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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

作者:大風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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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叄 女兒村 第四章

卷叄 女兒村

第四章

陳籌也知道這樣說沒用的,傍晚他正尋路欲遁,張屏已抱著幾個油紙包,一個小酒瓮,鬼一般地冒了出來。
又抬起眼帘,掃了一眼張屏。
晚上,張屏又守著那堆書看,燭火搖曳,突然啪嗒一聲,一物穿破窗紙,落於他面前桌案。
李主簿謙然一笑:「李某隻是縣中小吏,不敢居此名。你且回去罷,但聽消息便是。」
張屏又一次道:「除你之外,我沒什麼朋友。」
王硯撫掌:「這般爽朗的態度,方才是佩之。我認識的人里,或有知一二的,待我去打聽打聽。」神色忽又一變,「是了佩之,你有無聽說過鄧緒的動向?」
鄧緒拋下雞骨頭,擦了擦手:「你只查了辜家莊?辜家莊是有隱情,但憑你,靠著幾本宜平縣誌守著這堆破磚頭,再怎麼挖,也不可能知道內情。本寺倒可以告訴你一些真相,你也得幫本寺一個忙。」
幾個小兒又拍手蹦蹦跳跳走近,鄧緒呵呵一笑,從袖子里摸出一包麥芽糖:「來,老道也教你們念個歌好么?小喜鵲,大尾巴,蹲樹頭,叫喳喳,好學的孩子是乖娃娃……」
這個……
張屏一路卷著車簾觀望沿途,忽而道:「可否這裏一停?」
張屏一臉平靜:「嗯,我知道。這事,咱不管。」
一個年輕男子即刻起身:「學生見過主簿大人。」
陳籌捂住額頭:「什麼……如何想?」
陳籌猶豫了一下:「那位好友,他有一位交情甚好的友人……兩人相識雖然不滿一年……但常同吃同……住,很是親厚。那一位好友,這兩天突然對我的好友……」
劉知薈側身:「蘭大人。」
張屏自己夾了另一隻雞翅,慢慢啃嚼。陳籌不斷在心裏跟自己說,兩隻雞翅而已,應無其他隱喻。
鄧緒撫著花白的假須若有所思望著陳籌的背影。
鄧緒慢慢咂著扁壺中的酒:「本寺先來考一考你,辜家莊你都瞧出了什麼?」
卷宗庫門突然被輕叩兩聲,兩人尚來不及反應,李主簿已推門而入:「張大人,你……」
「我沒信多少。除了離綰與我之情,其餘的,幾乎一點都不信。」
張屏又道:「假如那新交之友與我性情不合,非同一路人,是否會從二者中擇其一而遠另一?」
張屏更無奈了。
邵知縣繼續向前走,果然在差役所指的方向遙遙看見了一個破舊茶棚,棚子內靠著挑棚竹竿坐的一人,應就是張屏。
鄧緒在一道石樑上坐了,柳桐倚向張屏道:「張兄,請。」
張屏看見邵知縣,立刻站起身,尚未躬身,邵知縣已呵呵道:「賢弟啊,真是偶遇!」左眼輕輕一眨,以茲為示。
王硯道:「罷了吧,我看你是被那姓張的小子給下蠱了。」冷冷一笑,「真不知那小子有何等能耐,你和老陶都愛他入骨。他到底在偷摸查甚,你居然都陪著他失心瘋?」
衙役們嘆曰:「這個侄兒做的,親兒子也只能這樣了。」
陳籌正了正下巴,白如依與西山紅葉生、顛酒客並稱為傳奇三聖,所著江湖豪俠傳奇開闊恢弘,跌宕離奇,沒想到居然寫過這樣香艷的小冊子。
關愛之深切,連在旮旯里幫張屏翻找資料的陳籌都暗暗抖了一下,待邵知縣走後,悄聲向張屏道:「知縣大人別是以為你是京里派來抓他小辮子的罷。你走的那幾天還請我吃過飯,乖乖,一大桌子菜,還敬酒夾菜,差點把我嚇趴到桌子底下去。吃的那幾口,積在心裏好幾天。」又道,「對了,我吃的這一頓,不會算在你頭上,說你同什麼或為官那什麼吧?」
邵知縣湊近窗邊,凝神細聽。
邵知縣笑眯眯道:「張大人還年輕嘛,又剛得了官職,總得適應一段時日。本縣相信,張大人對其司職之事,熱忱不下吾等,只是一來張大人性格較為內斂,有熱忱亦未形於色,年輕人,處事不像列位這麼周到。二來,剛到任不久,可能還沒完全找對方向,慢慢來,本縣相信張大人必能為宜平做出卓越的貢獻。」
三人輔佐前朝武帝成就帝業,卻不能彼此相容,打天下時就在暗鬥,江山統天下定后變成明掐,各成派系,爭鬥不休。至前朝文帝時,易氏一家獨大,獨攬朝政,權高遮天。桓、慶兩族聯手,構陷其罪,易氏被滅門,時太傅易敬挖心棄市,如殷朝比干。
辜家莊?一個絕了戶的莊子,能有什麼事?
陳籌在心中抽噎,臉上卻不敢流露半點質疑,正要抱著冊子鑽回書堆旮旯里去,仍直直望著他的張屏忽而道:「今晚,我請你吃酒。」
陳籌長嘆一聲:「不必了。」站起身,「桌上都撤了吧。」
「那那那瘋子就是被被被抓起來那個瘋子?他他他前幾天我還找過他算命啊張兄……」陳籌嘶一聲,驚覺自己聲音高了,趕緊再壓下去,「到底是……」
「下官拜見鄧大人。」
是凡間的東西。
今日清晨,陳籌起床后,開窗洗臉,突然後腦勺處又有一股莫名的寒意,他一回頭,只見張屏正站在廊下,幽幽地望著他。
衙役拉扯鄧緒,想按他跪下,鄧緒本是軍中出身,會些功夫,立定不動,幾個衙役按不倒他,怒急推搡,誤打誤撞一把扯下了他的假鬍子。
李主簿瞥那盒子似乎頗沉,但只做不在意,也未去接,上下又看了他幾遍:「那道人是你叔父?」
張屏看了他一眼,默默無語。
李主簿皺眉:「病得這麼重,就該關起來,看看大夫。」
吃罷了茶,邵知縣連著張屏的茶錢,一道付了六文,張屏把兜里的錢都取出來,趁起身時放在小板凳上,和邵知縣出了茶棚。攤主收拾桌椅,順便把那些錢取了,亦未多言。
陳籌嘿嘿道:「多謝多謝。」
張屏從《荒村野店奇艷大觀》一書上抬起眼:「不錯,即便當真收錄鄉野奇事,亦不免添油加醋。」
小廝閃身進來,目光閃爍,瞧著陳籌踱出門的身影。
到得午後,邵知縣吃罷午飯,沒歇午覺,又到衙門中辦公,窗半挑著,幾個小吏袖手在窗外不遠處的廊下曬暖閑聊,不知道邵知縣居然來了,聲音略大,幾個字眼兒鑽進邵知縣耳中。
「這些不光是你,本寺也想看,已遞交了摺子,若有了,本寺答應,一定帶你看。」
陳籌鬆了一口氣,打個哈哈,轉移話題:「張兄,你這個雞在哪家店買的?真是不錯。比邵大人家的廚子做得還好。」
車夫道:「哦……呵呵,與我家老爺同科的那位劉大人初為官時亦是編纂方誌,如今官位還高過老爺半階,可見是份旺人的差事。」一甩鞭子,馬車的行速又快了幾分。
結果到茶棚坐下,攤主笑呵呵說客人稍等,張屏瞄見攤主的小孫子飛快奔進了旁邊的茶葉鋪,頓時後悔了,但已不好起身走人。稍頃茶上來,尖尖小芽潤著碧青茶水,張屏心裏更加不安,一邊喝一邊算著身上的錢,兼帶暗瞅路上,指望陳籌或鄧緒柳桐倚能從這裏經過,借兩個茶錢。
梅庸搖頭:「看過,家裡連京城的老太醫都設法求過,各種葯吃遍,都無法可治。不瞞大人,也請過不少異士高僧,曾好過一陣,突然又犯了。聽聞宜平縣內有人擅驅災治病,家父要照看生意,這才讓學生與一名家人帶著叔父前來。本來一路上都好好的,誰想今早學生一個不察,家叔就跑出來了。」
張屏行禮道:「下官不會騎馬,看牙口它不足兩歲,尚小。」
張屏哦了一聲,卻不怎麼動。
鄧緒目光一斂,衙役一擁而上,手中鎖鏈朝鄧緒當頭套下:「帶回衙門!」
但這個段子與顧生之事結局不同。
鄧緒不耐煩道:「管它是老是小,騎馬沒什麼難的,趕緊學著,少給朝廷丟人。」
嗯?
