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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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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

第三十章

話說得好似玩笑,唐競卻明白這是要他記著一個道理——雖然這些年他看似脫胎換骨,負笈歸國,受張帥器重,但歸根結底與錦楓里其他門徒並無二致,只是一個替上面收拾殘局的角色。
唐競不想猜,只是看著月色下淺白的身影。
「不用。」唐競搖頭,合上箱蓋。
唐競不知道哪一樣更難讓人接受,是有個女人死在此地,還是殺人者無所謂的態度。他跟著走進去,只見裏面一片狼藉,馮雲方才穿的那件翠綠色連衣裙與內褲乳罩一起胡亂拋在地上,床頭柜上散亂著茶匙、打火機、玻璃針筒,以及錫紙包里化開又再凝結的粉末。
唐競不語。他本來就不信,但那又如何?周子勛委任他做周家的法律顧問,本就是迫於錦楓里的壓力。兩人打交道不過幾個月,儘是表面客氣虛與委蛇。要是如周子兮所說,那時的周子勛已經想著要與幫派脫開干係,一切倒是好解釋了。
「你放心,」周子勛卻冷笑,「是我走投無路。你那一半,一文都不少。」
「剩下就都是你的事情了。」張頌堯揮手一指,彷彿派出一件最平常的庶務。
怎麼了?她用眼神問他。他搖頭,不確定,但感覺非常壞。
等到第二天送她回學校,周子勛戴著墨鏡,遮住那雙浮腫虛空的眼睛,擺出一副家長的模樣,留給她一份禮物,駕一輛棗紅色跑車,在她眼前絕塵而去,如以往的許多次一樣。
「回去之後呢?」她不解,更加不知所措。
張頌堯眯著眼睛看他,又閉上眼笑起來,那笑意中是帶著輕蔑的。極樂登仙之前,他還來得及開最後一個玩笑:「也是巧了,就連這箱子都是馮雲自己帶來的。她對我說已經退了大華飯店的房間,今日要麼跟我進家門,要麼就去死。好歹跟了我一場,就這麼兩個要求,我總歸要成全她一個,你說對不對?……」
她於是自問自答:「我問菊芬,哥哥走之前什麼樣子?」
「給我?怎麼給我?」周子勛反問,「你也別怪我替你做主訂婚,要怪就怪老頭子去吧。還不是他當初算盤打得太好,你那一半不等到成年,分文都動不得。」
「你做了什麼?」他問張頌堯。
「就是這樣一個人,當天夜裡從自家三樓摔下去,說是自殺,你信嗎?」最後,她問唐競。
「這就對了,」張頌堯笑起來,「大家都是錦楓里出身,裝什麼出淤泥而不染呢?你今天這樣,就是想通了。」
唐競看了一眼周子兮,回答:「好。」
「沒想到她癮頭這麼大,」旁邊張頌堯還在繼續,一如既往,思路跳脫,「連著兩針打進去,眼珠子都散了,身上都涼了,還在喘氣。再搞下去,我藏的這點好貨怕都要被她糟蹋完了。所以https://m•hetubook•com.com,也只能幫她一把……」
「就是為了錢,」他倒也坦率,臉面也不要了,「幾筆生意做得不順,只有張家有這個立升幫我調頭寸。」
「那你呢?」她打斷他,想說自己什麼都可以做,什麼都願意做,只要他告訴她該做些什麼,話多到語無倫次,到頭來卻一句都沒能說出口。
「那你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盯著他追問,只見他一張臉瘦得像鬼,雙頰凹下去,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
唐競不答,只是從會客廳那堆箱子里挑了一隻合適的拖進來,擱在床邊打開,將其中的衣物盡數拋到床上,很快堆起一座綾羅的墳冢,再抱起馮雲,放進空箱子裏面。女人瘦小,蜷縮在其中,嚴絲合縫。
只是一瞬,他已平靜,抽一條毛巾,擦乾她的雙手,帶她到房門口,像以往一樣一樁一件地關照她,調理明晰:「現在就下樓到前廳去,跟茶房說焰火太吵,沒法休息,讓他們派一輛汽車送你回周公館。」
