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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

作者:大風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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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叄 女兒村 第三章

卷叄 女兒村

第三章

蘭珏負手不說話,張屏又說:「學生總覺得,他有什麼把柄在劉知薈手上。」
蘭珏取了一本書在燈下看,不久微微起了倦意,朦朧中,似有人坐在對面,悵然地望著他:「佩之,你信不信命?」
飲食烹飪,用料果然至關重要。
張屏向上提了提衣領,走近了些,猶豫了一下,又轉過身。屋門在他身後打開,那幾名女婢攜著一股溫暖的帶著香味的風退出了屋子,門內蘭珏的聲音道:「廊下站的是張屏么,進來罷。」
張屏只得應是,瞄了瞄洗菜台上那半碗麵條。
蘭珏垂眼看著盞內的酒,慢慢道:「那也差不多了,遇著他時,正是我最潦倒之時。」
蘭珏雙眼望著燭火,嘆了口氣:「之後數年,乃至今日,我每每想起清章,就總想到此情此景,無限後悔。我那時何其可笑,又何其……我對不起清章,傷他之事,又何止這一件,數不勝數。他待我寬容真心,我待他計較無理,重新想來,真是……但再悔,再自省,清章亦不能復生。我一生唯一真心相交的摯友,再回不來了。即便真有魂魄,待我死時,他該早就轉生。此生失之,來生錯過,生生世世,都不再得見。」
張屏抬眼看了看蘭珏,走了兩步,到了門邊,又轉過身:「辜清章……那時和劉知薈相交,可能是不得已。」
王硯一勒馬,再以一個瀟洒的姿態回身,視線仍舊只盯住蘭珏:「我只請你一人。」
朱縣丞又咳嗽許久,方才搖搖頭:「老夫也不知道……但張大人特意從宜平來問我,是否關於辜清章,有什麼疑惑?」
蘭珏道:「哦,那事真出我意料。原來王侍郎當時找我,真不是想尋我晦氣,確實是要和我談買賣。」
至於邵知縣又破例讓張屏重修縣誌到底是什麼用意,陶周風唯恐張屏揣度之後,與邵知縣之間產生芥蒂,所以繞了過去,找了一堆理由,消除張屏往這方面想的念頭。
改字形,比學寫字更難,手忍不住飄勾出撇捺,他就砸自己的手腕,手腕腫成饅頭,兩眼看字都快成雙影。
「先慈在京郊九和縣織坊里做活,就住那裡,本部院乃市井裡長大,因此,你莫以為我黍麥不辨,不知米價油錢,其實各樣苦都吃過。與你一樣,劈過柴挑過水,還替先慈賣過針線,餓極了,也偷過旁人地里的瓜。」
蘭珏停了半晌,笑了:「你想知道他和劉知薈的交情,就該去問劉知薈,本部院怎會知道?」
張屏瞅著他,又耷下眼皮不吭聲了,緩緩地轉身走出了書房。
這話問得真不討人喜歡。
蘭珏腳步一頓,微微皺眉:「他在府中行走,不必多管,任他在哪裡。」再慢慢踱,不覺到了后廚近前,眾僕役行禮,蘭珏示意不必,瞥到牆根處一抹藍灰將手裡的一個碗擱在洗菜台上走過來。
他有意從懷中取出那包錢,在手裡掂了掂:「雖說富貴難出三代,王大將軍到王公子這裏,不過兩代,王大將軍官運正昌,抱得上王公子大腿前程有望,就算牽牽王公子的褲腳,起碼也吃喝不愁。」
張屏在卷宗庫里翻找辜清章的記錄,陳籌就晃在附近,扒了扒張屏桌上的紙堆,看到張屏在一張白紙上寫下的兩個名字——辜清章、劉知薈。
屏風后,有女子低低的抽泣聲。
又是女子的聲音應道:「能!」
蘭珏哦了一聲,又道:「嫌熱就把袍子脫了。」
自從和張屏說了自己的奇遇之後,陳籌每天比以往更勤地在張屏身邊轉悠,探聽他查到了哪一步。
張屏抬頭看看他:「大人,粥正熬著。」
那人眨眨眼:「這真不是算出來的。」抬手一指,「蘭兄的畫卷上,不都落著款么。」
「之前未曾見發作過,但應是痼疾,他才會和我說自己時日無多。」
年少時泥沼中沉浮的他,唯一的一抹清。
朱縣丞閉著眼點頭:「有……不少……先知縣大人與老夫亦曾到過那裡,回來后也有些不適,吃了幾帖葯好了,但身體從那之後就不如以前了。唉,老夫怕出不了今年年裡了……」
「掛的都賣。」他取架上的畫,「閣下為何買這麼多?」
往城門內走時,陳籌忽然道:「張兄,要按照今天那位朱縣丞的說法,你我這樣多磨多難的,倒不用擔心什麼橫禍。」
蘭珏的回信到了后沒兩天,陶周風的回信也來了。
劉知薈與辜清章不屑權貴,蘭珏假清高了一陣子,最終還是跟王硯混熟了。
張屏覺得有古怪,前任知府劉知薈主持編纂的這部縣誌,厚厚數冊,比起之前的縣誌,記錄都詳細了很多,顯然劉知薈喜愛考據史料,添東補西,卻在涉及辜家莊和辜清章時,能省則省,能刪則刪,與他的作風不符。
他的打算,蘭珏一瞧便知,也不點破,只道:「你是寒門學子,這個進士功名幾經周折方才得來,多多珍惜,好好做事。做什麼,都不要作死。」
蘭珏從酒杯上抬眼,挑眉:「同進同出,同食同榻。」
小廝轉頭向王硯:「稟大公子,這人有意不回大公子的話,還說他愛拿什麼,就拿什麼。」
蘭珏在廊下踱了幾個來回,小廝道:「稟老爺,那張屏在後廚。」
張屏道:「果真高潔,為何科試?」
辜清章笑吟吟又舀了一勺粥:「來,慢慢吃。鍋里還有,等下再添。」
王硯捏著茶碗蓋,挑起一邊眉毛看他:「他真沒來找你?這兩天,他在京城中一天去近十個茶樓喝茶,好像在打聽什麼人,好像打聽的,還是你的熟人。」
王硯嘴角吊起一絲笑,又再俯身對小廝說了幾句。小廝道:「街上人雜,大公子怎麼能在這裏談事,得找個清靜的地方。」
母親已逝,世上就剩下他一個,無依無靠,無著無落,僅存的指望活路,都賭在這次科試上。倘若不中,即便他想熬等三年後,也沒路熬,只能有一個結果,他其實已做了打算。
蘭珏不想去湊那份熱鬧,且既要再丟一次人,又給旁人添堵添亂。
那人在燈下定定地望他:「佩之,我知道你不愛聽。我本不想和你說,但若此時不說,可能就沒機會了。我恐怕,真的活不了幾天了。」
王硯一聲嗤笑:「蠢材。」
還抓住張屏的手,拍了拍。
蘭珏抱著伸頭縮頭都是一刀的心態,在王硯對面坐定。王硯看向他擺到桌面上的捲軸,又說想瞧瞧。
蘭珏長嘆了一口氣,轉過身:「也罷。其實我所知之事,全部告訴你也無妨。我與辜清章,數年之前,是有交情。」
張屏沉默了一下,還是說了實話:「我不信這。」
王公子眯著眼睛,直望著蘭珏。蘭珏正要冷笑回,是或不是,與王公子何干。王硯又道:「拿去賣的?」
張屏道:「學生奉命重新編撰縣誌,因昔年辜家莊一事和辜清章此人相關,上一編縣誌上都記載寥寥,似有隱晦,心存疑惑,故而前來問詢。如果有什麼忌諱,也好避開。」
辜清章的眼神中必然帶著悲憫,說實話,蘭珏不喜歡這樣的眼神。
張屏不說話,蘭珏又飲了兩杯酒,方才又看向張屏:「為何要查他?」
張屏道:「學生姓張,宜平縣來,想找前宜平縣丞朱員外,有事請教。」
忽而這一日,有捕快來報,城南有個壯年男子張大突然暴亡。
