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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憶之蓮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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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Eli York伊萊·約克

24、Eli York
伊萊·約克

兩天之後,他也到了巴黎。那是他出生長大的城市,他熟悉那裡的每一個角落。在她工作間隙,他帶她去了很多地方,去那些俗氣熱鬧的旅遊勝地,去看廣場上的露天電影。他們經過街邊鱗次櫛比的精品店,他暗示她可以進去看看,絕大多數情況下,禮物總能讓事情進展得更順利也更容易。但是,不知是粗心或是故意,她無知無覺,只是在聖路易島上吃了一支青蘋果味兒的冰激凌,又在塞納河邊買了幾本舊書,他記得其中的一本,是火車站候車室里常見的那種薄薄的、大小剛好能放進口袋的十法郎叢書,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兒》,只要一塊錢,賣得比雜誌報紙還要便宜。
他沒有答應她的要求,讓她回去好好想想,至少做完手頭上那個工作,去蒙淘克扮演一回三十年代的海濱女孩兒,就算幫他一個忙。她並沒有讓步的意思,最後卻還是答應他了。
他不懂她說的「感覺」指的究竟是什麼,是性,還是別的。
「我要賺許多錢,離開這裏,去一個很遠的地方,一個人生活。」她回答,最簡單的詞,最簡單的句式。
在遇到方傑雯之前,Eli York過著一種充滿快意的簡單生活,他喜歡女人,女人們也喜歡他,而他的工作恰好又是關於女人的,這一行他混跡了十多年,從中賺了不少錢,使他得以身穿別緻的衣服,住在華美的房子里,有好幾輛叫人艷羡的車,每天都跟那些最年輕最美麗的女人廝混。那些女人,有的一頭金髮,有的長著一張典型的南歐人的面孔,或俏皮,或憂鬱,或放浪,或神經質,他記得她們的五官、身高、三圍,了解她們的專長和風格,卻時常忘記自己和其中哪幾個約會過,每當一場歡愛結束,出了房間就好像患了健忘症,他卻覺得自己渾身充滿晦暗的魅力,併為此揚揚自得。
他記得自己問她:「你為什麼想要做模特?」就像問其他無以計數的女孩子一樣。
就這樣直到次年的四月,Eli安排傑雯去拉波勒的海濱拍一組廣告照片,出發的前一天,她失蹤了。Eli幾乎立刻就報了警,但因為不到四十八小時,警方沒有立案。之後的一天一夜,他什麼事都幹不成,到處找她,卻始終沒有結果。就在他快要放棄的時候,有人打電話告訴他,傑雯已經在拉波勒了。
那個時候,他以為她只是個極其常見的離家出走的厭世少女,卻破例沒有追究監護人同意書上簽字的真假,就給了她一個新名字,一張單程機票和一份工作。
他沒有退讓,看著她說:「我不會離開你,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我願意為你做任何事,你早就很清楚了,是不是?有一天,我們甚至會成為朋友,一起去旅行,談論人生經歷,過去的,以及將來的,但你應該學會分享和回應,而不是讓我永遠等下去,別讓我永遠乞求下去,請別讓我永遠求你……」
Eli知道,站在他面前的只是一個在比賽中名落孫山的女孩子,十七歲零九個月,五尺十寸高,黑頭髮黑眼睛,沒有任何擺得上檯面的經歷。但這樣的答案是他不曾聽到過的。
他嘲笑她,對她說:「這世上你未曾見過的東西、沒到過的地方太多了。」
