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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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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第三十一章

張林海對這個女婿一向頗多不滿,若是擱在平時,多半又是一頓罵,如今卻是特別,只當作沒有聽見,眼睛都不曾抬一下,由著他去說。而張頌婷也難得沒多廢話,只朝唐競這邊拋來一瞥。
「周小姐……倒是沒見著,」喬士京顯然沒想到還會有這麼一問,答得有些尷尬,「不過,應該也不會說什麼。這種事哪有女孩子自己出來做主的,您說對吧?」
只在那一瞬,張林海閉了閉眼睛,唐競在他臉上看到的卻不是慶幸,更像是失望。哪怕搜羅回來的所有細節都指向私奔,但張林海不信,只因為他太知道這個兒子,離了家裡的資助,在外面怕是熬不過這一個禮拜,早就打電話回來談條件了。
唐競只是搖頭。此處不需要解釋,他確定。
「蒙張帥看得起,」唐競回答,「若說盡孝,我怎麼可能推脫,但那婚事……」
顯然,張林海也沒有忘記。
唐競抬頭看著他,倒是十分平靜,只等著最後的發落。
這番話說完,便要揭蓋布。張林海卻說,等一等。唐競跟法醫商量,再給他們一些時間。法醫點頭,先退了出去。鐵門開了又關,停屍房中只剩下他們兩個活人。
事發之後,錦楓里便派人找過大華飯店的茶房,以及華懋宴會廳門口負責收請帖的僕役,就連那天夜裡帶馮雲去大使套間的兩個門徒也被叫去問過話。甚至,還有謝力。所幸,那天晚上錦楓里擺圓檯面,少說上百個門徒看見謝力坐在那裡吃酒,而後又打了通宵的麻將,贏了兩百多塊銀洋。
事情很快傳到錦楓里,張林海大怒,立刻派了手下所有門徒出去找人,火車站,輪船碼頭,汽車行,一處都不曾放過。
「你跟她結婚。」張林海說得十分乾脆。
「怕嗎?」張林海忽然問。
「恭喜啊。」頌婷在一旁道,是陰陰一聲。
就這樣到了第五天,外面有消息傳進來,說是大公子的屍首找著了。
張林海仍舊看著他,竟又是冷笑了一聲:「我曉得你另外有女朋友,但結婚跟女人是兩碼事。你在外面怎麼玩,誰會管你?如今頌堯不在,周家這個女婿,只有你最合適。」
時間似乎在此處凝滯,頭上不知哪一盞燈閃了一閃,發出輕微的嗶剝聲。
「去薛華立路巡和*圖*書捕房。」張帥坐定,對司機道。
唐競這才知道,他願意或者不願意,其實結果都是一樣的。張林海方才在停屍房裡向他提出那個要求的時候,早就已經派人去和周子兮的族叔們談了。
雖說已有準備,但想到此處,他仍舊覺得驚惶,不是因為自己,而是為周子兮。
汽車駛出薛華立路中央捕房的時候,夜幕早已經落下了。張林海坐在後排座位上,一路無話。唐競坐在另一邊,轉頭看著窗外,卻只能從車窗玻璃上看到張林海扭曲拉長到鏡像,時不時被路燈與霓虹閃爍的光照亮,顯得愈加陰晴不定。
那一夜之後,再沒有人見過張頌堯。
張林海靜了許久,終於問:「那天在華懋飯店,是你最後一個離開大使套間?」
唐競怔住,一時不知道如何回應。他想過所有的可能,事情敗露,抑或是根本沒有證據,只是斷然認為就是他做的。他早知道幫派之中要處理掉一個人有多簡單,尤其是像他這樣什麼都沒有的人。
「小公館那邊收拾好了嗎?」張林海突然開口問頌婷,打斷了唐競的思緒。
也是在那一天,唐競被兩位門徒請回錦楓里。張林海並沒有什麼特別的事情吩咐他去做,只是到哪兒叫他跟著,不再放他出去找人,事務所自是不必去了,夜裡就在張府留宿。唐競當然明白此舉背後意思,卻是既來之則安之的態度,等待著任何一種可能的結果。
唐競忽然又記起那一夜來,每一秒鐘,每一個細節,以及後來每一天夜半驚醒時的感覺。有些事確如書中所說,一旦做過,在旁人看來一切都好像還是老樣子,只有自己知道一切都完全不同了。
車子發動起來,駛出錦楓里,不多時便拐進中央捕房的大門。下了車,已有人在門口等候,直接帶他們去位於地下室的停屍房。
唐競自然點頭應下,但心裏也很清楚,雖然此地的主任法醫是西人,手下卻有好幾個中國助手,巡捕房內本也有數名翻譯。張林海叫他同來,原因顯然遠不止如此。
