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叄 女兒村
第二章
陳籌依照指點沿著小路往東南走，穿過一片樹林，果然見一條也就比山溪稍微寬一點的小河蜿蜒自山縫流過。樹林外的窪地上有個破舊的小碼頭，卻看不見什麼老船工，只有一條帶篷的小舢板孤零零拴在碼頭的竹樁上。
顧生以為是土地神顯靈，喝了他的酒，拿了書看。他非常高興，再把包袱里的一些乾糧擺到神台上敬獻土地神，求他保佑自己金榜題名。
離綰告訴陳籌，她們註定從生到死都不能離開這個村落。就好像種在土中的杏樹一樣，刨出了土，就會死掉。
張屏肯定地說：「不會。」拖著凳子，往陳籌跟前坐了坐，目光炯炯，「把那件事，再跟我說說。」
上一編的縣誌中只記載了疫情和結果，但沒有說原因，按理說，朝廷應該派人查過。
陳籌道：「怪了，寒衣節都過去好多天了，怎麼還有人上墳？」
議事完畢后，眾官告退，小皇帝單獨把陶周風留下，親切地談了一會兒話。
數年前，整個村子的人都沒有了，一個不留。
張屏向左右看，四周已不怎麼見人煙，都是荒地，連小風都彷彿比剛才在官道上陰涼些。遠處的地里，依稀是一座墳場，這一帶土包高低綿延，都裊裊冒著煙霧。
臘月初一，雖然下著雪，土地廟外來往的人還是不少的，但唯獨他這個攤子無人問津。
數年之後，有人經過顧生避雨的那處土地廟，發現附近有一座華美的農莊，有高屋大宅，還有綠樹良田，那人上前問詢，放鵝的小童答曰，主人家姓顧。
張屏聚精會神地聽，覺得這個事兒挺微妙的，按照陳籌的說法，應該是那個村落的掌山離瓏要招他做夫婿，可他提來提去，都是那名叫離綰的女子。
「學生冒昧，有件要事請教，萬望回復。蘭大人可還記得，昔年科試時，有一同科試子，家鄉沐天郡宜平縣，名叫辜清章。」
美艷得嚇人，要怎麼個美法？張屏不禁思索。
他走上前：「張兄，你也又積食了？」
可是永宣帝等了一兩個月，始終沒有等到那些最好和或許。
那兩人進了街邊的茶樓，張屏遂也跟進去，茶樓掌柜認得他，忙出來迎接，張屏向大堂中掃了一眼，隨掌柜的上了樓上雅座，要了杯茶水喝。
永宣帝道：「他能體諒朕，那是最好。他生活上，可有什麼難處？若有疑難事，陶愛卿常教導教導他。」
陶周風回府之後，給張屏寫了一封信，把聖上的關懷詳細地說了，他睡了一覺后，想了想，又沒有發這封信。
再過了幾天，蘭珏到宮中呈報太后的壽辰事宜，永宣帝御審了壽宴請柬之後，又向蘭珏道：「對了蘭愛卿，那張屏去了宜平縣任上，你可知道他的近況？」
小皇帝嘆了口氣道：「龔愛卿年事已高，這幾天又染了風寒，龔愛卿曾與朕提及過請辭之意，朕如何捨得。若無眾卿，朕怎能端坐這張龍椅？」
一滴墨自筆尖啪嗒滴在紙上，蘭珏塗黑了那幾行字，將紙團起扔進紙簍，提筆又重寫了一遍。
「張兄，我真快瘋了。就算你當我瘋了，我也得跟你說說！」
田能似乎想說什麼，又沒有說。張屏繼續往前走，幾蓬矮些的草中，有一個黑黝黝的石台，張屏繞著那石台轉了一圈兒，看形狀，是寺廟中神佛像下面的神台，遂問道：「這裏本是一座廟？」
「離綰在那個村子里，只能算相貌尋常，真正的絕色佳人，是村裡的掌山離瓏……」
陳籌當時被這種說法嚇得不輕，他以為自己是掉進了一個杏花精的窩點里，要被女妖精們拿去采陽補陰了。
