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孤島餘生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唐競自然說是舉手之勞,不值得一提。
晴空丸案只牽涉到中日兩方,一方施害者,一方受害者,清清楚楚,壁壘分明,所以無論商會還是報界,也都可以一致對外。但在這一次新興號的事故里,卻有三方——日本人,通達公司,遇難者親屬,各有各的利益。此番博弈起來,恐怕會是更大的一場戲。
「張帥說得極是。」唐競點頭附和,自己也覺得這態度轉折得未免太快了些,勢必缺少了一點真摯。
旦雖說報導篇幅不長,有一個細節還是入了他的眼——當時恰好途經事發地點展開救援的是藍星輪船公司的春明號。
日子繼續,一塵不變。
截至此時,輪上的船員與乘客,確定已經遇難的再加上失蹤未尋回的,共計三百六十餘人。
「對,還有這麼多人,」何瑛愈加心煩,「這幾日老老小小全都圍在我爹爹他們辦公的寫字樓下面,且不說賠償,連食宿都要我們解決,哪裡有這麼些錢?」話到此處,正好有兩個女學生從旁邊走過去,何瑛立時噤聲不說了,那兩個女孩卻也似有若無朝這邊看了一眼。
辭別何瑛,她又回到課堂,坐下打開何世航的信來看。本來還在好奇,此人怎麼還有這樣的閑心,讀了幾句才知道自己實在是太天真了。
「這回總之是倒了霉,」她這樣抱怨,「沉了一艘才剛下水一年多的新船,船價加上貨物損失,估計三十萬都不止。」
傳話的女學生並沒有多說什麼,神色間卻有種心照不宣的瞭然。
「您的意思是官家不希望商會發聲?」唐競便也順著他的意思問下去。
張林海倒也沒被這個問題敗了興緻,嗓子里和-圖-書哼著的調子停下,手上卻還打著拍子,頗有些自得地教訓起唐競來:「上回插手晴空丸的案子,我的確是得了些名氣。可經過那件事,你也該看得懂上面的意思了,這幾天到處都是新興輪的新聞,方才在飯桌上,你聽見有人提起來嗎?」唐競心想,自己本來就沒打算做什麼,只是探探您的意思罷了,但嘴上當然還是得捧著,於是便謙恭地請教:「剛剛吃飯的時候,我就在想,這一回怎麼就跟上次不一樣?猜著大概還是因為通達公司的何家。」
張林海一聽,亦如此前所料一樣掰著指頭嘲笑穆驍陽:「我要是沒記錯的話,你那公館里已經有前樓太太、后樓太太、二樓姨太太、三樓姨太太,再討一個進來,準備怎麼稱呼?房子夠不夠分啊?」穆驍陽聞言一臉羞澀,無語拱手自罰了一杯,也就算是把這件事過了明面。
入夜下過一陣雨,汽車駛在路上,燈影輝映。筵席上敬酒對飲的人太多,張林海已略有些醉意,靠在椅背上哼著適才堂會京戲的調子。唐競見他心情不錯,便提起新興輪的事情。
鮑德溫這裏一向備著《大陸報》與《字林西報》,此時距離事發已經過去兩天三夜,這兩家英文大報上關於新興輪的消息卻都十分簡略,有說吉田丸撞了新興號的,也有說兩輪相撞,均有責任的,甚至有幾句話一望便知是中文翻譯過去,寫得半通不通。也是難怪,這一陣寶莉又離開上海去北方採訪,這些本地新聞都是另外的記者在寫,大約根本未曾派人去過泰興實地了解情況。
還有吳予培事務所里的一個幫辦,正站在人群和_圖_書中提高了聲音道:「請諸位稍安勿燥,吳律師已經前往泰興了解事故始末,若有必要一定不會袖手旁觀的…」進了事務所坐定,唐競仍舊想著那幾句話。他一時無心辦公,最後還是忍不住叫秘書拿了當日的報紙進來。
也是巧,那天晚上怡逢年節之前滬上商會夜宴,唐競陪著張林海前往,在酒席上遇到了穆驍陽。
唐競不禁佩服此人做事周全,他回想自己十來歲的時候,眼前這兩位幫中大佬尚且初初發跡,兩人身上分明都帶著街頭「白相人」的特徵,最愛呼朋喚友,戴著金鏈與金剛鑽戒指,一身披掛地走出去,每每遇到本地有些「老錢」的名流,便會被人不齒。
唐競知道,那是穆驍陽的船。
想到此處,竟又是笑出來。這究竟算是什麼毛病?轉來轉去,總是想到那個人。她不讓自己想下去,結果竟然又開始咬指甲恰好已近年節,學期將盡,隨後便是寒假臨到考試那一日,何瑛倒是來了,如以往一般帶了一封信過來。
穆驍陽便趁這個機會,當著張林海的面向唐競道謝,是為了上一迴向邢芳容引薦鄭瑜的事。
宗族裡的親戚都覺得她腦子有毛病,不許同輩的孩子與她一起玩。說她八字不好,命克六親的傳言從此更盛。周子勛在俱樂部打牌,跑馬廳賭馬,還在交易所里做著投機生意,也許當時正好一連虧了幾筆錢,愈加相信這些。過了那一冬,就把她送到美國去了。
如果可以借走明娟那樣慟哭,當時的情形定就不一樣了。
原本發誓要救她於水火的那個人,已然接受了她即將嫁予幫派中人的事實,並懇請她幫助引薦穆驍陽https://m.hetubook.com•com穆先生。
周子兮在旁邊聽著,忍不住提醒:「還有船上的人。」