那對瘋叔侄,若不是真瘋,那麼……
劉知薈道:「蘭大人真乃雅士,想是心中已有佳句。」
鄧緒哂笑一聲,抹抹嘴:「行了小子,本寺面前,莫再遮掩。你到底在查何案?」
咋認識的來著?陳籌在亂漿似的腦子裡翻了一下,貌似是他主動去跟張屏打招呼套近乎的。
到了辜家莊地界,鄧緒正和柳桐倚在石台那裡敲打查看,見張屏及其坐騎,不由雙眉一皺:「難怪來得慢,怎麼騎了頭老驢?」
鄧緒頷首:「編得不錯,趁此可探出縣衙什麼?」
張屏將書再挾緊些:「這些,自看的。」
攤主道:「農家土茶,自種自摘自炒,自家井水沏成,謝客人抬愛。」
張屏道:「時下正編纂縣誌。」
張屏更衣趕往正堂,看見被衙役揪著等升堂的人,腳步一頓。
「後來我與他略有疏遠,他與劉知薈同住,我因一些事另賃他居,時常多日不照面。他初病時,我去看過他一次。後來就不曾再去。」
這一帶本是某個莊子的墳地,經那次一亂,祖輩老墳也辨不出了。
蘭珏再一聲長嘆:「疏臨當年,常與我論命,曾卜未來事。我亦常常想,既命早已定,應真有鬼神。不知你我之思念,疏臨是否能知。」
張屏一揖作別,先行回住處。邵知縣繼續四處遛躂,在路邊攤位問了問價格,順便向賣土產的老鄉關懷了一下今冬農戶的收入,本預備再舍錢給路邊乞丐,並指明衙門收容之處,再順勢發揮拔高自個一番,但道路兩旁的乞丐都被開路的衙役們不動聲色地清理了,邵知縣未能如願,略有遺憾,自覺若真有雙看不見的眼睛在追隨,今天下午的作為很夠看了,到傍晚便回去了。
張屏回到宜平縣內,邵知縣對他未到衙門應卯的這幾天只做不知,不聞不問,但衙中同僚總有一兩個看不順眼。
「大人雖仁德寬厚,但規矩總在,不可縱一而破律。」
張屏捧著一摞書看到天黑,還是在《荒村野店奇艷大觀》中找到了與顧生狐狸最相似的小段子,說有書生杜某,進京趕考,在土地廟夜宿,包袱里的肉乾被偷,杜某以為土地神所為,就把隨身帶的和-圖-書乾糧和酒都取出供奉山神,夜晚夢到一女子,自言是山中女仙,與杜生巫山一夜。杜生一路上京,多奇異事,臨考之時,女仙又再現身,告訴杜生該如何答卷。
鄧緒和柳桐倚帶了一輛車過來,車夫就是那個曾撞到過張屏的大漢。張屏搭了個便車回到縣裡,在城門處下車,自行走回住處。
邵知縣又一拍驚堂木:「先將此野道押下!」讓衙役們再去查證,便就退堂。
上上編縣誌收錄這個段子,是為了讓人附會辜家莊。但是辜家莊是本朝立國之後方才有的,顧生與狐狸的故事不像臨時編出來,更像是原本就有,正好可以附會,取來用之。其中雖未指明哪朝哪代,但顧生覺得朝政不清,人心不古,如果是影射今朝,編纂縣誌的人有十萬個膽子也不敢收錄。
陳籌道:「確實有緣。」從袖子里摸出幾個錢,「道長,能否再給我占上一卦?」
梅庸遂告辭離開。小吏引著梅庸出去,行到小角門,廊下有個身影一頓,梅庸似是無意地目光一掃,低頭出門。
同光十七年九月望 宿安白如依
鄧緒笑眯眯道:「那你們的歌是跟哪個學的?要麼再給老道念一遍,老道想比比到底怎麼不如。這裡有糖吃。」
雨細既可濕衣,小縣焉不能翻出大浪?宜平縣,竟是個出人物的地方。
易氏雖是被桓、慶兩族構陷,但歸根結底,還是權過高而主不容。
張屏道:「下官許久不曾與恩師通信,不知近況。」
「老陶搶了本寺恁多案子,若本寺搶他一個學生,看他會如何?」
張屏往遠處亂墳比了一下:「下官剛從那邊走過來。」
小廝笑著搓手退下,房門合攏,陳籌方才回神,似有冷風灌入,打了個寒戰。
劉知薈淡淡道:「劉某不似蘭大人這般善感,逝者已逝,唯存余心,虛無縹緲事,不值得信,不曾多想。」抬一抬衣袖,「公務委實趕得急,先行一步,蘭大人見諒。」
道人拈鬚:「哦?施主不妨與老道說上一說,卦者多意,或另有旁解。」
鄧緒點頭:「這是個事兒,朝廷關懷民生,添丁增戶更當報于衙門。然則嫁娶總是家事,他人不能盡知。你查查也罷。」
鄧緒端立堂上:「貧道蒼天門下,只跪天跪地,不跪微末小吏。案尚未審,貧道連為何被拘捕尚不知道,邵大人怎的就稱我為案犯?既然成案,貧道成了被告,原告何在?」
張屏拱手:「多謝大人,下官並非想查人,只是想看一看年年呈于朝廷的本縣異事。」
鄧緒不耐煩道:「傻到底便罷了,最怕這般傻裡帶著一兩絲小聰明的,尤其可惡!」拄著棍子和柳桐倚一前一後沿街而行,路過一間茶樓,恰好陳籌在二樓聽書完畢,正下樓,一眼看到,頓如雷劈。
鄧緒森森瞥了他一眼,張屏垂目低頭,問一旁小吏:「事出何因?」
陳籌唉聲道:「自來自來,果然自來……我求的不是同一事。」
張屏吐出雞骨頭,眼神又射了過來:「怎麼不吃?真好吃。」
柳桐倚道:「大人別說了,下官要去草地里哭了。」
張屏道:「沒有。李大人請說。」
張屏再問:「何人報案,誰下令緝拿?」
陳籌見那道人,眼前卻是一亮,趕緊追上:「道長道長……」
張屏不吭聲。
鄧緒呵呵道:「真是老陶的好學生,大智若愚甚得精髓。你我都坐在此處了,你說我想聽什麼?」
一頓飯匆匆吃罷,張屏和柳桐倚一道收拾雞骨頭和渣滓,清出空地。柳桐倚忽而輕聲道:「張兄放心,此事應不會牽及陳兄。」
「嗯,左者為生,半路上下不相逢,可解做左腿先抬。」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地頷首:「說。」
女兒村之事,你信多少?
