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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ard也跟著笑，說很想看看她從非洲回來時的樣子，又感嘆道：「每個人都有一段故事，不是嗎？」

Lou可能聽出了她話里責怪的意味，卻還是很平靜地回答：「Eli就是她的家人，兩年前，他們Pacsé了。」

「很高興聽見你這樣講。」李孜對他舉了舉杯子，抿了一小口酒。

離開醫院，天已經快黑了，李孜和Ward在醫院附近吃了晚餐，找了一家旅館住下。

「西班牙語也是美國話的一種。」李孜回了一句。

面前是一座尖屋頂的英式別墅，樸素的石質牆面上殘留著葉子落盡之後紅葛的枯藤。房子一面對著一個海灣，靠近公路的一側用一米高的石頭矮牆圍起一個小花園，因為是冬天，看不到花也沒有綠色。院子門口插著一塊牌子，上面寫著「A Vendre」（待售）、一串電話號碼和房產經紀的名字。

離開酒吧，李孜為自己無心說出的話傷感了許久，想起父親，也想到Terence。她不知道自己和Terence之間是否真的像她隨口說的那樣——她沒在他失業的時候離開他，又願意放棄自己的工作跟他去西海岸安家。所以，作為報償，他說願意娶她。

「那為什麼偏偏是法語？」胖子不放過她。

普勒岡，李孜想起Terence也曾跟她提到過這個地名，就是方傑雯寄來的照片上那片冬季的海灘。她不甘心線索就這樣斷了，又問Lou：「你去過那個地方嗎？能告訴我們那裡的地址嗎？」

三個人下了車，繞著那座房子轉了一圈，只能透過大門邊上一扇狹長的落地窗隱約看到玄關里放著幾件光禿禿的傢具，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Lou幫他們打電話找那個房產經紀，說想要進去看一看。這ｍ•hｅtuｂｏoｋ•cｏｍ•cｏm時天已經快黑了，但幸好普勒岡是個很小的地方，那個人還是答應很快就過來。

Lou靜靜地聽著，一點都不吃驚，轉過頭來看著李孜，對她說：「這個結局，我早就想到了。」

「對，他是個了不起的人。」李孜回答，「但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盡責的父親。」

李孜告訴他，自己念大學的時候曾經很下過些苦功去學，但就像Ward說的，她不是個喜歡說話的人，所以口語一直很爛。

「我會說西班牙語。」Ward狡辯道。

回想當時，李孜覺得他們之間可能真的不只是忠誠、付出以及報償的關係，只是時間久了就漸漸忘了。

在那裡的最後一晚，他們兩幫人一起去格拉西爾鎮上的小酒館喝酒。正好有一支爵士樂隊在表演，Terence有些醉了，上台唱了一首Fly me to the moon（《帶我去月球》）。他站在台上，微笑著望著李孜，一個字一個字地唱出最後兩句歌詞：In other words, please be true. In other words, I love you…（換句話說，要坦誠，就是說，我愛你……）

有那麼一會兒工夫，兩個人都沒說話，隔著玻璃看著店堂外面漆黑清冷的街頭。

「沒想到，我只是要結婚。」李孜打斷他，順著他的意思說下去，朝他笑了一下，把杯子里的酒喝乾了。

「為了一個男人。」李孜用一種玩笑般的口氣回答，「他原本在華爾街一家投資銀行做事，二〇〇八年秋天，大蕭條開始的時候，他失了業，又回學校讀了一年多的書，現在他在洛杉磯找到一份工作，只要我願意跟他去，他就和-圖-書會跟我結婚。」

李孜不知道在那裡能發現什麼，Lou告訴她的事情和他們之前想的完全不一樣，沒有軟禁，沒有綁架，Eli表現得更像是一個痴心的情人，而G也已經死了。她接受了Lou的邀請，希望在普勒岡能有意外的收穫。

等走到街上才發覺南特不比曼哈頓，而且又不是旅遊季節，午夜之後已經沒有幾家店在營業了。兩人一直走到王朝廣場和克雷畢榮街之間才看到一家設有酒吧的飯店裡還坐著零星的客人，女招待幫他們找來兩份晚餐賣剩下的可麗餅，兩杯不列塔尼紅酒佐餐。

Ward一邊吃一邊問李孜：「你在哪裡學的法語？」

李孜這才想起來，他們還沒把案子原原本本地告訴Lou，她覺得奇怪，Lou居然也沒問，一直到現在。想到Lou是Eli的舊識，也不知道他們有多深的交情，她考慮了很久應該怎麼把這件事說出來，最後選了最簡略的方式，「去年九月，Eli York回到紐約的第一天就死在自己的公寓里了，警察認為是謀殺，方傑雯從前的一個朋友受到了指控。」

「在美國沒有相對等的民事狀態，所以，我們都不知道。」Ward感嘆道。這種民事狀態不被美國政府承認，也不能作為非美國公民申請簽證的依據，所以Eli York在紐約的所有資料，仍是單身。

但在這個凌晨，在陌生的南特，她卻又想起了那次短短四天的旅途。她和法學院的同學開車沿著542號公路一路往東，到達那個叫做格拉西爾的小鎮，鎮上有一個森林管理處，裏面有一座貝克山的立體模型，她曾看著那個模型信誓旦旦地說要登頂。Terence和他的朋友也正好在那裡打聽進山的路況，聽到她說的話ｈtｔｐs://m•ｈeｔuｂook•ｃｏｍ•cｏm，不屑地看了看她。李孜覺得他很討厭，回了一個白眼。那個時候，他們倆恐怕都沒想到很快又會在登山課上遇到，更想不到後來發生的事情。

