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記者？」嚴五吸一口香煙，將信將疑。他已經看見寶莉手中有一台照相機，但其餘幾人又不太像。
「我收回那句話。」周子兮忽然又道。
她卻已換了話題，又問：「你說華萊士小姐喜歡你還是喜歡吳先生多一點？」
唐競緘口不語，是不想繼續這對話，也是因為不知如何回答。他發現自己還真不知道，如果不是吳予培插|進一腳，他會不會冒險去做計劃中的這件事。而更加叫他意外的是，這一切竟然讓周子兮看破了。
兩人站在鐵門外樹影婆娑的黑暗裡，聽著鑰匙叮叮響著，越來越近。
「又有什麼用？」嚴五卻是苦笑，重重哼了一聲，「就算是替他收個全屍吧……」
唐競靠街邊停下，從車裡出來與那男子攀談，說是要訂蛋糕，要求還挺多。
「你是哪個？好像在碼頭見過。」嚴五問謝力，只當也是個遠道而來跑船的，倒是不介意結交一下。
唐競聽見他們對話，已知此人就是他們要找的那一個，便叫謝力過去請他。
他知道寶莉最難說服，無奈道別，回到車上，在反光鏡中看一眼後排位子上的周子兮，心想要不是你，我今夜必有好事。
謝力會看眼色，主動請辭離開。吳予培滿腦子想著訴狀怎麼寫，形如失魂落魄。唐競招手叫一輛黃包車過來，意欲將此人打包送走。吳予培倒也沒有意見，只是臨走又跑到寶莉身邊去講話。
船靠對岸，天已經黑下來。
「可你怎麼知道孫桂已經死在船上了呢？」唐競接著他問，似是極其平常的一句話。
果然，嚴五聽見晴空丸幾個字起身就要走，口中念叨：「我沒有什麼要說的，我只是小小一個岸巡，我什麼都不知道。」
唐競無語，看一眼手錶，還真是這樣。他即刻發動汽車，朝聖安穆女校趕去。
「沒得商量。」他搖頭，亦帶著些笑。
「我可不可以坐你旁邊？」周子兮在後www.hetubook.com.com面問。
嚴五喊起來：「我又能如何？我已經儘力了！」
餘下的路途，唐競始終沉默，周子兮又趴在窗邊看著街景。
「你們是什麼人？要問我什麼事情？」嚴五看著這一夥奇詭的組合，一個洋婆子，一個女學生，一個白面書生，一個打手，還有一個難以形容，既似書生，又好像打手。
「嚴巡捕，」吳予培在他面前坐下，正視他道，「你可願意為此案做證？」
鐵門落鎖，唐競駕車離開。轉過一個彎，仍舊是女校的鑄鐵圍欄，遠遠望去便看見其中的建築透出暖色的燈光，有一隊女學生正沿著窗后的長廊走過去，身上皆是校服，一色式樣無有腰身的斜襟白裙。
周子兮何嘗見過這個，面色一時煞白。唐競怕她受不了，將她拉到一旁，卻見她不聲不響，只伸手捏著他衣袖。他感覺到她的指尖觸碰他手腕的皮膚，竟是有些異樣。
唐競無有反駁。他承認，吳予培這人的確是迂了些，但也不是一無是處。只是這事心裏想想就算了，大可不必張口說出來。
門房已到近前了，嘩啦啦將鐵門打開。
嚴五卻是苦笑：「檢查廳的意思你們也都看到了，千萬不要當我是證人，就算把我今天說的話傳出去，我也不會承認。」
「上面不管？」唐競適時反問，此處似有蹊蹺，畢竟檢察廳是立了案的。
周子兮倒也無所謂，又如上次一樣將下巴擱在駕駛位的椅背上，呼吸似有若無，掃過他的頸側。
菊芬抬頭看了他一眼，又很快垂下眼去，手上並未停下，但筆頭卻像是澀了，寫不出字。
吳予培在旁立時求證：「孫桂被埋窒息而死，是你親眼所見？」
老闆自然說有，請他們到二樓一個小間，連那嚴五也被謝力擄了上來，按在一把榆木椅子上。
「仍在火爐間內，煤堆被反動過，他一身煤污。」和-圖-書嚴五喃喃，目光落到桌上一張照片，孫桂衣褲上的臟污痕迹，恰是印證。