張屏向所指的那處望，一片長草，一片荒涼，他騎的驢子都不肯往長草中去，在路邊徘徊不前，張屏下了驢，牽驢走進草中，不知道是什麼鳥在草里嘎啊叫了一聲，撲棱著翅膀走遠，嚇得陳籌的馬咴地一驚，險些把陳籌從馬上掀下來。
蘭珏這段時日忙個不停，終於忙出了病，染了風寒，還起了點熱，不得不告假在府中休養。
陳籌正在迷惘間，岸上來了個老船工，問他：「這位公子怎麼在老漢的船上睡著了？是要搭船么？」
張屏沉默半晌，點點頭。
原本六部的月末公務小結只需要彙報與尚書令，再由尚書令統一轉報到中書衙門。但從今上繼位之後，略起了變化。
陳籌道：「因為縣境圖之事？」
張屏道：「詳細點。」
陳籌聽了張屏講完，恍然道：「到底那個顧生是娶了個母狐狸生下了一窩小狐狸，還是另娶妻，只是與狐狸同住？顧與辜同音，這段往事就是指辜家莊？」
陳籌又插話：「此庄的人倒是虔誠。」
永宣帝笑了兩聲道：「今科三十名進士，唯獨他官職最低，因他是後補上的，朕得讓他和別人有些差別，朕怕他有埋怨。」
張屏點頭，他當然記得。恐怕今科在京城的考生沒有幾個不記得。
他撈起船尾的槳拚命划，不會划船，越亂划船反而越快地往下游漂。
而童謠已經要唱到京城根了。
陳籌問，與其他的女子成親行不行？
小皇帝先和陶周風說：wwｗ.hｅtuｂｏｏｋ•cｏm•ｃom「最近天氣漸涼，陶愛卿忙於政務，亦要留意保養身體。」
他做了個夢。
半夜三更，談起這個怪嚇人的。
陳籌感動地瞅著他，跟著又嘆了口氣：「這還不是最神的，那地兒最神的是……整個村裡，全是女子，沒有半個男的。」
陳籌幫著張屏打下手，也讀過這一段，看到那些墳和煙，頓時覺得風更加冷了，把袍領又捂得緊了些，催促張屏快走。
他已打好了致歉的腹稿，準備小皇帝問起的時候就背一背，然後說訓誡過王硯了。
張屏就把縣中幾年來的相關文書先一一理過，替他打下手的陳籌瞧著那堆紙，都有些腿軟。
一頂紙傘在他的攤前停下，傘下的人抬手摸了摸他攤上的字畫，素凈的衣袖，白皙纖長的手。他冷冷道：「我不寫喜聯，也不畫年畫。」
最近幫著張屏編縣誌，他也知道了，宜平縣有個鬼村。
張屏放下手中的一塊碎瓦，站起身：「一直沒查出疫症因何而起？」
張屏道：「沒見過男人，怎麼會有祖輩和子孫？」
宜平縣比之張屏的老家，算是個富庶的縣。農田中，新麥早已經種上，村裡能看見不少瓦房。快到鬼村地界，農田漸少，小吏替張屏引著路，走上一條小岔路，說是能比官道上少走不少路。
但他心裏更多的是詫異，他方才瞥見那兩人坐在大堂的窗邊，他果然沒看錯，那兩人一個是鄧緒，一個是柳桐倚。
陳籌問那老船工：「這船最近可丟過？」
陳籌垂下頭：「而後，我又遇見了一件嚇人的事兒……」
陳籌顫著腿看了半晌，哆哆嗦嗦地跑了。
這杯茶不便宜，張屏買了許多東西，又喝了貴茶，很是心痛。
陳籌張了張嘴：「這、這條紗帕就是她、她送給我的。」一臉煩躁地抓抓頭，「張兄，就算我跟你說了，可能你也當我是扯謊。」
「……不知你因何問及，辜清章確與我同科，但只偶爾照面，無甚深交……」
張屏和陳籌乍過上大床軟枕、米肉豐足的好日子，縱然日夜忙碌，不由得也都胖了些。
那裡刻著一根樹枝，四片葉中，掛著三顆杏果。
「我當時快嚇死了，真以為是上了鬼船了。」
次日上午，張屏到了縣衙的卷宗庫中，先翻看地圖，找到撫臨郡方位，又開始翻查舊卷宗。
待蘭珏告退之後，永宣帝獨自在龍椅上端坐許久。
「這是離綰的紗帕，我見她拿過。」陳籌目光虛浮，「這樣看，又不是夢了。」
