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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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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第九章

次日清晨,吳予培所寫的訴狀便已全文見報,好似是為對日領事講話的答覆,中文版登載於《申報》,《大陸報》上亦有英文譯本,兩份報紙賣得全城沸騰。
唐競一笑走過去,更看見這位吳律師腦袋枕著胳膊,胳膊下面壓著紛亂的紙,紙上滿是字跡。他辨出其中謄抄好的一份,抽出來來粗粗瀏覽。
「你怎麼來了?」他問唐競。
但無論如何浩大的聲援都沒能改變最終的結果,就在暑熱最終褪去的那個禮拜,人們突然得知,日方早在幾天之前就已將兩名主犯解送去長崎了。
次日一早,唐競又如平常一樣,漱洗之後吃一份西仆送上來的英式早餐,而後走出華懋飯店,讓門口的小童擦了皮鞋,再駕車去南京路。
不想今日頌婷卻主動與他講話,無有寒暄,直白地問:「新來的那個謝力聽說是你在美國時候的舊識?」
其實莫說是穆驍陽這般玲瓏的角色,洋人在此地總是高人一等的,更何況寶莉還是報界人士,由她帶著吳予培前來,幾句話總說得上。
由此,日方承認藤間與城戶二人確有因不慎致人死亡的嫌疑,但根據中日條約中有關領事裁判權的規定,凡涉嫌一年以上徒刑之罪名,須移送案犯至本土審訊。
唐競卻只是笑道:「我這樣的人,還是在暗處的好。」
亦是在那一天,由張林海出面,協同商會組成晴空丸案調查委員會。
那天夜裡,唐競也去了丹桂軒。
張林海卻是皺眉,許久未語。
當然,有句話他也同意,一個曾經的街頭流氓成為商會會長,穆驍陽這個人胃口的確不小。
「是,」唐競回答,又玩笑一句,「他哪裡得罪你,只管與我說。」
那時,唐競在外留學,受司徒先生舉薦入了耶魯法學院。張太太總算高看了他一眼,鼓動女兒與他通信。唐競收到張頌婷的來信,讀著半通不通沒滋沒味,卻是即刻會意。可他哪敢要這祖宗,也是存心做壞,約莫記得錦楓里有個門徒名喚邵良生,讀過幾天書,能說會道,油頭粉面,便寫信把張頌婷的一應喜好統統告訴了此人。不出意料,邵良生追求起了大小姐,兩人很快暗通款曲。唐競在美國書才讀了一半,這邊廂張頌婷已經擺酒結了婚,招他做女婿的事自然也就作罷了。
「那穆先生倒是客氣,一點看不出是……」寶莉也望著前排感嘆。
「我來向張帥坦白一件事。」唐競過去研墨,開宗明義。
張林海聽了倒是滿意,一笑置之,也不再勉強,隨這小子去了。他自有旁的事安排唐www•hetubook.com.com競去做,至於吳予培此人,眼下扶起來,以後也會有用處。
「Everything fades away.」他答,言語出口,才覺自己所說的已是失之千里。
「今天倒是奇怪,你怎麼有空來?」張林海抬頭看他一眼,便是冷笑。
「自然是請你看戲,」唐競笑答,「記得帶華萊士小姐一同去。」
證人登場,陳述當日的情形,並承諾所說的每一句話都是自己親眼所見,絕無虛言。
張頌婷竟也捧場笑了:「我們那天打牌缺個人,找他湊數,沒想到叫他一家獨贏。我就想著要問你一句,他是不是賭場千手出身?蒙了我們一桌子的人送錢給他。」
「只說去聊一聊。」寶莉笑答,在他身邊坐下,「吳問我聊什麼,我說你一個做律師的人,總不會連聊天都不會吧?」
唐競朝那邊過去,果然看見右手一處玻璃門上貼著吳的名字,中英法三種文字,標明此地是一間律師事務所。
「你今天怎麼想到哄孩子了?」邵良生揶揄她一句。
「是什麼?」唐競問,偏要聽她說出來。
唐競不禁失笑。
唐競只是笑,自嘲道:「我也是機緣巧合,此地上下都曉得我在追求那《大陸報》的女記者,也是聽她講才知道這件事。他們洋人不懂我們的規矩,帶著那經辦律師胡亂求上去,穆先生大概也不好推脫……」
