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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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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Defibrillation除顫

20、Defibrillation
除顫

他點點頭,沉默了片刻又說:「但她在我手裡死過一次了,我感覺得到。」
兩天之後,輪到Lou值早班,跟夜班護士交接的時候,又看到方傑雯的名字,已經從重症監護室轉到了普通病房。Lou去她的病房查看護理記錄,她已經醒了,正靠在枕頭上看著窗外。
過去的四年半當中,Lou每隔一段時間就能看到方傑雯,有時候是住院,有時候是回來複診。四年半的時間足夠讓一個人改變許多,Lou卻始終記得第一次看到她時的情形。
醫生聽到Lou的翻譯,叫起來:「十七歲?!為什麼那個時候不就醫?」
這個回答讓Lou覺得既難過又氣惱,緊閉著嘴巴檢查了一遍她身邊的那些監測儀器,然後反問:「你以為自己很勇敢?」
Lou為她的冷漠氣惱,但還是對自己說,我不知道他們之間發生過什麼,沒辦法評判孰對孰錯,沒再多說什麼,做完自己的事情就走了。
「不,我一點也不勇敢。」她回答,「我只是盡量不去想,能夠少想一次就少想一次。」
那個凌晨,Lou帶著對生命的眷愛以及有關死亡的思索離開醫院,開車回家。她趕不走腦子裡那個女人的形象,也忘不了Eli York哭泣的樣子。南特不是一個很時髦的城市,她也不是一個時髦的人,整日不是在醫院工作就是窩在家裡,不記得曾遇見過和他們相似的人,美麗、消瘦、高高在上。潛意識裡,她一直以為這樣的人都不會有悲傷,猶如真人尺寸的塑膠玩偶一樣完美而不真實,但現實顯然不是這樣的。
Lou不喜歡她說話的方式,覺得這小姑娘有些忘恩負義,提醒她,「從上個禮拜到現在,他始終都在醫院陪著你。」
「我知道他們不會這樣想,如果他們知道,一定不會放棄我。」她突然變得有些嚴肅和*圖*書,「但養大一個先天有病的孩子,辛苦恐怕比快樂要多得多。二十年以前,他們付出的就已經太多了,離了婚,丟了工作,幾乎破產。現在他們各自另有家庭,有孩子,我不想讓他們再經歷一遍,我不能那樣做。」
「那個檢查,你後來去做了嗎?」Lou看著她問。
Lou把這些一一解釋給方傑雯聽,又按照醫生的指示,問她能不能提供小時候的手術記錄。
出乎Lou的意料,方傑雯只是笑了一聲,說想不到他那樣一個人竟然也會哭。
那天,Lou值中班,快要入夜的時候,從急診室轉來一個心搏驟停的病人。那是一個裹在白色浴巾里的年輕女子,躺在推床上,除掉浴巾,身上只穿著一條極薄的肉粉色雪紡長裙,裙子浸濕了,幾乎透明,從前襟到腰線都在現場急救的時候撕開了。Lou聽急診室的人說,這姑娘是落水后被救上來的,在救護車到達之前心跳已經停止,幸好拉波勒的海濱浴場有台攜帶型自動體外除顫器,否則即使救過來也可能有嚴重的腦損傷了。Lou覺得有些奇怪,那時才剛剛四月初,氣溫在十攝氏度上下,海邊可能更冷。誰會穿這樣的衣服,下海游泳?