張屏瞥見田能的神色複雜，心下想起翻閱卷宗時看到的一樁軼事，上上編的縣誌雜誌卷中有錄，上一編的縣誌卻給去了，沒有收錄，可能是覺得它比較像志怪傳奇，不屬實情。
沐天郡的地方志，重新編纂尚未出十年，張屏這樣的人，竟然放他去編地方志？宜平縣的知縣，叫什麼名字？
陳籌感傷地說：「張兄，這確確實實是真的，我絕沒有扯謊。」
蘭珏就又笑了笑道：「臣聽聞，沐天郡各縣上一編的地方志，都是劉御史在沐天任上時主持編纂，張屏在史料文章上的造詣，比之劉大人，差了一些。」
小皇帝再問了問陶周風近日的飲食起居，道：「對了，陶愛卿，你那個學生張屏，可與你時常通信？」
陳籌道：「有新有老吧，我對花木不大上心，除非剛新長出的樹我能瞧出來，那些老的，我就分辨不出年歲了。」
張屏道：「世上本無鬼神，亦無精怪。」
按照本朝的慣例，一般是由丞相兼任中書令，六部的小結轉到了中書衙門，也就等於上報到丞相的手上。可前相雲棠升了太傅之後，轉兼了尚書令，原中書侍郎曾堯升任丞相兼中書令，地位就有點尷尬。
從鄉間回到縣衙，天已黑透了，張屏吃了晚飯，早早睡下。次日，他一直沒看見陳籌的蹤影，到了晚上吃飯時，陳籌方才出現在飯廳里，眼周掛著兩個黑圈兒。
一個剛絕了戶的村子，再加上些怪誕的來歷傳說，是有些不合時宜。
陳籌艱難地說：「然後，等我再睜眼，就看見杏花，大片大片的杏花。那個時候杏樹葉子都該長很大了，那裡的杏樹居然還開著花，你說神不神？杏花林里有個村子……」
他又寫了兩封信，交給衙門的信差，說是私信，但請信差儘快送到京城。
他握著信，站了許久，走到桌邊，鋪紙提筆。
永宣帝道：「編纂地方志，文字平實便可，張屏足能勝任。只因今科三十名進士，唯有他的官職最低，朕唯恐他心有怨恨。」
那位姑奶奶做過寡婦，后又改嫁給了一個油販子，跟著油販子回了他老家撫臨郡的一小鎮子里開油鋪。
陳籌臉上的黑圈一天天重，神色一天天恍惚，連飯桌上的紅燒蹄膀都不能振奮他的精神。
到了一處河流拐彎的地方，陳籌想趁機用船槳卡住旁邊的山壁，結果船一頓，反被水衝進了一大片蘆葦盪。船在葦子盪里來回打轉，轉進了一個水旋處，撞上山壁，翻了。他記得自己拚命刨水，依稀是爬進了一個溶洞內，
ｍ•ｈｅｔｕｂｏoｋ•ｃoｍ.coｍ跟著就兩眼一黑，昏了過去。
他婉轉地問：「那女首領，對你有意？」
田能的神色閃爍了一下，咳嗽一聲，道：「是有……這種傳聞。」
他又補充，那些女子都自己種地，養豬牛羊雞等牲畜，自己養蠶紡紗織布，村裡甚至還有鐵匠鋪和磚窯瓷窯，完全能自給自足。
她又問陳籌：「難道我不美？見了我，你還會喜歡其他人？」
不知是否此事被發現了，第二天，陳籌就被村中的幾個年長的女子帶到了掌山離瓏面前。離瓏向他道，村中不能留男子，他若想留下，唯一的方法就是和她成親。
深秋眨眼即到，天氣漸漸轉涼。九月里的最後一天，陶周風例行入宮彙報這一個月來刑部的公務。
每回他一說自己的奇遇，講到這裏時，旁人就會大笑，而後道：「那村子是不是叫杏花源啊？有此奇緣，來日陳兄定然會成為一個不輸給陶五柳的詩文大家！」
李主簿道：「小人看他就是想省事。」
蘭珏道：「此生能入榜，得官職，已是皇上破格提拔，他的心中應該只有對皇上的感恩。」
陳籌道：「沒什麼特別，一般的飯菜，可能稍微清淡一些，反正我口味不算重，吃著還行。」