唐競回過神來,已似是全然置身事外的態度,平靜回答:「接下來大約就是抵制日貨,中日紗廠的矛盾由來已久,商會一定也有他們利益上的考量。」
張頌婷陰陰一笑,並不理他。在這兩人之間,一向就是邵良生做低伏小。老婆叫他去哄著丈人,他就儘力哄著,叫他捧著大舅爺,他就去捧著,轉臉又叫他去使個絆子,他也就去使個絆子,絕無二話。此時見張頌婷這樣,便不敢再說什麼。
那人根本不認得他,卻是敬他的衣衫與做派,殷勤笑著替他指了方向。
「他為什麼要管?」張帥忽然問,「這件事雖然報界聲音很響,但看檢察廳的意思是想不了了之的,他穆驍陽為什麼要管?」
是夜,唐競離開錦楓里的時候,要辦的事已然辦妥。張林海甚至要求他快一點,勢必得搶在穆驍陽的前面。唐競自然應下,寶莉那裡就只等他一個電話了。
唐競忽然想,他這樣一個人,本該腰間別一把盒子槍,站在戲院門口的黑暗裡。若是得上面開恩賞識,叫他進來聽著戲戍衛,一雙眼睛除去盯著周遭的暗處,m•hetubook.com.com也該看那杜麗娘游春,柳夢梅入夢的花下風流,比如那旦含羞推介,生低語強抱,把領口兒松,衣帶兒寬,雲騰雨致,溫存一晌眠。
唐競仍舊玩笑:「戲里都是這個規矩,黑臉便是黑臉,白臉便是白臉。我今天要是扮了俠義律師,人人都誇我,趕明兒再要對誰下手,我該抹不開面子了。」
大約也是迫於輿論壓力,檢察廳終於宣布重開屍檢,結果亦很快得出——孫桂確系窒息而死,周身有大量煤屑殘留,頭上的傷痕是身亡之後才遭擊打而致。
但唐競還是能看出那支毛筆停了一停,他繼續研墨,不管是手還是聲音都穩得很:「我想如今老頭子不管事,錦楓里既是張帥坐鎮,這件事又是震驚滬上,如果我們幫中要管,總還得是張帥出面更妥當些。」
唐競又在原地等了片刻,書房門開,他看見裏面張林海的面色便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這戲每演到此處,台下便是一陣曖昧的笑聲響起。
婚事辦得匆忙,孩子又生得太快,自然就有各種傳言出來。是真是假,唐競並不關心。只知道一年前他畢業歸來,受了張帥的器重,張頌婷看見他,也比從前客氣些。其實客不客氣,他根本無所謂,寧願互相不理會。
那段日子一直主推「重現真相,為同胞伸冤雪恥」的張帥卻沒有絲毫的義憤,反倒是心情不錯,甚至慶幸道:「那穆驍陽仗著自己有個藍星輪船公司,昨日還在說要豁出一條船,堵住晴空丸的去路,不叫日本人離境,結果有什麼用?」
他到的時候,戲已開場,隨意找了個地方坐下,聽著台上咿呀呀開唱,亦看著前排位子上穆驍陽正側頭與吳予培講話。
寶莉卻看著他,笑而不答。
然而,又是兩日過去,孫桂的屍檢尚未重開,日本領事已然對記者發聲。那通講話在滬上幾張報紙全文刊登,重申事情起因是孫桂行竊在先,結果是撞傷致死,純屬意外。而日方公正不阿,業已傳喚丸上所有船員。待偵訊結束,如果確有發現毆打情節,自會將涉案人申解領事法庭,依日本法律懲辦。如果沒有,如何處理涉案人,更加只是領署與船方內部的決議,與中方或者租界當局全無關係。
大約也是讀書讀出來的毛病,竟會是這一句唱詞撞在心坎上。
「什麼千手?尋常門徒罷了,送周公館那位回來的。」唐競似是隨口一答,心裏卻是記下了,謝力這條路或許以後有用。
唐競卻已經看完了訴狀,原物奉還,贊了聲:「吳律師果然好文章。」和*圖*書
所有這些,又都由在座中外記者筆之於書,拍照實錄。
兩人也算是一同大起來的,張頌堯自小跋扈,叫少年時的唐競吃了許多明虧,而這張頌婷表面和氣些,卻也叫他吃了許多暗虧。雖然現在早已經沒有這種事,但兩人見面,心裏總還有些芥蒂。
張林海哪會聽不出其中的玄機,當即擱下筆,問:「你的意思,我要是不管,還有誰要管?」
唐競得知這消息的時候,正與張林海通著電話。
吳律師說到做到,晴空丸案的訴狀便是在那一天呈交到了檢察廳。
「這唱詞是什麼意思?」她問。
招待會之前,張林海也曾動過的別的心思,比如令唐競做這個當眾面詢的律師。
唐競也不搭腔,心想這事他其實也不知道,只是猜著一定有。張帥是在穆身邊安插了人的,只要起了疑,想查又怎麼會查不到呢?
