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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島餘生

作者:陳之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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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一章

第七十一章

唐競沒想到時至今日這位君子還會這麼想,忍不住調侃一句:「我說你能不能不這麼高尚?」只是一句玩笑話,吳予培也的確笑起來,笑著笑著又開口自嘲:「那你要我怎麼辦?我每天睡到半夜,好像都能聽見淵兒在跟小沁說話。他說哥哥去上學了,你不能跟去,在家乖乖看圖畫書,等哥哥回來考你。每天早上起來,小沁又會來問我,今天哥哥總該回來了吧?你說要是我不這麼想,你叫我怎麼面對自己啊?」唐競不知道如何回答,只是低下頭避開吳予培的目光,等著那一陣淚意過去。
唐競心中牽扯地一痛,從車上下來就掛上一個輕鬆的表情,道:「人見著了,沒有什麼事,你別擔心。」沈醫生眉間鬆動,卻還是將信將疑:「有沒有信給我?」
唐競聽著,許久都沒有反應。但他其實想明白了一件事,唐惠如為什麼會在那場槍戰中尋死。她是不想活了,因為失望朱斯年果然繼續說下去:「誰知道過了不久,淳園就出了那檔子事情。…。」唐競還未說什麼,周子兮已經聽不下去,起身告辭。
唐竟點頭,而後糾正:「是唐太太。」
許多年以後,唐競只記得自己落過兩次眼淚,一次是周子兮生孩子,還有一次就是此刻。他在門外站了許久,努力將那一點淚收回去,掛上一個笑,敲了敲門,對裏面的人說:「吳律師,吃飯啦。」吳予培一震,抬頭看見唐竟,又是一震。
曾經的西僑監獄,如今已是戰犯拘留所。
「痛風,皮鞋穿不上了……。」朱斯年一邊走一邊說了這麼一句,像是在解釋他為什麼這樣打扮。
從那天夜裡開始,唐競就出去四處找人活動,但很多人都已經不在了。容翰民死於開戰之後的第二年,那一年申成廠終於還是被日本人佔了去,也許就是他病重不治的原因。
「當然是拿去當掉,」周子兮答得乾脆,「吳先生的案子處處都要用錢。」唐競笑出來,忽然就覺得想開了,犯不著賭這個氣。
「一點吃的東西。」唐競打開來給他看,順手塞了鈔票過去。
這一趟,他自以為走得心平氣和,卻是周子兮替他不平起來,回到畢勛路家中便開皮箱,找出那隻紫檀木匣子扔在床上。這匣子唐競認得,裏面是多年m•hetubook•com.com前朱斯年送到這裏來的一對翡翠手鐲。
鮑德溫死於停戰之前,龍華集中營里鬧了場瘧疾,他沒能挺過去,只留下一個名字登記在死亡西僑的名單上,骨灰被葬在公共墓地。
「您還記得我母親嗎?」他問,話脫口而出才覺得是蠢話。太蠢,也太跳脫,朱斯年滿可以裝作聽不懂的。
老公子跟長女一家同住,或者說是長女一家寄居在他這裏,至少這座房子在名義上還是他的。女婿也出來作陪,似有若無地說了幾句,人口多,開銷大,物價飛漲。
說是抱怨也可以,玩笑也可以。
當然,也找過朱斯年。
大人們聽得動容,吳沁卻因為這個誤會心裏生了芥蒂,唐延與她說話,她只是低著頭不理。
離開提籃橋監獄,唐競回到畢勛路。17號的門已經開了,沈應秋站在鐵門後面,只是看著他,卻不開口,似乎是想從他臉上辨出所有答案——人見著了?還活著嗎?
