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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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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Epitaph墓志銘

22、Epitaph
墓志銘

傑雯斷斷續續地告訴Lou,在她住院的那段日子里,Eli幾乎毀掉了所有她收藏的小瓷偶。每天她入睡之前,好像都能聽到那些瓷器碎裂的聲音,聽到他在她耳邊喃喃地說:「要結束,就都結束。」
他說他知道,又帶著些自嘲的笑告訴Lou:「我答應過帶她去遙遠的地方,去看所有她未曾見過的東西,結果卻只能帶她在周圍逛逛。」
Lou是個很矮很胖的人,她小時候有段時間曾經為此自卑過,但現在已經能大大方方地拿自己的身高體重打趣了。許多病人都聽到過她當笑話講的一段話:「我弟弟一米八十二,只有六十五公斤重,我很久都想不通,為什麼吃一樣東西,我長成這樣,而他卻那麼高那麼瘦。後來我總算明白了,我們從福建搬來法國的時候,我已經十六了,他只有十歲,那些取代豆漿豆腐乳的牛奶起司花生醬在我身上變成了脂肪,在他身上卻長成了骨頭。」
南特的夏天來得很遲,七月的一天,Lou又去普勒岡探望傑雯。吃過晚飯,她和傑雯坐在二樓的露台邊看一部講地震的電影,Eli在一旁看報紙。
「不要把我埋在土裡,我有幽閉恐懼症。」傑雯突然笑著對Eli說,好像只是在討論電影里的事,「如果可以,請務必把我燒成灰,裝進糖罐,放在廚房的窗口或者起居室的視聽架上,要麼乾脆一把撒了,如果你害怕鬼魂的話。」
「我不知道,但他的確給了我許多值得回憶的東西。」傑雯回答,很快又笑著說,那可能只是斯德哥爾摩綜合征,這種病許多跟他相處久了的女人都會得。
Lou去病房看傑雯,Eli也在,兩人似乎正在爭論什麼,看到她來就閉嘴不說了。Lou找了個機會把Eli叫到外面,警告他:「你不能這樣對她,她現在情況很不好。」
他點點頭,看了一眼Lou,就走了。
「能不能替我帶句話?」
每次傑雯身體好一些,Eli便會帶她出去,去不了很遠的地方,卻也已經把盧瓦河谷地區值得一去的地方都走遍了——他們去達昂布瓦斯看達·芬奇的墓地,香堡,雪瓦尼城堡,聖皮埃爾和聖保羅大教堂,在布列塔尼公爵城堡搭乘敞篷四輪馬車,去小荷蘭市場,或是維阿爾木廣場上的和_圖_書跳蚤市場買東西,傍晚時分,夕陽漸漸將河流染成紅色,坐在盧瓦河河岸的露天咖啡館,看著滿載各種熱帶原木的巨大貨輪在眼前來來往往。
到了八月二十三日凌晨,傑雯又出現一次室顫,急救之後被送進了重症監護室。那天Lou正好休假,從家裡趕過來,一直陪著她。
「巴黎?為什麼?」
「我知道她情況不好,所有人都知道,恐怕只有她自己不知道!」Eli大聲回答,「她要去巴黎,你覺得她能去嗎?要麼你去說服她!」
「這隻是藥物反應。」Lou打斷她,「都會過去的,到時候你就會知道自己有多傻。」
Eli走了之後,傑雯又側過頭睡了一會兒,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她問Lou:「他還沒回來?」
手術之後的那天夜裡,Lou看到Eli站在醫院樓下的空地上,點燃一支煙,而後任由它在指間慢慢地燃盡。她清楚地記得那一天是星期六,為期一周的微笑節即將結束,許多人聚集在離醫院不遠的廣場上慶祝,歡樂的音樂聲和不斷升騰起的焰火讓他看起來愈加孤單冰冷。
這番話讓Lou覺得她真的已經準備好了,但很快她又對Lou說,她其實還是怕的。
就在幾天之後,傑雯出現了心衰的癥狀,又被送進醫院。那天Lou值夜班,一直到晚上上班的時候,才從同事那裡聽說這個消息。她覺得有點奇怪,Eli為什麼沒有打電話告訴她一聲?之前傑雯進醫院她都是第一時間知道的。
「你要什麼?」他回答,語氣一如往常的平靜。
傑雯搖搖頭,說沒有。
「告訴他……」她停下來,似乎想了很久,笑了笑說,「其實我根本沒想好要講些什麼。」
兩人去得最多的就是普勒岡的港口,從南特開車到那裡也不過就是一個鐘頭的車程。傑雯很喜歡那個地方,說小鎮最南面的一個海灣跟她在美國時去過的一個地方很像。
或是在埃爾德勒河的遊船上,相鄰的位子上坐著一夥兒遊學的美國人,全都長得白而圓潤,仗著講的是外國話,一路上聒噪個不休不歇,斜睨著他們說道:「那個女孩子真美,那傢伙真走運。」