那信封里別無他物,只兩張崑曲名角兒秦君與邢芳容所做《牡丹亭》的票子,都是丹桂軒戲園裡的頭排位子。
聊完這幾句,張頌婷就抱著孩子走了。回到隔壁院子,她把孩子交給奶媽,進屋就看見姑爺邵良生正歪在煙榻上逍遙,周身雲山霧罩,宛若升仙。
還未等那秦君與邢芳容出來謝幕,唐競便已出了戲園,駕車去錦楓里。
許是因為他眼中的深色,寶莉伸手握住他的手。唐競無奈笑了,今夜又是不巧,有件事,他必須去辦。
大門未鎖,他推門而入。裏面地方不大,不能與樓上鮑德溫的寫字間相比,只一眼便可看個囫圇。靠窗有個獨立隔間,裏面寫字檯上趴著個人,正酣睡未醒,不是吳予培又是誰?
這一問與其說是對唐競,還不如說是在問他自己。
至此,對晴空丸案最詳細、最完整的案情複原已然出爐。
然而,日本駐滬領事署並未對中方的調查發表意見,而是直接公布了他們的偵詢結果。
吳予培還要再問,唐競這邊已經掛斷電話,反正事情早已與寶莉商定,她會知道怎麼做。
「我都不在暗處,你躲什麼?」張帥不屑。
但與平常不同的是,他站在哈同大樓底層稍作猶豫,上樓時早一層走出電梯,去吳予培的事務所里逛了逛。
吳予培聽了他這一贊,臉上有些赭色,低頭笑了笑道:「昨夜趕著寫的,還是匆忙了一些。可惜情況緊急,時間有限,也只能這樣了,我今日就差人送去檢察廳。」
唐競答:「有我們這些人在,張帥才好金盆洗手。」
於是,在那場記者招待會上,吳予培一一請上華棧碼頭的扛包小工,行腳商販,酒館老和*圖*書闆,岸上巡捕。
「你怎麼跟吳說的?」唐競問。
此處本是老頭子當權時就建起來的,從外面看只是尋常民居模樣,內里卻是彎彎繞繞,易守難攻。後來老頭子不管事了,便是張林海坐鎮在此。幾年中加蓋修補,更加有如迷宮。
於是,張林海繼續與他討論下一步的動作。唐競有問必答,腦子還在轉著,卻有種莫名的無力感。
從張頌婷那邊來說,這芥蒂就不光是因為小時候那些事,更因為張帥夫婦曾經動過招贅的心思。
「講下去。」張林海只吐了這三個字,臉上似乎神色未動。
這話當時聽著像唱高調,此時卻也叫唐競有些感觸。
一瞬他便回神,卻見寶莉仍舊看著他,一雙眼睛倒像是要看到他心裏去。
不多時,有電話打上來,是吳予培問他:「這戲票做什麼用?」
唐競在報上看見此條消息,便知這事已不能再拖下去。當天下午,他遞了一封信到吳予培處。
什麼人世,什麼萬物,本就是這樣簡簡單單,只怪他念了些書,胡亂想的多了。
雖已看得多了,但唐競總還覺得有些怪異。自他出洋數年回來,這些個幫中大亨便似是轉了性,原本好勇鬥狠,在租界里開著煙館、賭場與妓院,在蘇州河上運著鴉片,如今卻一個個交遊文人,練起書法來了。與老頭子和穆驍陽相比,張林海本來讀書最多,現在已算是不進則退了。
此消息一出,市民愈加群情激憤,都等著日方交出涉案人,送到上海特別市法庭公開審理,為冤死的孫桂伸張正義。
唐競穿過一進又一進的院子,才到了最深處重重隱蔽的宅邸。傭人帶他去書房,張林海正在那裡寫字。
他其實對這樣的結局並不意外,官家懦弱,幫派逐利,這也是他原來並不想插手這件事的根本原因。然而,真的到這時候,卻還是無法做到一點失望都沒有。
