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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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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第十八章

她不語,似是不確定應該怎麼回答。
就這麼想著,竟是有些不舍,直到拉開車門,他才轉身打發她回去。
此時,那些曾經在報上發聲抗議的聯會社團便顯得有種騎虎難下的尷尬。總算官家想得周到,為了安撫輿論,又在報上發文解釋,稱既然日方已有書面保證與現金抵押,那麼繼續扣押吉田丸的確是不合理的,而且日本人以政府出面擔保,比扣留船隻更有效力。
一連好幾天,唐競都沒能見到吳予培。他不確定吳律師是真忙呢,還是存心迴避。
當然,此時被頂在杠頭上的不止是通達公司,除此之外,還有吳予培。
「你要我怎麼做?」他抬頭看著她。
他沒回頭,在門口穿上大衣,戴上禮帽,一邊穿戴一邊回答:「在別處看見個招人嫌的孩子,突然就想到你了。」
這樣的結果,可能也不是通達公司想要看到的,但事到如今何家已被眾多苦主頂在杠頭上,想要解決事端,多少收回些損失,似乎也只有這麼一個辦法。
唐競還是笑,默默消受了這一句褒獎,心裏知道親疏總是擺在那裡,只是張林海年紀大起來,想到這些兒女事就愈加心急。
唐競便也不礙他的事,徑直走進最深處張帥的府邸。
似是心照不宣,沒人想要開燈,他們只是靜靜站在那裡,直到客廳里傳來落地鍾報時的聲音,窗外遙遙有爆竹聲響起。
而日本領事方面也出來表了態,願意以公斷會的形式妥善解決新興輪案,但其條件是以一萬元保證金作為抵押,要求中方先行放船,不再扣押吉田丸。
唐競不語,只點了點頭,繼續沿著車道開進去。
與此同時,各種聯會、社團也像上一次一樣紛紛發表通電,譴責日本人的暴行。
「又長一和圖書歲了。」 他低頭在她耳邊道。
「我得走了。」他退開一點,伸手拉亮身邊一盞落地燈。
不知她懂不懂,看臉色倒是氣順了些,跟著他走到外面門廊下。
「你知道怎麼做,就照你的意思吧。」她回答。就在那一刻,她忽然覺得自己其實是相信他的,信得盲目而完全。外面挺冷,她雙手抱臂,口中吐出細細的白霧來。
於是,那些罹難者親屬很自然地將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吳予培大律師身上。
周遭黑暗,唐競幾乎可以確定她並沒有看清楚來人是誰,也知道這句話多半不是對他說的。他只是關了門,下意識地展臂抱住她,像是怕她冷。起來得急,她身上只穿了一套月白色綢子睡衣褲,連晨袍都沒有披,一把纖弱的骨肉在他懷中,一呼一吸,以及每一記心跳都清晰可聞。
他在前面,仍舊沒有回頭,心中卻有些受寵若驚。她這樣一個人,才不會講究什麼迎送的禮數。她跟著他出來,只能是因為她想這麼做。
「我不想長這一歲。」她輕聲回答,沒有動。
而她如夢初醒,明白這是要她放手的意思,抬頭看著他問:「你要去哪兒?」
才跨出外面一進的院門,有個孩子一頭撞在他身上,抱住一看才知是頌婷的兒子,手裡正拿著拆散了的小炮仗在玩。孩子挺胖,長得不好看,一臉頑劣相。