「張……張兄……」陳籌更暈了。
鄧緒眯眼點頭:「如此?甚好,甚好。哪吒,想你那風火輪也不及此車之速,與吾一同登車。」蹦蹦跳跳鑽進車中,柳桐倚隨後跟上。
張屏好像沒聽懂一般,恭敬告退。
張屏從書上抬起眼:「柳桐倚和昨天被抓的瘋子。」
鄧緒挑起一邊眉毛:「哦?從何處來?縣裡還是京里?」
一個鬍鬚蓬亂的道人擎著鐵口直斷的旗杆打巷口路過,小童追在他身後起鬨:「牛鼻子老道鬍子長,搖著鈴鐺鑽小巷,偷誰家的尿布當衣裳!」唱完回頭就跑,跑兩步見老道沒理會,又哄擁尾隨。
蘭珏一步步走下玉階,向前方一個身影喚道:「劉大人?」
陳籌兩眼放空地一本本翻,最後再看回張屏……的手中……
張屏道:「柳桐倚。」
張屏抬起眼皮,視線忽然又火辣辣地黏上了他的臉:「那麼,與你相交后便淡卻與旁人來往,不想見你與他人相交,這般心態作為,究其緣故,並非友情。」
張屏不吭聲。
坊間亦有傳言,易太傅的門生偷偷藏匿下易氏的血脈在民間,有說藏在寺廟的,亦有說在道觀的,還有說避居海外的。
張屏道:「來轉轉。」
蒙蒙雨霧籠著層疊宮闕,煙灰的底色里恢弘堂皇平添了幾分空茫。
這些墳都無碑。當日田能曾道,瘟疫時的屍首都由官府統一焚燒填埋,一個坑裡填了無數,都管不了是辜家莊、李家莊還是王家莊的,更分不出身份。土堆是倖存的人後來撮了堆起來的,聊表悲悼罷了。祭拜亦是在墳圈外焚紙潑漿。
同屆試子初相見時,都會自報家鄉籍貫,一板一眼說過於死板,多是先自我打趣,蘭珏常向人道:「我縣裡來的。」辜清章便在旁邊跟著道:「我村裡來的。」
茶斟上來,邵知縣咂了一口,贊道:「妙哉,清香滿口,勝似龍井新芽,只才兩文一碗,著實妙不可言。此茶何名?」
《媚媚傳》。
鄧緒慢條斯理道:「本寺看得出,你挺有志向。但該不該往這條路上走,你趁著年輕,還在路口,當要仔細掂量。本寺不敢說自己算走得順,但已在這條道上走了不少年,比你多些經驗。你想往這上頭走,開始多是事事想求個明白清楚。但越走可能會越發現,許多事,各有其清,各有其白,但你只能選一,不可兼顧。且,上了這條道,你就無朋無友,無親無故。因為你不能護友,不能顧親。法度之下,無情無義。唯有如此,才可得大清白。」
生之時多榮,半路上下不相逢;只看旡妄之卦,方可悔吝分明。

道別時,鄧緒意味深長道:「說不定過一段時日,本寺會再找你聊聊。」
邵知縣不常步行,走了一兩條街,腿十分酸,前頭打探開路的一個差役小碎步跑來,湊近小聲道:「大人,張大人貌似在前頭茶棚子底下坐著哩。」
邵知縣心中早就在打鼓,昨天下堂后,他就直覺哪裡不對,再聽剛才李主簿所言,對應張屏告假離開的幾天,此事越發高深莫測起來。邵知縣觀察張屏行事,倒是個規矩謹慎之輩,不像常玩出格那一流,種種奇怪行徑,必事出有因。
張屏換了身布袍,正待上街轉轉,只聽縣衙正門處一陣吵嚷,百姓亂鬨哄湧來,李主簿打偏廂匆匆走出:「張大人要出去?邵大人正要升堂問案,我等還是到堂旁聽為是。」

柳桐倚在一旁笑道:「大人真心嚴厲,先是說下官不適合此道,又與張兄這般說。」
「確實是你親眼所見。你說的,我都信。」張屏盯著他,「我是問,你對所見所聞,如何想?」
張屏又跟著鄧緒和柳桐倚在附近轉了轉,三人都沒多說什麼話。
李主簿踱進堂內,單看對方穿著,倒是平平,但生得真是秀雅不凡,官宦人家也難出這樣的孩子,李主簿的神色不由得和悅了許多。
鄧緒呵呵笑道:「知縣大人倒是警惕,但證供不足,只憑捕風捉影的揣測便抓人,難令人信服。貧道黏個假鬍鬚自己耍耍,何罪之有?」
當時,陳籌也是聽別人說,有個西北來的考生脾氣古怪,不怎麼和人說話。陳籌一時好奇,碰巧遇見時,就打了個招呼,張屏悶悶地應了。而後再見面,再聊聊,又見面,又聊聊,陳籌發現張屏雖然不怎麼主動和人說話,但你先開口的話,他其實蠻好說話。陳籌常被人看不起被人恥笑,跟張屏這樣的人相處,不會擔憂這種事。
陳籌確定不是自己多想或過疑,張屏好像……總在看他。
鄧緒盯著張屏看了半晌,塞上酒瓶:「本寺沒什麼可告訴你的了。」
李主簿道:「無事便可。那……張大人和陳公子繼續忙,李某先告辭了。」
事不關己,莫招莫沾。
邵知縣道:「哦,我還要四下走走。」見張屏挾著一摞書,又略壓低聲音道,「這些都可算在經費之內,不必你自家花錢。」
《野店魅娘》。
蘭珏道:「王大人,蘭某這種謹慎做官的,若能一世不沾大理寺,便願天天燒高香,豈能了解鄧大人的動向?不該是貴部與大理寺來往密切,互通有無么?」
鄧緒道:「本寺亦是在查一樁案子,是什麼,不能告訴你。但你查到了什麼,可與本寺說一說,若對本寺所查之事有助,亦會有你一份功勞。」
張屏便就止步。邵知縣自去內堂,李主簿廊下一轉,又到了一處偏廂。
鄧緒嘿笑一聲:「被黃鼠狼上身了失心瘋,好段子。」
前朝武帝曾與桓、易、慶三賢結拜為兄弟。易氏未出兩代便滅,桓、慶二族兩三代后雖也各自勢衰凋敗,比之易氏,算是得著了好結果。
田能聽后神情很古怪,片刻后才道:「這又是辜家莊的奇異之一,沒人知道他們莊子的墳地在何處。也不曾有人見過他們辦喪葬嫁娶事,連他們莊子的大肚子婆娘都沒瞧見過。他莊子里的孩子,就像突然冒出來的一般。忽然就沒了一個人,也不知如何收葬。https://www.hetubook.com.com傳言甚多,有說他們不土葬,死後火化,骨灰就揚在地里。也有玄乎地說,辜家莊的人不會真死,是遁化了。」
張屏便又回房換衣,迎面撞見陳籌搖搖晃晃而來,像是剛回來。陳籌一抬眼看見張屏,神色立刻變了。
那一日他曾問田能,辜家莊收葬先人的墓園在何處?