老船工道：「老漢天天在這裏擺渡，窮鄉僻壤的，幾天拉不到一個活兒，一條破舢板，有什麼好偷。還以為今天沒活了，方才回家吃了頓晌午飯，誰曾想竟有了一位客。」
顧生繼續向京城去，一路上都彷彿被神佛加持般，異常順利。半夜有人幫他蓋被子，下雨的時候根本不會淋到，在京城可以租到非常便宜的房子，夜半看書看睡了，醒來已經在床上，床頭還放著一隻燒雞。
田能冷笑道：「張大人，老天讓你發瘟，就這麼發起來了。要回回都能知道怎麼鬧的，從古到今這些年，也該不會發瘟了。」他打心裏瞧不上這個撿了個進士做的小年輕，不覺話說得有些過，但又不敢太得罪，又補救道，「朝廷派人查過，還是那位劉知府，聽說現在升御史了，夠有才能了，他親自監督查的，還是不了了之。又說是水，又說是耗子。辜家莊發瘟，怎麼可能是因為耗子？」
他怕張屏乍一得知這些事，反而會浮躁，年輕人，要沉得下心做事，才能一步步往上走。
張屏點頭：「我信。」
張屏隨即也出了縣衙，他在街上走了一圈兒，進了幾家店鋪，旁敲側擊地打聽有沒有貨物是從撫臨郡那邊運來的，那些店鋪都沒有。
張屏俯身看草中殘留的石垛，焦黑的石頭上，依稀還能看見花紋。
陳籌受到了他的鼓舞，坐直身體：「唉，詳細點的話，從哪裡講呢……也罷，就從那天我喝醉了酒開始講吧。就是兩年多以前的事兒。春上，我娘的一個姑媽死了，我娘小時候受過她照顧，跟她很親，就讓我去奔喪……」
晚上他寬衣睡覺時，一條紗帕從衣服夾層中掉了出來。
張屏抬起眼皮瞥向他，只見陳籌的目光在石台的某處停頓許久，彎下腰摸了摸，又有些慌亂地直起身，朝張屏笑笑。
「……然辜清章少年早逝，著實令人嗟嘆。」
京城裡，皇宮中發生的這些事情，張屏自然毫不知情。
上上編的縣誌中記錄，有書生顧某，進京趕考，路遇大雨，在土地廟中避雨，次日發現，自己隨身帶的酒葫蘆沒了，囊中拿來做消遣的傳奇也少了兩本。
寒冬臘月，細雪紛紛，他站在土地廟外，守著字畫攤兒，早上只喝了半碗殘粥，寒濕之氣透進他身上的破夾袍，割著他的皮膚，鑽刺進他的骨頭，根本無法抵擋，他只盼著早些凍木了，沒有知覺。
張屏沒吭聲，待陳籌轉身時，他仔細看了看陳籌方才碰過的地方。
陳籌不由得更茫然了，趕緊掏出錢讓那老船工擺船去下游，看四周的山壁，好幾處都有些像他撞船的地方，又有些不像，更慌亂了。到了傍晚也無所得，只得回去，坐船到了上游的縣城。
他冷嗤一聲，那人望著他的雙眼中漾出笑意：「你莫要不信，我會看相，三甲中，有你的位置。」
陳籌目瞪口呆：「真的假的？張兄你不是從不信什麼鬼啊怪啊什麼的？」
張屏幫他拉了張椅子，倒了杯茶。陳籌接過茶杯，眼直直的：「張兄，我說我曾經偶爾到過一個地方，有一段奇遇，你還記得吧……」
鎮子小得可憐，比京城西大街的菜市場大不了多少，周圍都是窮苦村落，沒什麼像樣的地兒。陳籌在那裡憋得難受，弔唁完了，就想繞路到撫臨郡的州城去逍遙兩天。
最好這些童謠，會在某天的街上，被一個官職微小的地方官員——譬如縣丞偶爾發現，此人憑著自己的一點癖好，或許會去查，查著查著，或許就能一點點拽出那魚竿的端倪。
那人搖頭：「千金之字，此時卻遭此運，可惜，可惜。」繼而又看著他，黑晶石般的雙眸神采燦然，「明年的春闈，你定然高中，那時這些字畫即便千金也難得。」
傘下的人抬起頭，移開傘，向他一笑：「兄台的字好漂亮，m•ｈｅｔｕbooｋ•ｃoｍ•com這詩可也是你寫的？贊！絕贊！」
蘭珏道：「微臣對他近況不甚了解，只聽說他在主持編修地方志。詳細的，皇上詢問陶大人應能得知。」