線索不是沒有,而是太多。雖說有錦楓里刻意壓制,但這種事哪裡攔得住,總有膽子大的小報添油加醋地寫出來,傳得全城皆知。起初只是各種猜測盛囂塵上,而猜的和_圖_書人多了,勢必越說越像,慢慢地又變成了線索。不斷有人覺得自己曾經見過一個穿綠衣的妖嬈女人,從華懋飯店出來,坐上黃包車;或者看見一套華貴的箱子,出現在火車西站或是公和祥碼頭;甚至還有更膽大包天的,打電話到報社,說張帥的獨子在他手上,想要贖人,就得出銀洋二十萬元。
這想來也是人之常情。相比之下,張林海的作為反倒有些奇怪。唐競不得不承認,自己那一夜行事之前,根本沒料到此人會如此執著于這件婚事。在他看來,錢,畢竟只是錢。而且,因為日本棉紗的傾銷,華商紗廠的生意早不如前幾年那麼好做,幫派中許多人只是在紗布交易所里買空賣空,反倒比那些開廠賣紗的大商賈好賺得多。
「周小姐也沒說什麼?」張林海又問。
張林海看著他錯愕的樣子,卻是笑了:「唐競,你本來就應該是我的養子,如今頌堯不在,你總不能再拒絕我這個老頭子吧?」
晚餐已經備下,張林海叫唐競留下吃飯。除去他們兩人,餐桌上還有張頌婷一家,唯獨不見張太太出來,大約還是在擔心兒子,以至於不思飲食,又或者純粹不想看到他這個鳩佔鵲巢的人。
「今朝忙了大半日,才弄了兩層樓……」卻是邵良生搶著回答,可話說到一半,人跳了一跳,又噤了聲。
片刻,張林海裏面出來,上下穿戴齊整,頭面卻像是蒙了一層灰,不過幾天功夫便蒼老了許多。唐競看見他,即刻站起來。
最後,經理用備用鑰匙打開房門,發現浴室的龍頭開著,一條毛巾被衝到落水口阻塞了出處,水慢慢放滿了整個浴缸,再從裏面漫出來,淹了浴室,然後淹了整個房間。而曾經向他要求西餐也上燕窩魚翅的那位公子並不在房間裏面,甚至連後來被送進套間的那個綠衣女子,以及全套黃銅鎖扣的箱籠,全都不見了蹤影。
唐競知道,大約是頌婷在桌子底下踢了他一腳,邵良生這才把后話咽了下去。
與他相同待遇的還有兩個人,邵良生和喬士京。喬秘書仍是一張謹小慎微的面孔,處處仔細,什麼情緒都分辨不出。邵良生卻比以往精神,更有了幾分主人家的樣子。張頌堯不在,旁邊人忽然都捧著他,他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己也上了心,裡外張羅著。
白布又被蓋上,張林海轉身推開鐵門走出去。唐競跟在後面,被甬道里的風一吹,只覺背後衣服都是汗濕的。雖然早在蓋布揭開之前,他就已經知道那下面不可能是張頌堯,卻也沒有絲毫的慶幸,以為自己可以逃過一劫。事實可能恰恰相反,張林海暫且的懷柔,只是因為一個理由——事到如今,要娶周家這個女兒,也只有他最合適了。
每一條所謂的線索,錦楓里都沒有放過,但再往下找,卻又什麼發現都沒有。張頌堯與馮雲,就好像突然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
「周小姐不會同意?」張林海忽然反問。
那天夜裡,張頌堯疑心過邵良生,疑心過喬士京,還疑心過他。
倘若真的到了那個時候,他不確定周子兮會是怎樣的表現。或許還是老樣子,若即若離,捉摸不定,引得旁人都愛上她,但她自己其實根本不動心。他只知道,自己的表現一定不會太好。他對她的那點心思,就連吳予培這樣的正人君子都能一眼看破。若是擱在錦楓里眾人的眼皮子底下,更是小孩子的把戲。所有人都會看出來,他為了她,什麼都可以做。
至此,一切都與他預想的相同。三天不算太久,卻也足夠了。
「好。」張林海點頭,而後又是長久的沉默,只有腳下來回踱步發出的聲音。
隔牆響起女人們的哭聲,唐競分辨出其中張頌婷的聲音,咿咿呀呀高低婉轉,少了幾分悲痛的真實,倒好似唱戲一般。
唐競不禁預想了一下婚禮以及婚後的生活,他與周子兮。
唐競本不明白頌婷看他做什麼,直到聽見張林海對他說:「那房子本來是替頌堯準備的,現在就給你了。裏面一切都有,你也不必重新張羅,結婚之後就住在那裡吧。」
「你小子是覺得我身邊的人都合著伙要你難堪是吧?」——唐競仍舊清楚地記著壽宴之後休息室里的那場對話,暴怒中的張林海曾經這樣問過張頌堯。
唐競在旁聽著,不禁覺得這番話就是特地說給他聽的。果然,張林海看了他一眼,他只得點頭以示明了,心裏卻是五味雜陳。
喬士京回答:「照您的意思另備了聘禮,庚帖也換了,周小姐的幾位族叔都點了頭,沒人和_圖_書說什麼。」