他們很快就在那個海灣附近買了一座小房子。一時間,那棟兩層樓的建築以及門前的小m.hetubook.com.com花園成了傑雯生活的中心。只要身體稍好一些,她就停不下來,做了許多事情。到了第二年春天,那裡已經全然是一副小家庭的樣子,起居室里擺著她到處搜羅來的瓷器和小人偶,院子里滿是長瘋了的迷迭香、瑪格麗特玫瑰、半邊蓮、金錢草、含苞待放的茉莉和各色的月季。
「我知道。」傑雯回答,「我早已經準備好了,但他還沒有,如果能有個孩子……要是男孩兒就能跟他一起打球,女孩子可以站在他腳上跳舞……」
片刻之後,Eli隨口念出報紙上的一句話:「他不要劇烈的快樂,取而代之亦沒有深刻的絕望,這是他處世的哲學,也是他幸福的源泉。」開玩笑似的拜託Lou把這句話刻在他的墓碑上,說完就放下報紙默不做聲地到樓下去了。
「那實際上呢?你愛他嗎?」
Lou不知道其中的隱情,也覺得自己不合適過問太多,只能要Eli暫時先答應傑雯的要求。Eli聽了Lou的話,訂了兩張巴黎歌劇院的戲票,日期是八月二十九號,對傑雯說,如果到時候她身體好一些了就可以去。雖然他們都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發生的事情,但也都抱著一線希望。
這番話,Lou對方傑雯也講過,她覺著這姑娘很可憐,這樣年輕漂亮,卻就要死了。她以為傑雯會害怕,總想說些什麼讓她高興起來。結果卻發現這個年輕的、漂亮的、快要死了的姑娘比她看得還要開,反過來安慰Lou,半開玩笑地說Lou算是她看到過的兩百斤的人裏面比較顯瘦的,還總喜歡用一台很大的經典款寶麗來相機給Lou照相。
「去看芭蕾。」他笑了一聲,聽起來有些凄然,「我沒辦法說服她,為她我什麼都能做,只有這麼一件事情,我沒辦法改變。」
Lou覺得一陣酸楚,但還是裝作不在乎的樣子,開玩笑似的說:「如果是什麼道別的話,你最好還是等他回來,自己告訴他,我這人太粗魯,說不了抒情的話。」
「我的枕頭,我抱著睡覺的那一個。」
而她也就像個小孩子似的笑著回答:「知道了,但我們是兩個人啊。」
Lou想起傑雯第一次到醫院來的時候,他在手術室門外泣不成聲的樣子,傑雯曾那樣冷酷地嘲和*圖*書笑他:他這樣一個男人竟然也會哭。但現在,他只是沉默地站在那裡,而傑雯從麻醉中醒來,卻會說,她也曾幻想過,留著那個孩子。
Lou時常帶著五歲大的女兒Cécile(塞茜爾)過去玩,傑雯跟Cécile混得很好,她們在一起的時候就好像兩個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在顏色鮮艷的塑料小盒裡盛上泥土,埋下各種不知名的種子,然後一臉期待地等待破土而出的新芽。
二〇〇七年的秋天,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讓他們在那裡待了整個下午。Eli的旅行車停在一片無人的海灘上,窗外是似乎永遠都不會停歇的雨幕。他讓傑雯靠在他身上睡一會兒,她便很聽話地枕著他的胸膛,沒有睡,也不講話,他伸手環抱住她,很久都沒變過姿勢。一周之後,他們回到醫院複診,傑雯很隨便地告訴Lou,他們Pacsé了。Lou跳起來,抱住她說恭喜。但她仍舊是淡淡的,Eli也看不出特別高興。
「我不怕鬼魂。」Eli回答,仍舊靠在沙發上看法國世界報。他藏在報紙後面,Lou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得到文藝版上半個版面的芭蕾舞劇演出廣告——喬治·巴蘭欽的《珠寶》。
那次手術之後,傑雯在醫院住了將近一個月。等她出院回家了,Lou又像從前一樣去普勒岡看她。但那個曾經歡樂的小院子卻終究不是從前的樣子了,傑雯的身體一直沒能複原,Eli也顧不上侍弄那些花草,秋意漸濃,然後冬天來了,院子里的植物也就逐漸荒蕪。
「當然。」
到了二〇〇九年的春天,傑雯的身體每況愈下,肺動脈高壓發展到了不可逆轉的地步,她已經不可能再接受手術了。Lou知道她就要死了,Eli和傑雯自己也都很清楚。但大多數時候,他們對死這件事都表現得很漠然,特別是傑雯,她看起來並不害怕,甚至可以說等著那一天到來。她總是在談論那些身後事,用一種開玩笑似的方式,卻又好像是認真的。
她對Lou說起最近反覆出現的夢境,在夢裡她已經死了,渾身冰冷僵硬,先經歷冰,然後是火,無以復加的疼痛,卻動彈不得,也喊不出聲音。最後,灰燼被一雙陌生人的手捧起來,放進一個小小的墓穴,一塊打磨過的和-圖-書花崗岩一點一點填滿出口,熾白的光線逐漸變窄,她對著那一線亮光大喊:不要留下我一個人!不要把我留在黑暗裡!卻再也沒有人能聽見。每一次做這樣的夢,她都渾身顫抖地在Eli的懷抱里驚醒,聽到他在耳邊喃喃地說:你不是一個人,不會一個人。