「你覺得呢?」周子兮反問「拿去物歸原主?」唐競笑問,心想就算還回去,也不過就是讓朱斯年當了再去賭幾次,都是宮裡出來的東西——彷彿又聽見朱律師在講。
這一路走進去,便看見宅子里出現很多空檔。牆上從前掛著畫的地方現在是一方方顏色略深一些的牆布,好像開了天窗。
至於會樂里,大約是沒有力氣常去了。
「當然記得,」但朱律師還是與從前一樣出人意表,乾脆應下來,「出去留學之前,我就想一定要把她贖岀來,怎麼說怎麼做統統都想好了,可惜等我從美國回來,她早已經跟了張林海,到淳園去了。」唐競震動,他一直以為他們早就失散了許久才開口問:「您在淳園見過她?」朱斯年也想得出了神,好像已經忘記了還有別人在這裏,只是自言自語道:「她說要逃,帶著你,跟著我,隨便去哪裡都可以。可我能到哪裡去啊?當時我已經娶妻生女,岳丈家那一關不容易過,事務所也開出來了,就算張林海允她走,我又能帶著你們到哪裡去呢?」
話說得好似玩笑,唐競卻聽得怔住。他忽然明了,朱斯年其實一直都知道。
話說到此處,沈應秋著意看了唐競一眼,欲言又止。
到了門口,驗過和圖書文書證件,獄警果然問:「這是什麼?」
唐競大怒,一下子站起來,轉身就要去找獄警。
唐競與周子兮互相看了一眼,周子兮又有些動容,過去抱著沈應秋埋怨:「你早應該找我們,等你這封電報,我們等了幾年。」沈應秋拍著她的手臂笑,而後埋頭下去,雙肩聳動。
唐競不禁慶幸,這一手在此地仍舊通行,自己的動作也未曾生疏。
「那你打算怎麼做?」唐競表示猜不出。
「你做什麼?」他笑問,覺得此時的周子兮頗有種悍妻的味道,等不及要替他出氣。
那裡終歸有些不一樣,唐竟是帶著周子兮一同去的。
支開了兩個孩子,三人進了書房,才開始說正事。
「莫說是一隻手,就算叫我知道他少了一條胳膊,也不過就是一條胳膊,我還會嫌棄他不成?哪怕畫個符給我,叫我知道他還活著,我何至於怕成現在這個樣子?!」唐竟笑出來,知道懷疑還是有的,但沈醫生選擇相信。
麥根路的事務所早已經歇業不做了,朱律師如今賦閑家中,頤養天年,聽說他們來倒是挺高興,趕緊叫傭人迎進來。
唐競開口便問:「予培進去多久了?」沈應秋回答:「戰勝接收之後不久,就有人來把他帶走了,到現在已經四個多月。」周子兮一聽便是意外,怨了一句:「為什麼不早些告訴我們?」沈應秋慘淡笑了,答:「當時以為一切都說得清楚,而且予培走之前特別關照過,眼下的形勢,你們還是不回來的好。」
唐競聽著點頭,雖然所得不多,但也是一條路。
大約是嫌棄女婿嘴碎,朱斯年又帶他們去書房說話。
周子兮趁著這當口看了他一眼,他微一點頭,也是叫她也放心。
沈應秋搖頭,笑得諷刺:「從前家裡吃飯喝茶,來來往往都是律師。這幾年打仗打下來,有的死了,有的走了,剩下的都不肯出面,就怕牽連不清。」鋤奷不是小事情,不是過命的交情的確沒人願意插手。可想而知,發往美國的那封電報已是窮途末路。
直等到了朱府門口,朱斯年嘴裏還在講:「痛風,皮鞋也穿不上,記性也不好,腦子不行啦。」的確,唐競心裏想,要是擱在從前,有些事朱斯年是一定不會告訴他的。如今說了,是因為腦和*圖*書子糊塗,也是因為家道敗落兩人坐上汽車,司機發動引擎,開出去許久,唐競才意識到自己一直都沒跟周子兮說過什麼,但她卻始終握著他的手,這麼穩,這麼暖,這麼熟悉。所有的往事他都跟她說過,此時不用解釋,一切她都明白。他愈來愈覺得,有這樣一個人真好。
唐競忽然就覺得,眼前這位仁兄其實一點都不禪,如今的朱斯年俗得很。
大人們說著話,兩個孩子也走進來聽。沈應秋叫了聲娘姨,娘姨即刻會意,馬上過來哄著他們去廚房吃點心。
「出事的時候小沁三歲多,只知道哥哥出去上學再也沒有回來。」沈應秋解釋。
反倒是吳予培勸他,拉他又坐下,緩緩對他道:「前幾年,汽車經過蘇州河,總能看見棺材沿著河岸一字排開,一眼望不到頭,要是下大雨被雨水衝下去,也就這麼順水漂走了。看到過那些場面,就知道我已經比很多人幸運了。」
但往好的地方想,倒是把原本中西合璧熱熱鬧鬧的買辦風格變出幾分洗鍊的禪意來,與朱律師這身行頭十分相當。
沈應秋簡直無語,怔了怔才開罵:「他這人究竟怎麼想的?!手要緊?還是命要緊?」
吳予培笑起來,道:「對,是唐太太。」時隔多年,要說的那麼多,卻又不知道如何開口,唐竟便打開保溫桶,要他先吃飯吳予培倒也聽話,雞湯泡飯,一匙一匙送進嘴裏。唐競見他用的左手,便知道不對,捉了他藏在桌面下的右手起來看。果然,是用了刑了。
「不曾請過律師會見嗎?」唐競更加意外。
「還回去做什麼?」周子兮卻搖頭。
「哪一年倒是記不清了,」師兄搖頭輕嘆,「就記得你彷彿是七八歲的樣子,正在天井裡玩,長著一副她的眼睛,我的鼻子,後腦勺上一個旋與我一模一樣。那時我就說,這小子腦袋肯定靈光……」