衙門和宅子里的人皆嚇得不輕,暗暗議論:「都說春上痼疾常發,難道瘋子發病的時節卻是冬天?」
鄧緒目光一閃。辜家莊在宜平縣內,但隱秘之事,地方小官不便知情,的確另有安插,記錄動向異常,上報朝廷。張屏猜到了這些,倒也不算稀奇。
梅庸道:「大人真不曾聽說?那高人一說姓范,或姓秦,能知過去未來,專除祟驅邪。」
這……
邵知縣這張臉,縣城裡除了瞎子,人人都熟到不能再熟,前後遠遠隨侍的幾位便裝的差爺,更是天天見面招呼。但眾人都知情識趣,知縣大人這麼出門,必然是微服。既然微服,就不想被人認出來。因此只當不認得,默默觀之。
李主簿再道:「下官亦覺得哪裡有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昨天那個侄兒離開時,那陳籌打廊下過,下官總覺得,他們認得,便出言試探,陳籌卻說是不識,下官心中卻仍是……這些事湊在一處……」覷眼看邵知縣神色。
鄧緒又道:「還有什麼?你心裏,應該另外裝著些事,左右難下。」瞧著張屏抬眼看來的目光,又呵呵一笑,「本寺辦了這麼多年案,若連這點察言觀色的本事都沒有,早該丟老山溝里喂熊了。」
張屏和陳籌從旮旯里鑽出,陳籌不由得低頭朝旁邊站了站,張屏整了整剛才被陳籌揪歪的衣袍。
他走後,陳籌也不敢多說什麼,待晚上回住處,才又半夜閃進張屏房中,悄悄小聲詢問:「我在廊下看到柳桐倚的時候愣了一下。李主簿旁敲側擊是不是在問這個?柳桐倚不是進刑部了么,他在這裏難道要查什麼?看來李主簿不知道他身份,會不會……我讓他暴露了?」
前朝立國時,有桓、易、慶三賢輔政,通兵法,善謀略,才學驚世。
鄧緒笑而不語。
有也是絕戶之前的事,舊事,前任的事。
柳桐倚取出一把小刀切割滷雞,張屏幫他按著翅膀那個位置,雞翅連著一大塊雞肉脫離雞身落於張屏掌握,鄧緒的目光灼灼從對面射來。
李主簿道:「連姓都不清楚,更不可信。這兩個姓本縣都有不少人口,但沒聽說有誰有異術。看你是個讀書人模樣,怎麼信這個?身份文牒可帶了?」
「嘆也不曾夢中見。」蘭珏轉目看向劉知薈,「不知劉兄可有夢到過疏臨?」
《沈生小情》。
張屏道:「自隔於世,務農納賦,不出仕不出丁。縣誌曾以神怪傳說為因,后又簡略不提,皆為避諱。辜是改姓,以此自表有罪。朝廷既寬許如此,則未負我朝。四葉三果,暗應前朝三賢之禍。辜家莊是前朝易太傅後人。」
大石台旁邊有處空地,鄧緒踹開幾塊土坷垃,抖開一塊布,解開腰間皮囊,取出幾個紙包,裏面是兩塊牛肉,幾個燒餅。柳桐倚解下肩上包袱,亦拿出兩個紙包,卻是一隻滷雞和兩張大餅,又取出一個水袋。
前日他問出此話,蘭珏的目光便凌厲掃來,片刻后閉了閉眼,靠上椅背。
那時無論如何想不到今時今刻的景況。
張屏道:「好,多謝。」
李主簿等見左右敲樁也驚不動狡兔,只能各自作罷。
邵知縣呵呵道:「田賦積貯、人丁物產、營額奉餉,縣誌中皆要詳錄,張大人如此認真細緻,盡責之態度可見一斑。」
鄧緒挑眉:「比如?」
邵知縣笑眯眯道:「賢弟何去?」
估計今天他主動招呼,劉知薈心裏正在犯疑惑。
「若你另與他人相交,是否會因此同我疏遠?」
「著實瘋得厲害,跟出大戲似的。大人,屬下看那侄兒也有些不對勁了,可要暗暗盯著這倆人?人一瘋,保不準做出什麼來。此時是姜子牙,萬一過得一時變張飛,掄起板斧上街……」
蘭珏說,辜清章死後,劉知薈承辦了後事,後來辜清章的家人來接了他的棺木,運回家中收葬。
李主簿眯眼:「但他與知縣大人堂上頂撞,口齒頗為流利。假鬍鬚旗杆卦箱一應俱全,充足得很,不像只是瘋哪。」
陳籌長長倒抽一口冷氣:「哪個鄧大人?」
蘭珏只是笑。
「大理寺卿,鄧緒大人。」
柳桐倚道:「看來縣衙已大略猜出了些許,街面上的動靜恐怕打草驚蛇。」
陳籌無語,也從桌上抽過一本《沈生小情》,又苦笑一聲:「這些編撰故事,世上哪可能真有類似。」翻開一頁,序中寫——
顧生棄考歸鄉,而杜生卻聽了女仙指點,金榜題名,但再也沒見過那女仙。杜生為官數年,做了邊疆太守,忽有一日又夢見女仙,女仙警告其近日有禍,果然後來有敵國攻城,城破,杜太守殉城,敵將把其屍懸挂在城門上,看守的兵卒夜晚見一大狐狸,對著城門悲嘶數聲,太守屍首自落,狐狸負屍而去,兵卒亂箭射之,天亮時追蹤城下血跡,到一懸崖,只見崖上插著斷箭,狐狸與屍首卻都沒有尋到。
衙外圍觀百姓意猶未盡各自散去。邵知縣匆匆往後院去,張屏也跟上,到了院內,李主簿轉身向張屏道:「張大人請先去忙手中事務罷。」
同光五年,自江北入京,途經下蔡縣境,夜宿客棧。時堂中有老者,講述沈生故事,余鄰座聞之,嗟嘆驚奇。老者自稱無名,然言語描繪,彷彿親歷其事。當時至今,已過十余年,沈生奇遇,卻盤踞心懷,仍如初聞。今歲元宵,與友人孔輿、何放共飲于臨江樓,忽念起沈生元宵高台獨飲,見小情月下踏雪而來之情形。寒月嬌娥,薄衫素裙,行或舞而雪無痕。雖為男女情愫之事,但曲折奇異,格外風流。故錄之成冊。不敢以著者自居,署無名老人述,余錄記。
道人含笑:「疏遠?這個無妨。看此卦象,兩人情意濃厚,倒是越來越親密的兆頭。」
「這、這真不大記得了……當時覺著都是同屆應試的,就、就認識認識唄……」
張屏說:「參詳一下。」
張屏走進亂石殘壁內,俯身再度撫摸刻著枝葉杏實的石台。
李主簿道:「大人說得甚是,張大人這些日子縣誌雖未編出多少,對查典冊倒是很上心,查了前縣誌查戶籍,查完戶籍查稅冊,官糧出丁亦未少過,好似還要瞧瞧武備記錄。考究之細,值得稱道。」
一個小吏轉過屏風,拉拉李主簿的衣袖耳語幾句,邵知縣勃然大怒,左右正要按倒鄧緒,李主簿急急上堂,在邵知縣耳邊耳語幾句。
張屏道:「下官遵命。」
只看不買,當街小攤上吃面片,何等體察民生的清廉做派。
小童呸了一聲:「我娘說,街上白給糖的都是老拐子。」啪地向鄧緒丟了個小石頭,「老牛鼻子是老拐子!」一哄跑遠。
張屏深深看著他道:「不會。」
這絕對是一場夢。
柳桐倚切下雞腿,鄧緒接過咀嚼,張屏方才開始啃雞翅,鄧緒又從懷中摸出一個扁瓶,旋開,灌了一口,再瞥向張屏:「老陶最近好么?」
陳籌只好鬆開張屏的袖口,自回房去睡,小廝幫他壺中添上熱茶,笑嘻嘻道:「公子和張大人又和好了啊。正該如此,張大人待公子的情誼,人見便知。公子不用多慮。」
蘭珏頷首:「不錯,聊一聊風景,憶一憶往昔。」
鄧緒摸了摸短須:「應不至於。若是泄露,本寺不會這樣出來。若是泄露了,本寺還這樣出來,縣衙就的確該詳查了。都先看看再說。當務之急,是給那張屏遞個話,讓他從裏面查一查,到底本寺被抓進衙門,是哪個報的官,哪個做的主。」
張兄,莫怪我心狠,這樣對你我都好。
「哦,方才一時觸景忘神,竟沒看著劉大人經過,該是蘭某惶恐才是。」
道人便把旗杆靠到牆邊,湊到旁邊店鋪的廊下,拿袖口甩一甩灰塵,先從箱中摸出一塊布,鋪在台階上,而後取一龜殼,從陳籌給的錢中取出六枚,放入龜殼,搖晃數下,念念有詞,繼而錢從龜殼出,三正三反,雷風恆卦。
蘭珏步履稍快,行至他身側:「劉大人是回府還是直接去御史台?」
陳籌不知張屏是否聽懂了自己最後兩句話的暗示,想偷看他神情,一抬眼,又與張屏視線相遇,渾身一顫,不敢再看,趕緊轉眼假裝瞧菜。
陳籌大汗,收回視線,借口尿急,飛一般地遁了。
陳籌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他搖搖欲墜,不得不伸手扶住桌角,桌角上堆著一摞什麼被他扶歪了,陳籌順手一穩,目光一掠。
