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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又是一個月過去，秋意漸濃。

「你怎麼了？」他輕聲問。

他發動汽車，開出許久才發現自己是在繞著圈子。

「你不覺得好笑？」她看著他反問，「女人致死維護一個男人，結果男人把她的照片印到香煙盒子上賺錢。」

這般識得分寸，是書寓里的女人必定要有的功夫。但事情已經過去，隔了一陣再找上來，唐競還是稍有些不快，心想果然好人不能做，沾上了便是麻煩。

說話間，燈光已經暗下來。

唐競朝她示意的方向看去，只見蘇錦玲遠遠站在衣帽寄存處邊上，神色並無意外，大約早已經看見他們，卻也只是用眼神致意。唐競知道這亦是書寓里的規矩，今夜定是別人叫了她的局。

戲院門口儘是等待散場人群的小販，脖子上掛著木匣，打開來裏面全都是印著徐舜華照片的香煙與火柴。

然而，一周過去，留在周公館的趙得勝打電話到事務所，說周小姐提出禮拜六晚上要跟同學出去看電影。

唐競聽她說得義正詞嚴，即刻點頭，表示完全同意。

恰在此時，銀幕上打出「幕間休息」的字樣。一瞬間，燈光大亮，魔法盡失。

唐競並不解釋，是不屑，也是沒必要，隨便她怎麼想。

一時間，他不知該說些什麼，是如實告訴她那位鄭律師何等精明，絕不會冒險接她這樁官司？還是隨口勸慰幾句呢？

周子兮愣了愣，才聽出來他竟是自誇的意思。她不齒，嘴上輕嗤一聲，轉過去看車窗外面，卻見玻璃上映出的兩個人的影子。的確，他是她見過穿西裝最好看的男人，不像其他人是被西裝給穿了，淹沒在貴重衣料里看都看不見。

但鄭瑜卻是不同，只見她大約三十五六歲年紀，穿一身墨綠旗袍，幹練而精明。她自我介紹，說自己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國第一位持證執業的女律師，說女人應當和*圖*書有選擇配偶的權利，所以她才會無償為徐舜華打官司，一審，二審，再審，直到改判無罪……話到此處，旁邊有觀眾議論：「你知道嗎，這《姻緣淚》除去電影，還有京戲呢。上回在蘭心戲院首演，最後也是這兩個人登台，還隨門票附贈徐康二人的合影一張，不知道今天有沒有？」

蘇錦玲輕輕笑著，半是自嘲：「是我該謝謝唐律師，雖說只是個小角色，在戲里統共沒有幾句台詞，但也算圓我一個夢。」

等周子兮從化妝間里出來的時候，電影早已經開場。再次看到她之前，有那麼片刻，唐競甚至以為她或許翻窗逃了出去，不會再回來了。以至於後來看見她，反倒有些意外。也是怪了，那個時候他並沒有想去追，也不曾考慮後果。當然，只是在那短短的一刻。

錦玲聽出他的不耐，語氣依舊溫軟，言辭卻也足夠洗鍊：「前一陣拍的電影已經剪出來，下個禮拜在恩派亞戲院首映，我想差人送兩張戲票給唐律師，若是有興緻，不妨去看一看。」

「噓。」唐競嫌她聒噪，將食指按在她唇上。

本以為還要去打聽，卻不料電話那頭的趙得勝竟也一清二楚，開口便答：「就是上半年那樁官司改編，小姐與車夫私奔，另起了個名字叫《姻緣淚》。」

電影結束，燈光大亮。因為是首映，後面還有儀式。

戲院里的黑暗大約真的與別處不同，能叫人把外面的一切忘了。有那麼一瞬，他真的忘了自己是誰，身邊的又是誰，彷彿只是黑暗中的一對男女，無有過往，無有身份。

電影最後一幕，女主角血崩身亡的情景仍歷歷在目。周子兮猛地推開那個人，木匣傾倒，煙盒與火柴掉落一地。

唐競覺得有些奇怪，這麼早會是什麼人？聽筒拿起來，便聞對面溫軟的三個字「唐律師」，那是錦玲的ｍ.hetuｂｏok•cｏm•com聲音。

不遠處有售賣電影說明冊，雖然片子已經看了一半，但他還是過去買了一份。展開狹長的折頁，上面有故事簡介與演員姓名。不出意料，並沒有看見蘇錦玲的名字，她也說過只是個小角色。