直到二〇〇三年初夏的一天,他在北京,方傑雯走進那間甄選模特的舞蹈教室,站在他面前,帶著一種難於歸類,不屬於任何時代的風格。
「別裝了,不夠的,你錢包里只有十幾塊錢。我看到了。」
也就是在那個時刻,他終於明白,自己會永遠愛著她,直到生命終結,矢志不渝。
僅僅兩個月之後,Eli就把G送上了時裝秀,甚至還專門跑到後台去看她。在那裡,粗花呢、薄紗、軟緞、大大小小的串珠堆滿房間,鴕鳥的羽毛被染成深深淺淺的米色;模特、裁縫、攝影師、雜誌編輯、送咖啡點心的小工,打招呼,親吻,各式各樣的人忙作一團;貂毛、山羊毛的刷子,食指和無名指在她臉上飛舞;水、髮膠、緞帶,把黑頭髮約束;一轉身就脫掉衣服,一件白色貼身長裙隨即披上身,背後的縫合還沒來得及做,立刻就有兩個手工精湛的女人圍過來把那條裙子開口的部分縫起來,動作乾淨利落,速度快過消防隊員。
Eli感嘆她的無知,教給她許多東西,要她目標高遠,遠離郵購目錄、末流廣告和默默無聞的退休。他給她許多工作,猜她的極限在哪裡,袖手旁觀她什麼時候會跑來叫苦不迭,結果卻發現她是他所見過的最奇特的人,很吃得起苦,看起來比絕大多數年長她許多的女人都要自信,也沒有那種小女孩的無知和膽怯,如果她和-圖-書覺得好,便會說好,不好就說不好,不會扭捏。他不知道這來自於什麼樣的經歷,她沒說過,他也不屑去問,只是帶她去見各種各樣的人,去許多不同的地方,有些帶著異國的風格,有的又宛若石英礦坑般璀璨而黑暗,到頭來卻發覺她終究還是個稚嫩的孩子,自始至終都在想些不相干的事情,每當置身在這種黑就極端的黑,亮就亮到極點的地方,便會覺得神思恍惚,眼睛發澀。
走出那家商店,她從他手裡接過那個深紅色的紙袋,用食指勾著晃啊晃的,對他說:「這個價錢還算不錯。」
那天中午,他約她在酒店花園旁的餐廳吃飯,並邀她飯後到他房間里去一次,有些事情要跟她講。她先是答應了,臨到飯吃完又反悔了,說下午還要去試鏡,可能會來不及。她在巴黎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他知道她在撒謊,若是在平時,碰到這樣的事情,他只會覺得好笑,直接點破她,嘲弄一番了事,但這一次,他卻有些氣急敗壞。賬單送上來,二百一十五歐元,再加至少百分之十五的小費,他故意拖著不付錢,說他有事要先回房間了,心裏知道她根本沒有錢埋單。她沒攔他,他起身走出去,想讓她難堪,讓她明白這世上付出與索取之間的關係,她知道他的房間號碼,遲早會打電話上來找他。但當他走出餐廳門口,隔著玻璃看見她坐在那裡,紅著臉磕磕巴巴地跟侍者說著什麼。旁邊桌子上有些人朝她投去或好奇或輕視的目光時,他發覺自己沒辦法就這樣撇下她,又轉身回去,拿起那張賬單。
就在他得到那個答案的深夜,許多人在或遠或近的地方說著話、調著情、笑著或是哭著,他坐在黑暗裡,不遠處一個黑人樂師正演奏一首Bob Acri的爵士鋼琴曲,其中一段四三拍的旋律反覆出現,在他耳邊迴旋不去。
從巴黎回來之後,G時常來找他,不吃飯,不聊天,不求回報,不故作純潔,除了上床什麼都不做,表面上一切如常。起初,Eli以為自己會喜歡這種關係,簡單,隨意,直截了當。他驚嘆于這個女孩子的爽辣,從一開始就把她帶回家,而不是去別的什麼地方。
那天之後,G沒有再問他要過錢或者禮物,照舊工作,偶爾去他的公寓,但他從沒看她戴過那條項鏈。過了很久,他才偶然得知,兩天之後G就把項鏈賣了,出手的價錢是原價的七五折,她用這筆錢和幾個女孩子去大西洋城待了兩天,看了一場演唱會。