梅庸道:「旗杆卦箱,是家叔偷拿客棧旁邊城隍廟裡一遊方道人的,大人不信,可著人問詢。學生已賠了錢款,東西亦會歸還,幸而那道長大量,說不告家叔盜竊。大人有所不知,家叔一貼上那副假鬍子,就變樣了,聽大人所說他在堂上種種,應該是又當自己是姜子牙了。知縣大人未審他幾句,倘若多審,學生不敢估計他還會說出什麼駭人的話來。但家叔只是瘋,不傷人,兜里的糖是學生買的,絕不是迷|魂|葯餌,不信大人可拿來,學生現吃為證。」
車夫呵呵笑道:「大人在縣中,主管何要務?稅賦?水利?農耕?」
張屏鬆開陳籌的袖口,陳籌一把扣住他手臂:「張兄,你是不是查到了什麼?」
車夫知道張屏只是個縣丞。蘭珏這兩年亦提攜過幾個官員,門下卻從未出過這麼芝麻渣大的小官,車夫心中自也稀罕。但人之前程高低,非一時能看透,蘭珏對張屏的看重甚至高過做門生栽培的吳士欣,必有其道理。
李主簿變色:「罷了罷了,瘋成這和*圖*書樣還帶到我宜平縣,不是禍害么?」
回想其中相隔的年月,又似乎眨眼便過。
梅庸道:「這兩年家人帶著家叔,不知跑了多少地方。家資快要耗空,就指望能醫好他這病症,聽說宜平有高人,這才來了。但那人給的地址有誤,還未尋到,因此耽擱。」
他把這件事告知張屏,更是把這份希望寄於張屏身上。
陳籌心中一動,又直直瞅著張屏:「張兄,你到底想查啥?」
辜家莊必與女兒村有關,查辜家莊說不定就能找到女兒村的真相。陳籌很明白。只是,張屏來來回回,似乎全繞在了辜家莊上,對陳籌來講,就好像手上有個蚊子咬的包,卻只在包的旁邊搔撓,起包的地方就越發癢得難熬。
張屏再問,穿長衫短衣。蘭珏答曰,都穿長衫。辜清章的才學非開蒙極早自幼耳濡目染不可能有,親族如此不足為奇。且辜清章雖多和苦寒學子往來,穿衣用度也未見奢靡,但一看就是從不曾愁生計愁錢使的。
蘭珏道:「王大人這話說的。我與劉大人既有同年之誼,偶爾敘舊,豈非尋常?」
王硯道:「佩之你別惱,我只是玩笑而已。」
張屏繼續道:「辜家莊到底因何而滅,下官尚未完全明白。」
「譬如……張兄,我再拿這二位舉例子真是絕無他意哈。」真的尋思不到旁人了,「譬如陶尚書和蘭大人,都算是張兄你的老師,這二人就不是一路人,張兄你可會因為陶大人而不念蘭大人的恩情,又是否會因為蘭大人而無視陶大人的教誨?」
陳籌在張屏定定的目光里,竟不由得有些結巴。
不想張屏竟是此道中人。邵知縣再瞧瞧他如挾著三墳五典一般正直的臉,對他更刮目相看了。
顧生遇到的狐狸有公有母,有大有小,杜生所遇只有一隻母的,且顧生遇見狐狸,是在宜平縣附近的土地廟,杜生遇見的母狐狸,卻是在前朝都城不遠處的陽近縣。
張屏道:「在附近有些事務,此處下來正好。」從袖子里摸出一把錢謝了車夫,「勞累老丈相送。」
陳籌腦中一片混亂:「我……張兄,要是你也當是我編的,我一點都不怪你。這事連我自己想著,都像做夢一樣。那些事兒,我後來都懷疑是不是真的是夢,我是否真的親眼所見,連離綰是否存在都……」
前朝黨爭以三賢之亂為淵源,一直未休。
劉知薈抬眼看雨:「夢境本是心造,有無都是虛幻。」
張屏卻也一臉疑惑:「你沒認出他?你那次三司會審,鄧大人坐在正中。」
柳桐倚道:「下官以為,此記錄應無隱避,是直錄所知實情。辜家莊在朝廷治下,安居數代,若非奇禍,豈能不察。」
只要與張屏在一處,張屏的目光好像就總掛在他身上。陳籌有意無意抬眼轉目,便能與張屏的視線相遇。相遇之後,張屏也不閃不避,繼續與他對望,眼神深邃。
邵知縣掂須眯眼:「不好說。」
陳籌只得跟著張屏到了飯廳里,下人送上火盆,貼心地插嚴了窗,帶緊了門。盆中炭火噼啪作響,小泥爐上的酒咕嘟咕嘟,陳籌汗珠子直冒,張屏往陳籌的碗里放了一隻雞翅:「這滷雞甚好,我前日吃過。」
「鬼魂陰司皆虛幻,人活時則在,死即全無。屍存何處,何地為葬,已於此人無干。我為何要看他死時的模樣。」
張屏道:「下官不知大人想聽什麼。」
他不知自己剛才哪句話打動或觸動了張屏,趕緊趁熱打鐵。
鄧緒再瞥了他一眼,垂眸不語。
鄧緒在石頭上坐下,看了看張屏的臉:「這幾天晚上沒好好睡?都查到什麼了?」
張屏又瞅瞅他,皺眉:「沒有。」
張屏沉默片刻,道:「咱不管,不該咱管。」
張屏躬身:「下官謹遵教誨。」
周圍人等皆納悶今天到底是什麼吉日,或出了什麼事情,居然知縣大人和縣丞大人紛紛微服出衙門,怕妨礙了兩位大人,棚下的人反倒散了些。
鄧緒看著他木僵僵的臉,心道,小子,你就裝罷,再挑簾望了一眼其背影,桀桀一笑。
差役趕緊道:「是,是,小人該死。」再小碎步跑開。
張屏又深深地看進他眼中:「陳兄,我還想問你一事。你相信鬼神姻緣之說否?」
蘭珏亦拱手:「劉大人慢走。劉大人時時刻刻將疏臨銘記在心中,不論神靈魂魄是否有,疏臨能否感應,劉大人的這份情誼,天地已知。」
邵知縣一拍驚堂木:「大胆!你這野道,裝神弄鬼,覬覦本縣小兒數日,當縣中治安是擺設,瞧不出你是個拐子?今日在街頭,竟還妄圖拿迷|魂|葯餌誘拐。爾這般歲數,做這種勾當,想來不止一天兩天,一年兩年了,有拐必然有賣,定還有同夥,快快從實招供!」
張屏取過旁邊的手巾擦了擦手,取酒壺將陳籌的酒杯斟滿。
「說實話,女兒村之事,你信多少?」
那張屏,竟有此好?真是人不可貌相。
陳籌嘆了口氣:「還是辜家莊啊……」微覺失落。他本以為,張屏問了這些,是為了查女兒村。
蘭珏眯眼道:「王大人說的,蘭某更聽不懂了。」
「嘿,張兄你從哪裡搞來的?我都沒聽說過白如依寫過這書,看年份是未寫傳奇之前寫的。嘿,看來即便是白如依,早年潦倒時也得寫這個賺錢。版刻……版刻同光十八年二月,只出過這一版?京城書坊都沒見過,一定得藏好,將來可以賣大價錢!先借我看看行不?」
「哦。」張屏凝視著他,「除你之外,我再無摯友,因而問之。」
張屏道:「我方上任,不敢居此功,此乃知縣大人政績。」
王硯又道:「或你不是燒,是還記著劉知薈及那辜姓小子的前情舊恨?」
劉知薈移開與蘭珏相觸的視線,匆匆離去。
張屏道:「差了一些事不知道,不能理順頭緒。」
陳籌苦著臉道:「看來是沒旁的解釋了。唉,我所求……那什麼,並非我自己的事。乃我相識的一位好友……」
所以他才將此事四處和人說,他希望有人能解開此惑。
自房中出來后,邵知縣又踱去卷宗庫關懷張屏,結果庫中空空,小吏道,張大人早上在庫里轉了幾圈,就更衣上街去了。邵知縣便道:「本縣只是過來看看,並無他事,不必告之張大人。」自回去辦公不提。
過了大約一個時辰,張屏回來,又挾著一摞書,手裡還多了個簽筒子,走動時袖著,有人到近前,或小廝來遞茶水,或在岔路處,便搖動簽筒,抽出一根,喉嚨里還常發出不明所以的聲音。
張屏低頭:「下官確實有件事,不知該不該做。」
李主簿的表情頓時意味深長了:「喔,張大人看來……正忙?那下官稍後再來。」
陳籌哀嘶一聲,擺擺手:「罷,罷,多謝道長。」跌跌撞撞轉身去了。
「見、見面便是有緣……有緣便相交,多個朋友多條路唄……」
天上淅淅瀝瀝落著小雨,蘭珏下了早朝,步上濕漉漉的白玉階,微風夾著濕氣,滲透衣縫,鑽進肌膚毛孔。
辜家莊的來歷,他已經知道,但因朝廷避諱,知情反而可能招禍,暫時不便告訴陳籌。
陳籌亦有些擔憂,待要去勸告,卻見張屏站在窗邊,捏著一根簽,雙目幽幽,陳籌與他視線一觸,心裏頓時虛了,別過眼拐到別的屋去。
陳籌直楞楞站了片刻,衝出酒樓,沿著另一條路回到住處,見張屏的房間開著窗,似乎有人,便一頭撞進去,抵上門:「張、張、張兄,你猜我又看見什麼了?」
辜清章和劉知薈,是否想讓大人再去探望?
