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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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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第十四章

於是,那天中午,唐競便去麥根路上朱斯年的事務所拜訪。
反之亦然,鄭瑜對他,大約也有些耳聞。可要說交情,那是一點都沒有。
唐競聽著,許久不語,不禁想起昨夜的情景——周子兮走齣戲院時的失魂落魄,以及上車之後怔怔坐在那裡,臉上一時間脆弱的神色。當時,他曾意外於她的坦白,以至於會把錦玲的事也說給她聽。此時回想起來,一切似乎都有了解釋。這丫頭實在是蠢,竟會想到去找鄭瑜,卻也實在是聰明,那個時候,大約已經料到鄭瑜會把她賣了,所以才會用那樣一種模稜兩可的方式向他招了一半,又藏了另一半。
唐競便也不再追問,遣走了女秘書,隨手掩了門,掛電話過去找鄭瑜。
「也是,也是,」鄭瑜心裏盤算得快,唯唯應下,「我早聽說唐律師年輕有為,今日才有機會聊上幾句,以後也算是認識了,互相關照著吧。」
而後,她問周子兮:「周小姐,可否告訴我,與你有婚約的對象是哪一位?」
最後,也是最要緊的,這位耶魯師兄雖是留洋回來,卻從不以狎妓為恥。一年前兩人才剛認識,朱律師便坦白說過,自己十六七歲時就被家中長輩帶去書寓學做人,男女那回事的開蒙便是與堂子里一位色藝出眾的清倌人。
回到此刻,夜色下的床上,她忽然發現,自己早已忘記了那手指在她唇間的感覺,又或者根本沒有記住過,與今夜那個人的手截然不同。
也許還是因為少了戲院熄燈后魔性的黑暗吧,她這樣想,可又不得不承認,她對何世航的感想其實也不過就是那樣。
這一夜與這電影一樣,似是一場徒勞的鬧劇。但細想之下,徐舜華又像是擺在她面前的一個前車之鑒。黑暗中,她眼前似乎仍舊可以看到銀幕上妝容蒼白的那張臉,不斷地在問她——什麼叫自由?自由又如何呢?
可奇怪的是,這麼一個人偏偏就是拿到了巴黎大學法政科的博士學位與法蘭西共和國的律師資格,與吳予培一般無二。幾年前,她初初回到上海,司法部的律師執照尚不可發給女人,也是她四處活動,開了先河。時至今日,雖然執業和*圖*書年數不算太久,但因那徐舜華的案子,她與丈夫合辦的魏鄭事務所在滬上也已是頗有名氣了。
再想到當晚與朱斯年的約定,也覺得非常沒有意思。至此,他才不得不承認,昨夜周子兮臉上的神色,她的聲音,她說的話,總之不知是哪一樣扣著了他心中的某一處。今天為錦玲所做的一切,很大一部分其實是因為這位周小姐。
朱律師本就是極其健談的人,再加上喝過些酒,更加多話。兩人那一頓飯吃了許久,席散時已將近下午三點了。
果然,鄭瑜聞言,一時語塞。
唐競知她是指可預見的時局動蕩,卻還是笑著搖頭:「我能到哪裡去?」
這場《姻緣淚》的首映,她本該是與何瑛一起來。片子分上下兩部,幕間休息時,鄭瑜會在化妝室里等她。
某日下午吃茶,她與何世航兩個人躲在甲板陰涼處的角落裡說話。
滬上法政圈子不大,他一向知道鄭瑜是個會鑽營的。有同樣法國留學回來的文人嘲諷她肚裏無貨,說她當年論文答辯的時候,每每被教授問住,便拿自己留學生的身份做借口。在座的中國學生全都替她汗顏,頭都不好意思抬,她自己倒是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麼不對。
幕間,化妝室,周子兮還是見了鄭瑜。
鄭瑜聽他這麼講,倒是十分意外,張嘴發聲卻又沒有下文。
除去被拍成電影,演成京戲,被文人寫在報紙上憑弔,被訟師拿來當作成名的踏腳石,肖像被印在香煙盒子上面賣錢,這個的女人似乎並無其他的收穫。
她關了燈,躺在三樓卧室的床上,回想方才的一幕幕。從電影院開始,再到唐競車上,自己所說的所做的,究竟是因為嘗到了幻滅的滋味,還是做戲的成分更多一點?
