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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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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When We Two Parted當我們分離

14、When We Two Parted
當我們分離

七月的一天,Han站在隔開廚房和店堂的那塊玻璃後面,看到Lance Osler走進來,在離他不過幾步遠的地方坐下,抬起頭,剛好和他目光相對。他不知道自己有沒有想過要逃避,因為根本沒有時間想。Lance看到他,很驚訝,但還是走過來盡量自然地跟他打招呼,泛泛地談了幾句就告辭走了,卻讓他想起許多過去的事情。
彷彿很久之後,舞池邊的樂隊開始試音,奏起一支四拍的舞曲。G突然爬起來,看著他問:「跳舞嗎?」
有一天,Esther來了,坐在後台的休息室里跟他講話。在夢裡,他們兩個人似乎是不認識的,Esther還是現在的年紀,仍舊像個受寵的公主,他卻是完全不同的樣子。
It is the star to every wandering bark,
Han始終想不起自己在夢中給出了什麼樣的答案,也不知道為什麼會夢到Esther。這個夢預示著什麼?他究竟能不能,又想不想放下過去的一切?他一直在問。答案很簡單,是或者否,卻又遍尋不得。有些時候,他甚至覺得,就連G也來自於他的過去,她的髮髻、腳踝、某些時刻浮現在臉上的表情似乎一直就藏在某段深遠的記憶里。
她故意用you替換掉其中所有的thy和thee,讀那些句子的時候帶著特別的音韻,沒有太多的起伏,卻又好像發自肺腑。不知是因為她讀的書,還是停止吃藥帶來的某種不為人知的副作用,他眼睛濕了,背過身不讓她看到。但她還是發現了,嘲笑他,然後俯下身,長時間地吻他。
「不一定。」她看看他,露出一個疲憊的笑臉,拿鑰匙開門。
即使暴風雨也不能撼動。
Let me not to the marriage of true minds
儘管量得出距離,其價值卻難估量。
「和我跳舞。」她又重複了一遍。
他感覺像是被揭穿了,卻又無法拒絕,握住她的手,攬過她的身體,隨著那個節奏移動腳步,就像曾經的無數次一樣。外面夜色漸濃,遠處近處霓虹燈一片一片地亮起來。
Yoshida沒能給他那個答案,只是說:「你該跟她好好談談。」
難得哪一天G不用一大早出門去工作,便會裹著被單坐在床上,露出赤|裸的背脊,鼻子上架著一副角質框眼鏡,把書中的章節讀給他聽。比如《吉檀迦利》中的第四十一節:
第二天上午,Han醒來的時候,G已經不在了,枕頭上沒有留下書。他記起昨夜他們在一起時的感覺,那感覺如此奇特,是他從來沒經歷過的,好像有一把長劍從他胸口刺進去,然後筆直向下,插|進他的身體深處,切斷了關節與關節之間的聯繫,幾乎讓他渾身麻痹。他不知道她是不是也經歷著同樣的感覺,也不懂是為什麼。
愛不會因為瞬息的改變而改變,
「沒什麼,工作上的事情,他想讓我去歐洲。」
就當我從沒這麼寫過,或者,從來沒人愛過。
Love's not Time's fool, though rosy lips and cheeks和*圖*書
Whose worth's unknown, although his height be taken.
That looks on tempests and is never shaken;
過了很久,攝影師終於叫了停,G走過來,用冰冷疲累的聲音叫那個俄國女人走開。金髮妞兒若無其事地站起來,嘲笑道:「搞得好像他屬於你似的。」她拋下這句話就走了,剩下他們兩個人在那裡面面相覷。G站在那裡低頭看著他,半晌沒出聲。
Esther問他,什麼時候開始做這個行當的?
「他是誰?」Han問。
幸好,大多數時候,那些詞句是會讓他發笑的,笑她總是在讀些不合時宜的古書。而現在,每當回憶起那些書中的片段,他便能重新感覺到夏日清晨的溫度,那個滲水的房間里淡淡的霉味兒,窗口飄進來的夾竹桃的芳香,她在床單上留下的味道,香皂、潤膚露,以及其他更深、更複雜的氣息。
深夜,他走到公寓樓下,剛好看到G從一輛黑色轎車上下來。他走上去叫她,她回過頭,看起來很累。
愛不是時光的玩偶,
他站在餐館外,隔著玻璃,看見G正和一個金髮的姑娘一起站在一面米褐色花紋的影壁前面拍照,臉上化了妝,看起來有些陌生。他走進去,坐在一個角落裡看著她。她很快也看到他了,卻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仍舊站在那裡擺出攝影師要她擺的姿勢。一直等到中間補妝的時候,他才跟她說上話。
你站在他們身後,我的愛人,藏身在陰影里的某個地方。滿是沙塵的路上,他們推開你,從你身邊經過,視你若虛無。我長時間地等在這裏,擺開奉獻給你的禮物。過路的人來到這裏拿走我的鮮花,一朵接著一朵,直到我的籃子幾乎空無。
「他說的是什麼事?」
「Clef的經紀人。」G回答。
「什麼人?」
那個六月的深夜,他第一次躺在這張床上。G在黑暗裡笑著對他說:「這是張下流的床。」因為身下那箇舊床墊里生鏽的彈簧在他們做|愛時發出難以掩蓋的聲響。那一夜之後,不知有多少次,他和G一起在這張床上入睡,又獨自一個人醒來,身邊的被單上留著一個淺淺的身形,他總是喜歡把手放在那個凹陷處,彷彿仍能感覺到她身體的餘溫。有時候,枕頭上倒覆著一本她正在讀的書,翻到她最喜歡的章節,旁邊用鉛筆寫著她自己譯成的漢語。
她不相信,追問他為什麼。
「什麼?」
兩個人就這樣僵了片刻,最後還是G先開口了:「那個歐洲的工作,我決定去了。」
如果我錯了,
If this be error and upon me proved,
他以為自己可以沒有遺憾地放得下過去,至於將來,他還是會下意識地想一些將來的事情,這和*圖*書些事都是關於G的。他不是個很會打算很會過日子的人,不過,為了某些理由他也是可以改變的。他有工作,他們可以租間小公寓住在一起,雖然他現在收入微薄,但以後總會好一些的,到時候,G便可以去做一些想做的事情,可以去念大學,去讀所有她想讀的古書。他們也可以去別的地方生活,如果她想去別的地方的話,任何她想去的地方。他用一種假設的語氣跟G說起這些念頭,她若有所思,沒有說好,也沒說不好。他始終都不知道她是不是想聽。