蘭珏將酒盞往桌上一擱:「辜清章當時與我疏遠,實屬情理之中。我那時一心求功名,提書本便是經綸教條,談文章就是應試製式。劉大人喜好談詩詞,論琴畫,真正風雅,辜清章與他趣味更合,當日與我相交,本就勉強,我諸多作為,他都不贊同。」
告辭前,張屏又問道:「敢問朱大人,當年辜家莊瘟疫,前往救治的大夫與兵丁可有感染?」
蘭珏這輩子對蘭徽都沒動過戒尺,此時卻很想把身邊的圓凳掄起來。
曾以為恥,但如今輕描淡寫道來,卻如年少時的功勛。
劉知薈與辜清章縱論古今興衰,蘭珏一心想搞透的,是本屆的主考所好。
蘭珏吃了一碗張屏煮的面,雖然已泡得微有些泛,但比起其在攤上煮的,滋味更佳。
蘭珏挑眉,馬背上的王公子握住韁繩,以一個極其洒脫的姿態,向對面富麗堂皇的酒樓一瞥。小廝道:「大公子已經選好地方,你跟來便是。」
「佩之,你別不把命當回事。科舉前程固然重要,命都沒了,一切是空。」
陳籌一臉茫然搖搖頭。
直至出了酒樓,真的沒再發生什麼,蘭珏方才真的相信了,王硯的確是找他「談買賣」來的。
小廝立刻尖聲道:「我家大公子問你,手裡拿的什麼?」
張大新近剛娶了一位嫵媚嬌俏的小娘子,兩三天前,這位小娘子的表哥前來看她,就住在張大家。
辜清章向王硯拱拱手:「王公子,真是對不住,先告辭了。」再拉扯蘭珏,蘭珏仍舊不動。劉知薈皺著眉深深嘆了一口氣:「蘭兄,你只當看清章的面子,別在此事上多糾纏了。」
「後來,老夫忽然聽說他沒了,就想起他當日和我說話時的神情語氣,好像早就知道自己會是這個結果一樣。」
「小弟方才說了,明年春闈,兄台定然高中,https://m.hetubook•com.com預先買上囤著,他日富貴,說不定就指著這些了。」
蘭珏心知,既然撞見,必然就躲不過了。還未想到該如何應對,便瞥見茶棚中,辜清章要站起身,劉知薈握住他的衣袖,皺眉向蘭珏這裏望了一眼。
蘭珏一見辜清章,乍聞此言,剛被錢沖淡的煩躁頓時又聚塞于胸,似笑非笑道:「哦?那勞煩你給我算一算,我這樣的人,該與何人相交?」
當時王公子乃京中一霸,王太師其時還是大將軍,但已手握重兵,兼任兵部尚書。王公子騎著一匹白得閃眼的胡種名駒縱橫京城,兩袖兜風,霸氣四溢。
這個日子,畢竟號稱是蘭珏生辰,問及過世之人,會顯得討晦氣,不吉利。
張屏點點頭,又動動嘴,再合上。
辜清章定定看著他:「佩之,別置氣。你不是這種人。」
王硯御馬前行,想到不久之後京兆尹跳腳的模樣,心中一陣得意。他放慢馬速,回頭瞧那幾個嫌犯,眼角的餘光突然瞥到街邊有一道熟悉的、絕對不應該在此時出現的身影。那身影匆匆地閃進了一間茶樓內。
想起當年的王硯,蘭珏就有點哭笑不得。
他向陶周風請教曰,自己不懂得編纂地方志,有了劉知府的版本珠玉在前,更加惶恐,不知道每次翻編地方志,有沒有什麼規定,一般縣誌是幾年重修一次,倘若在宜平縣做久了,是否會出現重修兩次的事情。
陳籌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張屏道:「學生打算今天下午就趕回宜平。」再深深一揖,「此次多謝大人。」
張屏沉吟了一下,再看看蘭珏的神情:「大人可還記得,臨終及下葬時,他的模樣?」
張屏躬身:「謝大人,學生記下教誨。」抬頭轉身卻往反方向去。
張屏應了一聲。
遙遙有人應了一聲,是個女子的聲音。
蘭珏甩開了辜清章的手,微笑道:「王公子請。」
「再說透些,本部院那時為求功名不擇手段。劉知薈等生性便喜讀書學問,赴科舉是因心懷社稷,方才是讀書人正途,境界與我有天地之差,行事當然也不同。我每每唯利是圖,疏臨勸不了我,雖寬容相待,但我的作為,他到底不贊同。而劉知薈品性高潔,行端坐正,疏臨本就該與他相交。」
蘭珏道:「讓他到書房罷。」
朱家算此鄉最風光的大戶,一道白牆圍起一個頗大的院子,內裡屋脊縱橫,張屏叩了叩門環,隱隱聽見狗叫,約盞茶工夫,才有個後生慢吞吞開了門,縮著脖子將張屏和陳籌打量了一下,見他二人都穿著長衫,未敢怠慢,問:「二位找哪個?」
馬背上的王硯此時又開口,卻是直接和蘭珏說:「你手裡的那些,是字畫?」
這一眼的涵義,足能寫出一篇文章,其名為——與不可相交者為伍,必遭其累。
蘭珏懷揣著被王公子狠狠修理的準備進了酒樓。王公子抬手包了整座酒樓,挑了最大最闊氣的雅間,蘭珏走進去,小廝關上門,屏風后並未跳出幾個拿棍子的家丁。王公子坐在酒桌上首,擺了個尊貴典雅的姿態,望向蘭珏:「坐?」
蘭珏抱著飯碗狼吞虎咽風捲殘雲,辜清章生怕他噎了,直道:「佩之,慢些。」
也不算偶然,那幾天他實在缺錢,就又寫了幾幅字,送到字畫店中寄賣,恰好碰見辜清章和劉知薈在路邊茶棚吃茶,見面了不能不打個招呼,誰知道又碰見了王硯。
蘭珏聽著刺耳,向辜清章道:「辜兄,王公子今日只是想與我說話,沒你和劉兄什麼事,你與劉兄先走罷。」
他把囤的兩包耗子葯裝在一個小瓶內,用小布袋裝著,隨身佩戴,時刻警醒自己沒有後路。
蘭珏拋下酒盞:「時辰已不早,你先回罷。」
張屏跟長在了凳子上一樣:「辜家莊因辜清章赴試將他除名,若只為遊戲,代價過大。且,辜清章亦曾與朱老大人提過,少年登科,折福折壽,還曾因名次高了不樂,種種行為,令學生十分不解,到底他為何赴試。」
當年,蘭珏畏畏縮縮時,走在路上,瞟見行人閑聊,都唯恐在談自己身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直至進了官場,頭一兩年還常覺得同僚在背後指戳,回想更是好笑了。
張屏在椅子上挪動一下:「學生想問……之前辜清章與大人好到什麼程度?」
「佩之,我沒什麼好送你,只望數年後,世上還有個人,能記得我辜清章……」
王硯呵呵笑道:「老馮這人就是太較真,套一句我們陶尚書的名言,案子誰來破,不都是為了朝廷,為了社稷,為了皇上么?什麼京兆府刑部,何必分得太清,案子他接去了,他要是破不了,還是要送到刑部,不都一樣?佩之啊,我真不是審你,就是提個醒兒,姓張那小子一個外任的末品小縣丞,擅自回京鬼鬼祟祟問東問西,這是拿命玩。」
張屏吃飽了飯,也不等人來收碗,自己要把碗送回廚房,在迴廊上遇見了小廝,小廝連忙把碗碟接過去了。張屏下了迴廊,在院里亂轉,因蘭珏沒說哪兒不讓他去,他怎麼轉也沒人攔他。
張大是開茶鋪的,報信的捕快與他相熟,每天到他那裡吃茶,今日早上又去,見茶鋪未開,外面有一堆人議論,方知道是張大死了,左鄰右舍正勸他家人去京兆府衙門報案。捕快趕緊跑回來告訴王硯。
「我竟也忘了告知名姓。鄙姓辜,辜清章。」
他取了一幅畫,卷好,裹了紙,扎束好遞過:「閣下既為知己,怎能再談買賣。此畫權作相贈,但望不棄。」
所以他總是無法聽從辜清章的勸告,而劉知薈和他不同。
陳籌一時得意,斟了杯茶,抿了兩口,方才慢悠悠地道:「要說這位劉大人和蘭大人的梁子,可結得夠久了,他兩人是同科,據說當年殿試的時候,本來應該是蘭大人中狀元。但可惜蘭大人長得太好了,年紀又輕,先帝看了之後說,這樣的人不做探花,上哪裡還找個比他更合適的探花?所以蘭大人就成探花了,你說虧不?