邵知縣趕緊折回府中,換了套便裝,不讓備轎,不帶隨從,也踱到街上。
長這麼大,與他十分親近的朋友,只有一個陳籌。
上上編縣誌之中那個顧生和狐狸的故事,卻令他反覆琢磨。
張屏打開,是一枚石子裹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書「明日來辜家莊」。
陳籌正只顧琢磨,柳桐倚到底為什麼而來,連縣衙都瞞著,可見是大案,難道就是來查縣衙的?張屏竟然知道,難道已經知情?但並未露口風,到底是何事?辜家莊真的有什麼大秘密?那個花紋……離綰離綰……可別扯到什麼朝廷隱秘的禁忌……一時未聽清小廝的話,含糊應了一聲。
車緩緩沿街而行,柳桐倚笑道:「大人委屈了。」
陳籌又懵了,結結巴巴:「什、什麼……信多少?」
初冬天,院子里小風呼啦呼啦刮著,陳籌卻有點想冒汗。
鄧緒捻捻鬍鬚:「你當真不甚適合,脾性過溫了,定然不會久留在大理寺。至於……呵呵……」至於這小子,得看他自己能不能摸對路。
鄧緒嘿了一聲:「你倒客氣。」朝柳桐倚道,「腿。」
這……
前幾天得知張屏去了京城,邵知縣就更放心了,自己這隻小蝦米,根本不值得吏部御史台的大人們瞥一眼的,如果張屏是去州府,倒真得掂量掂量。邵知縣再請陳籌吃了一頓飯,略微一探口風,發現張屏興趣所在,好像是辜家莊那一塊兒,便徹底放開了懷抱。
……
張屏便也挪了一塊殘磚坐下。
車夫驚詫:「張大人,此處離縣城應還有幾十里路,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在此處下了如何使得?老爺命老漢送大人回縣,怎能送不到地方就走?」
邵知縣瞥見露在外面的書角,畫著一個拖著茸茸尾巴的妖嬈女子的下半身,還有倆字似乎是「媚」「傳」,應是近年頗風行的香艷小本《媚媚傳》,講述某進京趕考的書生夜宿破廟,遇見狐精,被掠去狐洞中采陽吸元,日吸夜吸竟吸出了真情的故事。
張屏在墳崗踱了許久,慢慢走向辜家莊方向。
蘭珏含笑,其實他和劉知薈同朝為官多年,除非迎面走過避不掉,方才互相寒暄幾句,一般都不怎麼打招呼,前後走著就各自繞得遠些。
這個世間不應如此。
車夫方挽韁勒住兩匹馬,張屏已自下了和_圖_書車,拱了拱手:「多謝老丈,送我到此處便可。」
張兄,望你能明白,你我雖是好友,但其他事,真不可能。
陳籌閉一閉眼:「張兄,你永是我陳籌的好友。僅是……」
道人道:「哦……」
「同屆在京者甚多,為什麼偏偏是我?」
車夫跳上車輈,掉轉馬頭,不再多看,徑直往京城方向而去。
張屏沉默。
陳籌咳了一聲,挪開眼。還有一件事,正鬧得他渾身不自在,就是張屏從京里回來后,有點奇怪。
陳籌再偷偷瞄,發現張屏的目光竟是落在了別處,似乎若有所思。
陳籌拍著胸口,順了兩口氣:「嗯嗯,咱……不管……」
張屏道:「大人先請。」
張屏道:「請大人賜教。」
張屏道:「大人所查謀亂事,應與辜家莊無干。」
邵知縣又踱去卷宗庫,關懷了一下正扎在舊冊堆里的張屏。
看著蘭珏,張屏這句話卻問不出來。
蘭侍郎府的馬自然匹匹皆是良駒,晨昏蹄不停,再次日的上午,馬車便進入了宜平縣境。
「唔,呵呵。」陳籌冷汗直下,發現自己不小心又和張屏的視線相遇了。張屏的雙眸濃黑中帶著一絲迷離,似在沉思:「我亦在想,為什麼那時並無旁人,唯你而已。」
「呵呵。這滷雞滋味的確不錯,我再來上一塊!」
陳籌倒吸一口冷氣:「你你你你怎麼……」
「你在此作甚?」
張屏的兩個眼珠好像兩口千年老井,幽不見底:「而是因為其他念頭,其他感情。」
張屏撥開枯黃蒿草,行到亂墳之中。
誰料來的竟是邵知縣,攤主笑呵呵躬身:「貴客請坐。」四周人等瞭然地或散或旁觀,張屏很是無奈,但也不能不配合邵知縣繼續做戲,所謂人在官場,身不由己,此應就是其一。
「張大人哪,做事可徐徐而來,緩緩漸進,不必太急趕。晚上切莫再熬夜了,元氣固則精神滿,精神滿了,才好做事。」
李主簿說的這些,邵知縣自然早就知道,起初亦曾捏過一把老汗,但宜平是個小縣,邵知縣又自認是個謹小慎微的人,星星點點之數,尚不足以聚成湖海。張屏找過前縣丞問話,執著的似乎是舊事。
枯草在風中瑟瑟,荒草中,忽然響起了碎碎的窸窣聲。
陳籌定定看了大開的門扇半晌,一口喝盡了杯中的酒。小廝袖著手探進一顆頭:「陳公子,外頭寒,要小的把門攏上么?」
陳籌就說:「那我先去吃了。」自先出了卷宗庫。張屏轉頭,定定望著他的背影,旁側的小吏暗暗咬指。半晌,張屏突然一言不發也出了卷宗庫,回到小宅,飯也沒吃,換了件衣服就上街去了。
車夫正在為難,張屏已步入道邊亂草,直向著遠處亂墳堆走去,老鴰蹲踞虯曲枯枝,此起彼伏地啞啞啼叫。
張屏道:「辜家莊之淵源。」
娘……娘啊……
張屏蹦出了一句多謝大人關懷,盯著邵知縣跨出卷宗庫門檻的腿,又嘩啦搖搖簽筒,抽出一根。
張屏查過縣中歷年錢餉記錄,官糧稅賦,辜家莊都按時繳納,數目往往高過其他村莊。但不曾查到過丁役記錄。
他覺得這就是一場夢。
他已猶豫數日,初次不能判斷想做之事到底是對是錯。
車夫舉目四顧,荒野、老樹、起伏的墳包。小風嗖嗖的,大白天都覺得陰森入骨。能在這裏辦什麼事務?
