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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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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

第十九章

「願聞其詳。」吳予培尚不罷休,一隻手搭在車窗上。
坐進去,是要走的意思。
自有他唐競來做——吳予培聽出這話里的意思,看了他片刻,才又開口:「唐律師,你亦是負笈歸國獨立執業的大律師,為什麼總說自己與我兩樣?」
「沒什麼意思,」唐竟篤定回答,「你且當我是對方律師,想想如何應對就好。」
「什麼?」唐競裝傻。
「已有一百餘人。」吳予培回答。
穆驍陽亦看著他,淡淡笑了笑,眼睛里竟是瞭然的神情。
穆驍陽亦諾了一諾,笑答:「就等著你來。」
吳予培這才閉了嘴,眉間愈加緊蹙。他也知道唐競雖然討厭,但所說的這些的確是極有可能發生的。
吳予培又答:「但我還是可以在租界臨時法院庭上將春明號船員列為人證,通達公司總不會願意獨自承擔全部賠償吧?」唐競卻只是笑道:「若是通達就此申請破,清算之後只剩下幾萬元支付賠償呢?」
唐竟一看倒是笑了,心想這吳先生一向待人客氣得很,如今這態度反倒顯得不跟他見外。他於是索性得寸進尺,大筆一揮在公告上吳予培的名字前面添上了「國民大律師」五個字,又按鈴叫了外面那幫辦進來,囑咐即刻送往《申報》社,連登三日,每日至少半個版面。
於是,戲台上的杜麗娘還是那個杜麗娘,身後布景里畫的園子也還是那園子,只是柳夢梅換了另一個人來扮。
餐桌上不提案子,待一頓飯吃完,兩人走回哈同大樓。
吳予培聞言愣了愣,但終於還是對候在門口的幫辦點了頭。
「所以,如果通達公司在公斷會上與日本人先行達成協議,將事故原因歸咎於不可抗力,你又該怎麼辦?」唐競繼續。
每年叩歲,幫中有些頭臉的人都會來,場面必定是熱鬧的。穆驍陽自然也來了,雖是過年,仍舊穿得像個教書先生的樣子,一身煙灰色薄呢子長衫,裏面的月白小紡https://www•hetubook.com•com褲褂翻岀一道袖口來,看著乾淨利落。而且,他不光人到,還帶了一檯子堂會過來,主角兒依舊是邢芳容,唱的也是《牡丹亭》里的段子。
唐競又覺得,這句話也不僅僅是字面上的意思。
唐競看著兩個人四支筷子在一鍋湯里攪著,也是覺得好笑,他與吳予培到底還是到了一個碗里吃菜的交情。
不料唐競還有后話:「那要是通達試圖收買|春明號船員呢?」
唐競知他是懂了,心裏卻也有一絲惶惑,不知這塊「國民大律師」的牌子又會將吳予培推往何處。
吳予培看著他,只覺愈加礙眼,欠身從桌上抽了一張信紙拍到他面前,像是在說—要你教?!紙上赫然就是已經擬好的公告,請新興輪死難者家屬速至其事務所登記。
吳予培又想起方才在寫字間里的對話,忽然道:「你是不是知道什麼?」
唐競聽著尋思,吳律師腦子還是清楚的,已然將這事故一分為二來看,通達公司的何家大約聽到些風傳,也是急了,這才有何公子那一封信。
「所以,我做的事,吳律師你做不來。你做的事,我也做不了。」唐競便趁此機會拋下這麼一句,駕車離去。
張林海這才舒服了一點,將這事揭過不提唐競在旁看著,自然知道張帥方才那一問本可以用句油滑的漂亮話對付過去,比如「老頭子這裏怎麼好算外面?」只是穆先生一如既往,退讓一步而已。
直等到那女人辦完委任手續離開,他才推門走進去。
唐競卻是反問:「勸你做什麼?我就是來拜年的。」說罷便大咧咧走進裏面的隔間,毫不客氣地在皮轉椅上坐下,架起兩條長腿擱在寫字檯上。