蘭珏面無表情按了按眉:「我亦曾有此疑問。他並無俗人之志,更不介懷功名,參与科試,可能不過好奇想見識見識,或當歷練罷了,即便考上了,他應也不會進官場……本部院已乏,你先退下罷。」
朱縣丞道:「這四樁但凡能趕上一樁,的確都是天大的福分,但天地陰陽,講究個均衡之數。此長則彼消,折去了這麼多的福氣,可不會有禍?」
張屏道:「學生不知大人過生辰,且沒什麼錢,未辦賀禮。望大人見諒。」
後來也不在一間屋子裡住了,有時候兩三天才碰見一次。
張屏沒吭聲。
他這個假生日要當真過,府上的下人早上都來跪賀了一番,蘭徽還畫了一張壽桃圖,畫功頗為長進,蘭珏很是欣慰,摸著蘭徽的頭誇讚了他幾句,又賞了吳士欣。
王硯點點頭,從袖中取出一個鼓囊囊的荷包,啪地擱在桌上:「兩日之內,作一則寫竹子的賦。」點一點其中一幅字,「與此詩意境類似便可。再要一幅春竹圖,須有奮發向上之意。這些是定錢,交得出來,另有酬金。」
朱縣丞心存疑惑,在發榜領取郡試資格時,有意泛泛試探辜清章,問他沒得第一,是否不甘,辜清章笑嘻嘻地說,第二剛剛好。
那時的辜清章,焉能不與劉知薈更投契?仍把他蘭珏當個尋常朋友,已是不易。
蘭珏心中再一堵,王硯又低頭和小廝說了幾句什麼,小廝高聲喊話:「那窮酸,我家大公子說了,他不打你,他有筆買賣,真心想和你做,看你識相不識相。」
「心疾可是舊症?」
那人輕抬衣袖,雪屑沾染了眉稍唇角,淺笑中化成薄露。
陳籌又道:「你要是想查這個劉御史,問問蘭大人說不定能問出來,他和蘭大人是對頭。呃,也不能說是對頭吧,他們這樣的人物,就算心裏恨得想把對方咬死,見面也一團和氣,只能講……他倆之間,不怎麼得勁。」
張屏道:「唔。」
細雪中,那人收了傘,抬手一指架上的一排字畫。
蘭珏抬眼一笑:「大將軍的公子請客,得要多大面子才有的機會,怎會不去?」
他這般無所謂地說,但那人當年言語,又恍惚縈繞耳邊。
陳籌插話道:「這四件都是天大的福氣,怎麼能是禍?」
張屏搖頭:「不知道。」
陳籌低聲向張屏笑道:「農家風情,甚是有趣。」
桌上的茶盞被他的袖口掃到,喀喇一聲落地粉碎,蘭珏猛地一頓神。
張屏嗯了一聲。
托盤上擱著一碗熱粥,兩個饅頭,還有一盤熱菜。辜清章拿起粥碗舀了一勺,吹了吹,送到蘭珏口邊:「趁熱吃飯,過一時葯就好了。」
張屏清清喉嚨:「學生查到……」
張屏的眼神立刻就振奮了:「哦?」
陳籌目光灼灼地問:「噯,張兄,你為什麼把劉御史的名字,跟一個姓辜的寫在一起?難道你懷疑其中有關聯?」
他和辜清章在地上滾了兩三滾,灰頭土臉地爬起來,攤子早已踩碎,字畫七零八落,王公子帶著隨從們呼嘯m.hetubook.com.com而去。
蘭珏微微眯眼:「哦,是,怎麼盡說我自己的事了,難為你聽我絮叨許久。」燭芯噼啪,酒入杯中,碎影流金。
他說:「佩之,你定然能榜上有名,世上的人萬萬千千,誰都不可能面面俱到,處處迎合,反倒得不償失。」
別轉頭扯了做如廁之用便可。
張屏輕咳一聲:「那麼……後來辜清章是突然疏遠了大人……還是……」
庭院寬闊,搭著扁豆棚石榴架,架下擱著大水缸,雞鳴犬吠,濃濃的農家氣象。
蘭珏的府邸甚大,當日張屏在這裏教蘭徽時也沒有逛遍。他揀著小路,穿過層層院落。夜風刺骨,但見兩三個嫵媚的女婢捧著食盒進了一間房中,那間房內籠著厚厚的簾帷,只在推開門時閃出了一道暖融融的光。
王硯嘿了一聲:「我不知他為什麼要查一個短命鬼,當心自己也變成短命鬼。」從袖中取出一張紙條,「他住在折巾巷的順順客棧,房號我也寫上了。」
蘭珏道:「哦,告訴你家大公子,我不想給他看。」
張大的屍首捕快並未見過,但聽鄰人說,口鼻流血,臉色烏青。
辜清章又露出蘭珏最不愛看的那種神情,好像很替他擔心著急一般:「佩之……」
女婢笑吟吟地退下了台階,張屏閃進了屋門,撲身的一股暖意頓時浸到他的毛孔里,蘭珏坐在屋中的桌邊,淡淡道:「關上門。」
怎麼可能。
天已甚寒,卧房內掛了厚厚的帷幕,夾壁與鏤磚內也已熏籠了炭熱,因還不算大寒,用炭不多,房內溫熱適宜。
後生已經奔到了廂房門前,砰砰敲了兩下,一把推開,向張屏和陳籌招手道:「來。」
蘭珏道:「是。」
蘭珏攏了攏被子,忽然覺得懷裡微空,再一按胸前,心裏一驚。
蘭珏挑眉:「你想說什麼?不必吞下,這句話可以說。」
管事的喏喏而去,蘭珏步進內廳。
這個姓辜的當日故作謙虛,沒想到後來真的夭亡了,搞得好像應驗一般,看來人還是要少說點喪氣話。
五十鋪鄉在宜平縣境邊緣,靠近左安縣。天快黑時就到了,張屏和陳籌先在五十鋪鄉路口的一家客棧歇了一宿,第二天上午打聽了一下,方才找到朱縣丞家中。
蘭珏突然覺得,小皇上把張屏外放,著實英明神武。此生處事,真讓人不知如何評判,假如進了朝廷,結果難以想象。單說倘若換一個人坐在對面,溜須拍馬的言辭暫不多想,「大人早年原來也曾如此不易」之類順竿的話必然當要來上一兩句罷。