早晨過去,中午緊接著也過去了。暮色里,我倦眼矇矓。歸途中的人們瞟著我輕笑,讓我滿心羞愧。我像個乞丐似的坐著,拉起裙子蓋住面孔。當他們問我在等什麼,我垂下眼睛低頭不語。
在他說了那些話之後,日子依舊那樣過著,G沒有給過他任何答覆,還是忙忙碌碌,從帝國大廈的樓頂到漢普頓的海濱,有時是裹著皮草的妖冶女子,一轉眼又變成夾著衝浪板的清新少女,或許有一天還會走得更遠,變得他認不出來。

或是因世事變遷而曲折,
那輛黑色轎車一側的車窗緩緩降下,駕駛座上的男人看了他一眼,然後對G說:「好好想一下我跟你說的那件事。」
那天之後,整整一周,他沒有看到她。他去公寓找過她幾次,但都只遇到Yoshida。
離開那間卧室,G流亡在這城市裡。每個月至少有二十天,她忙忙碌碌,或盛裝或赤|裸,在鎂光燈和鏡頭前裝扮成不同的人。在工作與工作之間,她切換得如此自如,使Han不禁猜想,或許在他面前的也不過就是她扮演的一個角色。因為,她曾跟他說過,生命很短,愛也不過只是一瞬。所以,自從他們開始的那一夜,他就明白,總有一天,戲會落幕。
O no!it is an ever-fixed mark
哦,說真的,我怎麼能告訴他們我是在等你呢,而你也曾許諾一定會來的?我又要如何羞慚地說我的嫁妝竟是這般的貧乏。我只能把這點驕傲當做秘密藏在心深處。
「你會的。」她站起來,朝他伸出手,帶著他至今難忘的笑容,「你是為跳舞而生的。」
Where do you stand behind them all, my lover, hiding yourself in the shadows? They push you and pass you by on the dusty road, taking you for naught. I wait here weary hours spreading my offerings for you, while passers-by come and take my flowers, one by one, and my basket is nearly empty.
白山炮台距離奧倫堡四十俄里。一條道路沿著雅伊克河陡峻的河岸伸延過去。河水還沒有封凍,沉沉的波浪在白雪皚皚的兩岸之間憂鬱地洶湧,顯得特別黑。河那邊是一望無際的吉爾吉斯草原。我思緒萬千,心境抑鬱。駐防軍的生活對我很少有吸引力。我儘力去想象我的上司,米龍諾夫上尉該是個什麼模樣,結果認定他該是個嚴厲的、脾氣大的老頭,除了自己的公務,別的啥也不知道,可能為了雞毛蒜皮的小事會罰我關禁閉,只讓我啃麵包、喝生水。這時,天色暗下來……和_圖_書
如果隨境遇改變而改變,
六年前,東村。

