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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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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第十六章

她確定他已經知道鄭瑜以及何世航,也替她擋下了其後的所有。但按照正常的邏輯,他至少應該來見她一面,質問也好,嘲笑也罷,反正總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也是在那一天,他接到一通電話,聽筒拿起來,卻不聞對面人的聲音。
話說到此處,唐競便自覺有些失態,也不管其他,就手撂下了電話。
這種太平反倒讓她有種頭上懸著利刃的惶惑,她努力靜下心來分析,似乎只有一種解釋,鄭瑜沒有她想得那麼糟糕,並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但種這種假設隨著時間的流逝,同樣顯得越來越沒有可能。
她本已經做好準備,鄭瑜會將她通過何世航另找律師的事告知錦楓里。唐競知道之後,也許會幫她,也許不會。但無論是哪一種,他都會來找她,很可能會讓她休學,再也不能出去。
但結果卻什麼都沒發生,她還是可以去弘道女中上學,仍舊從何瑛手裡收到何世航的來信,《時報》上沒有關於她的黃色新聞,也沒有任何青幫的人來給她些顏色看看。
但與他料想的不一樣,事務所里的催魂鈴如以往一般此起彼伏,秘書也接了好幾通到他隔間里的分機上,但沒有一次是她打來的。
而且還那麼湊巧,是通達公司的船,也不知那個與周子兮通信的何公子如今作何感想。
「這是要去泰興嗎?」唐競又問。
秋冬相交的時候,庭院開始荒蕪。
但兩人之間的通信還是不咸不淡地繼續著,似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周子兮卻知道這裏面還有另一重意思——男人都是有些驕傲的,更何況何家在上海也有些身份,何世航不想那麼輕易地退卻,叫她看輕了。但退卻,只是早一點晚一點的事情。
吳予培像是被戳破,笑了笑點頭道:「對。」
他於是做東請客,將鄭瑜引薦給了邢芳容。鄭律師最擅長也最喜歡這種官司,席散之後,又特地來找唐競致謝。
離事發只隔和_圖_書了一夜,文章也只是一則簡訊,標題卻是巨大的黑體字,佔了近半版面,就連報頭也都印做黑色,一望觸目驚心。讀著那短短几行正文,唐競又想到吳予培說過的話:這樣的事,以後還會有。果然,叫他一語成讖。
然而,那天剩下的時間,他一直心神不寧,似乎總是在等著什麼。直至日暮,他才不得不承認,自己其實是在等著周子兮再打過來。
但所謂「指望」,並不一定是一件好東西,這個道理,她很早就明白了。
唐競看著此人憤然離去的背影,也是有些動氣了。他從未見過吳予培這幅模樣,簡直就是要與他翻臉的意思。
然而,莫名地,他又想起周子兮來。其實,他本不需要敷衍鄭瑜這樣的人。那一次,不管是得罪,還是承情,也都是因為周子兮。
唐競從沒想到穆驍陽會主動來找他。
她要是知道,會不會對他有一點感激呢?他忽然想,但這念頭才剛生出來,他便又覺得自己十分荒唐。
她總是夢到過去的事——有時是坐在誰的膝上,兩隻手攀著窗檯的邊沿往外面望;有時是候在公館二層樓的露台上,看誰的汽車沿著車道開進來,再繞噴水池轉一圈在門口停下;又或者是她在寄宿學校的時候,等了很久很久,已經沒有希望的時候,忽然有誰駕一輛刺眼的棗紅色跑車來探望她。
十月之期,已經過去將近一半,她本來沒指望過什麼,是他偏偏表現出那麼一點與眾不同——勸她讀書,幫她轉學,帶她去華棧碼頭,甚至向她解釋錦玲的事情。其實也是怪他,是他做的這些,讓她有了本不應該有的指望。
