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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清聽著，像是能夠想象西北脆亮的陽光下，耳朵里插著耳機的他走在一道未經油漆的木樑上，身後是不可一世的藍天。而在同樣的樂聲中，她正獨自跑過夜色下城市的街頭，腳下潮濕的瀝青地面映射出霓虹的光。那時，他們都做著必須做的事，一定也都有各自的理由，但萬里之遙，日夜之隔，卻又有一絲細線在其間連結著。

魏大雷卻許久坐在那裡不動，靜靜看著她。她不知道他會說些什麼，只是為了避開他的目光，脫掉外衣，鑽進睡袋裡，像是什麼都卸去了。

而後，他說起二十年前G市市郊的那所兒童福利院。那個時候，他只有兩歲十個月，要不是後來又回去過，對那個地方已經完全沒有記憶了。當時的事，都是後來Amber告訴他的。

「杯子漏水。」他否決。

所有來訪者都被帶到一間大活動室，裏面全是孩子，從一歲多到三歲的都有。有一個生活老師，還有一個保育阿姨帶著。

「從去年秋天開始，我一直聽著這首歌夜跑……」她忽然動容，但還是說出來了。告訴他全部，她說到做到。

「他不會說話。」生活老師在旁邊道。

也許，他們的確很像，現在的她與十年前的曾晨，現在的魏大雷與十年前的她。宿命或者輪迴，她不想逃避，但也不準備重複同樣的錯誤。聚或是散，輸或者贏，都要明明白白。

「杯子里裝點熱水，抱著睡。」她提議。

直到後來，Amber發現男孩的變https://m.hetubook.com.com化，才意識到他看到那些孤兒院里的孩子，尤其是看到Gina的遭遇之後，又開始介懷自己曾經兩次被拋棄的經歷。Gina是被人裝在一個紙盒裡遺棄的，送到福利院的時候已經嚴重凍傷，雙下肢足踝以下截肢。

「三歲之後的孩子會怎麼樣？」Amber又問。

他還是會像從前那樣擁抱Amber，還有Sid，像是展開了全副的心扉，傾盡了全力。他們在早晨起床的時候擁抱，離開家上學的時候擁抱，夜裡講完故事之後擁抱。而且，他開始說話了，不僅像一個美國孩子那樣說英語，還跟Sid學了一些漢語。他什麼都說，從早到晚，滔滔不絕，就像是要把曾經沉默的日子全都補上。

「這裏海拔近四千米，劇烈運動會不會不太好？」他再否決。

露營燈下，魏大雷看著她問：「那是你先說，還是我先說？」

「Stay alive.」她答。

不過，他們身後那對夫婦年紀卻太大了些，頭髮幾乎已經全白，看起來不像雙親，倒更像是祖父母。而且，顯然是白種人。

倒是他笑了，指出一條明路：「比如，最喜歡的顏色？」

她也笑，回答：「白色，你呢？」

「就快三歲了。」老師回答。

福利院方面很謹慎，希望他們能做好充分的準備，不僅是物質上的，更是心理上的，以免給孩子造成更大的傷害。因為這個男孩已經有過一次領hetubook.com.com養之後又被送回來的經歷，原因就是他不說話。雖然醫生還未作出診斷，那對養父母先做出了決定，他們不想要智力殘疾的孩子。

有一個男孩也過來抱住了Amber。他看起來大約兩歲多，有一雙特別漆黑的眼睛。他的擁抱格外深長，像是展開了全副心扉，傾盡了全力。Amber蹲下來跟他說話，但他只是看著她笑，一聲也不吭。

他於是笑了，也不跟她客氣，脫掉外衣，撕開她的睡袋也鑽進去。她沒有拒絕，但地方實在太小，他們只能擁抱，兩人細密相貼。她感覺到他的心跳和體溫，寒夜裡，叫她覺得很舒服。

「不是，」老師搖頭，「他聽得見，都檢查過，都沒問題，就是不說話。我們這兒也有心理輔導室，但也就是過去聊聊天什麼的。他不說話，心理老師也沒辦法……」

「我那個時候在白塔寺川，」他也說到做到，「還是跟著那個老掌尺，在幾個修復工地上做事，學的都是口述的手藝，說是營造法式，但幾乎都是書上沒有的東西……」

「這是我父母，Sid and Amber。」他對她說，關掉手機，周遭又陷入黑暗，只聽到外面的風雨聲。「沒錯，」他又道，「我跟魏晉，我們都是被收養的。」

Amber和Sid很享受為人父母的感覺，在男孩六歲的時候，他們有機會回到G市工作，又在同一家孤兒院收養了一個不到三歲的女孩子，取名Gina。

「我先說和圖書吧。」隨清回答，話已出口，卻又不知從何處開始。

那段時間，男孩希望每個人都喜歡他，並且願意為此付出一切代價，合理的，不合理的。他是學校里最受歡迎的孩子，卻也會因為任何人一個不友好的表情焦慮到做噩夢的地步。他擁抱每一個人，甚至會邀請陌生人回家。Amber和Sid反覆跟他談過，並且帶他去看心理醫生。後來，他似乎好了。直到十七歲，他突然帶回一個流浪的女孩，告訴他們，他準備結婚，並且計劃放棄學業，開始工作。聽到這個消息，Amber竟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意外，這就是他會做的決定，typically Daryl。