但這個庸俗老套的理由卻讓他失去其他感覺,讓所有一切都變得寡然無味。他想起和G在一起時那些混亂的片段,她的眼睛、呼吸,以及身體在他身上留下的沉重卻又極其柔軟的壓迫感;某種姿態下,她的背和腰的輪廓,她後頸的皮膚,細薄的汗毛,脖子上戴的那條細軟的銀項鏈,她的手和手指,與之交錯,直至十指緊扣;她在床上從不閉上眼睛,有時似乎能看進他意識深處,有時卻好像根本不在場。如此之多細小的毫無意義的印象,最初只是浮光掠影,卻始終盤旋不去,在不經意時嵌進他記憶深處。
她怔怔地沉默了很久,輕聲回答:「對不起,我做不到。」她從他手裡掙脫出來,起身走了。
Eli帶著一種一視同仁的冷漠提醒她們:沒有聚會,沒有酒吧,沒有男朋友,保持身材。但又無法無視她的與眾不同,他欣賞她,卻不明白為什麼。她算不得很漂亮,完全沒有經驗,唯一受到過的指點來自於一個無名的中國攝影師,那個人曾對她說:「做這一行其實簡單得很,甚至臉好不好看都是無所謂的,別笑,別東張西望,目光要迷茫,態度要散漫,走路要又快又直,做到這幾點,你就成了。」也正是因為簡單,她才會選擇走這條路,因為她什麼都不會,又急於遠走高飛。
他提議出去走一走,心想買件禮物給她,她就會高興起來。
九月末,深夜的街頭,G拖著兩條腿,走在馬路中間。他一直跟在後面,很久之後終於追上去,降下車窗,大聲叫她。她在幾步之外的地方回頭,木然地看著他,好像根本不認識他是誰,車前燈的眩光把她照得異常蒼白,有那麼一會兒,他甚至以為她會任由自己被撞死。他下車走到她身邊,抓住她的手臂,把她塞進車裡。
從餐廳出來,兩個人都沒講話。她默默地跟在他身後,走到大堂電梯廳旁的時候,突然開口說:「帶我去你房間吧,你不是有事跟我說嗎。」
如果那當真是他的目的,他的確成功了。
Eli以為自己把這件事情看得很透徹,同時也覺hetubook.com.com得有些諷刺,如果不是因為Ming,G根本不會認識這個人,他們的生活本沒有交集,Han不過是想從原先的環境中逃離出來,體驗一把神秘未知的生活,一旦厭倦了,便會抽身離去。
他趕到那裡,闖進她的房間,把她反鎖在浴室里,不管她怎麼叫嚷,翻遍她所有的行李和隨身帶的包,找到的唯一可疑的東西不過就是一張在里昂轉車然後開往米蘭的高速火車車票,和一本斯卡拉歌劇院的演出介紹——紐約市立芭蕾舞團上演《吉賽爾》全本,演員名錄里不起眼的位置有一個熟悉的名字,Han Yuan。
一晃到了七月,他找了個機會送她去巴黎工作,卻在她離開之後體會到一種奇特的感受,他以為那不是思念,只是她在他身上激起的一種即時的慾望,而消退慾望的辦法只有一個。
那男人也很年輕,亞洲人,看起來不過二十三四歲,是個在東村一家小餐館里工作的廚師。一般情況下,Eli會覺得此類人什麼都不是,卻又意外地發現,他曾在十七歲零九個月的方傑雯身上看到過的那種不屬於任何時代的、難以歸類的風格在這個男人身上一一重現著,甚至更加清晰強烈。
這些事情他從沒對G談起,也不刻意隱瞞。G應該感覺得到這種變化,工作變少了,也知道他有別的女人,但不管是工作還是女人,她都表現得無所謂。
那個單純無助的表情讓他覺得有些好笑,他攬過她的身體,把她帶到台邊,退到她身後,一隻手搭在她肩上,輕推了一把,在她耳邊幾乎不出聲地說了一聲「Go」。她在水波般層層展開的音樂聲里走出去,臉上仍舊帶著那種迷茫的表情,在一片白色的眩光里只看得到一個背影。
他不是一個很壞的人,那個時刻,他突然有些明白了自己對她那種特別的感覺,無關於慾望,也不完全是憐憫。如果這一點感覺可以長久,他或許真會愛上她也不一定。這念頭叫他驚惶,卻又毫無辦法。
於是,那個夏天,她就在紐約了。在那裡,她是G,十七歲零十個月,五尺十寸高,黑頭髮黑眼睛,和暑假里無數蜂擁而至的年輕女孩兒一樣,她頎長孱弱美麗,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會。