張屏猛然回過身:「嗯?」
蘭珏又道:「今日一過,你就速速回宜平罷。」
張屏道:「取碗。」
也就是本部院這樣的胸懷,才容得了他罷了。
蘭珏做事不愛討人情,幫人乃是自願,幫了就幫了。
蘭珏挑眉看了看他,片刻,又扯起嘴角:「看來你為了套出本部院的話,可謂無所不用其極。你應該知道,劉大人的官階在我之上。每次升遷,必查舊檔。他的履歷,我都能倒背,清清白白,無瑕無疵。你如果想扯些莫須有之事在他身上,連陶周風也休想保得了你。」
「那時沒什麼人與我相交,直至遇到了疏臨,方才認得朋友二字。他性情隨和,謙容禮讓,與我這般人也處得來。我二人一道賃屋,同食同宿。直至後來遇見劉知薈,方才有些遠了。」
辜清章最後來奪他手中的筆,打翻了油燈,險些起了火災,袖子也點著了,幸虧他為了冰手,放了一盆涼水在手邊,及時澆滅了火,辜清章沒有燒傷。
王硯道:「我有多少工夫,能閑著跟你廢話?」
他坐了許久,方才站起身,從櫃中取出一方不起眼的錦盒,盒裡躺著一塊玉,是一塊剔透的黃玉,刻成了一枚杏果的模樣,玉上似乎還帶著那人手中的餘溫。
他要查的事沒查完,但仍留在京城,就會拖累蘭珏。先回宜平,過上兩日再說。
一邊說,一邊看著蘭珏的神色:「他查的人,叫辜清章。我記得,正是當年我剛認識你時,常與你在一起的那個神神叨叨的小子。說我活不到四十,結果自己早死了的那個。以張屏折騰的能耐,不可能翻不出來。」
「雖各有不同,又依類而群,異於眾者,孑然伶仃。」
朱縣丞閉眼笑了笑,又搖搖頭。
……
他不禁冷笑:「那王公子剛說要找人打死你我,你就說我活不長,真靈驗。再這般到處說旁人有劫有難,當心第一個活不長的是你。」
蘭珏道:「你家大公子好清閑,還管我這個路人手中拿什麼。我愛拿什麼,便拿什麼。」
蘭珏皺了皺眉,向旁邊一比:「去那頭脫了再過來。」
蘭珏斟了一杯溫好的暖酒:「著人給你備一副筷?」
蘭珏心中一堵,抬腿向王硯迎了過去,卻也只看著那個小廝道:「你家大公子當路堵我這個窮試子,有何貴幹?」
蘭珏道:「王公子,真是對不住了,我這些俗字爛畫,上不得檯面,更不想賣給王公子。」
張屏道:「學生其實是想查辜家莊。」
辜清章在桌邊來回走,帶得燈影搖曳,他只當聽不見,埋頭練字。
嗯,對,你是也很與他人不同。難道不曾因此自省過,為何除了那個傻陳籌,你幾乎沒有半個至交好友?
劉知薈輕聲道:「蘭兄,你我都是想要科舉入仕的人,應知深淺,大將軍的公子,非我等所能沾惹。聽清章的勸,莫再意氣用事。」
辜清章愁眉苦臉道,不是,這個第二,還是太高了。
王硯頓時精神振奮,立刻召集捕快,吩咐備馬。
張屏道:「學生想問,王大人當時找蘭大人,到底是……」
一闔眼,就是辜清章的模樣,眉眼鮮活,唇邊含笑望著他:「佩之,佩之。」
「本部院告訴你莫要擅動,你竟私自回京,是嫌命長么?」
於是他抱了一摞紙苦練,像剛開始習字的小孩子一樣。
蘭珏道:「有什麼想問的便直說,不必吞吐。」反正早晚都會問出口。
蘭珏截斷他的話:「我知道你肯定查到了不少。但不管你查到多少,辜清章與劉知薈的事情,我不知情。」走到門邊,拉開門,「你應該問誰,就想辦法去問罷。」
幾天後,蘭珏接到張屏回信,打開一看,氣得手一哆嗦——
蘭珏微微皺眉:「我那時和他有段時間沒怎麼說話了,偶然在街上遇到。」
蘭珏道:「不熱,我早年受過凍,有些畏寒,但比旁人耐熱。」
他居然,沒有收斂怒火。
某一天,王公子領著幾個跟班在蘭珏擺攤的廟門口呼嘯而過,那天風微有點大,王公子迎風招展的大袖子掛在了蘭珏的攤上,嘩啦帶翻了攤子。王公子便勒住韁繩,居高臨下斜瞥了一眼蘭珏和辜清章,向身邊小廝一擺頭。小廝立刻丟出一錠大銀:「我家大公子賞你們了。」
朱縣丞長喘幾聲:「唉,辜家莊,後來突然就鬧了瘟疫,一個村子都沒了。當日我們還道,是不是這個村裡的人天生身上就帶著什麼病,辜清章先死了幾年,他們村子就一起發病了。這村子古怪,當年辜清章縣試郡試中了,多大的喜事,擱在平常人家都能放半個月鞭炮,結果送喜報的人連村子都沒進去,就被攆出來了,那些人說,辜家莊說辜清章壞了他們村子的規矩,已經不認他了,他不再是辜家莊的人。」
「我與辜清章,乃入京科試時相識。當時我在街邊賣字畫,他買了幾張。」
張屏坐在凳子上沒動:「學生在縣裡,曾向當年主考詢問過辜清章其人,他向學生說,一直不明白,為什麼辜清章會考科舉。」
張屏一個縣丞,公然跑到別縣去不大好,所以沒敢用縣衙的馬車,陳籌到街上雇了一輛車,張屏這趟去別縣查辜清章,他更加要同去。
陶周風在回信中說,地方志本朝例制是每十到十五年重修一次,重修之時,會預留下頁數,記錄以後每年發生的大事。劉知薈那次的重修,就已經打破了規矩,是他上書朝廷,說之前沐天郡的地方志多有疏漏,請求重修的。
為何?