「這種事你還是少管吧,」朱斯年卻又勸他,「家裡這麼些孩子,每一個都吃著我花著我的,這些年攢下來的東西,好多都是宮裡出來的,三鈿不值兩鈿地賣掉了。到頭來,我還得靠著你。」
唐競已明白個中的意思,他在船上就讀到過幾張上海的報紙,自光復以來,此地除去鋤奷,便是懲治黑勢力,連穆驍陽都被點了名字。和_圖_書那時,他就想起穆先生曾經說的那番話—之所以有幫派的立足之地,是因為租界的存在,如今租界已經沒有了,幫派也是該式微了。
朱斯年倒是客氣,趿著一雙布鞋,照舊路送出去,嘴上絮絮說這:「…有些事講起來你還得謝謝我,當年來問我該不該跟著穆驍陽,還是我勸你留下來,後來也算是風光無兩。不過眼下你可要當心了,現在跟戰前不一樣,穆是想洗乾淨底子做官,可底子不是想洗就能洗乾淨的……」
「是有啊,」沈應秋苦笑,「他被人帶走的時候,就是帶著那一封任命去的。本以為去去就能回來,結果一走就是幾個月,只知道人關在提籃橋候審,其他一點音信都沒有。」
走進客廳,便看見朱斯年侯在那裡,身穿一件說不清是長衫還是睡衣的灰布袍子,圓領下面一個盤扣,寬大得辨不出身型,頭髮已經白了許多,但又可惜沒全白了就是那種最尷尬的花白,襯得整個人憔悴了幾分,損了他本該有的仙風道骨。但公子哥兒終歸是公子哥兒,就算老了也是老公子,一雙手伸出來還是沒有年紀的,皮膚細潔,骨骼頎長,十個指甲修得乾乾淨淨。
果然,朱律師雖然也說不出是誰非要與吳予培不對,但還是告訴他,在鋤奷會手中成功翻案無罪出獄的例子並非沒有。比如法國成立維希政府之後還留在巡捕房警務處做事的高級華人,大多也一樣被作為漢奸拘捕,關進提籃橋監獄。但其中有幾個抓進去不久又被放了出來,照樣在外逍遙著。至於釋放的理由,必得去問當事人作為旁觀者,就不得而知了。
「周小姐也回來了?」他脫口問。
事情發生還不到一年。那一天,吳淵坐了父親的汽車去上學,車子一發動就爆炸了,孩子與開車的安南司機一起死在了車當時,吳予培已在偽政府任職,但又才剛協助轉移了盟軍設在真如的電台。這一枚炸彈一炸,甚至連是哪一方動的手都不能確定。
等回到房中,只剩他們兩個,才交代了獄中的實情——那紙任命交上去便石沉大海,案子只是一日日拖著,也不見正式起訴。隨便想一想,就知道是有人存心跟吳予培不對。眼下的問題,就是這個人是誰?
但這些跟吳予培的身陷囹圄比起來都只是小事情hetubook•com.com,唐競亦有些責怪這過分的小心,只得深問下去:「但予培是有正式任命的,當年我離開之前來這裏找他,他給我看那時的情形恍若還在眼前,隔著門甚至能聽到吳淵嬉鬧的聲音,書房還是一樣的書房,卻是物是人非了。」
唐競知道朱斯年一貫的做派,已經猜到他虧空不小,也許因為賭,也許因為鴉片。
臨到真要見人的那一天,娘姨拎出一隻保溫桶,裏面盛著雞湯,上面一層裝了米飯,說是她天沒亮就去蘇州河邊買的活雞,已經燉了大半天。唐競不好推辭,只能帶著去了。
隔了許久,沈應秋才從廚房出來,把經過告訴他們,儘可能地簡略,儘可能地不動感情。
周子兮看著孩子們的背影,唐延今天身上穿的外套西褲,她也給吳淵買過。戰時寄包裹不容易,衣服總是一寄就是好幾年的。也許當時吳淵就穿那些衣服,也許就是因為這點相似,才有了院子里初見時的那一聲「哥哥」。
唐競並不意外,朱斯年會是這樣的態度沈應秋在給他們發去電報之前,應該已經在許多律師那裡碰過壁了。他還是順著說下去,知道師兄人面熟,哪怕現在閑在家裡,總還會聽到一些傳聞。
第二天,唐競便去提籃橋,要求會見吳予培,從警察局到鋤奷委員會,又輾轉了幾個地方才把事情定下來。
等到了裏面,隔著幾道鐵門,他看見吳予培被獄警領出來,身上穿著囚衣,瘦得厲害,滿身污穢,卻只是默默地走,默默地坐下,舉止依舊。
怎麼個樣子?
蘇錦玲已經去了香港,動身的日子就在他們輪船靠港的前一天,怡好錯過了。也許正如她最後那封信中所說,此生無緣再見唐競沒能打聽到謝力的消息,但卻寧願相信他還活著,甚至可能就是蘇錦玲去往香港的原因之一。謝力是廣東人,在那裡許是更住得慣一些,每日打打麻將,接送她演戲,想來便是很愜意。
獄警含糊一聲,點頭放行。
「他……」唐競斟酌字句,「手受了一點傷,也不是很要緊,就是怕寫出來的字叫你看見了嫌棄。」
等到了書房坐下,唐競便提起吳予培的事來朱律師果然皺了眉,說:「這種事誰知道是真落水還是假落水?我勸你還是不要管。」
「那是什麼時候的事?」唐競看著朱斯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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