「嗯……」老師猶豫了一下答，「我們這裏分不同的部門，沒法上學的孩子一般就在康復中心的活動室里，裏面都是軟包的，也有欄杆，孩子可以扶著走動走動，鍛煉一下身體……」

那天，來福利院的都是外國人，由一個領隊兼翻譯帶隊。那個領隊是一名G大社會學專業畢業的大學生，跟著她來的還有一個G大交流項目的外教，就是Amber。

有那麼片刻，隨清忘了呼吸，只是抱著他。

她接過去看。那是一張翻拍的全家福，看背景像是在海邊。畫面中四個人，一對夫婦，一雙兒女。兩個孩子都只有十多歲的樣子，但她還是能認出來，男孩是魏大雷，女孩是魏晉。兩人對著鏡頭笑得很燦爛，露出整齊潔白的牙齒，皮膚晒成小麥色，出了汗，沾hetubook.com.com上細細的沙粒，光亮而飽滿，一望便知是那種被照顧得很好的小孩，無論是在物質上，還是情感上。

隨清明白他的意思——從最簡單的問題開始，就像幼年時遇到一個新朋友。

「他幾歲？」Amber打斷她。

孩子們不管這些，已經朝來訪者擁過去，搶著拿他們手裡的糖果。大一些的早就學會主動擁抱陌生人，甚至開口叫爸爸媽媽。來訪者們無一例外地動容，有不少開始擦眼淚。但擁抱是一回事，收養又是另一回事。大多數人還是比較喜歡小一點的孩子，最受歡迎的是一歲左右的嬰兒。

Amber當然聽得出那言下之意，那些孩子只能待在那個軟包的房間里了。一個念頭忽然而起，就是在第二天，她帶著Sid又來到G市兒童福利院，提出了收養的申請。

「白色，」他道，繼續第二個問題，「最喜歡的歌？」

「健康的孩子可以上幼兒園，小學，中學，就跟普通家庭的孩子一樣。晚上就回來住宿舍，跟我們員工宿舍挨著，周末也有外面的老師來給上一些興趣課……」老師又繼續介紹起來。

沒有人是一本攤開的書，沒有一本書僅是十幾頁，她又一次這樣想。

那一天，他們是帶著男孩一起去的，一開始並未意識到這樣的經歷會對他有什麼影響。因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是被收養的，也並不覺得這有什麼不好。他們與其它的家庭不一樣，他們是互相選擇了彼此，所以才格外相親相愛。

不過，Amber很堅https://m.hetubook.com.com定，也很有耐心。接下去的半年，這對從未考慮過生育的夫婦作為寄養家庭帶著這個男孩生活。一年之後，所有的領養手續完成，男孩跟著他們回到美國，有了一個新的名字，Daryl West。

「那跳一會兒暖和暖和。」她又給他想了個招。

「現在呢？」他問。

Reactive attachment disorder，反應性依戀障礙，她又記起那個名詞，記起前面常有的前綴，兒童。

Amber卻又打斷她問：「那有殘障的孩子呢？」

於是，她繼續，開始說關於自己的所有。比如生在哪裡，如何長大，與曾晨在一起的十年，以及後來發生的每一件事，她為什麼會與他相遇，又為什麼會與他離別。

他靜下來，拿出自己的手機，播放那首歌。

也許是因為露營燈續航有限，他伸手關了燈。黑暗中，他摸到手機，點開相冊，找出一張照片，遞到她面前。

生活老師向來訪者介紹，說這裏的嬰兒和兩歲以下的孩子都有專門的育嬰室，由專門的保育員照顧，餵奶，放音樂，互動，休息，每天的工作都是按照工作表來的，既科學，又健康……

「說完了。」最後，她這樣結束。至於他要不要繼續說他故事，全由他決定。

「那你想怎麼樣？」她反問，其實早知道他的心思。

「每段時間都不一樣。」她想了一想。

「聽力的問題？」Amber問，那時她已經能說簡單的漢語。

「睡袋裡很冷的。」他開口，卻是這麼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