,若是碰上陽光明媚的好天氣還會帶三明治和紅葡萄酒過去,在醫院的草坪上野餐。
I wish I had a window over the bay
聖誕節來了又過去了,緊接著便是新年,一月的寒潮之後,春天來和*圖*書臨,才一轉眼就是六月了。Esther寫完論文,離開學校,開始在麥迪遜大街上一家著名的畫廊里工作。她逐漸放下那些心事,重新找了房子,搬家,上班,繼續她的照相機收藏,跟朋友們出去瘋,和新認識的男孩子約會,她盡情地活,開心地笑,卻始終沒能再遇到一個無須做什麼便能讓她緊張得無法思考以至於口吃的人,同時,也沒什麼事讓她又哭又笑,失落了自我。一切平靜如常,沒有芭蕾,沒有醫院,沒有醫生,沒有葯,沒有大起,也沒有大落。
我希望我有一條在深海中左右搖擺的小船
Esther有些茫然,不知道他為什麼會突然提起過去的事情。
之後的幾天,她每天都會到那裡去,有時是中午,有時是晚上,總是站在街對面遠遠望著,看到他走路來上班,在盤盞交錯之間穿著白衣,或是深夜,店打烊了,他換了衣服步行離開那裡。她花了很長時間去想他們之間的事情,這些念頭在她腦海里慢慢地變成了一種癔症一般的東西,她幻想出無數種開始、經過,以及各種截然不同的結局。她覺得自己快瘋了。
一時間她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十三四歲時的逆反期,熱衷於跟父母對著干,把寫著「I thought what I'd do was, I'd pretend I was one of those deaf-mutes」的笑臉logo貼在卧室牆壁上(典故出自《麥田裡的守望者》,意為「我認為自己應當偽裝成一個聾子、瞎子和啞巴」)。那是種很奇妙的感覺,親身體會過的人才懂得,只有那些能讓你痛到極致的東西,才能帶來極致的快樂。
傍晚時分,氣溫驟降,雨滴在雲層深處凝結,變成雪花緩緩落下,在汽車風擋玻璃的四周漸漸堆出繁複美麗的圖案。Esther開著她的黑色旅行車駛出醫院的車道,她看不清前面的路,因為風雪,也因為眼淚。她把車泊在路邊,鬆開安全帶,趴在方向盤上哭了很久,那是個很適合哭泣的地方,放眼望去是一成不變的荒蕪的景色,幾乎沒有行人,很久才有一兩輛過路的車子,不減速,疾馳而過。
至於他懷抱里的女人,Esther不知道如何形容她,她很年輕,自然乾淨的面孔和笑容,臉上帶著一點引人遐想的疲倦,除此之外找不到任何容易辨識的印記,叫人猜不出她從哪裡來,是做什麼的,背後又有什麼樣的故事。
那個經紀人的電話號碼就寫在一張報事貼上,粘在她記事本里八月七日的那一頁。按照中國曆,那一天是立秋。但當她真的撥通那個電話,找到Eli York的時候,已經是八月末了。
——Window Over The Bay Vashti Bunyan
I wish I had a well to draw my water from
她媽媽費了許多口舌勸她,爸爸對她喊叫:「你應該放下那個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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