他不願承認這件事讓他難過,對自己說:好吧,如果真要這樣,也就簡單了。大多數時間他都能輕易做到,漠然地看著她,所有事情都公事公辦,就像對待其他女孩子一樣,但有些時刻,G仍舊可以讓他心頭一顫,讓他忘乎所以地去追問:你愛的人是誰?然後又用冷峻嘲諷的回答把他驚醒:不是你。
第二天,他帶她去珠寶店,她挑了條白金項鏈,兩千七百塊,他很爽快地付了錢。
她沒看他,說:「我自己會付。」
他無法解釋G所做的一切,以及隨之而來的感覺。他去找別的女人,卻發現自己下意識地在她們身上尋找與G相似的地方,這個人的笑靨,那個人的頸窩,或是轉一些毫無意義的念頭,比如,黑色、白色、海軍藍最適合她的膚色,或者綰起頭髮讓她顯得更美,這些不知所謂的念頭讓他厭惡至極,卻又怎麼也趕不走。
他感覺到一種別樣的鈍痛,覺得自己被愚弄了,甚至被背叛了。他不能理解自己何以會有這樣的感覺,G這個年紀的女孩子做這樣的事情太普通了,也完全不關他的事。但他卻興師動眾地跑去教訓了她一頓,哪怕心裏很清楚,自己根本沒有資格也沒有理由這樣做。
他帶她去楓丹白露,那是最純正的秋天,天空又高又藍,砂石路兩邊高大的闊葉喬木落下暗黃色的枯葉,在地上慢慢堆積,逐漸變干,踩上去發出沙沙的響聲。
在巴黎,她是方傑雯,十九歲零五個月,一百七十九厘米高,黑頭髮黑眼睛,像黑曜石一樣帶著些微的虹彩,光艷而堅硬。
下午拍攝的地點是一片天然石灰岩海岸,春天清冷的陽光下,灰藍的海水拍打著人跡稀少的海灘,崎嶇的峭壁下面,黑色岩洞在起伏的海浪間時隱時現。傑雯穿著那條極薄的裙子在風裡站了很久,休息的時候才有人遞一件棉襖過去,她卻不像其他幾個女孩子一樣急吼吼地搶過去,反倒像沒有力氣完成那個穿上棉襖的動作似的,只是拿在手裡呆站著。Eli走過去,從她手上抽出那件棉衣,披在她身上,她遲了半拍才感覺到,身上輕輕顫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這個小到不值一提的反應卻讓他心裏一陣痛。
終於,音樂響起來,女孩子們在通向白色天橋的入口處排成一隊。現場指導伸手朝G示意,而她卻站在原地沒動,彷彿困在脂粉、緞帶和hetubook.com.com純白色絲毛織物之間,轉過頭茫然地看著他。
也是湊巧,那天風雨大作,拍攝無法進行。之後的那一整天,她都躲在房間里閉門不出,在床上沒完沒了地睡覺。
第二天,天終於又放晴了。春天的陽光很難有盛夏的味道,溫度始終在十攝氏度上下浮動,但模特們卻還是要幾乎半裸地在海灘上拍照。
Eli告訴她:「在此地,你是張新面孔,需要更多的Tears,充滿你的影集。」
又過了幾天,Eli又在經紀公司碰到G,兩人仍舊保持著不疏不親的友好關係,至少表面上是這樣的。G告訴他,自己和一個日本人在東村合租了一間公寓。他通過一個時尚雜誌編輯打聽了一下她說的那個日本人——一個懦弱的同性戀攝影師。他在心裏對自己笑了笑,如果她只想趕趕時髦去做某人的Fag Tag12,那很好,就去做吧。他的日子也可以回復到原來的狀態——簡單,充滿快意。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對這同樣是血與肉的身體如此著迷,以至於做了許多他曾經以為絕對不可能做的事情。他到處打聽她,甚至開始跟蹤,到頭來卻發現她的生活還是像從前一樣簡單——工作,回家,偶爾出去逛街,在寵物商店對一隻半歲大的金毛獵犬一見鍾情,一有空就去看它,卻又總是不買,直到眼睜睜看著它被新主人帶走。她似乎還是那個假裝成大人的小孩子,就像他第一次看到她時一樣,唯一不同的就是多了一個男人。
