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孤島餘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一章

第十一章

「所以,我相信奉法者強則國強,卻從來不覺得他們建立現代法治比我們早一些,就勢必更好,」吳予培繼續,不像是在說服對方,倒像是在說服自己,「如你我這般年紀,在那裡只得做些文書作業,但在這裏卻是不一樣。我們可以做許多事,就好像——在灘涂上造起一座城。」
直到向晚時分,四人才離開那座宅院。
若是換作旁人,這大約會是一場口舌之爭的開場,但吳予培反倒靜下來,與唐競話起當年:「兩年前,我尚在巴黎,那裡的高等法院與兩院制建於十三世紀後半葉,律師事務所動輒百多年歷史,照樣會有這樣那樣的案子被人當作笑話來講……」
「有什麼?」謝力不懂。
「那又如何?」唐競打斷,他最聽不得這些高調,活像是出自官家的面子話。就是在這一年,「大上海特別市」計劃才剛被提出來,藍圖畫得頗為宏大,要在市北江灣那裡建圖書館、博物院,號稱與租界一爭高下,倒是正好應了「灘涂上造城」這一句話。
唐競卻只是笑了笑,走到那靶前釘上幾張報紙,每張都畫上一面太陽旗。
汽車終於停下,眼前只一處荒涼宅院,青石牆圍起其中敗落的建築,此地亦是錦楓里的產業。
吳予培這才得知此行的目的,果然十分意外。
唐競調開目光,看著眼前花木荒疏的庭院輕輕笑了,似是不屑爭辯,但其實連他自己也覺得,吳予培這話並非全無道理,既可說對,也可說不對。在此地,他們確是能做許多事,但結果也可能只是像這一次一樣的失望。
「這是什麼地方?」周子兮好奇心重,總要問一句。
雖是玩笑和*圖*書,卻也當真。寶莉畢竟是外國人,再義憤,再悲憫,不過是旁觀者的心態,與他們全然不一樣。
「今天好像只有你沒有開過槍。」周子兮突然想到,看著謝力。
「但不是玩具,槍口別對著人。」唐競關照一句,將指向自己的槍頭按下。
「子彈射出時,槍口會跳起……」他在她耳邊道,直覺柔柔髮絲蹭著他的面頰。
「因為對手買得更多。」吳予培糾正。
「因為法官公正不阿?」唐競問。
唐競索性嚇她:「快二十年前兩幫在此火拚,死的人太多,大約是陰氣重,誰還敢在這裏過夜?」
周子兮遠遠望他一眼,亦是心驚,腦中只一個念頭——也許,她是太心急了。
次日一早,唐競開車載上吳予培、周子兮,還有謝力,往城南去。
「……你得算著那分寸,」唐競繼續說下去,「觸發扳機的時候,往下壓著點。」
謝力聽說她在聖安穆的挨打,便自告奮勇要教她幾招,倒也不是什麼武林正宗,全是踢襠,拍臉,摳眼睛,扭小指,還有鞋跟猛踩膝蓋的實惠招式。
「吳先生在想什麼?」唐競問。
「只聽說叫淳園,很久沒有人住了。」謝力是異鄉客,自然不知其中的淵源。
唐競知道此人一定聯想到了那則舊聞,那是現如今青幫老頭子上位的一戰,就連張林海,也是在那一夜之後才從英租界那邊轉投過來,替老頭子立下戰功,還救了穆驍陽一條性命。這件事在當時鬧得沸沸揚揚,全城盡知。吳予培這個年紀,一定是記得的。
他無奈,只得弓身遷就她的高度,告訴她腳怎麼放,手又怎麼擺。
唐競並不解和圖書釋,他其實根本不介意讓她得逞一回,甚至有些好奇,她究竟打算做些什麼,解救自己于這無解的困局。
她學他的樣子,卻是雙手握著,全然不對。唐競忽覺頭痛,方才謝力教吳予培,似乎還沒有那麼難。
就在那一瞬,唐競忽然想到一種可能,但很快又自我否定。這隻是一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不可能動那念頭,就算真的那樣想過,也不會有實踐的能力。更何況,對象是他。他極其肯定地想,她是沒有機會的。
那邊靶子畫好,謝力便將一把盒子槍交到吳予培手上。不想此人竟是連怎麼握都不會,還需謝力示範,再手把手地教。
半夢半醒之間,他忽而明了,她其實早就了解扳機觸發時槍口跳起的力度,這並非是她第一次開槍。
「沒有。」吳予培搖頭。
周子兮還不罷休,又問:「挺好的園子,怎麼荒疏成這樣?」
那頓午餐之後,他便撇下周子兮不管,叫謝力陪著她再練幾發,自己與吳予培坐在廊下講話。
席間,儘是謝力和周子兮在講話。
唐競大笑,頭一回覺得這位正人君子其實也有些逗樂的本事。
似乎只是一秒,又好像過了許久,他鬆開她的手,天氣熱,兩人身上都有微微的汗意。她卻沒有絲毫退卻的意思,身體柔軟,靠在他胸膛上。
周子兮輕哼一聲,全然不信,旁邊的吳予培卻看了唐競一眼。
謝力自然聽話,周子兮卻不一定,唐競怎麼看怎麼覺得她會是叛徒。
「我在想,」吳予培搖頭苦笑,「自己飽讀法律,持證執業,到頭來竟是連法庭都不能上,只能同嚴五一樣,躲起來喝醉了事。」