唐競等著,等他仰頭倒在榻上,這才轉身走出去。
你覺得我在利用你?她記得自己這樣問過他。是,或者否。他會怎麼想?她不知道答案。
「打算送哪兒去?」張頌堯又問。
果然,張頌堯看著面前那一攤東西,便猶豫要不要再來一點。唐競也不盯著他,拿起桌上的火柴,劃出一朵橙焰,俯身化了一劑中國白。
「喂?」他說。
「好了,好了……」他輕撫她的背脊,低聲安慰,只覺這一腔溫軟在他懷中聳動,是最甜美,最沉痛,也是最危險。似乎只差一點,他就會答應她所有的要求。所幸,還差一點點。
「不是說黃浦江么?」唐競反問,好像也不當回事。
唐競不予置評,只是將箱子拿出去,擱在門邊。
此時回想起來,好笑的是他自己。上來之前,他還在關照她:「你在這裏等我回來。」
她記得周子勛這樣勸她:「張家沒有什麼不好,雖說老早是那一路上的,可現在要工廠有工廠,要銀行有銀行。不過就是家世差一點,所以才特別看中我們。你嫁過去,一點都不委屈……」
雙手按在箱蓋上,難免又看到腕上的手錶,錶盤上的秒針正一格一格地掃過去,以一種從來沒有過的緩慢的節奏。
這話說得半是玩笑,半是寬慰,但唐競當然聽得出那言下之意——是在提他母親的舊事。他仍舊沒搭腔,檢視著周圍的痕迹。的確沒有太多掙扎,大約正如兇手所說,稀里糊塗地就去了。
「是巧。」唐競點頭,無所謂提問的人還聽不聽得到。
她點頭,難得地乖順,可惜很快又回到那個問題上:「那你呢?」
直到張頌堯說出下一句:「現在好www.hetubook.com.com了,爹爹說當務之急兩件事,馮雲已經解決,就只剩一個周小姐。照我看,不如今晚我就去把洞房裡的正經事辦了,省得老人家總擔心周家要退婚……」
與此同時,房間里,唐競的手仍舊扶在門上。總算知道那是晚香玉的味道,他忽然想,只是來不及告訴她,他很喜歡。
唐競知道自己沒有猜錯。這兩兄妹之間的關係,根本不像周子兮一直以來表現出來的那樣疏遠冷淡。周子勛也許對她並不算太好,但總還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在美國那間寄宿學校里日夜期盼著的人。他教過她開槍,教過她切雪茄,哪怕這些都只是他自己的愛好,根本不適合一個小女孩去做。但對於她來說,這個兄長仍舊是無可取代的。
張頌堯愣了愣,才領會其中的意思,退開一步,在床邊的貴妃榻上坐下,看著唐競笑起來:「也是,還是你小子想得周到。那時候其他人都在天台上,外面動靜大得像打仗,任她怎麼叫都……」
「所以,你就把我賣了。」她看著他,氣到極致反而靜下來了。
「你做什麼?」此時的張頌堯尚存一絲警惕,但很快也會隨著神志抽離。
至於這散漫愉快的態度有多少是因為毒品,又有多少是出於本性,唐競判斷不出,只是問:「要我做什麼?」
唐競回來的時候,周子兮正站在窗邊,看著焰火呼嘯著升上中天,再四散落下,空氣中瀰漫著一股火藥的氣味,噼噗的炸響將周遭其餘聲音全都隱去。她遲了遲才聽到開門的聲音,猝然回頭。
「最後一次看見哥哥,是在美國的寄宿學校里,」周子兮也已開口,回憶洶湧而至,「我日夜盼著他來,結果他倒還真來了,而且不像從前那樣只呆一會兒就走。他跟學校請了假,接我出去小住。我開心得不得了,直到他告訴我,已經替我訂了婚,那人的名字叫張頌堯。那個時候,我只覺自己一副心腸全都餵了狗。」
她踉蹌著退到外面,眼見著門在她面前合上,明知自己應該立刻就走,卻覺得雙腳好似定在原地,想要叩門,一隻手伸出去卻又停在半空。直到外面焰火炸裂的聲音越來越密,是要結束了,她知道,這才慌忙轉身,快步離去。她越走越快,簡直要跑起來,但腦中所想仍舊是那扇門在她面前漸漸合上的一瞬,她甚至來不及捕捉到他的眼神。
「你是律師,你來問我?」張頌堯反問,隨即便笑起來,「要是想不出體面的辦法,那就照錦楓里的老規矩,扔黃浦江里種荷花吧。石頭千萬多裝幾塊,否則漲潮浮上來,怕是更麻煩。」