這番問答已不是第一次,發現張頌堯失蹤的那一天,張林海已經這麼問過他。話還是原本的那一句,語氣卻已有些微的不同。
第一個發現他失蹤的人,是華懋飯店的英國經理。或者再早一些,第一個察覺不對的其實應該是壽宴次日負責打掃那個樓層的女傭。是她經過大使套間門外,看見房門下的縫隙處汩汩地湧出水來,已經把走廊上的地毯浸濕了一大片。女傭知道套間里住著貴客,不敢敲門,只得報告到早班襄理處。因是張府壽宴的次日,事情格外多,那襄理已是忙得腳不沾地,又兼不願貿然做主,看交班時間臨近,便一直磨蹭到經理來上班,才一同前去敲門。
唐競點頭,心裏很清楚,這問法就是假定張頌堯已經死了,而他則是最後一個見到死者的人。
「現在,只有一個辦法了。」張林海終於開口。
相比之下,法醫說的倒是十分簡單——昨日在黃浦江中撈起一具浮屍,體貌年紀都與張頌堯相符,死亡時間也與他失蹤的日期差不多,所以叫他們過來認一認。
唐競沒有回答,既是懶得與她啰嗦,也是存心不作回應。他不確定張頌婷與邵良生夫婦有沒有想到另一個問題,如果沒有,他自然也不會提醒——張頌堯失蹤,他唐競並不是唯一的受益者,而所有受益者都有嫌疑。
回到錦楓里,恰遇到喬士京跟著幫中幾位輩分高的老人辦事回來。
眼下張林海這份慷慨的饋贈,自然不是為了表達對他這個嫌疑人的信任。理由清晰明了,一方面只是為了婚約如期履行,另一方面,又能把他擱在眼皮底下,看著他的一舉一動。
這本不是他應該判斷的問題,唐競一時語塞,索性沉默等著下文。
「他講什麼,你來翻譯。」張林海對唐競道。
說完這番話,張帥突然揭開推床上那張灰白色的蓋布,下面浮屍的面孔露出來,雖然腐爛腫脹,但還是可以確定不是張頌堯。
房內,無人回應。
腳步聲在甬道中一路回蕩,一道銹紅色鐵門後面,燈光大放,不辨晨昏。燈下有一張鐵皮推床,上面蓋著白布,隱約看得出是個人形。已是六月的天氣,停屍房有冷櫃,但還是漫著一股腐敗的氣味,藥水也蓋不過去。
唐競靜靜站在那裡,由著https://www.hetubook.com.com張林海打量,不知道張帥心中的主意究竟變了多少變。
此時已是三天之後,婚期臨近,搜尋開始變得急切而無章法,張林海不得不想到更壞的可能。巡捕房終於出動,派了探員到華懋飯店取證。大使套間當然早就徹底打掃過,而且因為浸水嚴重,莫說什麼蛛絲馬跡,就連地毯和下面的地板都已經拆了。
唐競也不多話,默默跟在後面。兩人出了張府,坐上等在門口的汽車。
此時距離屍體尋回尚不到一天,屍檢結果顯然還沒有寫成文書模樣,只是一個外國法醫候在那裡,親口解說給他們聽。
「頌堯那時在做什麼?」張林海又問。
「與那女人在一起,」唐競回答,「他叫我出去,說事情自己會解決。」
他想起自己那一夜信誓旦旦對周子兮說過的話,叫她回去之後再不用擔心婚約的事,如今結果卻是這樣。他不知道周子兮聽到這個消息時是怎樣的心情,又會對他這個人有什麼看法,會不會又覺得一副心腸全都餵了狗?雖然,在此時此刻,他最需要擔心的根本不是這些細枝末節。
不得不說,其中亦有叫他心旌搖動的部分,比如在月色下抱著她,比如徹夜在她身上探尋那晚香玉的氣息,比如清晨看著她醒來。
不能把她拖進來,他對自己說,絕對不可以。
飯店裡人多眼雜,不光那些僕役與職員議論傳話,大使套間水漫金山,已然漏到樓下,也是瞞不住的事情。人們不禁聯想到壽宴上的那場大鬧,很快便造出一個故事來——錦楓里張帥的公子與昨夜那個綠衣女人私奔了。
唐競聞言又是一怔,眼看著張帥擱下了筷子起身離去,面前碗碟里分好的飯菜幾乎沒有動過,可見也是沒有多少胃口。
唐競亦望著張林海道:「我的事全憑張帥做主,但周小姐不會同意,周氏宗族裡也會說話的。」
「走吧。」張林海只說了兩個字,便徑直走出去。
張林海看見他便問:「周家那邊怎麼說?」
張林海卻是放過了他,和緩了聲音道:「你在錦楓里香堂上遞過拜帖,尊我為老頭子,同樣也是我張家的人。本就說好的張周聯姻,如今還是一樣,新郎官是頌堯還是你,對周小姐來說也沒什麼區別。至於周氏宗族裡那些人,哪個有話要說,叫他當面來跟我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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