他不曾問過錦玲演的是什麼片子，直到此時才知片名叫《姻緣淚》。顧名思義，大約又是講些戀愛婚嫁之事，所幸錦玲只是說「若有興緻」可以一看，他笑了笑，便丟到一旁不理。

她搖頭，像是想說沒事，卻一點聲音都沒發出來。

尚未想出個所以，周子兮卻已笑起來。

很長一段時間，他總覺得自己好似一個旁觀者，又或者是他活在別人的故事里。總之，不是他原本的人生。只有在這短暫一刻的黑暗中，他才能找回一丁點本該有的感覺來。但那感覺也是蒙昧不清的，他仍舊不知道若是撇開命運的轉折，自己究竟應該成為怎樣一個人。

他不再追問，只帶著她提前離場。

演到此處，唐競總算看到錦玲，她在劇中飾演徐家的一個姨太太，出身煙花處，卻善良仗義，給予徐康二人諸多幫助。

回想起來，他也覺得有些不值當，還不如早些遂了那丫頭的心愿，便可以省了許多麻煩事。但那些麻煩中卻又有一點點不同尋常的記憶，叫他不能確定究竟是發生了好，還是不發生好。

「你跟我說這個做什麼？」周子兮瞟他一眼。

他未必喜歡看電影，卻一直很喜歡這個時刻，坐在黑暗中等著電影開場。

一日晨起，唐競正在飯店西餐廳用早餐，西仆過來說有電話找他。

但趙得勝卻道：「周小姐堅持要晚上去，說是首映，演員都會到場。」

兩人坐到車內，女孩仍舊沉默，許久方才開口：「知道嗎？我今天就是為那鄭律師來的。」

唐競總算笑了，起初只是捧場，後來也覺出和_圖_書其中深深的諷刺。

而就在一個特寫鏡頭之後，周子兮也終於認出來那姨太太是誰。

那邊廂，錦玲卻只是解釋：「我怕打到事務所不方便，所以趕早打到飯店裡，唐律師不要見怪。」

「分明是你問過我。」唐競回嘴。

這麼巧？唐競冷嗤一聲，道：「你叫她禮拜六晚上等著吧，我帶她去。」

身旁的人似是可以聽到他的所思所想，忽然感嘆：「一樣是關燈，戲院里的就是不一樣。這一暗下來，就好像是把所有事情都關在外面了。」

「那你還做那些事？」周子兮鄙夷。

唐競見狀立時抽了一張鈔票遞過去，一手隔開人群，另一隻手將周子兮護在身前，這才闖了出去。

自己拍了電影，想要來看，卻還得假借出堂差的機會，想到這一層，唐競心中有些微的不忍。他不禁想，錦玲那日來電，大約也是想要他再點她的名字，只可惜他並未會意，語氣又頗為生硬，她也就沒好意思直說。

「舜華香煙，舜華牌香煙，」小販吆喝著繞到他們身前推銷，「先生要不要來一盒？」

「我……要去一下化妝間。」她對他道，

轉眼便到了那一天，唐競如約帶周子兮去恩派亞戲院。

「你這人怎麼回事？！」小販怒喝，周圍人都聚攏來。

「恭喜你。」他對錦玲道。

僅僅不到一秒的接觸，他便收回了手，慶幸是在黑暗裡，沒有人知道他剎那的失態，只除了她。

唐競聽著，深以為然，卻只靜靜笑了笑，仍舊沒有答話。

「演姨太太的女演員叫蘇錦玲，」莫名地，他亦開口對周子兮坦白，「我點她的名字出堂差，就是為了讓她去拍這部電影。」

「那個是……？」她輕呼了一聲。

不管怎麼說，他照舊過著自己原本的日子，到事務所辦公，去雪芳會客，舞廳跳舞，馬場跑馬，坐在酒桌邊談生意，以及追求《大陸報》和*圖*書女記者寶莉華萊士。

唐競點了頭，等在外面。這也是他這份差事不體面的部分，說到底，與那些盯梢跟蹤的打手沒有什麼兩樣。

「你笑什麼？」唐競問，簡直以為她神經錯亂。

唐競不理，帶著她檢票入場。

樂聲響起，片名出現在銀幕上，劇情果然就是去歲報上連篇累牘的那樁官司——富家女徐舜華不滿家長安排的婚約，與自家僱員康榮寶相戀，兩人於是相約私奔。徐家發現之後即刻報警，以誘拐與盜竊的罪名將康榮寶緝拿下獄。