汽車依舊穿行在夜幕下的租界中,雨早已經停了,但還是不見分毫的月光,也不知是被陰雲遮掩,還是被霓虹映襯得失了色。唐竟隔窗看著外面,暗自道,也許是該去見一見吳予培了。
直到那個時候,周子兮才意識到,事故中的那艘新興號就是何家的船。
「江難的苦主找不上日本人,只能盯著通達公司。而何家自己也搭進一條船,要等著日本人的賠款。日本人自然也會算賬,若是按照晴空丸案的判例,一名遇難者賠償三千元,三百六十人就是百多萬的撫恤金。而新興號的船價加上貨損不過三十萬,通達公司若能收回一半的損失大概也就滿足了。所以,這兩方很可能會跳過那些苦主,另外達成協議。」唐競回答,說了半,留了一半。
次日一早,唐競又回到哈同大樓辦公,才停下車就看見門口聚著一群人。果然,新興輪的苦主來找吳予培大律師了。
大約是家裡關照過,何瑛顯得比從前沉悶了些,跟別人都不怎麼講話,只是藉著傳信的機會,與周子兮說了幾句,言辭間不免透露出幾分怨艾來。
「你說何家怎麼了?」張林海瞄一眼唐競。
「你小子也是個聰明的,賬算得挺清楚,」張林海聞言果然愈加得意,臉上的笑竟帶出些許對晚輩的慈愛來,「可何家算是個什麼東西?你沒在高位上坐過,有些事的確是不會懂。」
周子兮忽然意識到,這案子看似與晴空丸案相似,其實卻又全然不同。
但這念頭只是一晃而過,很快就被她自己否定了。他和圖書本來就是那種人,替錦楓里辦事,為了錢什麼都可以做,又怎麼會管這種閑事?他對江難的漠視,對吳先生的諷刺,其實都是本性使然,非要那樣牽強地解釋,也是太自作多情了。
他穿過人群,拉開電梯柵門走進去。電梯吱嘎上升,依舊可以看到下面紛亂暄嘩的人群,有的氣憤,有的嚎哭,也有的一望便知是從異地趕來,拖著孩子,帶著行李。饒是說不干他的事,卻也不免聽到幾句話兩船相撞之前,日輪吉田丸接連兩次無視新興號上領江人發出的回聲警告,拒不避讓新興號傾覆之後,吉田丸只顧逃離現場不施援手。
所幸張林海正高興,並未察覺這些微的不妥,只悠然道了聲:「所以,那些抗議、裁斷的事情就留著給外交部交涉署去辦吧,旁人閑事少管,悶聲發財就好。」說罷,便又開始哼方才那出折子戲里的調子。
但再轉念,她又覺得不對,只是不敢也不願細想下去。無論如何,是或者否,又有什麼意義呢?
如今再回想起來,她便有種荒唐的念頭。
然而,這十幾年過去,穆驍陽真可算是脫胎換骨。若論穿著打扮、附庸風雅,張林海其實並不輸他一城,甚至講話不帶切口也不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但這些表面的東西終究還是其次,無論何時何地始終謙和縝密,才是實在難得。
然而,那天明娟的慟哭卻是久久留在她記憶里。她漸漸明白,當時自己為什麼會覺得這哭聲聽來如此熟悉。如果,只是說如果,多年以前尚且年幼的她在老宅父親靈前哭過的話,多半也會是這樣的聲音。
可惜,她沒有。時至今日,只記得自己在老宅住了一段時間,父m•hetubook.com•com親的棺槨停在最末進院子的正房,她時常在那裡玩。那副楠木棺材的外面刷著防腐的紅漆,厚厚的數層,表面粗糙。那時的她已經將十個指頭咬到不能再咬的地步,無事就去那間屋裡靠著棺材坐著,在楠木板上磨平指甲狗牙般的邊緣。
張林海於是笑道:「要是能解決的事,官家自然希望有人幫忙造勢。但要是碰上沒辦法解決的事,商會若是再發聲,反倒變成內外夾擊,你讓官家的面子往哪裡放?」
席散之後,唐竟將張林海送回錦楓里。
周子兮後來去鄰班找何瑛,被旁的同學告知,何瑛向先生請了病假,也回家去了。
至此,她亦理解了那些宗族裡的親眷,一個十歲的女孩子做出像她這樣的表現,的確有些恐怖。而她又有什麼資格去鄙視唐競的漠然呢?她與他,根本就是一樣的。
她忽然想,那日唐競在電話上的態度是否與這個有關呢?
周子兮有些意外,新興輪事故之前,她與何世航其實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講,本以為藉著這件事淡了也就淡了,卻沒想到此人還會再寫信過來。礙著何瑛還在跟前,她沒有馬上打開來看,心裏倒是有些好奇,都這時候了,何世航還會跟她說些什麼呢?
那個叫明娟的女學生被家裡人接走之後,很久都沒在學校出現過。
唐競甚至猜想,如果說將來的某一天,幫派中能夠有人真正脫離原本市井混混的角色,闖進這個城市最高階的那個圈子裡,穆驍陽很可能會是第一個,也很可能是唯一的一個只是此刻,這錦楓里的主事還是張林海,商會裡眾人吹著捧著的也是張林海。從這一點到那一點,又會有怎樣的曲折?一時間,他也猜不到。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