方傑雯卻笑著回答:「我買了最高額度的醫療保險,還存了一筆錢,雖說不多,但到死也夠用了。如果你看到Eli,請轉告他,我其實並不需要有人陪著,也不要錢或者其他什麼幫助。」
說完那些話,她轉過頭看著窗外,不讓人看到她在哭。Lou放下手裡的本子,走到她身邊,伸出一隻手放在她肩膀上。她掙扎了一下,發出一聲自嘲的笑,拚命想要恢復之前那種漠然的態度,結果卻是更加不受控制地哭起來。她放棄了,靠在Lou肩上抽泣,低聲說著:「其實我是不敢去,我和_圖_書害怕,而且拖得越久,就越是害怕……」
Lou點點頭,說她知道。
「你的手可能骨折了。」Lou叫起來。
Lou按照醫生的指示,去找送她入院的男人,希望能知道她的病史。那個男人就站在急診室外面,也是渾身濕透,長時間地保持那個姿勢,像陷入絕境的動物一樣喘著氣。Lou把需要填寫的表格交給他,他什麼也沒說,伸手接過去。直到這時,Lou才發現他的右手從下臂到手背有一條很長的傷口,小指以不自然的方式向外彎折。
Lou跟她道早安,她轉過頭來笑了笑,左邊臉上有個可愛的笑靨,幾乎看不出是個病人。
「沒有,我不想知道結果。」她搖搖頭回答,伸手抹掉一點眼淚,「有段時間,一切都那麼好,我開始做夢,以為只要不去想就不會發生,或許還能有十年或者五年去做我想做的事,愛我想愛的人。」
Lou很快叫了一個醫生過來看他的手,帶他去照X光,固定斷骨,處理傷口,趁他縫針的時候,又幫他填了那些表格。他告訴Lou,那個女人叫方傑雯,上周剛滿二十一歲,是個模特,事發當時正在拉波勒海濱一家酒店裡拍廣告。日落之前,她站在一塊礁石上拍最後一組鏡頭,突然摔倒掉進海里。
幾個小時之後,主任醫生來查房,因為方傑雯幾乎不會說法語,Lou又是心胸外科唯一一個會講漢語的人,很自然地被叫去做翻譯。她聽醫生說起方傑雯的病情——先天性的室間缺損,小時候應該做過一次修補手術,可能因為手術是在兩周歲之後做的,效果並不理想,術后肺血管阻塞性病變仍在進行。看病人現在的狀況,應該很長一段時間之前就有癥狀了。
但他只是低頭看了看,說是在海邊的礁石上碰傷的。
醫生離開之後,Lou留下來填寫和圖書護理記錄。
「十七歲的時候,我就準備好了。」她很平靜地重複了一遍。
這些話是Lou沒想到的,她低頭看著手裡的護理記錄,卻一個字都沒看進去。
那個女人在急診室又發生了一次的室顫,是一次五十焦的電擊和一輪心肺復甦把她拉了回來。隨後的電解質、心肌晦譜檢查和超聲波心功能測定中發現,她的室顫和心臟驟停不僅僅是落水引起的,很可能還有其他器質性的問題,所以才被送來轉心外科做進一步的檢查。
Lou很高興,既為方傑雯,也為Eli York。經過重症監護室,Lou隔著玻璃門朝裏面看了一眼,正是探視時間,方傑雯躺在儀器中間藍色的病床上,Eli York坐在床邊的沙發上看著她。Lou不知道方傑雯是不是已經醒了,卻禁不住想象這經歷過生死之後的兩個人會說些什麼話。
Lou心裏很清楚,至少在那個時刻,她們都不可能說服對方,自己能做的可能只有抱著她,好讓她暢快地哭一場。
說到這裏,他突然停下來,抬頭看著Lou,低聲說:「她告訴過我她不舒服,但我還是要她去……」
方傑雯還是那樣輕輕地說下去:「我很小的時候就總是生病,感冒、肺炎,反反覆復,看過許多醫生,最後他們說是因為心臟不好。你知道那種滋味嗎,生活中沒有其他任何東西,只有醫院、醫生、葯和手術,父母去借債,爭吵,最後離婚。可能我還算是幸運的,終於還是做了手術,醫生告訴我,你徹底好了。七歲到十七歲,我學了十年芭蕾。十年,我做夢有一天可以變成奧傑塔、克拉拉,或者吉賽爾……」她突然停下苦笑,「我倒是真的成了吉賽爾,你知道吉賽爾嗎?」
「你進醫院的那天,我就在急診室。」Lou對她說,「你很幸運。」