回想方才田能說辜家莊不可能鬧鼠疫，張屏心下微動，問：「這土地廟，是否是傳說中狐仙與顧生結緣的地方，辜家莊就是狐仙後人？」
兩人都穿著便裝，為什麼在這裏？
但到了辜家莊的地界，田能不由得就想提起舊事，他小時候，辜家莊是整個宜平地界最傲氣的鄉，連對縣城裡的人都端著，外人輕易進不了他們的莊子。田能指著草間的兩垛焦黑的石塊向張屏和陳籌道，這裏原本是辜家莊的大門，白石刻的，又高又排場，瘟疫之後，朝廷下令燒村，連村門也被推倒砸了。後來，辜家莊的地界平分給了隔壁的兩個鄉，但那兩個鄉的人誰也不敢用辜家莊的地，邵知縣還頒發過開墾這裏的田地給獎勵的政令，都沒用。
陳籌頓了頓，道：「張兄，還有件事情我要告訴你。那個村裡……也有一座廟，不過裏面供的不是土地，而是名女子，相貌打扮與離瓏有些相似……神像下的基台，與我們在辜家莊見到的，花紋一樣。」
他把張屏發放到宜平縣，本有深意。
張屏喝完茶下樓，鄧緒和柳桐倚還在大堂里，他只當什麼都沒看到，出了茶樓，剛走到街角，迎面走來一條黑漢，將他一撞，張屏手裡的東西跌了一地。
永宣帝雙眉微微皺起：「張屏在編地方志？」
辜清章，辜清章。
蘭珏一驚。
他在山洞里和蝙蝠蠅蟲將就了一夜，終於在第二天早上遇著了一個樵夫。他買了樵夫半葫蘆酒，問得沿著某條小路往前走，能看見一條河，一個渡口，渡口有個老船工，花上至多十五文錢，坐船往上游去，行不了幾里水路，便可到附近的縣城。
邵知縣卻硬要說張屏忙得清減了，又送了幾隻烏雞，與他進補。
小吏道：「這條路近是近，但若非今天和大人還有陳兄兩人同行，小人自己真不敢走。」
永宣帝不說話了，蘭珏看出，小皇帝對張屏在做這項差事不甚滿意，但到底不滿意哪裡，實在不好說。
次日，張屏和陳籌一起，又帶著一個小吏，大清早出了宜平縣城。
小鎮子來往行路極其不便，陳籌帶了地圖，走的是官道，依然被起伏的山丘和七拐八拐的路徑繞迷了方向，誤拐進了一條岔路，陷進了一個山溝子里。
顧生覺得，朝廷黑暗，人心不古，人還不如畜生，與其做不得志的讀書人，還不如與狐狸相交。遂放棄功名，到了狐狸窩中。
張屏道：「主要想看看鄉境與沒了的村子。」
「我看她的確不像鬼怪，她有影子，和平常人一般吃飯睡覺，會傷風發熱，有一回她的手指劃破了，流出來的是血……」
進城后，他臨時找了家客棧歇息，這才想起向客棧的人詢問今天是哪年哪月哪日，結果發現，是他陷進深山，尋到那個小碼頭的半個月後。
陳籌遇見的那個村子，和辜家莊定然有關係。張屏不信鬼神，那群女子避居在深山中，肯定另有緣故。
陳籌張了張嘴，又合上，再張開，再合上，來回幾次后，從懷中噌地拉出一樣東西：「你看吧。」
陳籌猛地一驚，收回目光，點點頭：「掌山就是那個村的村長，她們都叫她掌山。村中的大小事務，都是她說了算。」
過了石垛，草里殘石亂瓦漸漸多了，田能不由又感嘆：「想想也就是幾年的事，好好的一個莊子，說沒就沒了。」
上一編的宜平縣誌修了六冊，張屏預備這一編只修兩冊。李主簿向邵知縣道：「張大人未免太簡約了，上一編縣誌字字珠璣，這一編添了幾年，卻只有兩冊，能擱下什麼。」
陳籌道，離綰和他說，村中的女子出生時，手裡就會攥著一枚杏核，其母將杏核埋在村外種一棵杏樹，那杏子要長到至少十七年才能開花，女子若想要孩子時，就把自己的那棵杏樹每年開出的第一朵花，結的第一顆果吃下，便能受孕，同樣懷胎十月，分娩，生下的還是女兒。