謝力還在為唐競的那一句話擔心，總想找他問個究竟。無奈一路上唐競都在甲板上與寶莉講話，意態甚是親密，旁人根本插不進嘴去。
「這生火華人叫什麼？」吳律師急急又問。
不多時，就有一個白凈微胖的女人從裡間出來，二十幾歲模樣，和氣幹練，幾句話問清唐競的要求，拿出紙筆記下。
離開聖安穆，唐競本該回華懋飯店，汽車在街上轉著，卻又駛向了周公館。經過公館門口，他並沒有停留，先拐彎再過一個路口，便看見「麥德琳西點房」的招牌就在右前方路邊。霓虹字已經熄滅，有個白俄男子正在上門板，看著像是店主。
「為了個女人，鬧到被大佬收皮。」謝力輕罵一句，可轉念又笑，心想自己比他也好不了多少。
不料倒是嚴五先受不了了，將面前那幾張照片往遠處一推，怒斥：「你們給我看這些做什麼？！要不是我，他早被拋入黃浦江餵了魚。這事又不是我一人看見，憑什麼他們都一句話就脫了干係？我也只是一個小小岸巡，做什麼都盯著我？上面都不管，我又能怎麼做？」
周子兮邁出幾步，卻又回頭。她看著唐競問：「我可不可以不進去？」
「與你有關係？」他照舊迴避。
「Fine！」她高傲地應了一聲，跟著門房走進去，沒有再回頭。
「你自然知道是什麼事。」唐競訛他一句，又扔過一支煙，示意謝力替他點上。
莫名地，唐競想起周公館那一架升降機里的雙眼，似有一時的恍惚，但最後還是說：「不行。」
此話一出，眾人都是一驚。
「嚴巡捕，」吳予培過來曉之以理動之以情，「此案至今沒有一個直接目擊證人，日本領事打算把兩名涉案水手解送出境，要是當真那樣不了了之，就是對你我同胞生命權的藐視和*圖*書，對中國法律的踐踏……」
然而謝力卻含糊不答，只回頭一指唐競，說：「我們先生有些事問你。」
她像是根本沒聽見，忽然看著他道：「做好人的感覺是不是很不錯？」
老闆念其巡捕身份，總是客氣相讓。嚴五卻是得隴望蜀，盯著討酒喝。
僅一瞬，她又開玩笑，還是像上次一樣與他討價還價：「我想去弘道。」
「我們來是為了晴空丸的案子，有些問題要問你。」旁邊吳予培忍不住開口。
照片里全都是她在救生局所攝孫桂的屍體，有臟污不堪的衣褲，有頭上的撞傷血，左右肋的淤青，以及手腳被繩索束縛的痕迹。雖是黑白照，左不過那幾個灰度，但孫桂的面目還是呈現出死人特有的顏色，臉上的表情定格於一個痛苦的時刻，口眼未閉。
嚴五朝那一桌望去，看見寶莉與吳予培，彷彿也在碼頭見過。他有些警覺，坐在原地不動。
「不可以。」唐競回答，左右穿梭鑽出碼頭附近的人流車陣，已經開到了最高速度。
「身為律師，吳先生比你像樣。」果然，她這樣回答。
嚴五看著他苦笑，亦反問：「那孫桂是被埋在煤堆下面悶死的，根本不是撞死的，要是想查會查不出來嗎？」
「那你怎麼回答？」唐競又問。
「沒話講就坐好。」唐競關照。
唐競冷笑，心想，何至於要一個小孩子來替他正名？莫不是還等著他道聲謝吧。
「這地方老闆娘熟得很，不用我再說了吧。」唐競回答。
嚴五猛一搖頭：「是火爐間的生火華人告訴我的。」
唐競沒再說什麼，只從皮夾里抽出鈔票擱在櫃面上，轉身推門出去。
「還有，調兩隻划子守在船頭船尾，也是周道。」唐競繼續說下去。
「哪一句？」唐競問。其實，他已猜到。
唐競最不要聽這種高調，正欲再說什麼，卻見寶莉從帆布包中取出一疊照片，一張一張滿鋪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八仙桌上。她並不看嚴五，似是在做她自己的事，與旁人全無干係。
而那鏡中的周子兮亦看著他道：「返校遲到，操行便要記丁等。」
「我說我知道，唐已同我說過了。」寶莉對他笑。
