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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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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章

第六十四章

「我太太是你帶走的?」唐競問喬士京。
多年以後,唐競始終記得那個時刻,他看了一眼手錶,那是下午四點二十五分。
「穆先生,」唐競便直接向正主開口,「有句話是您說過的,我這個人別的都好說,只是家裡人開不得玩笑,您不要……」他想說,您不要逼我,穆驍陽卻打斷他道:「你不必說了,我都明白。」哪怕是在這時候,唐竟還是禁不住佩服這份高明。這樣一來,威脅便不成了威脅,而是穆先生自己的考量。他們之間已經走到這一步,還能不撕破臉,也是不易。
第二枚,在華懋飯店正門爆炸,數百塊玻璃被震碎。
「就待在房間里,哪裡都不要去。」臨走,他關照。
「唐律師打算如何行事呢?」喬士京已經開始考慮更細節的問題。
「放話出去,」唐競回答,「就說我有事要跟張帥當面交待。」
而最好的誘餌,莫過於唐競。
「你放心,」穆驍陽總算開口,「維宏也是樣,只要他在那條船上,唐太太便在那條船上。」但要是穆維宏上不了船呢?穆先生沒有說下去,唐競也就不問了。他知道,這件事,他必須做成。
原本穆維宏眼看就要去往美國,穆驍陽也可以往香港一跑,留下此地不管。而官家不接受這樣的結果。他們要穆先生做的是眼下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中日已經開戰,張林海投了日本,跑到公共租界東北區日本人的地盤上去躲著,要除掉他只是有一個辦法,就是誘他自己回來。
唐競不知道如何回答,甚至沒有問是怎麼回事。他只是開箱子拿了現鈔與旅行證件,轉身又要出去m.hetubook.com.com。對於亦珍的死,要說意外,一點都沒有。他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果,但他什麼都沒做。
只這一句便都已經明白,這場會面發生的地點,完全取決於一個問題的答案——張頌堯在哪裡?
「我會把名字列出來,還煩請喬秘書去準備旅行證件,船票,還有錢。」唐競繼續。
一組中國空軍的編隊正飛向黃浦江上空,停泊在那裡的日軍旗艦初雲丸即刻發起攻擊。一時間,高射炮和機關槍齊鳴,人群開始騷動,周圍的建築里又不斷有人跑出來觀望。
眼前的景象看起來多少有些荒謬,無數市民與西僑就那樣無遮無掩地站在外灘的馬路上,等著看打仗。
「可這是行規啊,」唐競反問,「幫中招募槍手,事情沒成,槍手死了,報酬照樣給他家人。喬秘書雖然是官家的人,但在幫這麼些年,應該也知道吧?」喬士京被他這麼一問,倒是怔了怔,隨即卻又笑了,仍舊是一貫人畜無害的樣子。
「不管成沒成,他們都可以走?」唐競又試圖要一個保證。
「就藏在見面的地方。」唐競說得言簡意賅「不會讓你事先知道在哪裡見面的。」喬士京提醒。
他們的房間還在原處,但房門洞開,裏面沒有人,只一張字條擱在茶几上。
抹去浮塵,才看見上面簡單的幾個字:唐太太平安。喬入夜,卡爾登大戲院的義演延期,唐競隻身去穆公館。
唐競看著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然在為這樣的事討價還價。那一刻,他又想起朱斯年,倒是有些好奇要是朱律師在場會是什麼反應?腦中是那句www.hetubook.com.com話回閃,是朱律師規勸他別總想著跟粗人比拚命。只可惜到了最後,他還是得去拚命。
郵輪公司人滿為患,等他從那裡出來,街上也已經聚集起許多人。
穆先生看見他,伸手示意他坐下。來意雙方都明白,寒暄自然也就不必了。
「是什麼人?!」唐競問。
「她現在在哪裡?」唐競又問。
「那之前,張帥與我們勢同水火,但時勢如此,又不能不投。」穆先生繼續說下去,「也是巧,偏就有了淳園那檔子事。」唐競聽出這話里些微的意思,只是等著,等待後面真正的意圖。
穆公館依舊是老樣子,管家太太挺客氣的迎他進去,一路領他到客廳。穆先生和喬士京都在,旁邊無線電響著,傍晚發生在租界的轟炸已經報出來。播音員說,總共落下三顆炸彈,死傷三千多人。
「這個……。」唐競倒是笑了,「我自己想辦法吧張林海至少會帶著兩個保鏢,加上司機就是三個人,再加上他自己總共四個。」
喬士京不答,這個保證他沒法給。
唐競回來的時候,周子兮仍舊坐在電話前面「于亦珍死了。」她對他說。
他不知道是什麼讓穆先生突然變了主意,只知道自己手中並非一點籌碼都沒有穆驍陽在香港的退路是他一手安排,還有,錦楓里。他們帶走周子兮,無非就是因為錦楓里。
