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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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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身後,房門合上,但還是有說話聲隱約傳出來。
但那捲底片並未印完,還有兩張留待最後。寶莉將它們並排浸在顯影液里,耐心地看著上面的輪廓與細節慢慢顯現,逐漸完整。兩幅畫面中周子兮與唐競的位置並無太大的不同,只是表情完全不一樣,一張靜靜對視,一張笑望著鏡頭,看起來竟像是一個找不同的遊戲。
「怎麼可以這樣啊?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周子兮笑著抗議。
「好貨,哈瓦那雪茄。」謝力讚歎,已然伸手過去。
那張兩人相視的照片就此灰飛煙滅。然而,離開公寓的一路上,那個畫面卻仍舊在唐競眼前浮現。他忽然想,有些事真是藏不住的,而寶莉要他一起走,也許並不僅僅因為身處地獄時的恐懼與孤單,她一切都知道,她只是想救他罷了。
這念頭叫她通身起了一陣顫慄,但這顫慄一點都不陌生,許是七年前就曾有過。她總以為自己已經忘了這件事,其實根本沒有。那一夜,那個聲音,那一句話一直蟄伏在她腦中的某處,等待一個破殼而出的契機。比如今夜,餐桌上的酒,以及雪茄,熟悉的氣味總能喚起久遠的記憶。
入夜,五個人圍著一張圓桌坐在一起。留在租界的幾個人都還是老樣子,唯有寶莉數月奔波在外,瘦了,也晒黑了些。但白人女子就是這點奇怪,臉上添些顏色反倒看著更美,一口中國話也是日益精進,拿著菜單與跑堂商量菜色,比他們這幾個土生南方人還要在行。
謝力只得作罷,旁邊唐競聽見那個日子卻已是一怔,忍不住看了周子兮一眼。但她還是保持著那一陣一貫的沉靜,就好像是個平平常常規和圖書規矩矩的女孩子。傍晚時,他把她從學校接出來,她就一直是這個樣子。
吳予培說了日子,但還是婉拒了謝力的好意。他這一趟出的是公差,車、飛機、船,一路都有外交部安排,隨員也多,送行之類的確是不必了。
離開那家淮揚餐館,時間已經不早,唐競先送周子兮回弘道女中,再把寶莉送回她租住的公寓。
「就算是我這幾年在這裏發的戰爭財吧。」寶莉卻只是笑著自嘲,並沒有太多欣喜之感,緊接著又問,「我聽唐說,吳先生也要離開上海了,是去日內瓦任公使代表?」
最後還是寶莉解圍,從帆布包里取出一隻木匣擱在桌上,道:「今天也是難得一聚,我們慶祝一下。」說罷便開了木匣,裏面是一字排開的一打雪茄。
此時的周子兮仍舊沒有理會唐競的目光,只笑對吳予培道:「真是不巧,我那天結婚,不能去送吳先生了。」
「你這真是長兄如父啊。」仍舊是那個聲音調侃。
此刻,卻不一樣。她清楚地知道,那時父親病重,已經住進醫院,周公館里只剩下她和周子勛兩個人。確如那個聲音所說,上上下下,都由這位兄長做主。
唐競自然指了后一張,道:「你看,你要我怎樣,我便怎樣。」那一張照片中,他聽了寶莉的話,笑得盡心儘力。
等菜上齊,又斟了酒,一桌菜吃得七七八八,寶莉這才開口道:「我這次回來就是預備辭掉《大陸報》的工作,離開上海了。」
片刻,她卻又抬頭,對唐競道:「你也笑一笑吧。」
但寶莉卻只是看著他聳了聳肩,將他選中的那一張晾起,另一張揉了,扔進紙簍里。和-圖-書
謝力聽聞,一隻手尷尬地停在那裡,結果還是周子兮捷足先登,取了一支細嗅。
唐競聞言,不禁怔了怔,最後還是笑著說:「現在好了,連你都來取笑我。」
飯局約定,唐競已然明白寶莉的用意,今夜聚餐的五個人正是當初去往華棧碼頭調查晴空丸案的那個組合,也算有始有終了。雖然同樣是告別的意思,但他還是有些慶幸,寶莉並沒有直白地說起他們之間的那個約定。
寶莉也是凄然笑道:「是啊,原主特別關照我,帶出去不是叫我供著的。」
這動作像是一句咒語,叫她又想起母親,在她幼時也是這樣雙手捧著她的臉對她說話,而她便也如幼時一樣點頭,一臉迷茫地轉身離開。
席散之前,寶莉又調好相機,叫跑堂的幫他們撳下一張合影。照片里的五個人都有些感觸,猜想這大約會是最後一次他們有機會聚在一起,但也心照不宣地沒有說出來,只是對著鏡頭笑著。
夜半,被一陣笑聲驚醒,她在黑暗中起身,下床,睡意懵懂,循著光穿走向那道門,只消伸手一推便看到裏面那場癲狂的歡宴,有男,有女。其中一人回頭,看見是她,起初尚有一絲驚惶。
唐競其實也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消息,他對紐約並不陌生,卻不知為什麼愈加覺得這計劃中的目的地如此的不真實。
如果我離開中國,你會跟我一起走嗎?她曾在地獄這樣問他。
「那太好了,恭喜你。」吳予培道賀。
「頌堯,你莫要取笑我。」他回答。
「我家裡人喜歡這個。」周子兮回答,並沒看他,只將那支點好的雪茄遞給寶莉。