奚落、耍弄,他早已習以為常。但眼前這雙清亮含笑的眼,讓他不想往心懷叵測上想。
哪知道,許久之後,蘭珏已和辜清章十分疏離,在茶棚外竟又遇到王大公子,誰想到王公子真就還記得他,一勒韁繩,白閃閃的馬咴地一揚前蹄,王公子朝蘭珏一勾手指,一旁的小廝立刻尖聲道:「我家大公子讓你過來!」
蘭珏徑直從他眼前走過,只當沒看見辜清章剛倒好的茶,另取了個杯子又倒了一杯:「這樣的命,不用你算,我也會。王公子一看就是個惹事的主兒,近了他不招上事才怪。他這麼橫,就因為他老子是大將軍。哪天他老子倒了,他全家都得完。只是……」
他不擇手段,一定要榜上有名,因為他知道自己輸不起,輸了這一回,可能無法挨到三年後。
張屏又開口了:「任何人,都與他人不同。」
蘭珏慢慢道:「若說到蹊蹺,可能就是疏臨……辜清章他死前一個來月,當時快科考了,他突然和我說,他可能不久於人世。」
https://m.hetubook•com•com厚一摞紙,寫滿了陶周風對張屏這個學生的關懷和諄諄教誨。張屏心頭一暖,他打小沒爹娘,在道觀中長大。除了把他養大,已經作古的觀主道長,陶周風是最深切關心他的長輩。
結識了劉知薈之後,辜清章和他說話就越來越少,多的是嘆氣。
朱縣丞大咳幾聲,嘶啞道:「老夫可說不出這樣一番道理,是有人和我說過這些話,我記下了。說此話的人,就是辜清章。」
張屏道:「大人不必告訴我你與他的交情,學生只想知道,他和劉知薈的交情。」
在陶周風的大堆教誨中,張屏找到了他想要的答案——
蘭珏有種腦袋上挨了一下,以為是塊石頭,沒想到是張大餅的慶幸,揣著這麼多錢,竟不敢進店買點急需的東西,徑直回了住處。一到家,就發現辜清章正坐在房內。
管事立刻帶人去盛,蘭珏又瞥向張屏:「隨我到廳中用飯罷,已是有官職的人了,在下廚門前吃面成何體統?」
說到此處,自己輕笑一聲,瞥向張屏,見其一聲不吭地聽,表情頗為專註,除此之外,倒沒流露出其他,雖未對蘭珏方才的那句話接上點什麼,不過這也是他的本性。蘭珏對此表現尚算滿意。
沒了辜清章,同科的試子們也沒誰與他往來。如今回想,他那時候嘴硬,其實心裏挺難受的,人都要攏群,自己來來去去,其實就證明了失敗。
每科放榜后,便是京城的河溝里下餃子,樹林破廟掛臘肉的時節,林邊橋頭處處是禮部或京兆府懸挂安插的條幅木牌——「天將降大任,必先多磨鍊;三載彈指過,功名在眼前」、「懦夫方才做臘肉,想想渭水釣魚叟」之類,用處並不甚大,還有考生尋短見前在牌上續書「他幸飛熊兆牙笏,我豈有命到白頭」。京兆府的官員路過讀到,覺得此生續得還算押韻通俗,可招進衙門,專寫此類幅牌,趕緊命衙役去尋,那考生已成臘肉,只好摘下收葬,並將這段事迹刻寫于木匾,警醒他人。
正在這時,王硯的小廝又開始傳話了:「將你手中的東西拿過來,我家大公子要看。」
王硯道:「你寄出去,我就買得到。」
離開朱家,張屏和陳籌又回到留宿的那家客棧內,客棧幫他們找了一輛馬車送他們回到宜平縣城門外。
蘭珏眯眼看著他:「你方才是在吃面?」
張屏默認。
張屏道:「學生是偷偷前來,怕給老師添亂,不曾驚擾。」
蘭珏在心裏嘆了口氣,微微蹙眉:「哦?怎麼他會在京城?」
宜平縣例制,科考治學的事宜由知縣親自主持。邵知縣上一任的孔知縣已病故。那任的朱縣丞又跟著邵知縣幹了兩年,後來身體不好,告老還鄉。他的老家不遠,就在宜平縣旁邊的左安縣的五十鋪鄉。
屋中又一時寂靜,相持約半刻鐘,蘭珏方才又開口:「辜清章與劉知薈結識,在與我相識之後,他們因何認識我不清楚。結識之後……他們也只是日夜談論學問詩詞,並無什麼異常。當然,即便有異常,我也不知道。」將酒盞舉到唇邊,輕描淡寫道,「因為辜清章與劉知薈交情濃厚之後,便不怎麼與我往來了。」
疏臨……疏臨……
蘭珏道:「王大人替我薦了一位算命先生,佔得我明年當有一劫,須趕在年前再做一次生日,算多過了一歲,方渡得此劫。此事不必聲張,只自家人吃頓飯便可,對了,我還叫了張屏,他已到京城了,住在折巾巷順順客棧,丙十一房,你明日接他到府中來住罷。他在地方小縣中做事,貿然回京,別引什麼麻煩。」
「不是報的京兆府么?為啥來的是刑部?」
劉知薈與辜清章月下茗茶論賦時,蘭珏在屋裡油燈下趴著死啃應制格式。
他回房拆開,信的內容極其簡略——
管事怔了怔:「老爺……怎麼又做壽?」
蘭珏與辜清章相交最親密時,常有人指點不解,為什麼辜清章竟與這樣的人交好。劉知薈在那屆試子中名望甚高,出身詩書世家,舉動有風骨,談吐皆雅趣。
陳籌不禁道:「這個姓辜的有點裝吧,考了第二,他嫌名次高,這話讓考不上的人聽到了該怎麼活?」有時候過分的謙虛,亦是一種自誇和炫耀。
「我與辜清章,本非同類。」蘭珏慢慢擱下酒盞,「你查了這麼多,應早就知道,本部院是犯官之後。先祖父本是京兆府主簿,府尹辛余謀私受賄,他亦卷在其內,同被大理寺查辦,在牢中畏罪自盡,家中被抄,餘下男女本要充入奴籍,恰逢先帝登基大赦,沒去為奴為婢,但一無所剩,連叫花子都不如。都沒挨過餓受過罪,有扛不住自己尋短見了的,也有實在體弱是挨不住苦病沒了的,後來就剩得先父一人。本來連他也不得剩,跳河沒沉下去,被一個洗衣女救了,就是先慈。他沒死,但說句大不孝的話,之後跟死了沒兩樣,一輩子除了吃飯喝酒嘆氣沒多做過什麼,我曾疑惑我娘何必撈他。不過,要不撈他,也就沒我了。」
辜清章幫他收拾起還沒壞的字畫,從地上撿起那袋錢,拍拍灰,打開看了看,笑道:「這位王大公子,還真是不積德,不如你我就幫他積一回。」扯著他把那一袋錢全散給了附近的乞丐。
他從書上抬起眼:「不信。除了自己,我哪個都不信。」
王硯深深看了他一眼,命小廝去取紙筆。