這些問題,周子兮根本不想回答。她不能讓這個追求者知難而退,至少現在還不行。一連幾天,她都懶得寫這封回信,不僅是因為懶,而且還因為她在等著唐競的反應。
不料吳予培卻愈加氣憤,提高了聲音質問唐競:「那公道hetubook.com.com呢?!放眼上海律師界,若定要有一人做這件事,這個人也只能是我,我責無旁貸。」
不過,有件事卻是叫他說中了。
「吳律師那樣的好人,」他笑答,「只要苦主求上門去,他怎麼會不接?不但律師費分文不取,說不定還會倒給出去許多錢。」
所有的可能,他偏就是沒有想到這一種,心沉下去,臉上倒是笑了。
兩人坐定,唐競卻沒發動車子,反而看著吳予培道:「吳律師,我尊你是真君子,才來勸你一句,退出吧,別管這件事。」
對於這樣的改變,她其實早有預料。
「吳律師,這是要去哪裡?」唐競走過去問,其實心裏已有猜想。
她由此得出結論——如果鄭瑜去找過他,他一定會來。如果鄭瑜沒有去找過他,他應該也會來。
其實,她本來就常做這些夢,只是這幾月里,那個抱著她的,開汽車回來的,忽然來探望她的人,有時候會有一張更加清晰而新鮮的面孔。以至於就算是在夢裡,她也知道眼前的所見是不對的,其中些微的細節是被篡改了的。醒來之後,反倒糊塗,這明明是她的夢,如果有人改了其中任何一個細節,這個偷天換日的人也只能是她自己。
那天夜裡,他離開哈同大樓的時候,看見吳予培正站在街邊準備上一輛黃包車,身上大衣禮帽手套圍巾,裹得頗為嚴實,手裡拿著一隻旅行箱。
吳予培顯然沒想到他會這麼說,亦看著他反問:「為什麼?」
「怎麼了?」她走過去,問一個並不相熟的同學。這恐怕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主動打聽別人的事,只因她聽得出來,這哭聲絕不會是為了那些女孩子之間鬧脾氣的小事情。
那夜與唐競分別的時候,他們還是很要好的。他甚至在她面前自誇,說他這樣的人何至於要花錢去買女人。她從未見過他那樣,也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這念頭第一次冒出來的時候,她https://m.hetubook.com.com就覺得自己大約真是瘋了,竟然期待起這麼一個人來。可後來再想,卻又覺得這邏輯也是解釋得通的,就像一個無端坐了黑獄的人,獄卒出現,總比一個人坐穿牢底的好。
她自認已將何世航的那點小心思看得一清二楚,只有唐競,仍舊看不分明。
可唐競還是不願趟這渾水,比如可能出現在報紙上的那些煽情文章,既無趣又麻煩。不過,既然是穆驍陽主動找上來,他也不能全然拒絕,只是靈機一動,想到一個辦理這件離婚案的絕佳人選——租界第一女律師,鄭瑜。
錦楓里是一部分,她兄長生前的名聲又是另一部分,何世航應該也已經打聽過了。在現如今的上海,凡是勤勉上進、識時務的世家公子大約都會把周子勛當作一個前車之鑒,牢牢記住這個教訓。
唐競不多廢話,給了幾個銅子打發走那黃包車夫,把吳予培的旅行箱拎到自己的汽車上。吳予培以為這是要送送他的意思,倒也不與他客氣,跟著上了車。
這番話說完,吳予培便拿著行李箱下了車,摔門而去。
他於是草草將這插曲歸咎於流年不利,一向只看租界英文報紙,難得瞄一眼《申報》,偏偏就碰上了這樣的事。
「去碼頭趕一班船。」吳予培回答。
「我……」那邊終於有人講話。
他本以為,她一定會再打。
「你以為一條中國平民的性命在他們眼中值多少錢?」唐競也不跟他繞圈子,索性把話說到最底,「晴空丸案里是三千元,這案子死的人太多,只會更少。」
唐競見他這樣,也覺得自己是急躁了,退一步勸道:「你調查辦案打官司一樣花費不菲,為的也是替遇難者親屬討一點撫恤金,還不如就將這錢直接給了苦主。且不光是你,我與錦楓里都願盡綿薄之力。」
這種香艷官司總是大眾喜聞樂見,就算是被張林海知道了,似乎也不會有什麼不妥,左不過又取笑www.hetubook•com•com穆驍陽姨太太多得擺不平罷了。