張屏道：「明日，我要出城。」
一陣啞啞啼叫，蘭珏從夢中驚醒，是窗戶忘記關了，涼風入室，一隻不知從哪裡飛來的老鴰蹲在窗外樹杈上，又啞啞叫了幾聲，拍著翅膀飛走了。
陶周風道：「臣新近才接到他的信，他剛到宜平任上，萬事要從頭學起，不敢辜負聖恩。」
他許久不曾這麼病過了，饒是這樣，仍有緊急的公文從禮部送到他家，要他立刻批複。
張屏道：「不是鬼，是船纜開了。」小舢板不大，船纜肯定不夠結實，陳籌在船中，帶得船上下晃蕩，很容易會把船纜扯開，然後船就會沿著水流，自己往下游漂。
小吏道：「誰說不是好地？當年這裏全是田。十里八鄉，辜家莊算是最富的，誰曾想……」
他再翻開上上一編的地方志，翻到某個條目的某一頁上，看了許久，夾進一張紙條。
永宣帝親政前，六部的公務都是直接報給雲棠，曾丞相做了很長時
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的擺設。縣境之中，鄉里重新劃分過，地圖與上一編不同，張屏反覆地量那張新圖紙，讓參編的小吏有些不快。
陳籌連滾帶爬地下馬，故作鎮定地四下打量：「這其實算是塊好地，可惜了白白長草。」
信差一看封皮，一封是送給刑部尚書陶周風的，一封是送給禮部侍郎蘭珏的，當即爬上馬背，一溜煙出了縣衙。
他翻閱了上一編的地方志，據說是由上一任的沐天郡知府親自主持編纂，記載詳細，文采斐然。
田能看看那座石台，搖搖頭：「要真是狐仙的後人，怎麼可能扛不住瘟病？」
美好的春宵之後，第二天早上，顧生髮現被窩還在，絕代佳人沒有了，房中站著一名神采奕奕的男子，向他道歉。
現在荒地中冒煙的墳，恐怕是附近村中人，染上疫病的亡者親友所立的空墳，空做念想而已。
這幾年縣衙里一直有人專門管著記錄縣誌，但邵知縣和他說，那些人才學有限，整出來的東西不堪入目，讓張屏重頭再整。
張屏沒有見過傳說中的花魁芊嫵，不過他能算出一個美女和一團驢糞球之間的差距。
張屏簡短地說：「我知道。」提著東西，回到了縣衙。
張屏勒住驢向那一帶墳包望了一時，上一編的縣誌有記載，幾年前，這一帶發生了瘟疫，許多人都死了。那個鬼村原叫做辜家莊，瘟疫就是從那座村子里起的，全村亡于疫病。
陶周風亦不贊同王硯這樣急進，雖然他覺得案子誰破都一樣，都是為天下太平、民生安樂做了貢獻嘛，但各司部衙門之間，朝中同僚之間，還當要以和為貴。
陳籌的目光飄向了不知名的某處，半晌不語。
等到醒來時，他發現自己正躺在小舢板的船篷下，船拴在那個破舊的小碼頭的竹樁上，他身邊還放著那個酒葫蘆，天剛正午，四周寂靜無人，好像一切不過是他的一場酣夢。
朝廷派了軍隊，把瘟疫亡者的屍首統一在一處焚燒深埋，辜家莊就做了掩埋之地，從此荒廢。
民間最近起了些謠言，有關乎天數、關乎運道的，玄乎其玄。朝廷秘密派人追查，發現這些謠言先是編成歌謠，由小兒傳唱。
他依舊冷淡地道：「賣不出去的東西，沒什麼好贊的。我今天都沒生意，你要是想買，我算便宜些給你，十文錢一幅。」
道路旁的樹葉子已經落得差不多了，幾個老鴰蹲在枝頭亂叫。枯藤蔓延，秋草衰黃。
田能道：「是，辜家莊里有座土地廟。」
是了，張屏想起來了，他曾幾度聽陳籌說過，女兒國的國王要招他做王夫。
有些童謠已經唱到了京城附近，譬如沐天郡幾個縣的街頭。