京城近日一片太平,王硯待在衙門中困守文書,坐聽陶周風教誨,只覺得無限寂寞。
辜清章道:「佩之,對不住。方才我拿酒替你擦身的時候拿了你一件東西,一時好奇就看了看。」從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個小瓶。
原來是如此自我安慰,倒也難為了。
那時天冷地凍,苦寒之中,人極易滿足,吃兩口熱飯,靠近火盆得幾分暖意便昏昏欲睡,頭腦也不清楚起來。蘭珏便刻意不吃飯,待天一亮就袖著書到外面讀,凍得骨頭疼痛,記書格外快。
辜清章一看到他,便站起身,一臉肅然:「佩之,王硯此人,不可相交。若你不破了此命,來日必然有禍。」
辜清章走到蘭珏身旁,向王硯笑道:「路遇閣下,實是緣分,但眼下我們還有些急事要辦,便先告辭。」拉著蘭珏示意他走。
幾個小廝縱馬上前,直接踏向蘭珏的攤子,幸虧辜清章拖著蘭珏閃到一旁,蘭珏方才沒被踩扁。
辜清章一頓,鬆開端碗和勺的手:「好。」
這個生日,算幫張屏遮掩,也因他與自己走得近,少些事,都得安生。
王硯一直擺著那個尊貴典雅的姿勢在一旁看著,待畫賦皆成,取過再看,點點頭,真的又摸出一錠銀子,擺在那個荷包旁。
本以為心態難轉過彎,多少有一兩分尷尬羞恥與不適,卻發現絲毫沒有,唯有開心。
也罷,就此一次。
「辜清章參加科試,像是有意等死。」
管事喏喏應了。蘭珏去蘭徽房中,查了查他的功課,方才回到自己的卧房。
蘭珏轉著酒盞,似笑非笑看他:「本部院的家底,是不是都被你給查了?」
待換下官服,到了書房,蘭珏看到張屏木頭般的身影杵在屋子當中,聽到他那死板板的請安,便有一股無名之氣在心中翻湧,當即關了房門。
陳籌咂咂舌:「原來真不是裝,只是一脈相承的古怪。」
張屏鄭重地道:「學生只查了與辜清章相關的。」
回到縣衙內,小雜役遠遠就向張屏諂媚笑道:「張大人回來了?又有一封京城急信。」雙手捧著一個信封遞給張屏。
蘭珏正拿饅頭蘸菜湯,辜清章又道:「對了,佩之,你早上沏的那壺茶,我喝了。茶葉並沏茶的熱水,還有燒水的柴火,各得多少錢?我回頭給你。」
邵知縣因最近張屏與上面往來的那幾封信,覺得有必要與他的關係再親近些,立刻准假這是必須的,准假后,又看著張屏血紅的兩個眼珠說:「芹墉賢弟,做事不用這麼趕,編纂縣誌固然不能馬虎,可要把你忙壞了,損失更大啊。」
張屏點點頭:「嗯,要是有下輩子,就算見到了,也不認得。」
張屏手微微顫了一下,趕緊謝過邵知縣,回房簡單收拾了收拾。
張屏身為宜平縣丞,想查一個數年前參加縣試的考生,還算容易。
「老爺,做生日該吃面。」管事覷著蘭珏眼周淡青黑色的圈兒,小心翼翼道,「熬粥是否……」
張屏謹慎地看看蘭珏的神色:「學生還想請問大人一事。此時問可能有些不妥……」
王硯掉轉馬頭,抬手止住小廝,眯眼一瞥蘭珏,從腰間摸出一個錢袋,丟下,吐出兩個字:「砸了。」
朱縣丞又咳嗽兩聲,長喘了一口氣:「四福和四禍,指的乃同樣四件事——生做神童、少年登科、偶得橫財、妻娶嬌娥。」
蘭珏揚眉:「不是哪種人?我就是這種人。我與你,與劉知薈方才真的不是一路人。」啪地將銀子包往床上一丟,「疏臨,我這話,並非置氣,拿了王大公子這包銀子,我當真歡喜。」
蘭珏微微眯眼:「你覺得,辜清章的出身有問題?」
後生嘿嘿笑了一聲,將張屏和陳籌讓進廂房,www.hetubook.com.com屋內一股葯香,一架屏風上人影綽綽,想必是方才那說話的女子閃在其後。靠牆的一張大床上躺著一個老者,後生走到床邊連聲喊:「舅爺,宜平縣來的人,找你有事!」
要是擱著而今蘭珏的脾氣,肯定笑一笑,把銀子撿起來,吹吹灰,揣袖子里,當撞了大運,白賺一筆,晚上去吃頓好的。
張屏不言語。
他下意識皺眉,正要抓住此念,張屏已說了出來——
蘭珏卻不動,王硯耷下眼皮,彷彿眼前沒有辜清章這個人一樣,辜清章的話,他當然更沒聽見,只向小廝道:「問他手裡拿的什麼。」
停了片刻,陳籌又愁眉深鎖道:「張兄,是不是我之前有過那番奇遇,折損了運道,這次才上不得榜?」
「再說得明白一些,我那時考科舉,只為功名……」
根據張屏收集來的資料,辜家莊一向孤立避世,檔錄中,之前和之後,都沒有辜家莊人參加科舉的記錄,辜清章是唯一一個。
蘭珏的視線從燈火上移到他臉上,片刻后才道:「你說得不錯。但以後旁人憶舊傷懷時,你想勸慰,最好別再這樣說話。」
昨日在廟前,竟遇著了便服到廟中敬香的孫侍郎,孫侍郎對著他的字幅,評了一個字——浮。
那小廝回過頭,眼直了,聲音也直了:「哪裡來的窮酸,這般不識抬舉!」
張屏抓住衣襟:「數日不曾沐浴,恐怕氣味……」
雖然在縣誌中,辜清章的名字已被模糊掉了,但是他年紀輕,縣試中了第二名,想必主考的考官也會對他印象深刻。
他折起絲帕:「你為什麼要查他和劉知薈的關係?」
老者大咳了幾聲,後生扶著他顫巍巍坐起。張屏到床邊見禮,說明來意。老者閉著眼,深深喘了兩口氣,啞聲道:「辜清章……咳咳,我再老糊塗了,也記得他,唉……辜……姓辜的人,都生得奇,死得也奇……」慢慢睜開眼,看向張屏道,「張大人想必是科舉出身,可知道人生有四福四禍么?」
蘭珏皺眉:「我記得曾與你說過,寒症,又引起心疾。」
蘭珏的腦子裡頓時轟的一聲,臉頰滾燙,手心滲出汗,只想化身做穿山甲,遁地而去。
最隱秘的怯懦赤|裸裸暴露,恥辱且無措。
張屏穿過庭院,走回客房,在房裡待了半天。到天擦黑時,小廝來給他送晚飯,偷瞟著他的眼神閃閃爍爍的。這人得老爺青睞,大家都知道,這人下午居然惹得老爺摔了門,大家也都知道,搞得廚房給他備飯,都要拿捏著備一份不好不壞的。這人咋就恁大能耐呢?
