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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清聽著，想起方才在房間里說的那番話，又覺得只是自己想多了。

她蹙眉，本來是要拒絕的，甚至覺得這話瘋得可以，但這明明就是她自己的主意。要說瘋，瘋的也是她。

看見這個人，隨清才意識到有件事她事先毫無準備。這值班工長就是她上次來找魏大雷的時候遇到過的那一個。

「一連下好幾天雨了，也就你來了才放的晴。」他解釋，笑得挺好看。

在賓館門口上了車，車子往前開了一段，她才在後視鏡中看見他走出來。也是怪了，天真的有些陰下來，起了風。路過寺院的時候，只見經幡獵獵。

「那怎麼不去上課啊？」她揶揄，總算知道了他怎麼搞定的簽證。

天黑前，雨又停了幾小時，放眼望出去，便是綿延無盡的雲海。他們坐在門口端著不鏽鋼小鍋吃飯，這是長久一日之後的第一口熱食，哪怕無味也近乎于幸福。

卻不想那工長還有后話：「您那次來得好，我後來也覺得木工組需要加強管理，就讓他們組長把下面人的名字和證件號碼也都列在考勤表上了。這才知道您要找的那個人原來還是個G大的學生。」

「我跟你訂一樣的啊，雨季，已經發停工通知了。」他理由充分。

最後，卻是他先開口道：「你說親身體驗，什麼時候去？我跟著你。」

大約這回答實在出於意料之外，視頻中斷之前，隨清分明看到那記者臉上錯愕的表情。

等雨小了一些，兩人又再出發。按照戶外顧問的建議，避開峽谷河道，盡量選擇空曠區域行進，直至走到這座中繼站，滿足所有的條件——在開闊的高www.hetubook.com.com地上，而且是他造的。

「什麼時候的事？」隨清盡量心平氣和。

她不再繼續深究，只與他在洞口的邊沿坐下，全然無視那駭人的高度，分享一餐蘋果與壓縮餅乾。

她想了想，回答：「他曾是我的愛人，也是恩師，但我們的設計風格還是會有不同。」

隨清像是早有預感，這也許會是她窮盡此生都繞不過去的問題，又或者只有當她做得足夠好，才可能與現在有一點不一樣。

隨清連忙答了一聲，找著了，以為這事就這樣過去了。

「對。」隨清點頭，莫名覺得正鑽進一個圈套里，心中卻無有多少恐懼。

副駕駛位子上坐著G市建工公司來接待他們的人，這時候也開口說：「這裏七月份一般都是雨季，雷擊，暴雨，泥石流，都有可能，每年都有遊客被困在上面的事情，越野車上去都下不來。還好你們來的這幾天天氣還行，看預報接下去一周都是強降雨，山上所有的涉外作業都得停下來了。」

隨清有一個縱聯安排好的採訪，回到賓館房間，一通視頻電話就如約打到她這裏。本來只是關於G南這個項目，但繞到最後卻又提到曾晨。記者拋出一個提綱上根本沒有的問題：已故建築師曾晨對您現在的設計風格有何影響？

「工長說，你是G大的學生？」她不繞圈子。

效果圖還在外包的vendor那裡尚未完成，但他對她做的東西再熟悉不過了，單看文本和草圖也已經知道不一樣，口中道：「這跟你上次給我看的完全不同了啊。」

隨清沒說話，往窗外ｍ•ｈetubooｋ•coｍ•com看了一眼，有雲，但陽光正好。

「是，」隨清肯定，繼而簡單解釋，「登山基地掩蔽在山體結構之下，幾乎不會受到泥石流和落石衝擊的影響，中繼站可以按照天氣狀況遷移，而且……」

上到觀景台時，隨清又一次走到基地的洞口處，望著腳下數百米的深谷，直到身後有人走近，握住她的手。

他倒是笑了，走到窗邊，從地上一隻書包里掏出一個塑膠卡套，拍在茶几上。果然就是一張學生證，上面有G大的校徽。

正這樣想著，對面果然也已經換了話題，只是問她：「你哪天回去？」

果然，人家也沒忘記她，說完了正事又過來問：「隨工上次要找的那個人找著了嗎？」

再一次起床之後，隨清打電話讓餐廳送了點早餐過來。也不用特別關照，魏大雷就懂了她的意思。一起來的同事都住在這一層樓上，清營造的那兩個更是熟面孔，他這個時候出去不方便。

隨清看著他，很想問，然後呢？G大也有建築系，估計也招留學生。半年的語言培訓之後，他會做什麼，答案呼之欲出。這不都是你想要的么？她彷彿已經聽見他在這麼說。

隨清又答：「無年代感，不改變地貌，就地取材，主動節能，以及更加先進的災難控制能力。」

「那就這裏了。」她於是推門走進去，扔下背包倒坐在地上。

她不知道魏大雷對十年前那一屆威尼斯雙年展會有多少了解，但當時的他不過十二三歲，想來不會太多。

廣袤無際的時間上一個細小的泡沫，她已尋覓許久，卻還是覺得意外，最後竟會是和-圖-書他一手造出來的這個地方。

入夜又下起雨，氣溫驟降。他們關了門，打開露營燈，這木屋便像是海中的一艘船，雨潑在窗上，猶如風浪一般。

雨來得突然，似乎不是從天上降下，而是由草甸之間升騰起的水幕。這幕漸漸濃厚，頭頂壓境的烏雲是一千種不同的灰度，天地失色，模糊了透視感，如同潑墨山水一般。石浪為他們遮蔽了大雨，偶一陣風吹來，才有水霧撲面。