晚上，陳籌喝了一碗烏雞湯，啃下一根雞腿，熱得心躁，半夜爬起來喝水，打開窗戶透氣時，驀地看到院中有一道黑影走動，嚇了一跳，幸好月色清朗，他斗膽摸出房門后，發現那影子竟是張屏。
小吏道：「算來就是這幾天祭日吧。」
斜陽西下，張屏手裡提著一堆從店鋪里買的東西往縣衙走，前方的街角，有兩個熟悉的人影一閃，張屏微微怔了怔。
陶周風不常做歌功頌德的事，但皇上垂問張屏，是個機會，陶周風再為了自己的這個學生不顧老臉地努力了一下。
男子說，他是一隻狐狸，帶領一窩狐狸在土地廟附近修鍊，顧生避雨的時候，他的孩兒們偷了顧生的酒，還偷了顧生的傳奇小說，但是顧生非但沒有怪罪，又拿出了乾糧，令狐狸覺得他是一個可相交之人，就一路照顧他。
陶周風再謝恩寬慰，心想，龔頌明，禮部，離京兆府還比較遠。
「她說自己只願做一個尋常女子，與夫君相廝相守，白頭到老。可我說帶她走，她又不願意。」
蘭珏含笑道：「微臣也是聽陶大人提到。」
落榜之後，顧生異常悲憤，本以為自己有神佛保佑，定能成功，想不到還是一場空。他在酒館喝了個酩酊大醉，卻朦朧發現自己在一個溫暖的被窩裡，懷裡還抱著一個絕代佳人。
陳籌睜開眼的時候，身邊就守著一個女子，陳籌盯著張屏手裡的絲帕，幽幽地說：「就是離綰了，她，怎麼說呢，打個不太那啥的比方，那什麼京師花魁芊嫵的相貌和她一比，就是一團驢糞球。」
陶周風馬上說：「若無皇上的恩典，他都做不成這個進士，老臣也沒有他這個學生。他在信中與老臣說，從宜平一縣的日益繁盛，可見皇上的英明。」
張屏不得不喚醒他：「掌山可就是那群女子的首領？」
田能沒有否認：「這些鬼神精怪之事，小人不敢妄談。編上一編縣誌的時候，小人已經在縣衙當差了，當時辜家莊剛因瘟疫絕戶，劉知府看到了這一段，便讓從縣誌中刪掉，只說它過於怪誕，不可信。」
他嘆了口氣，臉上浮起紅暈：「如今想來，我倒不如那時就留在那個村中……那與其說像個村，不如說像個國，小國。桃源鄉，女兒國。」
到了晌午時分，小吏指著前方道：「前面就是辜家莊地界。」
樵夫的酒很烈，加之行路疲倦，他居然在船篷下睡著了。和圖書等醒來時，他驀然驚了，他還在船上，不過船卻在水中央，兩邊都是陡峭山壁，船上只有他一個，船自己在慢慢前行。
陳籌剛拒絕了離瓏，便嗅到了一陣甜香，跟著兩眼一黑，暈了過去。
離綰很傷心，和他說，她們一族避居於此，就是怕這種習性不被世人所容，當她們是妖怪，將她們滅族。
村子中的空地上，燃著一個火堆，燒的全部都是黃紙和紙錢，村中的女子都身穿白衣，盤腿圍坐在火堆邊，紙灰四散，那些女子都閉著眼，一聲不吭。
張屏接過，有些意外。
他踅摸著村子周圍的路徑，想在半夜逃走，卻被離綰髮現。
又過了三四天之後，張屏熬夜重審圖紙，耳邊突然響起撓門聲，他拉開門，陳籌一頭撞進來，抓住他的衣袖。
陳籌道：「我現在想也是這樣，但當時害怕，就以為見了鬼。」
陳籌唏噓地向張屏道：「張兄，不是我故作姿態，雖然我愛美色，但你知道的，這世上有些時候不能光看美色。老實說，那個離瓏太艷了，反倒有些嚇人。」
沒想到永宣帝沒提王硯，反而提及了一個陶周風預料之外的話題。
陳籌等了又等，始終見不到老船工的影子，天漸近晌午，燥熱難當，他索性爬上那條小舢板，坐到船篷下，邊喝酒邊等。
有天晚上，他吃壞了肚子，半夜起來去茅廁，發現離綰不在屋中，一邊的天空泛紅，好像是村落的某處起火了。他躡手躡腳靠近那有火光的地方，嚇得魂都飛了。