唐競在一邊想著吳予培,張林海卻是在為穆驍陽的作為不齒,話里話外揶揄那位穆先生:「你這人最不地道,都快討進門的姨太太還讓人家在外面拋頭露面?」穆驍陽便www.hetubook.com.com也順勢而為,只笑著自認不地道,請爺叔見諒。
但這案子的結果一樣出乎於他的意料之外,最終秦君同意登報申眀離婚,並且給了邢芳容四萬元的補償。秦君雖是梨園名角,卻也遠非富貴豪門。坊間傳言,他為了支付這四萬元的補償,竟是要把祖宅都賣了。也有人說,秦君之所以砸鍋賣鐵也要湊出這筆錢,不是自覺虧待了邢芳容,而是因為穆驍陽給他打去一通電話。
兩相比較之下,這鄭瑜恰怡就是吳予培的反面。
「這算什麼招式?」吳予培不解。
吳予培跟著進去,見這鳩佔鵲巢的架勢並未動氣,反倒是搖頭笑了,問:「拜年?禮呢?」
唐競忽然意識到,穆驍陽也明白,他是明白的。
唐競不得不承認,雖然他總是勸吳予培現實一些,賺錢要緊,但若是吳律師當真變成那個樣子,他大約更加吃不消,倒還寧願看見眼下這個又犟又迂的人。
吳律師只得說出自己的疑問:「通達當真試圖收買|春明號嗎?」唐競一時沉默,不禁想到何世航的那封信,也許真是走投無路,這位何公子才會求到周子兮那裡去。但這段曲折他並不想講給吳予培聽,於是只搖頭笑答:「這些齷齪事,你不用去管。」
唐競按著往年的規矩,先去了錦楓里,再跟著張林海一同去老公館叩歲。自打老頭子不管事以來,除去每年夏季去廬山避暑,便是住在這裏。
「這已是最壞的打算,」吳予培顯然也考慮過這個可能,「但按常理分析,通達應當也不希望看到這樣的結果。有這場民事訴訟為壓力,他們才會在公斷會上據理力爭啊!」
唐競心中嘆服,嘴上卻仍舊質疑:「可你在租界臨時法院打官司,還是無法追加吉田丸為第二被告。」
「分兩步走吧,」吳予培嘆氣,「一是督促公斷會遵循慣例,儘快召開。二是成立江難家屬會,向租界臨時法院提起訴訟,追和圖書究船東通達公司的民事責任。」
大約其他人也都覺得意外,這樁離婚案時間成了街頭巷議的焦點,甚至把新興輪失事的報導都蓋過去了一些。鄭瑜大律師的身價更是水漲船高,律師公會裡有人開玩笑打比方,說如今鄭律師辦一樁案子,就等於中一個跑馬廳頭等大獎。
「自然是兩樣的。」唐競敷衍。
「這麼說吧,」唐競看著他笑,「我手中的客人做的是那一路生意,買進賣出都不會明示文書與賬冊,甚至根本沒有文書與賬冊,所有都靠一雙眼睛去看,而後在腦中算計。」
唐競笑答:「不管做什麼,牌子要先亮出來。」
「你這算什麼意思?!」話說到此處,吳予培也有些惱了,覺得這人簡直就是來找茬的。
果然,那日告辭離開老公館的時候,他對穆驍陽拱手,依例說:「明日到穆先生府上拜年。」
出了老公館,唐競本來還在想,上一回與吳予培不歡而散,如今應該怎麼找過去才不至於失了面子,這剛過了年,也不知他那裡開業了沒有。可到了哈同大樓一看,才覺得自己是想多了,此地大約根本沒有打烊過。
「公斷會的事,你無法控制。」唐競指出。
而鄭瑜這邊卻也得力,找了一位梨園前輩出來作人證,說秦君的伯父膝下無子,秦君其實是肩挑兩房,當初娶邢芳容也是三頭六面說好了的,前後兩位都是妻子,即是明媒正娶,此時離婚也需得明明白白。
當然,傳聞便是傳聞,可以信也可以不信。唐競倒寧願相信這是真的,似乎只有這樣才可從穆驍陽身上嗅出一絲江湖氣來。雖說蠻橫,卻也顯得這位穆先生更真實了幾分。
「你這是做什麼?」吳予培阻止,半是心疼花費,又兼對這名頭十分不齒。
唐競看著這物是人非,不禁又想起這樁離婚案子來。那一陣,在報紙上也是四處可見先是秦家方面放了話出來,說邢芳容並非秦君的結髮妻子,不過就是個妾www•hetubook•com•com侍,若真要分手,一封休書下堂也就完了,還登什麼報?離什麼婚?分家產這種事更是無稽之談。