這一卷底片大多是寶莉在回來和*圖*書的路上拍的,畫面中儘是散兵、難民與焚毀的村舍。而後又是他們今晚吃飯時拍的合影,五個人坐在圓桌邊笑著,與之前的那些放在一起,就像是完全隔絕的兩個世界。
聽到這個消息,唐競拿著聽筒坐在那裡,一時間不知應該如何回應。
那套公寓中有一間小屋當作暗室派用場,寶莉一踏家門,便進了暗室取出相機里的膠捲,並叫唐競一起幫忙沖印。
又過了幾日,唐競接到一個電話,是寶莉打來告訴他,自己已經回到上海。
「煙要吐掉,不要留在嘴裏。」唐競提醒,這話是對吳予培說的,目光卻還是在周子兮身上。他並不確定她是不是在對他說謊,只知道他認得的人裏面最好這一口的其實是周子勛,甚至連這句話也是周子勛告訴他的。
周子兮手上卻未停下,細心看著火焰尖上出現一圈灰白,而後一絲兒青煙飄升起來。
紅色燈光下,唐競看到一張張相紙被浸在顯影液里,待圖案顯現,再被取出來,夾在一條細繩上晾乾。
「你倒是很懂。」唐競看著她的動作。
他伸手去接,恰遇上她的目光,不知是被這儀式般的動作蠱惑,還是這雙眼睛,只覺時間在此處停了一秒。
「夜裡一同吃飯?」寶莉又問。
「是你父親嗎?」唐競又問。
周子兮聽她這麼說,就手拿了盒中的V字剪切開雪茄一頭,又接過謝力的打火機,慢慢轉著點燃,做得熟門熟路。
「好了。」她道,將這一支遞給唐競。
「離開上海之後,華萊士小姐準備去哪裡?」吳予培問。
公館三樓房中,周子兮正在入夢。
這桌上的人都知道她的婚事,聽見這話一陣沉默,許久www.hetubook.com.com沒有人講話。
桌子對面,吳予培已抽了第一口,果然嗆得不行,重重咳嗽,苦笑說自己無福消受。
唐競無有異議,兩人於是分頭邀請三個客人,再定下吃飯的地方。那是華界南市的一家淮揚館子,寶莉一向最喜歡那裡的中國菜。
「周兄,這就是你妹妹吧?」裏面有人講話。
唐競努力照辦,總算笑得合格,聽見快門按下去發出輕微的機械聲。
「我教你的辦法是不是很好?」那個聲音又道,「今後這裏上上下下,便是你做主了……」
他不許她看,俯身下來,兩隻手攏著她的面孔,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回去睡吧,就當什麼都沒看到。」
她好奇,探頭從他身側看進去。
是,他曾這樣回答,亦是出於對此地的絕望。
「哪一張好?」寶莉問,是叫他選。
黑暗中,七年後的她猝然驚醒,仰面躺在床上,彷彿仍能看到幼時的自己走在那條漆黑的走廊里,看見女孩回到房中,蜷身上床,將一張薄被蓋過頭頂,只當什麼都沒聽見,什麼都沒看到。
「確是好東西,應該尊重原主的意思,不能糟蹋了。」她評價。
吳予培點頭回答:「赴任的日子已經定了,到時候先從江灣坐飛機到香港,然後搭郵輪去馬賽,再從那裡坐火車到日內瓦,路上總得將近兩個月。」
北方那座城裡,十天的激戰與屠殺,主力倉惶撤退,留下斷後的守軍全軍覆沒,平民死傷近兩萬人,這盒子雪茄主人的命運可想而知。
短短一陣沉默之後,寶莉這樣說:「你帶周小姐和謝力一起來吧,我去請吳先生,我們幾個聚一聚。」
似又回到十歲那一年,眼前又是那條幽長的走廊www•hetubook•com•com,盡頭一點燈光,卻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更清晰真實。
「你怎麼起來了?」他朝她走過來,將她擋在門外,不叫她看見房中的人,也不叫房中的人看見她。
「好。」他又答。
寶莉用鑷子夾起那張照片,在紅色燈光下檢視,看著畫面中兩人的笑容,卻搖頭道:「這張其實不好,在我這種記者眼裡形同廢片。但就像你們中國人常說的,有時候大約還是應該糊塗一點。」
噗一聲,閃光燈亮起。唐競轉頭,才看見一架黑色康泰斯照相機正對著他們,以及取景器後面寶莉玩味的表情。
「你在聽嗎?」寶莉在電話那端問他。
「哪一天出發?」謝力開口,「別的我做不來,只能出些力氣,到時候去送吳先生。」
「去美國,」寶莉回答,「《紐約時報》給我一個職位。」
雖然這是早就知道必定會發生的事,對他來說卻有些突然,就跟張頌堯的船期一樣,好像一個接一個的節點,又似陣陣敲響的鐘聲,預示著結局將近。
「在。」他回答。
除去唐競,其餘幾個人都十分意外。雖說寶莉是外國人,來來往往總是常事,但她在這裏做得實在出色,而且又是這樣烽煙四起的年月,大洋彼岸不少報社都在安排記者奔赴遠東。
周子兮點頭,仍舊沒抬眼,繼續切著第二支,點燃,再遞給吳予培。而後,又是一支,給謝力。
「那就再來一張吧。」寶莉也笑著回答,耐心等著周子兮夾起一支雪茄,擺出自己滿意的表情,這才又一次端起相機,看著取景器。
寶莉那邊還在繼續說下去:「這是當地一個衛戍軍官的東西, 他說他用不到了,也不想在戰壕里暴殄天物,叫我一定帶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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