「你和*圖*書教我。」周子兮回頭望他一眼。
唐競笑了笑,回答:「你不是一直說,想去弘道嗎?」
「怎麼沒有叫華萊士小姐?」周子兮這時才問,多半就是成心。
「比如這一樁,」吳予培想了想道,「主審法官的家族經營鋼鐵企業,於是一家來打官司的製藥廠買了一百噸鋼材……」
「你已儘力,但有些事確不是你可以左右的。」唐競勸他,自覺已經是推心置腹的態度,「經過這件案子,吳律師你也算是蜚聲滬上了,不如趁此機會接幾份法律顧問的差事,賺些真金白銀,旁的事情以後少管吧。」
「什麼笑話?」唐競倒是想聽。
彼時,謝力正準備扣上院門上的銅鎖,隔著五十碼的草皮,遠遠可見一隻可口可樂的玻璃瓶擱在門廊的扶手上面,他拔出腰間的毛瑟槍,單手持槍點射,瓶子應聲碎裂。
「那該怎麼做?」她看著他問。
「問你有沒殺過人啊?」唐競在一旁笑。
周子兮看著他,竟有些意外。
唐競只得又把槍拿回來,示範給她看,右手持槍,左手托在腕下,是初學者的姿態。
唐競撇下周子兮,叫謝力看著兩個人,自己去門欄的躺椅上坐著,點一支煙,架起一雙長腿。
那邊廂,吳予培已將靶上的太陽旗打得稀爛。
「巴黎的名律師代表的皆是三世以上的富貴豪門,你留學美國,情況大約也是如此吧?」吳予培又問。
唐競本不想管,但見周子兮居然真的虛心求教,而兩人身量實在相差懸殊,只怕徒生了意外,又要他收場,便在一旁潑冷水,對謝力道:「你塊頭太大,怎麼個搞法?下回在錦楓里的聽差當中找個十五六歲的小https://m•hetubook.com•com子來,陪她過幾招。」
周子兮亦有所感,伸手將頭髮攏到另一邊肩上,才又回到那個姿勢。
周子兮驚嘆,又問:「你可有……?」
「最後贏了?」唐競打斷。
唐競點頭,有些事確是人性,並非哪個地方獨有。
「到底是去幹什麼呀?」吳予培聽他這麼說,心裏愈加沒底。
「這就是你的槍?」周子兮接過去,鬆鬆握了石楠木槍托,在手上掂了一掂,「怎麼跟玩具似的?」
近午時分,陽光愈加熾熱,四個人都躲到廊下,飲汽水與葡萄酒,吃周公館廚房備下的冷餐牛肉與法國麵包,倒像是郊遊一樣。
「今日是為泄憤,」他道,「有記者在多不好。」
但他並無意去聊往事,只將兩位客人帶到院中一排草草扎就的人形靶前方。
吳予培酒量不好,一杯葡萄酒下去已是微醺,卻不像旁人酒後多話,只是靜靜坐著。
待那一發子彈射出,以追命的速度一頭撞進人形靶的左胸深處,唐競方才察覺自己竟然也屏住了呼吸,而周子兮整個人都已在他的懷抱里。
四人上了車,唐競將槍放回手套箱里,抬頭便看見後視鏡里周子兮的眼睛。他轉身,她已調開目光。他便也沒多想,發動汽車往鬧市駛去,先開到哈同大樓,放下謝力與吳予培,再去周公館。
唐競本就不看好這位眼鏡先生,此時見這狀況,更加以為必定全部脫靶。結果試射五發之後,看過靶上的報紙,居然還不算太壞。除去第一發過分緊張,連槍都沒握實就扣了扳機,子彈跳飛,不知去向,後面再打,倒是都在靶上。
「我要打個十五六的弱雞做什麼?」周子兮卻是不服,回頭瞧著https://m.hetubook.com.com唐競,「還不如你來。」
謝力也笑,這個問題,自然不可作答。
身旁周子兮亦躍躍欲試,唐競便將自己的槍給她。那是一支德國造的勃朗寧,與謝力那一柄毛瑟手槍相比,更加小巧輕便。
不料吳予培並不領情,答道:「話不能這麼講,此案雖然叫人失望,但民國建國不過十余年,一切都像是這座城,在灘涂上造起來,從無到有,法律其實也是一樣……」
謝力在車上問:「吳律師這是頭一回吧?」
與以往不同的是,他因為一個夢在夜半醒來。那是一場純潔的春夢,只有擁抱,別無其他,但其中的細節卻清晰到觸手可及的地步——初秋的陽光下,柔麗的髮絲,近乎于透明的面頰,以及最初那發子彈飛過的軌跡。
唐競卻是存心做壞,關照另外兩人,包袱一定紮緊,務必到了那地方再抖開。
唐競知她是激將,只笑了笑,並不接茬。正如之前所想,她打算做什麼,其實並不重要,只因為她選錯了算計的對象。
車上只剩他們兩人,卻是一路無話。直到駛入公館的鑄鐵大門,周子兮方才問:「接下去,怎麼辦?」
出門時,謝力還在講著自己在紐約時的經歷。唐人街上的店鋪時常遭洋人幫派搶劫,甚至縱火焚燒,湮滅證據,若是傻等警察與消防員趕到,那就是什麼都不剩了,所以才會有那麼多華人拜入洪門,自己有槍,藏在櫃檯下。
是夜,他回到華懋飯店,如往常一樣獨自一人。
想到此處,他又不禁有些佩服吳予培。什麼紓解,什麼開導,其實全無必要。奉法者強則國強——這位先生心中早有信念,非他這樣的庸人可以企及。
周子兮點頭,屏息,手指扣下。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