大雷通知了基地他們宿營的位置，兩人脫掉鞋，換下濕衣，在屋外支了雨篷，生火做飯。

這一次，她跟他一樣的策略，電話接通的時候已經等在永娟家門口。

魏大雷沒說什麼，一切聽憑安排。隨清卻覺得眼前的情形似曾相識，彷彿就是當年的她和曾晨。那時，她對這種安排也從來沒有任何異議，卻不知道魏大雷對此作何感想。但她沒有問，光看也看不出什麼來。這人好像只是餓了，一邊吃著服務員送進來的粥和包子，一邊開了她的電腦看投標方案，嘴朝著碗，眼睛衝著屏幕，一手筷子，一手滑鼠，兩不耽誤。

正如天氣預報所說，一夜大雨，整個小鎮像在水裡泡著。第二天一早，趁著短暫的晴好，他們出發進山。

「去年十二月。」他答，倒也老老實實。

那一刻，她突然想，如果那一夜在Q中心那道飛檐上，沒有這隻手拉住她，事情又會是怎樣？

去工地的車已經等在樓下，走廊上有人敲門，她沒時間與他爭論，跟著其他人走了。

「因為泡沫。」她喃喃回答。

這一刻，她又覺得他還是跟從前一樣的。這個從前，是他對她說「老闆我和圖書跟你走」的時候，還有他不聽她的話跑去換了中國駕照的時候。

「為什麼？」他問。

「你知道我為什麼要來這裏嗎？」 她看著他。

記者並不意外這樣答覆，又問：「就像G南登山基地？」

到達時，隨清已是一身泥濘，精疲力盡，她看著眼前的中繼站問道：「這個，是你造的？」

上樓進了房間，她便開口道：「我今天去工地了。」

「但你已經做了那麼多……」他停下筷子，看著她。

隨清起初在想，幸好他沒提人名，聽到後面才是一怔，G大的學生？她猜大概是這工長搞錯了，但又隱隱覺得不對。

記者正等著她說下去，房間門開了，魏大雷走進來。她看了他一眼，他便靜靜站在那裡。

「你問這個幹嗎？」她停下來，看著他。

「就是個漢語進修班，教的東西我都會，考試都已經過了。」他還挺自豪的樣子。

果然，記者放了大招：「這個月正好是那個地區上一次特大泥石流災害的十年祭，天氣預報提示最近又會出現連續的強降雨天氣，您對您作品的抗災能力真的這麼有信心？」

如果？並沒有什麼如果。

「後天。」她如實回答。

「曾晨作為著名建築師，他設計風格業內都很清楚，那請問您的風格又是什麼？」記者又再發問。

「嗯。」他應了一聲，看著她等著后話。

大雷上前，伸手一抹門楣上的編號，點頭回答：「沒錯。」

車子進了景區，一路開到山下，一行人再往上爬到觀景台處。施工已進入中期，基地的主體結構已經大致成型，內里尚無任何結構，看起來就像是一個生來就有的岩洞。中繼站www.hetubook.com.com也有一半已經完工，並且根據天氣預報遷移到了安全的高地上。除此之外，一如所有接受領導蒞臨檢查的套路，工地的路面沖刷得特別乾淨，門口還出了幾幅黑板報，值班工長顯然洗過澡換了衣服，一路跟著來介紹項目進度。

問，還是不問？她一時猶豫。你不管我，我也不管你，她又一次提醒自己。

隨清埋頭喝粥，沒有回應。是，她做了很多，整整三周的實地調研和測繪，記錄了每一塊瓦片牆，卷廊和青石路的位置。但她對原本的設計並不滿意，全盤推翻重新來過，不算太奇怪。新方案看起來一點都不像是她的手筆，也的確不是。這是曾晨十年前的概念設計，時間旅人。

「我打算告訴你所有我的事，」她開口道，「你也告訴我你的事，如果你願意的話。」

但他還是比她機靈，電話接起來就聽到她在街上說話的聲音。二樓一扇窗開了，他探頭出來看見她，無聲笑了，一揚下巴示意她進來。她沒介意這個動作的輕慢，只是收了傘，走進客堂，一路接受老闆娘的眼神檢閱。

她已經拿到了曾穎的授權。這個方案，她是為曾晨做的。

他只是說，我跟著你，僅此而已。

「嗯，」隨清只是點點頭，答了兩個字，「改了。」

似是有一瞬的沉默，短到微不可察，他又問：「為什麼是在這裏？」

那天下午，天果然開始下雨，一行人下了山，又回到小鎮上已經是傍晚了。

晚上，隨清跟同事一起吃飯，她叫魏大雷回去民宿等著，散了席才得空打電話給他。

「哪個航班？」他又問。

「而且，我不介意去那裡親身體驗。」她微笑著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