「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情?」他終於開口問。
Which alters when it alteration finds,
九月最後一個周末,他又撥通她的電話,問她:「你到底在哪兒?在幹什麼?」他聽得出這問句當中不顧一切的意味,突然發現自己表現得就像一個絕望的棄婦。而在心底深處,一小部分的他仍舊保持著原先那個冰冷的旁觀者的姿態,為這個絕望棄婦的形象發笑。那是離開醫院之後的第一次,他不得不承認自己根本就沒有好。
Within his bending sickle's compass come:
「不一定,如果好就不再回來了。」她回答,在他身邊坐下,頭枕在他腿上,閉上眼睛,就像幾個月以前在銀山醫院那棵糖楓樹下一樣。
G沒有回答,表情有些漠然。那個男人也不再說什麼,升上車窗,發動車子走了。
「完了。」她回答。
他打電話給G,但她總是說她很忙,有幾次甚至沒接。
他們約好,不談將來,也不問過去。只可惜曼哈頓是個極小的地方,有些時候,Han還是會和自己的過去不期而遇。
「不談將來,也不問過去。」他貼近她的耳邊說,「我恐怕兩樣都做不到。」

如果心的結合是委曲求全的,我寧願不要,
他抬起頭問她:「完了?」
那是位於公園西側的一家法式餐館,水晶燈,鎦金的白色鑲板牆壁,許多面鏡子,織錦地毯,花園裡開滿粉色的薔薇,所有東西都過分繁複。Han到那裡的時候已入夜,但真正的夜晚還不曾開始,餐館的燈光讓周圍的夜空現出一片特別的靛藍,一支四個人的爵士樂隊正在舞池邊排練,低音提琴發出的聲音在空氣中擺盪,性感卻似有若無。
或是指引迷途的行星,
有時是薄薄的一本法語小書,普希金筆下的格里尼奧夫在一片冰原上向著白山炮台的要塞行進:
愛也就不是愛了。
「我不會。」他回答。
他回答說,忘記了,不過,肯定沒有人生來就是做這個的。
Oh, how, indeed, could I tell them that for you I wait, and that you have promised to come? How could I utter for shame that I keep for my dowry this poverty. I hug this pride in the secret of my heart.https://www.hetubook.com.com
他聽到自己在一個很長的停頓之後問:「去多久?」
那之前是做什麼的?她又問。