唐競沉默許久,最後說出來的卻只是一句:「為什麼現在告訴我?」
她看著他,還是熟悉的眉目,m•hetubook.com.com卻又似有些微的不同。你做了什麼?她忽然想問,卻也知道這一問多餘,只是努力止住顫慄,望自己像個大人。
她仍舊望著他,駐足不動。但他沒有再等,打開房門朝外面看了一眼,推她到走廊上。
二十好幾的男人哭起來,要多難看有多難看。但他這樣,反倒叫她心軟,想起幼時那個頑劣又笨拙的男孩子,在父親眼中做什麼都是錯,求到母親那裡也不過一兩句敷衍的安慰。子勛與她,同是可憐孩子,她忽然想,就這樣朝他伸出手,兩人抱在一起,哭在一處。
那一場痛哭之後,他給了她許多承諾——一定會好好做寶益的生意,一定把欠賬一筆筆清了,一定把那些東西戒掉。至於婚約,總會有辦法解除。她看著他點頭,是真的信他。要是不信,其實也沒有別的辦法。
周子勛一怔,卻是笑了:「老頭子死多少年了,也只有你還惦記著。」
唐競背身聽著,只覺有些東西在心中積聚,也不知什麼時候會漫過那道檻去。
分針與時針已在十二點的刻度上重合,窗外一聲呼哨,一道金色的光竄上夜空,迤邐地綻放。
唐競默默聽著,心裏已不知幾回反覆,終於還是伸手抱住了她。而她也像是不堪重負,埋頭在他胸前。
「家裡沒有錢了?」她簡直難以置信,他們自從生下來,就不曾為生計發愁過。
這話也許真是說對了。唐競不語,走到床邊看了看馮雲,那張臉上已是一副迷醉麻木的表情,眼睛半開半閉,了無生氣。
「那一半也給你!你全部拿去好了,為什麼要這樣對我?!」她崩潰了一樣,既是因為憤怒,也因為恐懼。
「記得。」她點頭,完全不知道他為什麼說起那些,卻還是被這個動作蠱惑,像是回到小時候。
出事之後,他聽到消息趕到周公館已是次日。屍首送進巡捕房停屍間,屍檢結果很快得出,是吸食古柯鹼過量,自殺墜樓。而就在同一天,張帥就關照他,把周公館所有的傭人統統辭退。問他信不信?他當然不信,卻還是統統照做了。
但他答非所問,雙手攏住她的面孔,看著她的眼睛,迫著她平靜。「還記得我們去看過的那幾間大學嗎?」他問。
周子勛避開她的目光,默了許久,竟又像十幾歲時那樣哭起來,嗚咽著道:「我也想好好做寶益的生意,把欠賬一筆筆清了,把那些東西戒掉,但他們總不放過我,我逃也逃不掉!你叫我怎麼辦?怎麼辦啊……」
聽筒里傳來張頌堯的聲音,又是那種怪誕的興奮:「我這裏完事了,你上來吧。」
她說完,似是平靜一些,坐在黑暗裡問唐競:「你知道我去麥德琳做什麼嗎?」
「然後呢?」她又那樣問。
這便是她最後一次見到和-圖-書他時的情形。
「這你就不用管了,走吧。」他又對她笑,雲淡風輕,就好像在說一件完全無關緊要的小事。
瞧你這鬼樣子,都是叫他寵的,以後嫁給誰去?——她聽著聽著,卻想起那句話來。難道是因為對父親的偏愛介懷至今,所以要把她嫁給這麼一個人?!她脫口質問。
「不一定是法政。」他打斷。
唐競握拳,又鬆了開去,回頭打斷他道:「且等到放焰火的時候吧。」
周子兮抬頭,慘淡一笑:「因為我信你啊。可惜,怕是太遲了。」
「我說過,我要去法政……」她答。
「是我。」他低聲說。
周遭寂靜,簡直可以聽到齒輪細密轉動的聲音。不知為什麼,唐競又想起方才站在這道門外的周子兮,以及她眼中決絕的表情。那時,他想不通她怎麼敢這麼做。直到此刻,忽然就明白了,哪來的什麼勇氣?那只是別無選擇。
唐競不禁調開目光,他並非第一次看到死人,卻仍舊覺得暈眩欲嘔。
「挑你喜歡的,去參加入學考試。」他繼續說。
不過片刻,唐競站在大使套間門外。夜已深了,走廊上一個人都沒有,住店的客人要麼已經休息,要麼正候在露台上等著看焰火。他叩響房門,聽見裏面傳來凌亂散慢的腳步聲。
唐競仍舊沉默,她便繼續說下去:「菊芬告訴我,他每日早出晚歸,去虹口工廠里上班,去紗交所聽行情。出事那天,還同車帶了寶益的高經理回來,說是要商量紗廠同業會的事情。路過麥德琳,他們停下來買點心。他挺高興地跟菊芬講,再過一年,子兮就畢業回來了。菊芬問,那還出去讀大學嗎?哥哥說,隨她吧,只要她願意,隨便她去哪裡,他都供著。臨了從店裡出去,高經理玩笑,說少爺這趟從美國回來,變了個人似的。」