「算了,反正他也不是適合做父親的人。」傑雯用這樣一句話結束那個話題。
每周一到兩次,Eli送傑雯來醫院複診,偶爾碰到Lou就會跟她說起路上發生的事。都是些極小的事情,比如傑雯在喬治斯·戈蒂埃甜品店看著各種各樣的蛋白杏仁餅和水果香糖流連忘返,最後又買了一大板巧克力。接待他們的店員是個白髮的老頭兒,跟她說笑:「千萬別一下子都吃了哦。」那語氣就好像她還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孩子。
「他走了有半個小時左右了。」Lou輕聲道,「不會很久的。」
「你的身體狀況,生孩子不太可能。」Lou對她說。
「我恐怕到時候太累了。」
她沒再說下去,反正也是不可能的事情了。Lou突然有種不好的感覺,傑雯說的「準備」,不是墮胎,而是死。
這句話也讓Lou有些氣惱,對她說:「告訴他你的感覺,否則,你一定會後悔的,不管你會不會死。」
Lou有時候也會提醒Eli,傑雯身體不好,不能太辛苦了。
Lou看著她沉默了很久,終於開口問她:「你對Eli說過,你愛他嗎?」
那天下午,傑雯睜開眼睛,看到Eli坐在病床邊一張扶手椅上,對他說:「你能回家替我拿些東西嗎?」
Lou試圖跟傑雯談談,雖然她自己也並不很懂這些感情的事情。她問傑雯:為什麼要跟Eli賭氣?為什麼非要去巴黎?
那之後的幾個禮拜,Lou每天都去病房看傑雯一眼,她跟Eli總算不賭氣了,但兩人之間總好像有些不同於往常的氣氛。Lou為此很著急,她知道傑雯的身體越來越不好,幾乎不能平躺著睡覺,離別的時刻也許不遠了,她不願意看到他們兩個人帶著這樣的情緒說再見。
也就是那一年的五月,傑雯發現自己懷孕了,但那個意外而來的幼弱的生命只在她身體里存在了不到七個禮拜,妊娠反應和墮胎帶來的併發症差一點要了她的命,她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手術台和重症監護室里待了一天一夜。
傑雯閉上眼睛,賭氣似的說:「反正不說也罷。」
「沒人生來就能做父母。」Lou提醒她,說出來才意識到自己又講了一句完全沒意義的話,傑雯是沒有選擇的。
傑雯又睜開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回答:「這話我好像對別人也說過,現在才發覺放到自己身上很難做到。」
在南特養了一段時間的病之後,傑雯反而變得圓潤了不少,渾身上下透著一種少有的稍縱即逝的嬌艷,不再像個模特,更像個真真切切的女人了。而Eli總是穿著洗過沒有熨平的牛津紡襯衣、牛仔褲和威爾森網球鞋,和他第一次到醫院來的時候判若兩人。就Lou所知,他停掉了手上所有的工作,在醫院附近租了一間公寓,只為照顧傑雯,甚至還去上了急救課,並且在他們住的地方備了一台傻瓜式自動體外除顫器。Lou不知道是什麼讓他這樣堅持,而傑雯也再沒說過要趕他走的話。
傑雯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反倒是對她說了許多毫無頭緒的話,說很久以前就曾無數次地想象生命結束之前的感覺,有好幾次,以為自己已經離終點很近了,結果卻又不是。直到有一次,她遇到一個人,因為他,她開始徒勞地幻想,或許命運會網開一面,或許她可以有五年甚至十年的時間和他在一起,然後又是一次失望。她離開他,雖然很艱難,卻也很值得。四年前,她在米蘭,坐在觀眾席的角落裡看他跳舞的時候,覺得任何事情都是值得的,戲演了兩個小時,她就哭了兩個小時,旁邊的人都以為她瘋了。她回到法國,帶著一種此生無憾的感覺,站在拉波勒海濱的礁石上,終於被推到了極限。那一次之後,她發現死原來是這樣平靜簡單,相反,活著要更艱難一些。而在她往生之後,仍舊會有一個人替她繼續跳舞,五年,十年,甚至更久。
傑雯看著他的背影,一直到電影結束,都沒有再講話。Lou突然起了一個瘋狂的念頭,但她很快就說服自己,這年頭已經沒有此類殉情的事情了。
這句話讓Lou不禁聯想到自己的女兒,想起Cécile也曾是個七個禮拜的胚胎,那個時候,自己是那麼快樂,無論碰到什麼不順心的事,只要想到就快做母親了,一切都變美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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