王硯呵呵兩聲:「佩之,你沒受風起燒吧?」
張屏道了聲謝。
鬼怪自有出處,假言暗托真情。
鄧緒眯眼:「不必害怕,查案貴在細心與膽大。來,講一講,說不定本寺能告訴你。」
陳籌一抖。
幾個小兒沖他吐舌:「嘞嘞,老牛鼻子的歌好難聽,土死了。」
「你是否還要問,我見他時,他病況如何,為什麼我沒有再去?」
張屏道:「那下官只能再去查其他事了。」
「……咱們這位張大人,真是奇人……」
就、就這麼處著處著就熟了唄……
鄧緒雙眉緊鎖,一臉冷峻,他身後那人卻向張屏微微笑了笑,如三月春風,是柳桐倚。
「尚書大人的門生,行事自然與他人不同。頂頭自有金光照,與我等不是一片天哪。」
天氣寒冷,這種外面的茶棚本來生意清淡,但因為張屏在那裡坐著,他不常出外務,亦不怎麼上堂,宜平縣中認得他的人不多,今天是被往張屏小宅中送菜的商販認出,眾人都想認認新縣丞的模樣,默默圍觀者多,棚下的客人便不少。
「說、說真的,我不是太信。我猜過,她們可能有什麼苦衷,比如避禍之類。特別是我看到、看到那些女子都穿著喪服在燒紙的時候……」陳籌反手扶住牆,「還有那塊手帕,你見過的。我找過許多繡房詢問紗質和針法。」
張屏頷首:「諸多添改,鬼怪神幻之下,或多或少,仍可見本源。」
鄧緒一頷首:「來這邊。」
《荒村野店奇艷大觀》。
陳籌道:「是,而且有些一眼就看出真相到底是怎麼回事。比如前朝某誌異筆記中說,有一個人外出做買賣,半夜夢見和他老婆共赴巫山,回家之後發現他老婆竟然有孕了,他老婆說也和他做了同樣的夢。這分明就是此人發了個春夢,他老婆在家偷漢子。得多傻的男人才真信千里夢會懷了孕這種假話。」
「長遠這麼陪著,怕是會一起瘋。看情形,快了。」
很尋常的紗,很尋常的針法。
張屏忽而一拱手:「下官有一事,想求大人幫忙。」
邵知縣嘆一聲:「罷了,我等何必多操虛無縹緲之閑心。本縣只為宜平安樂太平而已,上不負皇恩,下不負百姓,足矣。」
李主簿道:「我在這宜平縣中幾十年,不曾聽說有什麼高人,民間謠傳之虛妄事不可信,還是帶回去看大夫吃藥罷。」
張屏又抬起眼皮,深深地瞅著他,目光之中,飽藏無數內涵,陳籌又打了個激靈:「那你、你先慢慢查吧,我幫不上啥忙,就不給你添亂了……」袖著那本《沈生小情》躥離張屏的房間。
張屏將紙條湊到燭上燒了,次日清晨,騎了衙門中的驢,得得出城。
他這樣做,鄧緒確實看著了。
張屏只得默默拱手,其實吃晌午飯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被人認了出來,一路上都在被暗暗圍觀,但實在想查些事情,就佯作不知。出門錢帶少了,買書之後不夠進茶樓,又渴得慌,只能到茶棚喝碗粗茶。
他希望能知道真相。
張屏道:「同姓不婚,何以嫁娶。」
邵知縣沉吟片刻,擺擺手:「罷了,應不至於。再多加些人手鞏固治安倒是必須。從今日起,你等暫不要休假,各街道輪流巡查,夜崗亦要排上。尤其近日,縣中不可出什麼差池。」
他知道,女兒村中,他所見所聞的種種,皆不是真相。
鄧緒與柳桐倚的隨行們仍在城中打探,街上種種,皆入眼中。
捕頭領命而去。一旁李主簿道:「大人覺得那叔侄有蹊蹺?」
「你所見,她們所說,你是否全信?若不信,又如何以為?」
蘭珏眼角微微彎起:「劉大人見笑,蘭某不擅詞句,昔日你我同屆科考時,劉大人應就知道。不過深秋薄雨,偶憶故人罷了。」望著眼前雨絲,輕輕一嘆,「算來疏臨辭世,竟快要十年了。」
王硯道:「是我糊塗了,只是問問。」不再多言,繼續和蘭珏一道緩緩前行。靡靡落雨滲透官袍。
陳籌在廊下僵了片刻,哧溜躥到卷宗庫,關上門,把張屏扯到犄角旮旯,一臉見鬼的表情左右看看,一把揪住張屏:「張兄,你猜我我我剛才看到誰了?」
道人道:「此乃魚來撞網之卦,湊巧機緣之意,端坐自有緣分來。前日施主占卜,得一坎為水卦,老道記得,施主說是想尋人,問舊緣,若仍是求同一事,前日是水中尋月,多空茫,這兩日內卻有了轉機,所想者自來。」
鄧緒擺手讓張屏起身,又道:「你還未曾告訴本寺,你為何會在這裏?」
那麼,這個段子,到底出於何處?它所指的,本應是哪個村莊?
張屏點了點頭,仍只是凝望著盤中的燒雞,沒有再看陳籌了:「很是。」
陳籌抖了一下:「我、我略有些不適,先回房了……」正待轉身,衣袖卻被扯住,陳籌大驚,張屏繞到他前面,一臉肅然。
巷口幾個小兒耍鬧,拍手唱:「刺兒菜,不需栽,春里出,夏里開,開遍田埂老墳台。秋天黃了葉,割了冬做柴,過了明年二月二,春來它又在……」
放人之後,捕頭便前去稟報邵知縣,順便一說牢前情形。
張屏道:「還有的,下官不當查。」
梅庸抬袖:「學生明白,邵大人與李大人的青天之名,學生雖剛到縣中,已如雷貫耳。」從袖中又取出一方盒子,與剛才那盒大小彷彿。
倒不是心存芥蒂,至少蘭珏不是,只因他和劉知薈第一眼見時,彼此就明白不是一路人,沒多少話好講罷了。
「不、不必了吧……」陳籌用力微笑,「咱倆不是天天同吃同……咳咳,一桌吃飯么。在這裏吃都是我蹭你。」
蘭珏道,辜清章的家人把棺木運走時,他在附近,只遠遠看到幾個男子,從年齡推測應該是辜清章的兄長或叔輩,無甚異常。
鄧鄧鄧鄧鄧緒……
蘭珏裝聾作啞道:「我不知道王大人在說甚。」
蘭珏在原地站了片刻,繼續前行,遙遙一個聲音道:「真是稀罕事。」
陳籌心裏一空,慢慢鬆開手。張屏又轉頭撿起那本《荒村野店奇艷大觀》。陳籌的腦子漸漸清明了一些:「張兄,你買這堆……跟查案有什麼干係?」
次日張屏到了卷宗庫,捧著幾編縣誌圖紙,看了半晌。
但近日縣裡明明十分太平,邵知縣實在想不出什麼緣故。
小吏搖頭:「不大清楚。」
鄧緒呵呵笑道:「哦?你想查誰?」
不待張屏回應,便長長嘆了一口氣。張屏從未見過這樣神情的蘭珏。
王硯挑眉看著他,半晌一點頭:「好啊https://www.hetubook•com•com,佩之,你真燒得可以了。」
時常覺得日子沒怎麼過就沒了,待回望昔日,才發現似乎換了一輩子在活。
車夫與張屏閑聊:「此縣是大人治下?人旺田肥,好地方,大人治理得好!」
許多墳包已快要平了,湮于亂草間,僅隱約可辨出隆起。
門口小吏推開房門,向屋內道:「主簿大人到了。」
張兄,你到底怎麼了?
娘娘娘娘娘我的親娘…………
陳籌和幾個小吏看著他一時捧著書出神,一時又如困獸般在屋裡院中轉來轉去。小吏不知怎麼勸,陳籌揣測他是在琢磨辜家莊和女兒村的事,又怕關懷過度旁生枝節,便也不勸,只在中午問了一聲:「張兄,飯否?」
多年之前,相似的清晨,他穿著單薄的布衫,站在街邊低矮的屋檐下遙望宮牆,身前街道上販夫走卒來來去去,堆滿雜物的推車木輪濺起泥漿落在衣擺上。
張屏嗯了一聲。
張屏問蘭珏,是否見過辜清章的家人。
後生可畏!