那一瞬,他心中銳痛,但還是走出去,關上了門房間里,周子兮走到門邊,手擱在門球上,許久才輕輕轉動。鎖舌發出微不可聞的聲響,門開,但他已經不在外面了。
當炮彈呼嘯而至,人群甚至來不及反應,www.hetubook.com.com直至硝煙散去,才看見眼前的廢墟、火海與殘肢斷臂。無數滿面塵埃與鮮血的人在呼喊,耳邊卻只有尖利的鳴響,其餘什麼都聽不見。
直到聽見頭頂戰機飛過的聲音,唐競才知道他們都在等什麼,是中國空軍的首戰。
第一枚,落在愛多亞路十字路口,大世界的門前。
喬秘書點頭,沒有半點託辭。
「會的。」唐競卻十分肯定。
穆先生再開口,便是正題了:「那一夜,他在淳園宴請老頭子,我也跟著。外面槍手混進來,朝老頭子開槍。張帥好身手,我們這一屋子的人都是他救的,只是可惜了你母親。」話說到此處嘎然而止,但卻也已經足夠唐競忽覺荒謬,卻又震動。而這荒謬與震動,都是為了當年擋了那一粒子彈的唐惠如。所謂俠義,所謂重情,到頭來不過是成全了張帥的一場戲而已。
鮑太太只是搖頭,一把推開他,又拖著兒子往下走。倒是身後的上海阿媽答了句:「唐太太早跟著幾個人出去了。」
想清楚所有,唐竟開口談條件,不帶半點情緒:「如果事成,我能得到什麼?」穆先生也是務實的人,答得直接而明白:「還是原本說好的,你們夫婦可以去美國。」
「你怎麼知道?」喬士京看著他,彼此都是知曉往事的人,其實猜也猜到大半了。
一架飛機被擊中要害,身後拖出長長的黑色尾跡,一頭栽入江中。其餘編隊疾速迴旋,試圖離開初雲丸的上空,不知是其中哪一架開始投彈—三,落下的黑色顆粒隨著滑翔的慣性朝租界飛來,在所有人的眼中從微小的一點迅速變成龐然大物。
去國泰辦理m.hetubook.com.com船票的一路上,一個念頭在唐競腦中反反覆復——愛一個人到了極致,犧牲不在話下,甚至失去她也是心甘情願的。但破滅幻象,叫她厭惡自己,卻又是另一重境界的勇氣了。
「槍怎麼帶進去?」喬士京又問,「他見你之前,肯定會有人搜你的身。」
「那一年,華界關閉了所有煙館,」穆驍陽開口,「上海道台致函英美領事,要求公共租界亦早日禁絕。」唐競聽著,他那時不過七歲大,並不明白外面發生了什麼,但後來那些事都是知道的。公共租界迫於各方壓力,逐漸關閉了界內一千多家煙館與煙土行。自此,所有煙毒生意遷入法租界,張林海也是那個時 候從英租界過來投到老頭子門下。
答話的卻是喬士京:「唐律師不必掛心,只要大公子平安,唐太太就平安。」只這一句,唐競頓悟,穆先生突然變了主意,出爾反爾,當然只可能是為了最重要的人。
第三枚,掠過華懋的綠色銅頂,掉進匯中飯店,穿透整座建築,直落底層。
唐競不可能快過四個人,他只有一次稍縱即逝機會,對著張林海開槍,然後他的任務就算是完成了。至於怎麼撤出來,他其實心裏很清楚,事情進行到那個地步,早已經與他無關了。
颱風像是已經過去了,外面雲開霧散,月色正好。樹影斑斑駁駁撒在新割的草地上,隱隱聞得到一點清香,除去華界那邊傳來的槍炮聲,一切都是正好。
而她回答:「那你把門反鎖了吧,反正這種事你又不是沒做過。」他回頭,遇到她的目光。那是看陌生人的目光,卻又有一種久違的熟悉,他清楚地記得曾在她十七歲的和*圖*書眼中見過。
「我不光要帶她一個。」唐競知道自己幾乎不可能在那條船上,他得要個更好的價錢「可以,只要你做成這件事。」穆驍陽一口答應。
他這才明白穆驍陽這番話的用意,這是生怕他面對那位養父心軟,再給他又一個行事的理由。
電梯當然已經停了,空氣中儘是煙塵,也看不清究竟是哪一翼挨了炸彈。他逆著人流進去,在樓梯拐角遇到正往下逃的鮑太太「她在哪裡?你看到她沒有?!」他抓住鮑太太問。
如果,只是如果,他認真地想,這一次他們能夠平安離開,便會是一個全新的開始,她可以去做所有她想做的事,而他也可以拋下過去所有的一切,過真正屬於他的人生。如果,只是如果,他們可以平安離開這裏。
「張帥願意見我,無非就是為了問一個問題。」唐競回答。
唐競沒想到穆先生又會提起往事,非常久遠的那一種,久到將近三十年以前,淳園裡的那一場槍戰。
唐競眼看著匯中屋頂的巴洛克亭子垮塌陷落,隨後地面震動,爆炸反倒是最後來的他朝著那裡跑過去,腦中一片空白。飯店的住客從正門湧出來,無論老幼,每張面孔看起來都像是驚恐的孩子,要麼驚叫,要麼牙關緊扣。
臨走,穆驍陽又叫住唐竟。這一回,只有他們兩個人,走在夜幕下的花園裡。
「槍可以藏好,附近也可以埋伏人,但不可能很近,」喬士京還是十分周到的,「剩下的就是你怎麼撤出來了。」
阿媽沒有回答,轉眼已經被擠得老遠。唐競只得繼續往上走,到迴廊處才看清那個炸彈炸出的巨大空洞,似乎有人在裏面,正一點點蠕動。
喬士京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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