兩人找到位子坐下，周子兮卻還沒忘記方才那茬，湊近他又道：「男人若強迫一個女人就範，即為強|奸。即使花了錢，也是一樣的。」

唐競確實沒想到是這件事，他本不看好錦玲演戲，總以為多半夭折，結果這電影卻是真的拍出來了，蘇錦玲也只是想向他致謝罷了。唐競自知方才語氣太過疏淡，彷彿是怕她再貼上來似的，此時倒覺得有些過意不去。

這或許就是首映最大的噱頭，然而觀眾看見真正的康榮寶卻大多有些失望。現實中的這個窮小子遠不及男主演高大英俊，就真的只是一個窮小子罷了。他穿著並不合身的新衣，只知道向台下鞠躬，一句話都講不完整。

男女主演登台，而後又請上兩個人，全場為之轟動，竟是康榮寶本人，以及那位女律師鄭瑜。

自周子兮轉入弘道女中讀書，唐競這個監護人倒是著實清閑了一陣。

那一陣都是如此，周子兮不會自己打電話過來，有事都是叫府上管事的轉達。

看著銀幕上那張熟悉又陌生的面孔，他不得不承認自己錯了，這個書寓里淺淺淡淡的女人確是能演戲的，一顰一笑一嘆，都自有味道。

「你看那裡……」走進戲院大廳，周子兮輕觸他的手臂。

唐競心中一動，又多問一句：「是什麼片子？」

「你與她還有沒有……？」周子兮m.hetubook.com.com在旁問。

天氣已然涼了些，入夜更是有些清冷，她卻仍舊穿白裙，只在外面加了件開司米薄衫，淺淺的杏色，十分柔軟的樣子。

唐競聽著，只是奇怪周子兮反常的安靜，若是擱在從前，此人必定有一番高論要發表。他轉頭看她，卻見黑暗中她木然坐著，望著台上的鄭瑜，似是在顫抖。

唐競點頭，他其實已經猜到了。那次去華棧碼頭，吳予培就向她提起過這位倡導婚姻自由的女律師。但他確是沒有想到，周子兮會對他坦白至此。

唐競倒是無所謂，隨口給了個折衷的建議：「叫她白天去吧，你在戲院門口等著。」

電影繼續，康榮寶身陷囹圄，所幸徐舜華有情有義，始終站在他那一邊，聘請女律師鄭瑜將這官司打到人盡皆知，終於為康榮寶洗去冤屈。但就在康榮寶獲釋出獄之前，徐舜華卻死於產後血崩，兩人終無緣再見。最後臨死那場戲，只有錦玲飾演的那個姨太太守在病床邊。

兩人回到廳內，沿著一排位子擠進去，唐競碰到周子兮的手，有些冷，且在微微顫抖。但他沒有問為什麼，她亦是反常的安靜，什麼聲音都沒有。

唐競並不動氣，只是反問：「你覺得我需要嗎？」

那天晚上，唐競從事務所迴轉，茶房送了一隻信封上來，其中便是那兩張電影票。

「你自然會說自己從不做那種事，可我憑什麼要相信你？」她挑釁。

他們隨著人流走出放映廳，不知是不是錯覺，唐競覺得周子兮似乎與平常不同。

「你說吧，什麼事？」他對她道，只想快些結束對話。

之前為了拍那部電影，唐競連著幾個禮拜點她的名字出堂差，起初還是他自己接送，到後來也是疲了，都是打發謝力在華懋飯店門口接人，再送到明星公司去。等到電影拍完，這事也就停下了，兩人在雪芳也沒見過面。唐競想不出，她今天又打電話過來是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