那天夜裡,周子兮回到公館,早早遣走了娘姨,獨自脫衣洗漱。
一聽關係到營生名譽,鄭瑜慌忙辯解:「唐律師這可就言重了,這案子我本就知道接不得,也未曾辦妥委任手續……」
唐競這才繼續說下去:「周小姐是小孩子,那何公子可不是。要是整個上海灘都知道你們魏鄭事務所行事如此靈活變通,您還打算如何在此和圖書地執業呢?」
唐競並不直說,只邀他出去吃飯,在飯桌上敬了酒,才把來意表明。
「喂?唐律師?」電話那頭,鄭瑜沒聽見他的反應,還當是線路斷了。
她說要荔枝,卻不伸手。何世航愣了愣,方才會意,取一粒撥開,送到她口中。
哦對了,還有一個孩子,卻沒有隨康榮寶的姓氏,而是跟了母親姓徐。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想起這些,在最不應該想起的時刻,腦中卻還是出現戲院黑暗裡的畫面,他的手按在周子兮的唇上。噓——他對她說,她便靜靜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地望著他。
這是原本的計劃,何世航的安排,談話的費用也已經付掉。
陽光明麗,海天碧藍,船上的南洋僕役將點心送過來。那時,船才過了檀香山,各色水果尤其豐盛。
次日一早, 唐競還是像以往一般從容洗漱,全副打扮,再駕車去哈同大樓。與往日不同的是,他已經做出一個決定,替蘇錦玲贖身。
鄭律師一身墨綠旗袍,三十五六歲的年紀,幹練而精明。自我介紹說是租界乃至全上海、全中國第一位持證執業的女律師,說女人應當有選擇自己的配偶的權利。
首先,朱斯年有錢。身為商會法律顧問,朱律師與人談話,兩個鐘頭就是一根金條的價錢,辦兩件小案的報酬足夠買一輛汽車,沒有人會懷疑他替錦玲贖身的財力和誠意。
就這樣,直到電影下部映完,鄭瑜又登台講話,還是那一身墨綠旗袍,還是那一套說辭,只是當事人從她變成了徐舜華,以及身邊那個穿一身蹩腳新衣的康榮寶。
半夢半醒之間,似又是那個人將手指按在她唇上。
莫名地,她想起從美國回來的那一程遠航。
唐競看著鄭瑜的大名,倒是一怔,心道這女人究竟因為什麼事,怎麼會找上他?
等著電話接通的時候,他已有了隱約的猜測。待到與鄭律師說上話,果然正如他所想——鄭瑜找他,是為了周子兮。
理由很是簡單。
這女人又如男人一般披一件黑色薄皮衣,正低頭在筆記簿上寫字,手邊擱著一隻馬天尼杯子,裏面盛的卻是純琴酒。
他搭電梯上去,在https://www.hetubook.com.com窗邊一張桌旁看見寶莉。
唐競在她身邊坐下,亦向酒保要了一杯酒。寶莉對他說起北方的事,她才剛從那裡採訪回來。唐競只是聽著,不做評價。這是兩人之間早有的默契,但這一陣卻又好像有些升華。
「你今天怎麼來了?」他看見唐競便是笑問。
說出那人的身份之後,周子兮已然察覺這位租界第一女律師的態度有了微妙的變化。
幫派里的人先篩了去,還有吳予培是必定不肯的,他一笑而過。再往後數,似乎也沒有太多的選擇,很快便想到唯一合適的人選——朱斯年。
聽到腳步聲,寶莉抬頭,目光對上,露出笑靨。
「那就好,」唐競打斷她,「您將酬金原樣奉還給那位何公子,這件事就到此為止。」
這話倒是冠冕堂皇,唐競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只重重笑了笑,答:「這件事,周小姐其實已經跟我說過,昨天夜裡我是與她一起去的恩派亞大戲院。」
朱斯年一聽,果然好一通揶揄,誇獎唐競到底是開竅了,且眼光老道,蘇錦玲確是個難得的。
「噓——」他對她道。
周子兮坐在台下聽著,方才面對現實,鄭瑜這樣的人一定會做得更過分一點,把她另外聘請律師,意圖退婚與收回財產的打算告知錦楓里。
不知道為什麼,唐競總有一種印象,朱斯年不像其他出入書寓的男人,世俗到猥瑣的地步,倒有種舊時代文人的做派,家中的只是妻子與母親,書寓里的卻是知己。也只有這樣的人會理解他做這件事的初衷,就算是圓錦玲的一個夢吧。
她自問,卻無法自答,只是將自己食指按在唇上,但那感覺終究與方才男人的手指完全不一樣。
「我?」鄭瑜不懂。
「可這件事……」鄭瑜卻做出猶豫的樣子,「還牽涉到何家那位公子,我總還得知會何家的大人一聲。」
唐競回到華懋飯店,才剛走進玻璃門,茶房便迎上來告訴他,有人在三樓酒吧等他。