接下來的那幾個禮拜是Eli認識G之後過得最痛快的日子,以至於他聽說G纏著別人借車,二話沒說就扔給她一把鑰匙,一九五六年產的捷豹XK-140,他最喜歡的一輛車,甚至都沒問她要開去哪裡。那輛車她借用了一天一夜,還來的時候沒有什麼損傷,甚至還加滿了油。他有些討厭她這樣懂事,寧願她出個小車禍,把車子毀了,他便可以藉此對她大發雷霆,把她嚇哭,再擁進懷裡。或者,出個大車禍。他展開黑色的想象——讓他最喜歡的兩樣東西死在一起。
他知道自己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只會讓G更厭惡,卻還是這樣一意孤行地做下去,好像他就是希望她厭惡自己,希望她變得更冷,更嘲諷,最終離開他,走得遠遠的。
他隱約明白了她的意思,很快答應了,心裏卻狠狠地痛了一下。
那年九月,Eli在經紀公司的一次公開甄選中看到一個和G極其相似的中國女孩,他很快就和這個叫Ming的女孩子簽了合同,故意把許多本應該給G的機會給了她,希望可以重拾一直以來的信念——這些歸檔在一個龐大系統里的女孩子,只是許多具有商業價值的物品,和期貨市場上的玉米、白糖一樣,你盡可以說她們每一個都是不同的,但事實上卻都差不多。
傍晚時分,他從浴室出來,G裹著白色割絨浴衣站在起居室的小陽台上,光著兩條長腿,靠著欄杆看樓下鬱鬱蔥蔥的花園。樓下的旗魚餐廳里有人在吸塵打掃,一道斜陽照在玻璃上,看起來不像他們中午吃飯的時候那樣富麗璀璨,反而有種輝煌不再的味道。他走過去,攬過她身體,發覺她浴衣里什麼都沒穿,想說些親昵的話,卻在她臉上看到似有若無的惆悵。
十一月,風逐漸變得冰冷,讓人完全記不起夏天的溫度。傑雯很久都沒再哭過了,他以為她終於忘記了。
而當他看到Ming倒在夜店的沙發上吐著胃液,或是眼神空洞地看著鏡子里自己的影子,迷醉爛漫的燈光下面她的黑髮上閃著發藍的幽光,側面的輪廓有著一種和G極其相似的神韻。每當那種時刻,他心裏也會升起一絲憐憫,他同樣也不了解Ming,但和G相比,她似乎更柔軟也更真實。他想對Ming好一點,卻做不到。
夏天來了,夏日少女蜂擁而至,秋季時裝周的甄選工作如火如荼,G幾乎消失在他的視野里,一切都跟往年沒有什麼兩樣,似乎又重回平靜。
「你沒錢了。」
有人被她的玩笑話逗樂了,可能只有他知道,這玩笑背後藏著什麼。
那天之後,傑雯很快就搬去了模特公寓,跟幾個根本不認識的東歐女孩子同住。Eli不知道她是不是還會在夜裡哭泣,至少她的每一個白天都是滿滿的,光艷照人。
她想了想,認真地回答:「夠了。」
他們在巴黎最初的幾個禮拜,住的是一和_圖_書個酒店套房,兩間卧室緊挨在一起。她有時候會哭,總是在夜裡,甚至做夢的時候。半夢半醒之間,他總是能聽到她抽泣的聲音。他知道這些眼淚都和他沒有絲毫的關係,他沒辦法讓她夜裡不哭,只能用工作把她的白天填滿,讓她無暇去想,更快地忘記。
一天清晨,G突然來他的公寓找他,他打開門,看到她帶著一個二十五寸的舊旅行箱,一種複雜的感覺浮上心頭,百分之五十的得意,百分之五十的厭倦和失望,就像終於贏了一場一直想贏的賭局,原以為很難,不想卻這麼容易,而到手的賭注也不如想象中那麼讓人滿意。直到他發現那箱子幾乎是空的,G也並不奢求搬進來,只是在模特公寓和人吵了一架,想找個地方放東西罷了。她躲在他的浴室里哭了一場,走出來的時候,臉上帶著淚痕,卻已然恢復了平靜,對他說了聲謝謝,背著包走了。他鬆了一口氣,卻又發現自己有些悵然若失。
G走了之後,Eli隱隱察覺到自己說話的口氣帶著一點哀求的意味。她可能也聽出來了,因為可憐他,所以沒有堅持。這個念頭讓他氣惱,卻不能讓他停下來。他開始到處打聽她的事情,想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讓她這樣突然地想要離開。