「你和-圖-書沒做過母親,所以你會這麼覺得。」Lou教訓她,「沒有哪個為人父母的會當真這樣想。」
她沉默了很久才回答:「我知道他們會想我,但現在這樣對他們來說更好。」
「你說Eli?」她若無其事地搖搖頭,「他只是我的經紀人。」
「十七歲,我從舞蹈學校畢業,去考芭蕾舞團。體檢的時候,內科醫生把我單獨留下來,要我儘快去心胸科做一個檢查。我一個人回家,沒告訴任何人,我經不起再來一次了,看一個又一個醫生,醫院、手術、葯,如果只有我一個人,我寧願不去管它,跳舞到死,可惜我不是,我只對他們說我不跳了,對他們說我只想快些掙錢,想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名貴的珠寶。我離開家的時候,我媽媽用拖鞋扇了我一個耳光。直到現在,他們都不知道我在哪裡,在幹什麼,恐怕也不想知道。」
這句話不用Lou翻譯,方傑雯自己就聽懂了,卻什麼都沒說。
後來發生的事情足以證明Lou加上那句「暫時」是對的。當天晚上,那個女人,或者如她入院表格上填寫的名字——方傑雯,心室壁破裂被送進了手術室。
「不光因為活著。」Lou被這個問題弄得有些尷尬,磕磕巴巴地回答,「還因為,你男朋友很愛你。他是你的男朋友嗎?」
Lou是知道那種感覺的,心跳和呼吸停止,身體的關節像是破碎的提線木偶,有那麼一瞬,瀕死的人臉上會出現一種特別的表情,安寧的解脫的表情。有時候她甚至懷疑,把他們拉回來,是不是真的對他們最好,不過她是宣過誓要救死扶傷的人,沒有理由也沒有權利這樣想。她努力不讓自己去鑽那個牛角尖,把填好的表格交給他看,他接過筆,用左手簽上自己的名字,Eli York。
「什麼?」Lou不明白她的意思,抬www.hetubook.com.com起頭看著她問。
「因為我還活著?」她用一種嘲弄的語氣反問。
方傑雯半躺在床上,突然開口說:「因為那個時候我就準備好了。」
「我做護士有六年了,我知道生病是怎麼回事。」Lou反駁道,卻第一次意識到面前這個纖瘦美麗的女人也羡慕她。
「這種事誰都預見不了,至少她現在沒事了。」Lou打斷他安慰道,半秒鐘的停頓之後又加上一句,「暫時。」
「不管怎麼說,他很關心你。」Lou忍不住多嘴了一句,告訴她Eli York曾在手術室外那樣為她哭泣。
Lou拍著她的後背,直到她漸漸平靜,喃喃地對她說:「你知道那不是真的,你爸媽肯定一直都想著你,你應該讓他們知道。」
「至少為你的父母想想。」Lou停下手裡的工作,希望能說服她,「知道你這樣放棄自己,他們會是什麼感受?」
「你看起來像是極其幸運的人。」方傑雯繼續說著,語氣一如既往地冷靜,「這樣的人總是不知道生病是怎麼回事,不是那種來得快去得也快的感冒或是骨折,而是來了又去,周而復始的病。」
她笑著搖搖頭,「他們只當我在哪個地方過著夜夜笙歌的墮落生活,沒必要知道更多。」
直到Lou下班時,手術仍在進行。她在手術室門外又一次看到Eli York,他獨自一個人坐在地上,幾乎泣不成聲。
方傑雯很泰然地搖搖頭,說不能,只知道大概是四五歲時做的手術,後來一切正常,直到十七歲。
第二天中午上班之前,Lou去打聽方傑雯的情況。手術室的護士告訴她,那個病人出奇地幸運,手術很成功。一般情況下,要修復破裂的室壁需要病人本身有一顆強韌的心臟,但方傑雯的心臟像紙一樣脆弱,滿是受損的心肌形成的疤痕組織,所有人都以為她不行,但她卻活過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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