何世航的回信還是來了,態度似乎並無不同。但周子兮還是從那字裡行間看出一些細微的差別來。
吳予培聞言,臉上便已沒了笑意,冷聲回答:「他們怎麼看,我控制不了,我只知道在我眼裡一條命便是一條命。」
幾個月交道打下來,他多少已經清楚這丫頭的脾氣,並不是那種會被一兩句冷言冷語嚇退的人,甚至可能根本沒拿他說的話當回事,只當適才是線路出了問題罷了。而且,不管怎麼說,她若是真的想做什麼,也只能通過他。
而且,何世航是個二十好幾的年輕男人,不是那種什麼都不懂的學生仔,談這樣的紙上戀愛,對他那樣的人來說,其實也是太無趣了。周子兮本就沒指望他的熱情會保持很長一段時間,只是沒想到,自己的心涼得還要再快一些。
想到此處,唐競又覺得自己好笑,居然不管什麼事都能聯想到那丫頭身上。
可現實卻全然兩樣,她已經有一陣沒看見他了。自那日從恩派亞戲院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到周公館來過,甚至連電話都沒有。當然,她其實也知道,他一定是打過電話來的。無論如何,獄卒總得知道她這個囚犯的狀況,只是未必要與囚犯說話罷了。
只這一個字,就知道是周子兮。唐競想,自己可以冷冷笑問:「又闖什麼禍了?」或者只答一聲「嗯」。想法很多,結果卻是什麼都沒說出來,他只是拿著聽筒坐在那裡,聽著周子兮在電話那一端問:「新興輪那件案子,吳律師會不會接下來?……」
那一陣,周子兮時常做夢,而那些夢境也是有些稀奇的。
「你不曉得嗎?」同學低聲回答,語氣中亦無有平常的生分,「昨天夜裡泰興那裡沉了一條船,明娟的父親在上面……」
等到路上梧桐樹葉落盡,就全然是冬天的樣子了。周子兮仍舊每日往返在公館與學堂之間,並沒有任何的不同。直到有一天和*圖*書,她走進課堂,看見一群住校的女孩子圍在那裡,卻是出奇的寂靜,人群中間只有一個聲音在慟哭。
以二人在幫派中的角色,原本就是應當避嫌的,省得張林海以為他們一個想要招兵買馬,一個意欲另覓高枝。但穆先生此行的理由倒也冠冕堂皇——與他相好的一個戲子打算與丈夫離婚,所以想托唐競物色一個得力的律師。而這對即將勞燕分飛的梨園夫婦,唐競也是認得的,就是那出《牡丹亭》里扮杜麗娘的邢芳容與飾演柳夢梅的秦君。
事故發生在夜裡,通達公司的客輪新興號從上海出發,航行至泰興口岸附近,被從上游駛來的日輪吉田丸撞沉,遇難乘客兩百餘人,船員九十餘人,船上搭載的貨物全部沉入江底。
恩派亞那一夜之後,周子兮很快又收到何世航的來信,信里的句子讀起來既心焦又衝動,誇張得好像是話劇里的一場念白,而下一幕就是要私奔了。何世航在信里告訴她,自己已經收到了鄭瑜退還的酬金,鄭律師只說不能接這件案子,並且規勸他離她遠一點,其餘什麼都沒說。他追問周子兮究竟是怎麼回事?那天夜裡在恩派亞戲院,她與鄭瑜到底說了些什麼?
想到此處,起初的恐懼似乎已經變成了不耐再等待的氣憤。出於一種沒來由的衝動,周子兮動手寫了一封信給何世航,回答了他的所有疑問。那封信總共沒有幾句話,明明白白地告知了她未婚夫的姓名以及背景,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唐競最初看到新興輪沉沒的消息,是在《申報》上。
可過後再回想起來,自己並沒有說錯什麼。這本就是與他無乾的事,無論是那條沉沒的船,還是船上死了的人,以及何世航,或者吳予培。
唐競幾句話打發了她,不禁想到之前的那通電話,鄭瑜最後說過一聲「以後多關照」,如今他也是說到做到,恩派亞戲院里那件事就算是徹底了了。
「喂?」他又問了一遍,差一點就準備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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