民國政府外交部也向日本總領事致電抗議,並且扣留了肇事的吉田丸,提出懲凶、撫恤的要求,甚至還指出如果此事得不到妥善解決,將收回內河航運權,禁止日輪在長江口航行。
唐競隨口謝過,隔著車窗朝園子里看,正宅那邊沒有亮著燈,反倒是傭人住的偏屋還熱鬧些。
也是怪了,聽出來她不高興,他反https://www.hetubook•com•com倒是挺高興的,淡淡笑答:「反正也沒有別的地方去。」
而日本人此時對公斷會形式的限制,其實也就是為了實現這樣的操作,如若只有兩家輪船公司對簿于仲裁庭上,最經濟省事的辦法莫過於將事故原因歸咎於不可抗力,對遇難者的賠償金額便可壓到最低。
「裏面只有她一個人?」唐競問。
「你來了啊?」她對他道,腳步卻未曾慢下來,迎著他跑過去,撞進他的懷抱。
他於是等在那裡,又看著這個纖細的白色背影快步走進房子深處,片刻再跑回來,遞給他一封信。
按照原本達成的協議,接下來就看公斷會的結果了。但日方卻又提出,此次的公斷不能採取少數服從多數的慣例,而應該由吉田丸與通達公司各請兩名仲裁人,此外不再續聘獨立仲裁員,公斷結果要以全體一致通過為準。
他拍了拍她肩頭,並不想解釋她的婚期是照著西曆算的。當然,她一定也知道。
他於是展開來看,藉著門廊下的燈光粗粗讀過一遍。那信紙是挺講究的雲箋,落款寫著何世航的名字。
「才從錦楓里過來,有些急事。」唐競也覺得不妥,只好這樣解釋,待車駛進大門,又遞了紅包過去。
可也是怪了,這全然不相干的一件事,竟然又讓他想到周子兮。
張頌婷看見唐競,免不了嘲上一句:「唐律師到底是大忙人,我們這兒都張羅一天了,就只等你。」
唐競已然聽聞,吳予培接受了這些苦主委託,仍在努力交涉,堅持公斷會應當另有一位獨立仲裁員,遵循國際慣例,少數服從多數。只是這逢年過節的,不知還有沒有人睬他。
張府里情形也與往年差不多,請了堂會,擺了幾桌麻將m•hetubook•com•com,三個姨太太相約穿差不多款式一樣顏色的衣服,以免誰搶了誰的風頭。
事情發展到這裏,唐競原本的猜測已然成真——日方和通達公司這兩方確是準備跳過那些苦主,另外達成協議了。
轉眼便到了除夕,就連鮑德溫都是一副悠哉的模樣。西人在此地住得久了,也入鄉隨俗,這辭舊迎新也變得格外漫長,每年的節日氣氛總要從西曆十二月開始直到次年二月才漸漸退了去。
她並不爭辯,直截撂下臉來問:「新年新歲的,為什麼給自己找不痛快?」
這話確是實話,脫口而出的一瞬,他便已明白自己為什麼要到這裏來。他們兩個人既可說是明月與溝渠般的不同,也可以說是江湖相逢,同病相憐。
再加上那些時常到樓下事務所去磕頭嚎哭的婦女老幼,吳律師在這案子上不僅收不到分文律師費,估計還得搭進去不少錢。這種事,哪怕朱斯年那樣的身家也未必願意沾手,更何況他這才開張沒多久的買賣。而反觀日本人的意思,恰恰是想把這公斷會拖到地久天長的。
她卻又想到什麼,喊了聲:「你等一等!」
「該是睡了吧……」趙得勝也跟著往那邊望了一眼。
車子開到大門口,偏屋那邊尚有燈亮著,他本想過去跟趙得勝打聲招呼,也算是叫裏面的人都知道他已經走了,但此時此刻實在不想跟任何人講話。像是難得任性,他決定縱著自己一次,就這樣走吧。
他笑了笑,將自己的圍巾裹在她身上,這才坐進車裡,發動引擎。
「沒事,」趙得勝笑著打包票,「過年傭人走了大半,但前後都留了人,跑不了。」
出了錦楓里,他駕車離開,車輪一路碾著鞭炮的碎屑過去。許久,他才意識到這是去周公館的m•hetubook.com.com路。