會議室有一扇很寬的窗，可以看到外面的景色。時間正是傍晚，有那麼一會兒，天邊烏雲密布，最後又了無聲息地散了，短短几分鐘的霞光，美得叫人窒息，但很快天就黑了。

一曲終了，李孜沒有理會周圍那些起鬨的聲音，朝他走過去，看著他的眼睛，好像就要看到他心裏，讓他情不自禁地說：「我們走吧，什麼都不管，走吧。」

「你很崇拜他？」

「這地方也是La Cote d'Amour（愛情海岸線）的一部分，別看現在這個樣子，到了夏天還是很漂亮的。」Lou一邊開車一邊說道，「傑雯很喜歡這裏，所以他們就留下了。」

Ward笑起來，反問：「你不也是美國人？」

「怎麼想到去學這個？你看起來可不像那種趕時髦的人。」

一直到深夜，李孜還是不能入睡，想到紐約這時還只是晚上六七點的樣子，肚子倒又餓起來了。她打電話到Ward的房間，發現那胖子跟她一樣又餓又清醒，兩人便一起離開旅館去找地方吃夜宵。

李孜不明白Pacsé的意思，直到Lou說出那個全稱：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並解釋說那是法國一種高於戀人關係，又次於婚姻的民事狀態，可以在兩個同性或異性的未婚成年人之間締結，兩人共同生活，享有部分婚姻關係的權利，同時承擔部分義務。

「他們本來住在巴黎，來南特只是為了拍那個廣告。」Lou接著說下去，「傑雯生病之後，他們在這裏安頓下來，後來又在普勒岡的海濱ｍ.ｈeｔuｂｏｏｋ.ｃｏm•ｃom買了一座小房子，一直住在那裡，直到去年她去世。」

「傑雯出院在家養病的時候，我幾乎每個禮拜都去那裡看她。」Lou點點頭，回答，「要是你們想去，我可以帶你們去，我一直就想再到那裡去一次。明天我還是值早班，下午四點鐘，怎麼樣？」

Ward瞠目結舌地聽她說完，突然笑起來，「我原以為你是厭煩了那些收購兼并的工作，想用這個案子吊吊你的胃口，沒想到……」

她不想說，猶豫了很久才告訴他：「我父親法語說得很好，他曾是國際糧農組織的口譯員，在西非待過很長時間，那些挨餓的國家很多都是說法語的。」

幾分鐘之後，車子轉入一個伸向海面的峽角，在一座孤零零的小房子前停下。

Lou熄滅引擎，對他們說：「就是這兒了。」

此時天氣已經不如早上陽光明媚，很快就飄起一點小雨。車子沿著海岸行進，和拉波勒細潔的橙色沙灘不同，這裏滿眼皆是未經開發的礁石和海灣，以及神秘的岩洞，顯得有些危險有些荒涼。

第二天下午，李孜和Ward如約去醫院找Lou。

「因為厭煩了美國話。」李孜揶揄道，「我不像你們美國人當這世界上只有一種值得說的語言。」

回到旅館房間，她關了燈躺在床上，一閉上眼睛，眼前就出現那幅久違的畫面——貝克山上的湖泊呈現出醉人的湛藍，綠草和野花在風中搖曳，抬頭就能看見柔淡的雲後面靜靜的雪峰。這許多年過去，那片山水一定還是那個樣子，李孜也把它原封不動地藏在心裏，卻極少想起來。

「你們沒有想辦法聯繫過她的家人？」李孜問。

最後還是李孜打破沉默，說小時候曾經跟著爸爸在摩洛哥的馬拉喀什住過一個暑假，回來之後就變得很黑，爸爸https://m.hetubook.com.com說是曬的，媽媽卻總是埋怨說是她爸沒給她洗乾淨。她說完就大笑起來，好像許多年都沒這麼開懷地笑過了。

「但你究竟為什麼要辭職？」Ward問。

她從床上起來，摸著黑打開電腦，給Terence發了一封信，其中只有一張馬拉喀什傑馬埃勒弗納廣場的照片，還有一句話：我們走吧，什麼都不管，走吧。

李孜點點頭，「就像Han、G或者Esther，任何人都不會無緣無故地變成現在的樣子，都是因為小時候經歷過的事情。」

信發出去，她才終於安心入睡，夢裡滿眼都是那座北非古城紅色的舊城牆，身穿白袍的當地居民和赤|裸身體的舞蛇人，一切都那樣真實，彷彿深吸一口氣就能聞到烤羊肉和烙麵餅的濃烈氣味。

「這話弗洛伊德一百年前就說過了。」Ward笑道，「但你總算長成了個不錯的人，一個很好的律師，正直、固執——」他有意無意地停頓了一下，「誠實。」

Lou突然對李孜說：「現在總該告訴我，發生什麼事了吧？」

李孜自嘲地笑著搖頭，想起自己當年宣誓入籍的時候，連手都沒舉，唱國歌也是混過去的，就在那之後不久，她開始學法語。

三個人站在礫石砌就的防波堤邊上，看著細而輕盈的雨幕下面沉靜的海面，等那個房產經紀出現。

「傑雯的病反覆了很久，有時候好一些，有時候又很糟。」Lou繼續說道，「前年初夏，她出現了一次嚴重的併發症，之後就再也沒有好轉，一直拖到去年八月底。」

Lou開著一輛暗紅色的小標緻把他們帶到了普勒岡。那是距離南特市區四十多公里的一個小鎮，清靜整潔，街道狹窄，路兩邊都是藍灰色調的老建築，高地上建著一座小小的不起眼的禮拜堂，讓那裡有了一種中世紀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