恰在此時,台上那死了的杜麗娘又還魂回來,正幽幽唱著一句:「原來繁花似錦開遍,都這般付于斷垣頹水,回頭皆幻景,對面知是誰?」
吳予培似有所感,懵然醒來,抬頭看見他,倒是嚇了一條跳,慌忙低頭在桌上找眼鏡,擦凈兩片玻璃戴上。
唐競實話實說:「我自作主張,為了近日晴空丸上的案子,在華棧碼頭水巡捕房用了張帥的名頭。」
唐競在院中轉了轉,恰好遇到張頌婷抱著夜哭的孩子出來哄。
這句話並非揶揄,吳予培所作的訴狀舉證絲絲入扣,陳詞慷慨激昂,最後總結亦是擲地有聲:晴空丸上日人的所作所為,是對你我同胞生命權的藐視,和_圖_書對中國法律的踐踏。
果然,張帥招手叫他進去,又關上門道:「穆驍陽這個人胃口倒是不小,我剛剛晉了一個少將參議的虛職,他就看上商會會長的位子了。」
張林海高興,並未察覺他的異樣,繼續道:「如今商會裡對我的態度大不一樣,這一步到底還是走對了。你眼光好,這次做得不錯。」
他心想,此時的吳予培大約已是後背一層汗了。正覺好笑,肩上卻被人輕輕一碰,他回頭便在身後那一片暗影中看到寶莉,金髮,紅唇,一雙碧藍的眼睛。
唐競自然知道這事沒那麼容易過門,便也不再多嘴,只靜靜在旁站著。
唐競不知如何應對,一時間懷疑自己是否真的做錯了。
再過一日,委員會召開記者招待會,請來華棧碼頭數位見證人,以及各報記者與租界當局人士,由吳予培當眾人之面再次詢問事情的始末。
文章確是好文章,至於有沒有用,就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做主的了,唐競心想。但見吳予培額上一個紅印,是枕著胳膊趴在桌上睡覺留下的痕迹,又覺得好笑,那些掃興的話也不曾說出來,只點點頭便揚長而去,留下吳予培還在原地睡意懵懂。
雖說張林海發跡已有許多年,但畢竟出身擺在那裡。一起做生意,人家不介意他做過流氓,但兒女婚嫁卻不一樣。張頌婷十八九歲的時候,家裡很是為這件事操心。
雖說案件還未上法庭,報界卻已像是開了一場隔空辯論,日方陳述,中方舉證駁斥,接下來那皮球便又拋到了檢察廳處,所有人都等著看官家如何反應。
「那我呢?」張林海佯怒。
「闖什麼禍了?」張林海問。
在日本人的故事里,孫桂仍舊是一個被抓獲的慣偷,日輪上的水手因為害怕碼頭上的中國人群起而攻,抓住孫桂之後,暫時將他拘禁于船艙內,想等到入夜後碼頭上人少了再報警。但就在拘禁期間,負責看守的小水夫長籐間與一等運轉士城戶因恐孫桂呼救,用麻布堵住其口,看護不慎,使其窒息而死。事發之後,兩人又因為惶恐,怕被孫桂的同行報復,這才將屍體埋在火爐房的煤堆下面。
唐競仍舊不語,只作猜不出。此時的張林海已無有寫大字的興緻,打發唐競出去等,自己關在書房裡打電話。
這番說辭一出,輿論又是一片嘩然。有說應當去領事署勒令交人的,也有說扣押晴空丸,不準其離境的。
辦公時間未到,迴廊上只有三兩個職員走過,手裡大都拿著皮包與早報。唐競對其中一人道一聲早,問道:「吳予培律師的事務所怎麼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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