唐競一聽確是佩服,如此規模的訴訟,僅憑手下這兩名幫辦,過去幾日想必不眠不休,可嘴上卻還是道:「不夠,擬個啟示,明日登報。」
新歲的第一日,照例要去拜年。
「這也未必,」吳予培點頭,卻又搖頭,「內河航運權是英法日皆有的特權,但美國人沒有。此事一出,國際上自有輿論,英法或許袖手旁觀,美國人卻不會,都在等著看著這公斷會如何進行呢。」彼時長江上的客貨航運生意大半由英商太古、怡和與日商日清公司控制,美國亦想要分一杯羹,卻始終尋不到一個契機。曾經有一家美國輪船公司意欲競爭,最終卻也是破產收場。顯然,這列強間的關係也絕非鐵板一塊。雖然對於蟬來說,他們只是螳螂與黃雀的區別,卻還是不失為一個脫身自保的機會。
「你怎麼來了?」吳予培乍一見他,眼中倒是一亮,可旋即又撂下臉來,「要是還想來勸我,趁早省些口舌吧。」
那時,唐競便看得好笑,心想這鄭瑜一向將女權掛在口上,如今例舉起此類「肩挑兩房」、「無後為大」的規矩來,竟也是一樣的錚錚有詞。而且,這位租界第一女律師大概也已經知道這對梨園伉儷婚變的原因以及邢芳容離婚後的去向,大抵就是穆驍陽家裡的「某樓姨太太」了,如果穆公館里還分得岀一層樓面的話。這好似遊標卡尺的信念,以及怎麼著都能自圓其說的口才,倒也確是一種本事。
「可當日的事故是有見證人的,」吳予培反駁,「事發時,春明號就在近旁,後來又參与救援,其上船員目睹了整個過程。」
「是,」吳予培又無奈點頭,「又是那領事裁判權的問題,以及《馬關條約》之附件《續議內港行輪章程》中的約定,日輪未經中方批准就可在長江水域自由經營運輸業務。」和-圖-書
這話恰似繞口令,但意思就在那裡。他不禁想,上一回穆先生托他引薦律師,或許也並非僅僅出於表面上單純的動機。
唐競知他說的是新興輪的案子,自己原也是為這事而來,忍不住問:「你打算怎麼做?」
此時天已然暗下來,唐競看時間不早,也不再多想,不由分說拖了吳予培出去吃飯。才走出哈同大樓,密密雲層中便有雪子飄落,兩人只得就近去了後面小街上家甬味館子。店面雖小,掀開棉布門帘進去,裏面倒也暖意融融,一面吃一面還能聽見雪子打在玻璃窗上發出嗶剝的聲響。
唐競卻只管打發那幫辦快去,口中答道:「我這還不是從你那位同門師姐處學來的招式么。」
「願聞其詳。」吳予培尚不罷休,一隻手搭在車窗上。
唐競笑答:「你我同行平輩,抱拳道聲『恭喜發財,一順百順』也就罷了。還是你這裏供了哪位菩薩,要我來燒香磕頭?」吳予培並不與他計較,只在對面坐下道:「財是必定發不了的,但這一順百順就借你吉言了。」
吳予培知道他這是拿妓院與煙館說事,倒是一時語塞。
兩人已經走到他停車的地方,他開了車門坐進去,是要走的意思。
是日天陰欲雪,吳予培事務所的寫字間內大白天就亮著燈。隔著彈簧門望進去,便見一名幫辦拿來一份抄錄好的委任書指點一個女人簽字,那是個穿暗色夾襖的中年女子,大約不識字,只得敲了私章再按手印。吳律師也在一旁逐條解釋,十分耐心唐竟在外面看著,便知道這位仁兄是真與新興號的案子鉚上了,也不知到今天為止總共搜羅了多少遇難者家屬。想到此處,他倒是笑了,自己方才的擔心實在荒謬吳予培是絕不會變成鄭瑜的,哪怕中再多跑馬廳頭獎都不可能。
「那要是通達與日方達成一致,雙方都不將春明號上的船員列為公斷會的證人呢?」唐競又反問。
正琢磨著,唐竟又開口:「你現下有多少家屬委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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