唐競並不想與她攀這份關係,更知道對待鄭瑜這樣的人就是得端著些架子,只草草道了聲再會,就掛斷了電話。
寶莉看著他,緩緩也笑。唐競扣住她的手,做得www.hetubook.com•com熟門熟路自然而然,心裏卻忽然想,寶莉與他,差不多就是他與周子兮之間的距離。寶莉看待他,也許就像他看待周子兮,有時是不當真,有時又是真的不懂。
這位租界第一女律師年紀長他許多,對他卻是十分客氣,將她與周子兮在戲院化妝室的對話和盤托出。
唐競再三致謝,送走了朱律師,又回到哈同大樓。他走進鮑德溫事務所,才剛在自己的隔間內坐定,秘書便遞來一張字條,紙上抄著一個名字與一串號碼——是他不在的時候接到的一通電話,來電的人是魏鄭事務所的鄭瑜律師。
其次,朱斯年有身份,由他說上去談價錢,雪芳的姆媽不會太不給面子,貪心報出個天價。
她被蠱惑,連腦中紛雜的聲音也不再有,慢慢滑入夢裡。
這念頭稀奇古怪,他甚至不知道從何時而起,又是因為誰而起。寶莉,周子兮,蘇錦玲,每一個似乎都佔著那麼一點干係,甚至還包括他自己,以及記憶中漸漸淡去的母親。
其實,孩子出生的時候,鄭瑜已成功為康榮寶翻案,徐康二人是可以重聚的,但當時的徐舜華或許已經後悔了。
「我且奉勸一句,」唐競卻是輕笑,「事情要是傳出去,對鄭律師您也有不利?」
因為她,他竟想做一個好人。好人?他重重笑了一聲,荒謬。
向唐競坦白,已是她理智上唯一的選擇。
鄭瑜絲卻絲毫不覺得有什麼,在電話那頭笑道:「周小姐尚未成年,若有個什麼出入,總該讓監護人知道,唐律師你說對不對?」
哪怕後來聽見唐競的回復,說要與她同去,這計劃也只是改掉了何瑛的那一部分。
唐競回過神來,忍不住揶揄一句:「鄭律師倒是靈活變通,與委任人的談話就這麼告訴旁人了。」
「鄭律師有沒有說是為了什麼事?」唐競問秘書。
與此同時,秋夜起了風。風吹著雲走,但看起來倒像是那一輪明月在密密的雲層間穿行。
「我問過,鄭律師沒說。」秘書如實回答。在事務所做事,有些要緊消息不與無幹人等分享也是常有的。
「鄭律師不要忘了,這談話您是收了酬金的。」唐競索性詐她一句,料定此人才不會像吳予培和-圖-書那樣分文不取。
「你有沒有想過離開此地?」寶莉終於問他。
無論如何,她決定先睡一覺再說。
那一刻,她已經確定鄭瑜不會接這樁案子,但還不知道鄭律師會將事情做到哪一步,只是棄之不管?還是會更過分一點呢?
腦中的此番演繹,讓周子兮幾乎沒了睡意,甚至重新考慮過自己對何世航的打算。可轉念又覺得自己簡直是瘋了,也許是被關得久,竟像是窯子里的女人,開始懷疑逃出去是不是真的有意義。
離開化妝室,她回到放映廳的黑暗裡,幻滅抑或是慌亂,都有。
朱律師在那裡開業已有十多年,事務所的門面與排場都不是其他同行可比,就連門口的看守都是包紫紅色頭巾的印度巡捕。巡捕房是很實惠的,誰為租界貢獻了更多的稅金,誰便可以享受更高級的保衛服務。推門進去,事務所裏面的裝飾卻又是中西合璧,一看便知道是朱斯年的口味。校碑補帖,網球跑馬,藏書弄玉,擊劍彈琴,本就沒有他不會玩的。
聽筒放下,他忽感五味雜陳,一顆心也是迅速地冷下去。他一直知道,周子兮對他是有算計的,但卻沒料到這算計已到了這般田地,當著他的面,看著他的眼睛,而他自己竟也真的著了她的道。至於今日鄭瑜這件事,周子兮有沒有算到他會幫她攔下呢?
「她小孩子不懂事,電影看得入了迷,仰慕鄭律師的大名,才會想到去叨擾您,」唐競大而化之,繼續說下去,「要是前輩賣我一個面子,此事就當是沒有發生過。」
此時在事務所,朱律師總算沒有穿長衫,身上亦是三件套西裝,掛著金錶鏈。人雖已是中年,身姿仍舊清瘦挺拔,一望便知是多年養尊處優悉心保養的結果。
因為身份牽扯太多,他並不想親自出面去做這件事,只在腦中將身邊可以相托的人過了一遍。
早在耶魯讀書的時候,唐競就常聽人提起這位學長。留學時的朱斯年因為穿戴玩樂實在出挑,以至於被後輩的中國留學生回味了十多年,在那些傳說中,與他同窗的美國學子都當他是清宮裡哪位王爺家的兒子。
唐競並不解釋,隨他取笑,心知自己沒有錯看,這件事也只有朱斯年可以相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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