蘭珏的手一頓:「他查的是辜清章?」
蘭珏放下茶盞:「王大人查案真是細緻,聽聞你昨天僅審了一堂,就破了一樁命案,怪不得今天馮大人哭到了皇上那裡,他要辭官歸田,把京兆尹讓給你兼任。」
他不禁道:「閣下果然會算命,竟然知我名姓。」
「衙門辦事就是快,太師的大公子真真英武不凡。」
蘭珏重重一擊桌案:「死不瞑目?何人死不瞑目?病死的人,早知道自己要死,怎會死不瞑目?!不知究里之事,便莫要憑空臆想,無中生有!」
辜清章絕不是那樣的人。
蘭珏手中的書啪嗒掉在地上,猛地回神四顧,屋內空空如也。
張屏沒費勁想答案,直接道:「請朱大人指教。」
後生轉身指著一道廂房:「舅爺就在裏面,你們來肯定有急事,直接過去吧。」
而在劉知薈編纂的縣誌中,將辜清章的名字抹掉了,只記錄了郡試中選名單中,有一個「辜生」,夾在一大堆郡試中選的名單中,沒有列出名錄標註籍貫,到了會試時,僅僅寫了一句,這一年無人中選。
劉知薈扯著辜清章皺眉:「你幾時惹上了這等事?」
蘭珏冷冷道:「碗自有人取,你隨本部院走。」
蘭珏掙扎坐起身,嘴上若無其事:「人越賤,命越硬,死不了。這次若不能中,我才真是活不了了。」
「這些兄台可都賣否?」
王硯走後,蘭珏即刻叫來管事:「我向朝中告假,後天你著人預備,替我做一回生日。」
後生立刻閃身,讓張屏和陳籌進去。
蘭珏不知自己怎麼想的,一句話便從嘴裏飄了出來:「什麼買賣?」
「來考科舉,都是想做官。學生也很想。」
蘭珏人都坐在王硯對面了,不可能再說不讓看,就遞過捲軸。沒想到王硯接過展開,還看得一臉認真,幾個捲軸都瞧了瞧之後,道:「都是你親筆?」
張屏接過,一看封皮,竟然又是蘭珏的信。
自從接到張屏的回信后,蘭珏心中就不甚踏實,總隱約有種預感,張屏要捅下大簍子了。
張屏道:「一開始學生只是覺得蹊蹺,辜清章與辜家莊相關之事,都在劉大人主持編撰縣誌時,模糊抹去了。劉大人主持編纂的地方志各處詳盡,唯獨這裏略去,學生十分不解。後來查得,劉大人與辜清章是同科,蘭大人與辜清章亦是。我問詢過縣中曾見過辜清章之人,此人絕非尋常人物,蘭大人和劉大人應該都認識他……」
陳籌道:「原來小哥竟是朱縣丞的貴親。」
蘭珏負手:「在用早飯?不必多禮了,接著吃罷。」
張屏連夜趕出了縣誌的卷首,把縣境圖重新畫過,去向邵知縣請假。
許多年來,他第一次如此失態,數年官場中練就的圓融竟在這一刻化為了零,似乎一瞬間,他被打回了原形,還是那個當街賣字,窮且酸迂的少年。
次日,蘭珏到司部中處理完公事,告了假,回到府中,管事的說,張屏已經接過來了,正在和蘭徽吳士欣說話。
張屏看著桌上層疊的碗盤:「不了,晚上吃飽了。」
蘭珏道:「罷了,剛剛是我說錯了。以後旁人說話,你只管聽,不用接。」
蘭珏淡淡道:「雖是要吃粥,亦非只能是粥,有面也可,粥正熬著,一時不得好,先吃碗面墊墊也罷。」
張屏依言走到屋子那頭的旮旯里,脫下夾袍,放在椅子上,才又走回桌邊坐下,看了看飲酒的蘭珏:「大人不熱么?」
目前資料不算多,張屏不想輕易斷定什麼。他只想在辜清章身上再多挖挖。
那人雙手接過畫:「蒙蘭兄相贈,實不堪領此厚禮,不知何以為報。」
樹影搖曳,輕叩窗欞,又有些模糊的零碎舊事在濃夜中清晰。
他綳不住一笑:「是了,居然把這個忘了。見笑見笑。」
蘭珏瞧了他片刻,再看廚房的門:「鍋里還有么?」
朱縣丞道,當年,辜清章剛報名參加縣試時,他便留意了此生。辜家莊一向孤立避世,竟有個後生主動參加科舉,算是一件稀罕事。朱縣丞見他年紀輕,在他報名的時候,有意考了他一考,結果辜清章的談吐學識,都大出他所料。
張屏垂下眼皮:「學生有些事情,必須要查。」
張屏還是不作聲。
陳籌忍不住又插話:「也可能,只是碰巧了。」
蘭珏按住眉尾的手指不覺鬆開。
蘭珏道:「那好,王公子要的東西,不必兩日。取紙筆來,立時便有。」
劉知薈也窮,可是他窮得清清白白,堂堂正正,不像他是犯官之後,天生血里就流著不堪。
蘭珏頷首:「不錯,你擅自進京,實在不妥,拖累本部院一個便罷了。陶大人那裡,你若怕見怪,可以後再拜見時委婉道明原委致歉,書信也不甚妥當。」
連挑嘴的蘭徽吃了一碗后,都嚷著要再添。
「學生見過大人。」
刑部衙門馬廄中的幾十匹快馬,都是太師府飼養的名駒,王硯牽來做刑部公用,跑起來像風一樣,回回都搶在京兆府或大理寺前頭。
張屏不答,但從袖中取出一條絲帕,蘭珏接過,看到絲帕角上繡的杏葉杏果,心中不由得一頓。
「後來蘭大人娶了柳太傅家的小姐,聽說是柳小姐硬要跟他的,柳老太傅不願意,看似蘭大人攀上了個厲害的老丈杆子,其實在朝廷里反而天天被老丈杆子壓著。劉大人比他升得快,先是做了實權知府,後來回朝廷也都是吃香官職,蘭大人等到柳老太傅歸西了,好不容易才熬到禮部的二把手。劉知薈現在是御史,官職比他大了半階。唉,不過這二位,都是人物……」
這次亦不例外,王硯率人到了張大家,一揮手把小娘子表哥和幾個夥計統統套上,牽著走了,周圍百姓咬指瞻仰,只見王侍郎雄赳赳的身姿又風一般離去,只余滾滾煙塵。
張屏走過去,隱隱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嗔道:「來什麼來,再學不會規矩說話,哥哥看不慣你,我可沒辦法了!」
蘭珏神色陡然一寒:「疏臨非常人,以我那時品性,哪能懂得真正的他,而今再憶,更難分明。如你者,更不可評斷。」
張屏關上了門,按蘭珏的示意在桌邊坐下,覺得渾身的衣裳重得慌,瞅著蘭珏,一身丁香褐紋銀絲的夾袍,其實不比他身上的外袍薄。
那小廝又開始喊話:「大公子問,你敢去,還是不敢?」
夜半,蘭珏又不能入眠。
蘭珏一時意氣,等回去后,也有點後悔,他想求功名,得罪了王大公子,等於自己葬送自己的前途。以後他遠遠看到王公子,就繞著走,想來這種人也和圖書不會記著他這樣的人。
蘭珏道:「這個生日乃是加做,必須得喝粥,取米之千萬數的吉意,你只管做便是。」
辜清章參加科試,像是有意等死……
蘭珏亦是如此向張屏說,而後便無下文。
蘭珏道:「王公子當真?」
蘭珏道:「然後你覺得劉大人的做法有隱情,再寫信詢問本部院,我的回信讓你覺得本部院刻意迴避,反倒生疑。」
張屏道:「大人尚未說到辜清章,學生暫無見解。」
後生向著院里一仰脖吼道:「有人找舅爺!宜平縣來的!」
辜清章沉下臉:「佩之……」
「佩之佩之,你這是要把美玉丟進油鍋,秀木砍成棺材板!」
他看不見辜清章的神色,但能想到他這時的眼神。
張屏肅然問:「為何辜清章與劉大人相識,便同大人疏遠?」
有一回他餓了一天一夜,早起背書時沒留神踩著一塊冰,腳下一滑,兩眼一黑,再有知覺時就發現自己正在床上,身上壓了幾層厚被,辜清章站在床頭,難得地黑著臉。
張屏的話如同小刺,生進他心裏,難除難安。
辜清章把他按在床頭,整了整被褥,攤開一塊手巾在被上,端起桌上的托盤遞給蘭珏:「佩之,人生可貴,生做人已是不易,腳下踩的都是路,莫把死活之說掛在嘴邊。」
張屏道:「泡泛了,就不好吃了。」