嚴五是自己走進酒館來的，大約才剛在賭檔輸了錢，脾氣甚是暴躁。
他發現這些念頭來得無稽，卻又揮之不去。不過還好，總有些別的細節等著他發掘，以他身為一名獄卒的直覺。
「他關照我，今天所得的那些需緩一緩再見報，」寶莉回答，「他要書寫訴狀，提交檢察廳重開屍檢，如果在結果出來之前公布細節，恐怕會有意外。」
男子只會講簡單幾句中國話，聽不懂這麼些要求，便要他稍等，朝裏面喚了一聲：「菊芬！」
於是她話題再換：「要不是為了跟吳先生別苗頭，你會不會去做這件事？」
唐競知道周子兮並不在其中，卻還是忽然想起他們初見的時刻，她亦是穿白色，高傲地看著他，而後又是她抱膝縮在升降機裏面，以及再後來她裹著他外套的樣子。
可他說要送她，寶莉卻一笑搖頭，越過他的肩看了一眼。唐競回身，便見路邊車裡周子兮正趴在窗口望著他們倆。
謝力聞言，驚得望向唐競。其中的意思，唐競自然都懂，卻還是微點了頭，以示他心裡有數。
嚴五驀然抬頭，正遇上唐競的目光，隨即閃避，低頭抽煙，嘴裏還是反覆那幾句話：「我不知道，我也都是聽說的，我一個小小岸巡又能做什麼……」
嚴五點頭。
「好人是什麼東西？」他冷笑。
唐競來不及阻止，冷嗤一聲搖頭。
再乘坐汽輪返回浦西，已是薄暮時分，吳予培的筆記簿中已經錄下岸巡嚴五的所有口供。他也是心急，人還坐在船艙里，便就著昏暗的煤油燈光謄寫整理。周子兮作為一部分記錄的作者，亦湊在一旁幫忙。
謝力眼疾手快，又將他擄回來按下。
hｅtubｏｏk.ｃｏｍ.coｍ「老闆娘聽口音是浦東人啊？」唐競似是隨口問一聲。
吳予培氣憤，正要再說什麼，唐競已然開口。
唐競看得不耐煩，催那車夫快走。待那輛黃包車帶著吳律師絕塵而去，他才問寶莉：「吳方才對你說什麼？」
「但今日的事，」周子兮繼續說下去，「離了你，或者離了吳先生，都做不成。」
「登船搜查時，你也在場？」唐競卻是和緩了聲音。
車開到女中門外，果然已過了返校時間。唐競按鈴，喚門房來開大門。
嚴五聽他這麼說，眼中倒是一亮，但很快又暗淡下去。
汽車發動，他默默行在路上，根本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走這一遭。的確，她的那點小計策又叫他看穿了，但這顯然不是什麼值得得意的事情。
「是啊，十八間那邊的，從小就出來做事，可這口音改不了。」 菊芬一邊笑一邊將開好的訂單給唐競過目，又問，「蛋糕做好了送到哪裡去？」
「那時孫桂在哪裡？什麼樣子？」唐競繼續。
唐競報了周公館的地址，眼見著菊芬愣了一愣。「什麼？」她下意識地問。
唐競聞言心中一動，笑道：「的確，你也是聰明，要是說小販挨打，水巡捕房哪會興師動眾派人上船徹查，這私藏軍火的由頭想得實在是好。」
他看著嚴五問：「若是錦楓里張帥要你說呢？」
唐競這才氣順，兩人在船上都已經商議好，暫且隨便吳予培那廝怎麼折騰吧。
菊芬仍舊呆立在櫃檯後面不動，那白俄老闆還在外面上門板，並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看見唐競出來，便客氣地與他道別。唐競亦笑著點了點頭，坐進車裡。
「北方人，四十來歲，姓名不知，」嚴五冷冷回答，「而且你們也不必去求證，那種人常年在日輪上做事，吃日本人的飯，什麼都不會說，否則何至於眼看著日本人行兇？」
唐競見狀已走了過去，問酒館老闆樓上可有清靜些的地方，他要請嚴巡捕吃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