短暫的黑暗之後,他睜開眼睛,看到方傑雯躺在一塊平展的白浴巾上,一輪心肺復甦術之後,吐出一點水,仍舊沒有醒過來,青色的血管像大理石紋路般在皮膚上蔓延開來。幾秒鐘的靜默之後,他覺得一切都結束了,她卻終於動了一下,胸腔深處傳來細若遊絲的嘯叫聲。
Ming住院三個月之後,G打電話告訴他,要拿走放在他那裡的東西。然後,突然有一天,他回到公寓,她的箱子、不多的幾件衣服都不在那裡了。G沒跟他說過分手什麼的,因為他們根本不是男女朋友的關係。
快到傍晚時,傑雯站上峽角最遠端的一塊礁石,半透明的裙擺隨著風在身後揚起。Eli就站在幾步之外看著她,覺得她很美,同時也感覺到這一切都毫無意義,他決定放棄,轉身離開海灘,朝酒店的方向走過去。身後有人發出驚叫聲,他沒有回頭,直到聽見他們是在喊傑雯的名字,他掉頭跑回去,她已經不在那塊礁石上了。
這樣臨時怯場的事情,Eli經歷得太多了,他總是懷著或讚賞,或鄙夷,或漠不關心的態度看著這些初露頭角的女孩子們,但不知為什麼,G卻可以叫他心頭一顫。
很快他就知道原因了,一點也不特別的原因——男人。這個年紀的女孩子,變美變醜,發奮墮落,來或是走,通常都是這個理由——男人。
「我沒事。」她回答,「你也不用費心給我什麼補償,我是自願這樣做的,只想知道那是什麼感覺。」
他不懂她的意思,冷笑著反問:「你覺得多少合適?」
她笑著跑起來,直到透不過氣,才在草地上坐下來,拿下圍巾,交到他手上,貼著皮膚的那一面還帶著身體的餘溫。他在她面前跪下,伸出右手撫過她的臉頰,靠近她,輕吻她的嘴唇,她一開始沒有拒絕,但很快就推開他。
他覺得和她一樣累,轉身抓起那條裙子,扔在她身上,「穿上它,把今天的事情做完,至於明天你要去哪兒,要做什麼,都不關我的事。」
直到八月的一天,G突然來Clef的辦公室找他,想要回自己的護照,說她不想幹了。
她知道他說的Tears指的是雜誌上的照片,卻還是笑著說:「我不是個眼淚很值錢的人,別的沒有,Tears倒現成有很多。」
她沒有直接回答,過了一會兒才說:「明天我想去卡地亞看看,你陪我去吧。」
「你也想玩兒這個?」他調笑道,半秒鐘的靜默之後,才發現她是認真的。
他想知道這個男人究竟是什麼人——Han,二十三歲的芭蕾舞演員,一度住在精神病院里,那顆深橘色膠囊的主人。
「美國夠遠嗎?」他反問,臉上帶著不太認真的笑。
她便也笑著回答:「那就帶我去看看吧。」那笑容里卻帶著一點凄然。
她轉過頭來看著他,二分之一秒的靜默之後,慢慢站起來,脫掉身上的白色浴衣,套上那條裙子,他低下頭幫她系好背後的扣子,沒再看她的臉,徑直走出去找化妝師。
某個深夜,G躺在他的床上,半開玩笑地問這樣的房子月租多少錢,聽到他的回答之後,她吹了聲口哨,說:「一人一半的話也就是一晚上一百多美金,這太少了。」
但後來發生的事情讓他知道,G的確不像表面上看起來這樣懂事。
快到中午的時候,化妝師突然來找Eli,說妝化到一半,G說和*圖*書要離開一下,就不見了,再也沒回來。他有種不好的預感,她終於要離開他了,但同時也覺得氣惱,她竟然會用這樣一種不負責任的孩子氣的方式向他示威。他到處找她,遍尋不著,最後推開化妝室的門,卻看到她就縮在窗邊的扶手椅里,可能一直就那麼靜靜地躲在那裡,只是沒人看到。她沒換衣服,妝只畫了一半,頭髮也沒弄,拍攝時要穿的衣服扔在一旁的黑色大理石檯面上,半透明的肉粉色雪紡,看起來就像是一隻死去的水母。
正是隨著這異常深情的節奏,Ming突然闖進他的視野,對他說:「帶我去你那裡,怎麼對她,就請怎麼對我。」