嗯,還算懂點事。
辜清章往後扯蘭珏,又有一隻手,拉住了辜清章,是劉知薈。
張屏未曾抬頭,一旁管事的道:「老爺,張大人一早來廚下,先忙著給老爺做壽麵。不知老爺這回生日得喝粥……剛改熬上粥。」
張屏道:「朱大人說得極有道理。」
張屏肅然頷首,又道:「其實學生並不信轉生,也不信輪迴,也不信鬼魂。學生覺得,人死如燈滅。方才是因為大人的話,才那樣說。」
辜清章之於他,始終如初見之時,亂瓊素白中,曾近在眼前,卻終只得相望,不能觸碰。
蘭珏一口饅頭哽在喉嚨里,辜清章端起粥碗又幫他灌下一口粥,順順他的脊背,蘭珏回過氣,還沒撿起尷尬,辜清章又一本正經道:「啊,險些忘了,你攢的炭,我昨晚上往火盆里多擱了兩塊,你瓶子里的東西,我已給倒了,得要幾文?對了,前日我臨時要出門,穿了你的袍子,這個也當算算折舊費。還有,上回洗澡,我是不是也用的你的面皂?再有你幫我洗過幾回衣服,水費人工……」
張屏抬頭,面不改色與他對視:「大人,學生如果不查辜清章,他與宜平縣辜家莊及附近村民數百人,死不瞑目。」
後生咧嘴道:「是我親舅爺,舅爺這兩年身子不大中了,我就過來幫幫忙。」一面說,一面領著張屏和陳籌過了一道月門,又仰脖喊道,「能進么?」
張屏道:「學生以為,有人喜獨處,有人好扎堆,不過各人喜好爾。」
張屏道:「是大人未中功名之前?」
蘭珏喝下那口粥,從辜清章手裡接碗勺,又道:「飯與葯,各要多少錢,我回頭給你。」
罷了。
張屏等陳籌唏噓完,立刻問:「那你聽說過辜清章這個人沒?」
然則卻沒見著張屏的人影。
蘭珏道:「那就是店主做的好買賣了。反正在我手中,便不會賣給閣下。」
一個他一直藏著,不想觸及的……猜測。
火滅了,他呆站在漆黑的屋裡,桌上的紙在吧嗒吧嗒滴水,他想道歉,卻聽辜清章輕輕嘆了一口氣。
朱縣丞道,他也是這般和辜清章說了,問他是否在自誇,然後,辜清章就講了這四福四禍。
辜清章扣住蘭珏的手臂:「佩之!」
張屏道:「學生想知道,辜清章因何病亡故?」
那人輕嘆了一口氣:「佩之,這樣最好,我一直沒敢告訴你……其實,你三旬之內,註定有一劫,但你若要不信命,此劫便有轉機,千萬記得。」
小廝立刻再轉頭:「大公子,這窮酸竟說,他手裡的東西,不給大公子看。」
此情此景,每字每詞,都不能忘記,一旦憶起,就如同又回到當時。
蘭珏挑眉看他:「你便就此收手?」
辜清章低聲道:「佩之。」
蘭珏緊摁椅子扶手上的雕花,語氣淡然道:「我不在近旁。他病危時,我沒去看他。劉知薈替他辦了身後事。封棺后,我才去祭拜。」
屋中一時沉默,張屏沒有說話,蘭珏扶住桌案,端起另一個茶盞,慢慢喝了一口半冷的茶,緩緩道:「不論如何,你也會繼續查,是么?」
蘭珏心情稍明朗了些,待左右撤下碗筷,把蘭徽打發去玩,又和張屏到暖閣稍坐,順口問:「你來京之後,可有去拜望陶大人?」
那一屆的會試,狀元正是劉知薈,探花是蘭珏。
縣誌中記錄,辜清章參加會試時,還不到十九歲,縣試和郡試都是第二名,但就卒于會試那年。縣誌中沒有記錄辜清章會試取得的名次,可見他是榜上無名。不知道他是死在會試前還是會試后。
聽張屏之問,他的心裏竟慢慢升起了一個念頭。
餓過了頭,就不覺得餓,但一旦碰見了飯,飢餓回歸,便不可收拾。
蘭珏接著道:「先父一生只教過我一件對的事,唯有讀書考功名,才能換一種活法。我娘半夜還趕活做針線,換錢送我進學堂。那時著實刻苦,路上撿片有字的紙頭兒,都揣回家藏著,反覆看。縣城北關有個書坊,我在那裡做過搬紙的活計,就為了能偷看兩眼坊中的書。那地方如果還在,格局未變,我仍能閉著眼進出。只是,我那時用功,從沒想過是不是真喜歡念書,實際是為著不再受窮。」挑眉看了看仍不吭聲的張屏,「你若有見解,但說無妨。」
等到郡試成績出來,辜清章又是第二。他這個第二,已經是給宜平縣爭光了。宜平縣郡試有五個學生獲得了參加會試的資格,是沐天郡之首,孔知縣大大長了面子,親自設宴替這五個學生慶祝。
蘭珏冷冷道:「必須?什麼叫必須?一個小小縣丞,編纂縣誌,安安穩穩待在縣衙里,這才是你的必須。」
「本部院都已說了數次,因我和辜清章,並非一類人,他和劉知薈,才是同道。我那時窮,苦寒的試子該有什麼樣子,我便做出什麼樣子。其實還是與他人不同。」
辜清章是名次最高的一個,坐在最上首,但整個席間都悶悶不樂,朱縣丞忍不住又去問他,難道這次得了第二,竟然不甘了。
蘭珏垂眼看碗里的粥:「行了,疏臨,我怕了你了。」
待到縣試閱卷的時候,朱縣丞又覺得這個學生很古怪,考第一名的那個學生,應答見解都遠遠不如辜清章,但是偏偏辜清章的卷子答錯了幾題,倒像是他故意不想考第一一樣。
他翻查縣誌,無意中發現,辜家莊在多年前曾經出過一個參加會試的試子,名叫辜清章,與蘭珏和上一任沐天郡知府、如今的御史劉知薈是同科。
蘭珏在他身後摔上了房門。
蘭珏立刻喚住:「你又做甚?」
「你問及辜清章,想必有因。此生身上有些干係,非你所能觸及,莫要再查。」
朱縣丞咳了又咳,那後生端水來喂他,張屏見他體力不支,不便再多打擾,又寥寥問了幾句,就要告辭。
但那時他還年輕並且愣著,頓時就撿起了銀子,又加上一枚銅板,向著已隨著王硯掉轉馬頭的小廝道:「這位留步,此是我給你家公子補衣服的錢。」
孫侍郎是本屆科試考官,喜歡方正的小隸或小楷,筆力樸實,字形剛正。
接到回信的第三日晚上,王硯突然登門拜訪,才吃了一口茶,就道:「佩之啊,我昨天上午,在城裡見著一個熟人,就是老陶和你的那位好學生張屏。他到京城,沒來見你么?」
蘭珏憋了一口意氣在胸,情緒正是翻湧,紙筆到后,挽袖磨墨,先將春竹圖一揮而就。繪圖之時,題賦文字已結成在腹中。待畫畢,換過紙筆,下筆不停,又是一氣呵成。
田老頭家的耗子藥效力甚好,他預存了兩包,以防屆時旺季難購。九和縣附近,有幾個荒嶺子絕無人煙,到時尋個山洞,亦算死有得葬。
陳籌看看他放空的眼神,道:「不會吧,京城人人都聽說過的事兒,你不知道?」
「還有一說是,蘭大人的家世不好,做狀元不合適,所以用了劉大人和另外一人壓著他,長相就是個借口,想來也對,要是蘭大人跟今年那柳桐倚一樣的出身,哪怕他長得再漂亮,其他人都跟廟裡的門神似的,也不能就狀元做不成,降成探花了。劉大人呢,因為蘭大人被硬壓了兩頭,他才做了狀元,心裏也不得勁,兩人之間就有點那啥了。
……
幾天之後,張屏收到了蘭珏的回信,看著信上寥寥的那兩行字,張屏沉思許久。
蘭珏乾脆只發出一聲冷笑,王硯道:「拿來我看看,我買。」
那後生立刻道:「舅爺說哪裡話,昨天王郎中還和我說,要是這服藥吃完您老還不好,就讓我拿棍子抽他。」
蘭珏取過,放入袖中,起身,拱拱手:「那在下便先告辭了。」也以一個極其洒脫的姿態,走出了房門。
「學生知道大人不便告知內情,但請放心,學生會自己查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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