原來張屏在編地方志，可能這一兩個月都沒出書庫。
他如永宣帝所料，一直埋頭在編地方志，一兩個月只在住處和書庫中來往，有時候就睡在書庫里。
顧生髮奮苦讀，他才華橫溢，本應該金榜題名，但是當時奸臣當道，顧生在考卷中針砭時弊，便就落榜了。
撫臨郡地偏西南，靠近蜀郡，離宜平縣路程甚遠。
蘭珏接過信拆開，張屏那筆死板板的字躍進眼中，蘭珏掃過幾句寡淡的問候，便看見了幾行字——
離瓏道，不行，村裡唯一能與男子成親的女子是掌山。
孩子嘴裏唱的東西，如果讓官府查辦，顯得朝廷有些沉不住氣，永宣帝亦想看看長線之後，到底是根怎樣的魚竿。
永宣帝站起身：「讓鄧緒速進宮來見朕。」
快過年了，人人都想買些喜慶點的字畫兒貼貼，沒誰想要他寫的畫的這些寒磣東西。
陳籌道：「這未必，只是……」眼光瞥到石台的某處，突然頓了頓。
陶周風又謝恩。他想，皇上對張屏還是頗看重的，或許，張屏能夠儘快回朝。
方才剛做了那個夢，竟就接到了這封信。
陳籌的眼神閃爍了兩下：「其實……我就是個平常人……但是她們，她們說祖祖輩輩，都只有女子，沒見過男人……」
邵知縣笑眯眯道：「文字簡而精，龐則雜，想來張大人是悟透了這個道理。有何不可？」
蘭珏披衣起身，小書童捧著一封信匆匆進來：「老爺，剛剛送到的，說是急信，小的記得老爺吩咐過，凡是這人的信都即刻呈上。」
陳籌插話道：「鼠疫最厲害，怎麼不可能是耗子？」
張屏又問：「村裡的飲食，有無什麼特別？」
他根據陳籌昨日描述，鋪開地圖，在那個山谷可能所在的方位點了一點，再在沐天郡宜平縣的位置圈了個圈。
是條紗帕，茜色，一角綉著一根杏枝，四片杏葉中，掛著三顆杏果。
張屏道：「你在村中，見那些樹木，尤其是杏樹，是老樹還是新樹？」
張屏不坐轎，邵知縣給他配了一匹馬兩頭驢代步，以驢和馬區分主從位次。但張屏從沒騎過馬，只騎過驢和牛，反倒是陳籌會騎馬。於是便陳籌騎著馬，張屏和小吏騎著驢，一路往鄉里去。
待永宣帝親政之後，為了平衡雲太傅和曾丞相的關係，就定下每月的最後一天，雲太傅、曾丞相連同六部的尚書統一到宮中的崇德殿中匯議本月之事。
陳籌的脊背上有股涼意，生生打了個寒戰。
那黑漢賠著不是，和張屏一起彎腰撿東西，突然低聲道：「方才看見的，跟誰都不要說。」
上午，蘭珏剛喝下藥，禮部就送來一摞公文，待小吏帶著批好的文書離開，蘭珏不禁有些頭暈眼花，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遂趁尚未到用飯的時候，又躺到床上睡了一時。
陳籌又抓抓頭：「唉，都說過多少遍了……我怕你嫌煩。」抬起眼可憐巴巴地看著張屏，「那我……簡單點說？」
陶周風微有惴惴，前幾天，王硯又從京兆府手中搶了兩件案子，陶周風聽說馮府尹已經告御狀了。
陶周風趕緊謝恩，並懇請皇上也要愛惜龍體。
他查找卷宗，暫時沒有找到宜平縣與撫臨郡有什麼交集，既沒有人口遷入遷出的記錄，也沒什麼能聯繫在一起的事件。
張屏道：「記錄中沒說。」
小吏姓田名能，四十余歲，就是本縣人氏，新編縣誌的圖，是由他重畫，被張屏量來量去，他心裏不太高興，一路走來，話都不算多。
這幾日縣誌起草，張屏連序和卷首都還沒寫好，陳籌猜想，亦或許張屏正在夜色中尋找文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