Eli對著那張薄薄的折頁冷笑,他知道自己愛傑雯,愛她的一切,他願意為她做一切,但只有一件事情是他不能改變的——她不愛他。他打開浴室的門把她放出來,她氣急了,跟他大吵了一架,幾乎歇斯底里地哭喊:「你以為你是誰?!你什麼都不是!」
於是,那年秋天,他們就在巴黎了。
原本的鈍痛慢慢變得尖銳,他掙扎了很久,才不得不承認,曾經以為的那種即時的慾望根本沒辦法在其他女人身上得到滿足,甚至連G本身也不能在一朝一夕間讓他滿足。他要她的永遠,以及全部。
「我有的。」
「我不舒服。」她無心再和他吵架,似乎連說話也說不動。
與此同時,Eli發覺還有其他人正企圖弄明白G的背景。他們一起使了些手段,眼睜睜地看著這段短暫的戀情結束。
那兩個禮拜,G跟十來個陌生的女孩子擠在一套四間卧室的公寓里,他則是住在旺多姆廣場上的麗池酒店,回紐約的前一天,他終於下決心要把G帶到他住的地方去。那是個古雅美麗的地方,而且他的套房正對著花園,從陽台上看出去,風景很美,他覺得她一定會喜歡的。
他關上門,走到她身邊,伸手推推她,卻發覺她並沒有睡著。他對她說:「你做這行不是一天兩天了,我以為你不至於這個樣子。」語氣冷淡,帶著點諷刺。
Eli推開他,從她剛才站的地方跳進水裡。那正是漲潮的時候,但那塊礁石距離海面還是有近三米的距離,他在一片伸向海面的黑色岩石下找到她,看不清她的臉,但預感到她要死了,因為她幾乎沒有掙扎,只是以一種慢鏡頭般的方式下沉。直到一個巨浪湧來,帶著她拍向粗糙的岩壁,他用盡全力把她拉向自己,弓起背環抱住她,隨之而來的便是貫穿整個右側身體的撞擊,卻感覺不到痛。腥鹹的海水灌入他的鼻子和嘴裏,泛起泡沫,讓他看不到任何東西,耳邊只有浪涌的聲音。他知道時間流逝的速度未曾放慢,但每一秒鐘都好像變得很長。不知多久之後,兩個身穿橘色連體泳衣的救生員接連躥入水中,把他們分開,帶上水面。
「她掉下去了。」舉反光板的男孩子叫嚷,「我沒能抓住她。」
他坐在那裡看著她,想起曾經聽說過一件事——一個很受器重的東歐女孩子,受不了這個行當的辛苦,想要回家,經紀公司想說服她留下,結果她拿出刀來威脅要自殺。他跟G也說起過這件事情。
他強迫自己不要去找她,但她的工作都是他安排的,絕大多數時間,他都知道她在哪裡。至於日程表上那些少有的空白時間,她在哪裡,在做什麼,總是他不能釋懷的心病,他做出心平氣和的樣子,坐下來跟她慢慢地算,兩點鐘離開攝影棚,公寓離那裡不過六站路地鐵,五點鐘還沒回去,這溜走的時間去了哪裡?逼得人喘不過氣來的邏輯讓這越來越像是一種軟禁。但不管他怎麼對她,傑雯都默不做聲。
在那間對著花園的房間里,他終於了了一樁心愿,脫掉她的衣服,想多玩些花樣,吻她,撫摸她,仔細看看她,但她太急了,進入她身體的時候,他能感覺到她的顫抖和僵硬。
她靜靜地坐在副駕駛位子上,沒有告訴他發生了什麼,他也不想聽,以為那不過就是小女孩失戀的故事,幾個禮拜之後也就淡忘了,只有他們兩個人才會永遠在一起。
大約一周之後,Eli把那輛捷豹開去做例行保養,工人在駕駛員位子底下發現一粒深橘色的膠囊。他抱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心態把那顆葯拿去給一個相熟的藥劑師看。那人斜睨著他,故作曖昧地笑道:「也夠開個兩人派對了。」
他只有短暫的猶豫,卻無意拒絕,也不想弄明白她出於什麼樣的企圖。他在Ming身上實現了很多願望,所有那些他無法對G做的事。他甚至還打過她,而她則是帶著那樣一種嘲諷和挑釁的表情,說:「你傷不到我。」活脫脫就是G靈魂附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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