「聽爹爹的,解決事情啊。」張頌堯回答,又趿著拖鞋走進卧室里,「不是說不叫她在外面胡說八道么?這下總是保險了。」
她一怔,知道自己猜對了,他做了她要他做的事。只是在這一刻,她忽然覺得寧願從來沒有跟他說過那些話。
「這幾天,我一直在想,」周子兮繼續說下去,「其實就是我害了哥哥,要是他一直像從前那樣混賬,說不定現在還活著,是好是歹且就不論了。就是因為我勸他,結果他還真的想好起來,有些人就耐不住了。」
「然後,我送你去你族叔那裡,你們去找陳佐鳴律師,到租界法院起訴。」他又重複了一遍,「至於以後的事,我再想辦法。」他最後加了一句,好似畫蛇添足。
「回去之後?」他倒是笑了,「就不用再去想結婚的事情了……」
的確是巧,最大的那隻箱子都還沒用上。還有自己身上的那把手槍。今日盛宴,穿的t和圖書uxedo,沒有騎馬衩。手槍恰好被衣服后襟蓋著,誰都看不到。至於午夜的焰火,那又是另一重的巧合了。
張頌堯見他看得仔細,倒像是有些怯了,嘴上解釋:「其實這件事怪不得我,她非說要跟我一起死了算了,都是她自己願意的。」
鈴聲響起,她驚得渾身一顫,而他終於鬆了手,像是幡然醒悟。
「在美國見哥哥最後一次,他送我一瓶香水,對我說是晚香玉的味道。其實寄宿學校里根本不許用,但他這人一向如此,想一出便是一出,什麼都不懂……」她忽然跳脫,自己都不知道在說些什麼,任由淚水順著臉頰滑落,無知無覺似的。
是張頌堯趿著鞋來開門,身上只披了件緞子晨袍,敞著懷,露出細白的身體和考究的襯褲。他將唐競帶進會客室,裡間卧室的門敞開著,從此處剛好能看見那張大床,馮雲赤身躺在上面,不見面孔,只見一叢捲曲的頭髮,還有一條裸臂自床沿掛下來,一動不動。
唐競並未理會,撥開被單,去看女人的手臂。臂彎處密密的針眼,有新有舊,可想而知也是有年頭的癮君子,但頸間還有一圈紫痕,清晰可見。
「時間還早。」唐競沒讓他再說下去,垂目看一眼手錶,說罷便把床頭那些零碎統統移到茶几上。他知道張頌堯的習慣,先古柯鹼,再中國白,從亢奮到升仙。看其現在的狀態,第一步已經走完,他不信此人這一次能破了套路。
好在,只是那個時候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
他走過去接電話。
張頌堯冷眼旁觀,竟有一絲得意。許是這念頭實在令人欣快,他擼起晨衣的袖子,用腰帶扎了臂膀,從茶几上拿起那支玻璃針筒,吸了藥水,彈去氣泡,尋著自己左臂上的靜脈扎進去。這一向是他做得最行雲流水的動作。
這句話叫唐競震動,就算她並不是真的信他,只是要用他罷了。
她幾步朝他走來,他卻避開了,徑直去浴室洗手。水沖在掌上許久,他一動不動。等她拉亮電燈,才發現他開的是熱水龍頭。水已經滾燙,熱氣蒸騰,她搶出他的一雙手來,自己也被燙了一下。她輕呼,他這才幡然醒來,罵了一句,抓著她去沖冷水。
「唐競,」張頌堯自知混不過去,臉上又笑起來,「我曉得你最看不得婊子受苦。你放心,她一點苦頭都沒吃,動都沒動幾下,稀里糊塗地就去了。」
其實,那官司結果如何,他根本沒有把握。訴訟期間錦楓里會做什麼,張頌堯又會做什麼,更加超出他最壞的想象。今夜大使套間里的馮雲就是最好的例子。真的到了那一步,辦法又在何處,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不叫個幫手?」張頌堯問。雖然本意如此,但唐競這樣順服地親力親為,還是叫他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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