倒是旁邊張林海罵了一句:「他自然是忙的,你以為都像你和你男人?只消在這裏抽煙賭錢一年年地混過去?」
車開到公館門口,唐競按了按喇叭。負責戍守的門徒趙得勝正與值班車夫一道在屋裡圍著一隻暖鍋吃酒,聽見聲音出來,看見是他十分意外。
新興號事故的後續卻是不斷傳來。起初,事情進展的方向看起來十分正常——事發之後,通達輪船公司即刻與吉田丸船主交涉。
正宅三樓的卧室里,周子兮躺在床上,毫無睡意,聽到輕微的汽車引擎聲,便跳下床到窗口去看,恰好望見那一輛黑色轎車繞過噴水池在大門前停下。細節被夜色模糊,眼前的所見似乎與記憶里無數次的等待重合在一起,分毫不差。
終究不是自己家人,團圓飯之後,張太太留他住,他還是如以往一樣婉拒,也沒陪著守歲。等到夜深了些,張帥去裏面歇下,他就告辭走了。
那兩人得了好處自然高興,說了幾句吉祥閑話。
時至今日,晴空丸案中本被視作國恥的判決竟然也可算是一種勝利了。也是難怪,若是沒有吳予培,恐怕連這兩年徒刑加三千元賠償都不會有。在這樣的國際訴訟中,此番「勝利」已是空前。
仍舊是往年的老規矩,他這頓年夜飯還是得去張林海那裡吃。
周子兮亦看到了門口的男人,正站在門廳里摘掉禮帽,脫去大衣。大門仍舊開著半扇,男人被身後門廊上的燈光照亮,影子在拼花格子地板上拖得老長。
走進錦楓里,哪怕是幫派的地界,過年的時候看起來也與平日不同。悠長的一條青石巷,左右一進進院子里都有不曾返家的門徒聚在一起吃飯。謝力也正與人圍爐,遠遠看見唐競,酡紅著一張面孔招呼一聲,又趕不及地和圖書回去喝酒。
唐競笑了笑,不與她多語。
而官家的反應一如張林海所料,外交部隨即表示同意,在日方交了書面保證與一萬元的保證金之後,便將吉田丸放行。
「唐律師怎麼這時候來了?」趙得勝一邊開門一邊問。
反光鏡中,他看到夜色下她的臉,一面被微光照亮,一面沉在黑暗裡,肅穆而精巧,猶如黑白版畫,又像艷陽下的閃光,在眼前烙出一個印記,經久不去。
暖色的光在祖母綠燈罩下透出來,並不太亮,卻足夠驅走黑暗。只一瞬,魔障盡失。
然而,入夜時分,唐競離開哈同大樓的時候,卻見吳予培寫字間的窗口仍舊亮著燈。他猶豫了片刻,不確定自己是不是應該如從前一般走進去喊一聲:吳律師,吃飯啦!最後,還是作罷了。只等事情了了吧,他這樣想。
想到這些,唐競只好嘆氣,心想君子就是麻煩,盡挑這些事來做。但反過來想,若不是盡做這些事,似乎也稱不上君子了。
頌婷卻是有些不忿,把手上的骨牌摔得噼啪作響。唐競明白這是摔給他聽的,只得坐下陪她打牌,輸錢輸到她高興為止。
「這是什麼?」他問。
許久,他手上才鬆了松,她卻沒有離開的意思,仍舊埋頭在他胸前,彷彿已經做過許多次,既不需要前因,也不計較後果,一切自然而然。
唐競下車,推門走進去。室內無有燈火,藉著一點天光,可見一個纖細的人影正從樓梯上跑下來。
日本人的措辭可說是十分藝術,數次強調這是和平解決此次事件的唯一辦法,言下之意,如果中方不放行,那就只能訴諸武力了。
就這樣,農曆新年來臨之際,吉田丸駛離了中國水域。
她還站在那裡,看著他轉身往外走,遲疑了一下才追上去問:「那你為什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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