而會一直延續到末日的那一天。
I never writ, nor no man ever loved.
她閉上眼睛,靠在他肩上,輕聲回答:「我知道,我也不行。」
八月末,G從漢普頓回來的那一天,Han在餐館打烊之後去東村找她。
每天午後,Han都會去那家名叫Falling Slowly的餐館上班,在煙熏三文魚、醋浸黃瓜、糯米飯和阿拉斯加蟹肉之間輾轉忙碌,從午後直到凌晨,右手握著八英寸長的法式廚刀,鋒利纖長的刀刃緊貼著左手手指,卻又得以保持安全的距離,廚刀起落的節奏總是會讓他感受到一種入定一般的寧靜。餐廳營業至凌晨,所以,他每天都在夜最深最黑的時候上床入睡,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他再也沒有夢到自己殺了人,卻開始做一些別的夢。
Admit impediments. Love is not love
他們一起上樓,既沒說話也沒牽手。房間里是黑的,Yoshida不在。G的卧室里,一點月光和路燈的光亮透過那扇狹長的窗照進來。窗只是虛掩,正對著房門,門一開,清朗微涼的夜風瞬時間灌進來,吹得一幅白色薄紗的窗帘朝著房間中央飛舞,卻沒有絲毫的聲響,直到門關上,才又垂下來,變得跟之前一樣了無生氣。
Love alters not with his brief hours and weeks,
Or bends with the remover to remove:
「工作。」她極其簡略地回答,而後補充,「見了許多人。」
「這幾天你的問題好像變得特別多。」她抬起頭,看了他一眼,起身在他嘴唇上印下一個潦草的吻,就又回到鏡頭前面去了。
But bears it out even to the edge of doom.
他記得其中的一個,夢裡面他已年近四十,是一個職業摔跤手,臉上帶著傷疤,肋骨和指節上儘是紅腫和淤血。他總是戴著黑色面罩登台表演,滿口髒話,打贏了有人叫好,輸了就是倒彩,簡單,直截了當。
G在電話那頭沉默了片刻,然後告訴他,她正在工作,在一家飯店裡拍照片。他掛斷電話,沒去上班,也沒請假,去她工作的地方找她。
他和Lance十多歲的時候就認識了,在他之前,Lance曾是卡拉曼洛夫斯基先生最得意的學生。在芭蕾舞學校的那幾年,Lance始終都在跟他較勁兒,比誰跳得更高,誰空轉之後的五位做得好。Han並不刻意https://www.hetubook.com.com地想贏,結果卻贏得了一切,包括舞蹈,也包括Esther。所幸Lance是開朗大度的人,一直把他當朋友看,即使他根本不是一個合格的朋友。Han那個時候就時常會想,如果他不去舞蹈學校,如果這世上根本就沒有他這麼一個人,事情會變得更好些,所有人都會更高興,他爸媽、Russell、Lance,還有Esther。現在,他總算做到了,從那個白色的純粹的世界退出來,日子變得簡單而安寧,只有他和G,沒有將來,也沒有過去。
有時候是莎士比亞的:

The morning time is past, and the noon. In the shade of evening my eyes are drowsy with sleep. Men going home glance at me and smile and fill me with shame. I sit like a beggar maid, drawing my skirt over my face, and when they ask me, what it is I want, I drop my eyes and answer them not.
「你去哪兒了?」他問她。
那個金髮的模特被遣下來休息,大大咧咧地在他身邊坐下,背靠著沙發扶手,踢掉鞋子,抬起兩條腿擱到面前的茶几上。閃光燈再次亮起的時候,他恰好看到她腳趾間的針眼,兩隻腳都有,密密的,還不止一個。金髮妞兒發覺了,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妥,反而湊過來跟他解釋為什麼要打在那裡,「其他地方都藏不住。」她說話的時候帶著明顯的俄國口音,淡黃色的光潤的髮捲兒掃過他的臉頰,雙肩皮膚白到幾乎透明。

雖然容顏總是易老。
芭蕾舞演員,他半開玩笑地回答。
她沒有開燈,伸手從背後抱住他,他喜歡這擁抱,卻不知道為什麼又有些不好的預感。就這樣默不做聲地在黑暗裡站了片刻,她鬆開他,想要去摸電燈開關,他抓住她的胳膊不讓她去,生怕那突如其來的光把房間照亮,讓他不得不面對不願想不願看的東西。他把她拉進懷抱里,她身上只有一條亞麻布的連衣裙,胳膊和腿上的皮膚都是冷的,貼著他的身體,有種說不出來的感覺。他吻她,她突然笑起來,想打斷那個吻,似乎還掙扎了一下,但很快就不笑了。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知道她閉上了眼睛,身體在他的手裡變得柔軟。他把她抱起來,床在清冷的夜色里白得像是片雪地,他們湮沒在裏面,一起往下沉,就好像是一個人。
「你會去嗎?」
愛應該是永恆不變的航標,
許多年之後,Han依舊記得東村那間小小的卧室,條紋圖案的牆紙微微泛黃,下雨的時候要在地板上放兩個臉盆,幾個鐘頭下來就能攢起小半盆雨水,北面有扇狹長的窗,對著一條兩車道的小馬路,靠窗放著一張鐵床,米灰色的床單沒有花紋,看起來完全不像一個女孩子睡覺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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