「離綰,還有村中女子與你說的種種,和你所見的種種。」
柳桐倚站在車邊,抱拳一揖:「丞相,武王命我等前來迎接,請速回鎬京。」
但他買菜都不會看秤,愛吃豆腐豆芽,豆子連莢帶殼時他竟不認得。時常有人因此打趣他:「疏臨家裡肯定是財主,良田百畝,春上用青牛八匹並駿馬八匹犁開,撒豆發芽,秋來豆樹參天,滿枝結著豆乾,嫩時潔白如玉,老熟醬色醇濃。」
張屏道:「該回去了。」
吱嘎一聲門響,竟是張屏陡然起身,躥出門去。
刑部尚書的門生,進士及第,下到縣裡,真就只是單純做個縣丞?
梅庸忙說有,取出文牒,李主簿驗看了一番,文牒上各書曲臨縣民梅前、生員梅庸,的確是叔侄,官印清晰,文牒無偽。
「張縣丞在縣裡究竟做什麼的?來了也有不少時日,大人只讓他編個縣誌,話倒說得大,御史大人親編的方誌他都嫌繁瑣,說要精簡。簡來簡去,至今連個序尚未出,界圖也沒畫。連著數天不來應個卯,跟大人告假時亦含糊其辭,到底有何盤算?」
鄧緒仍挑著眉毛,看了他片刻,再道:「吃飯了嗎?」
……
鄧緒摸著並不存在的長須昂然道:「妲己未除,怎能班師?哪吒,你先回去,待吾祭起五雷陣法,轟死那妖狐,再拜見吾主。」豎起兩根手指,指向蒼天,似要發功。
張屏不再言語,在堂下站定。邵知縣整衣升堂,在明鏡高懸的牌匾下坐定:「堂下案犯,怎的不跪?報上名來!」
道人停步回頭,捋須笑道:「施主,好生有緣,竟又遇到。」
那年輕人道:「學生梅庸,不知家叔所犯何事,被拘到縣衙,冒昧煩擾大人,萬望恕罪。」抬手捧上一個盒子。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閑事莫管,閑事莫問……
柳桐倚道:「下官小時候愛看傳奇,臨時東扯西湊了一段,大人見笑莫怪。說來黃鼠狼一事,還是偷了張兄那時辦的一案的情節。」
劉知薈道:「有些要緊公務,需趕著辦完,就不回家裡了。因走得急,方才不曾與蘭大人招呼,莫怪莫怪。」
陳籌咬著的雞骨頭一跟頭翻進了喉嚨,險些卡住,趕緊伸著脖子把雞骨頭咽下,方才強笑道:「這個……朋友多多益善,怎會因為多交了一個就疏遠其他?又……又不是談情,只能同一個好,娶回家也得分個正側。朋友之……之誼,坦蕩寬廣。」
「我是有意不去。」蘭珏的語氣卻很平淡,「見他那一面時,我就知道,他好不了了。本部院見過死人。父母亡時我皆在,能醫好的人和好不了的人,我看得出來。」
王硯大步走到近前,道:「拐了一趟廁房,出來竟看見了奇景。蘭大人方才這是在和劉知薈談心?」
李主簿合上文牒:「罷了,這些我自會告知知縣大人,大人為官清廉公正,如果無罪,絕不會枉判,但若有罪,亦不會因私情而縱。」
鄧緒收起紙包,不由感慨,不想當下的娃娃都這般精了,取了旗杆繼續慢慢走,見前方又一個牆角處,幾個小童正邊跳繩邊唱什麼,正要靠近,街角突然冒出幾個衙役:「兀那野道,原地莫動!」
張屏道:「尚未。」
一個都是女人的村子,可以靠杏樹有孕生子……
前朝歷經七帝,便耗盡氣數,禍亂頻起。太祖皇帝天命所歸,有雲遊道人贈兵書圖譜十套,太祖屢破前朝兵陣,所向披靡。民間謠傳說,那雲遊道人就是易氏後人,來報滅門之仇,獻給太祖的書中還有砍斷前朝龍脈的方法。
柳桐倚肅然道:「丞相且慢,那妖狐已縱雲逃了,行得甚快,恐是去鎬京魅惑武王。屬下特從元始天尊處借來仙車一輛,瞬行八萬里,定教那妖狐無處可逃。」
次日天剛亮,鄧緒被幾個差役從牢中帶出,搖搖擺擺走到一輛小驢車前。
「怎會?」陳籌脫口而出,繼而想咬掉自己的舌頭,咳嗽一聲正色道,「交友當交百樣人。同為我之好友,未必二人間得有交情。譬如張兄你的好友,我就不認得幾個。」
劉知薈垂下眼帘:「故人已脫紅塵,吾等碌碌徒悲。」
蘭珏悠悠然道:「若是墨聞兄知一些朝廷典冊未收錄之事,蘭某卻是感激不盡。」
邵知縣心裏咯噔一聲,看來那對叔侄,當真大有來頭。張屏與他們倒不是一夥,想是昨天陳籌無意認出,告訴了張屏。張屏便迫不及待,跑出去表現了。
張屏鬆開按著石台的手站直,草影里驀地閃出兩條黑影。
鄧緒呵呵笑道:「不當你就不查了?」神色突然又一斂,「腦子好使是件好事,但要使對地方,莫要偏了方向。」
蘭珏轉頭笑:「正納悶為何離殿不見王大人,原來今天破例走在後頭。」
鄧緒點頭:「不錯。」
張屏道:「下官只是編纂縣誌時好奇,想知辜家莊舊事。」
李主簿道:「亦無旁的事,前日張大人曾問到建置相關,是否要下官取些記錄給大人蔘詳用?」
陳籌將書捧在手中翻來覆去,又翻到題序,再嘿嘿笑一聲:「無名老人述,這一手居然白如依也玩過。什麼無名老人,鄉路老嫗,誰不知道都是著者自己編的。本就是平生不可遇,方才讀來開心。看來白如依後來想明白了,他寫的傳奇都沒這麼搞過。」
李主簿又閑話了幾句,再道:「對了,陳公子,方才聽人說你到偏廂那裡,可是找李某有什麼事?」
張屏心知,陳籌與他定有誤會,但不及琢磨哪裡出了誤會,眼下也不便詢問,先到廂房換衣服。陳籌見他沒說什麼就走了,鬆了一口氣。
鄧緒又問:「還有呢?」
張屏看清來人,立刻行禮。
邵知縣頓時道:「連鬍鬚都是作假黏的,還說自己不是拐子?快快招認,免受皮肉之苦!」
夥計道:「咦,陳公子,剛剛路過的,是不是昨兒被抓進縣衙的?聽說是個瘋子,前兩天還在街上算命來著……」
若等到爾等來點醒,本縣的烏紗還戴個甚?
梅庸將盒子放于桌上,輕嘆一聲:「家叔不是道士。說來大人可能不信,這事有些離奇。學生家中本來經商,前年家叔宅院中生了一窩黃鼠狼,叼了幾隻雞,家叔一時氣惱,設下機關,抓住了一隻大的。不想從那之後,整個人就不對勁了,先是時常恍惚,自言自語,後來前言不搭后語,之前的事情常常忘記,再後來出門后居然連家都不認得,時常走丟。最後自己是誰都不知道,言談舉止,都像變了個人,一時說自己是姜子牙,一時說自己是太上老君。」
陳籌道:「哦,剛才我是想出去、出去轉轉,然後看見那裡有人進出,以為不便,就回來了。」
邵知縣聞言又轉了趟卷宗庫,拍著張屏的肩望著他赤紅的眼珠道:「張大人哪,人人皆有文思困頓時,不要生憋,四處走走,不經意間,或就靈潮湧動了。」
《白骨嬌娃》。
小吏再搖頭:「剛被拿住,經過不明。」
鄧緒道:「你都查到了這裏,本寺再隱諱也無用處。快十年前,本寺還在邊關軍中,此事我不知情。朝中的記錄,的確是瘟疫。」
邵知縣咳嗽一聲,板著臉道:「直起腰,退下。」
張屏還問了陳籌一個問題:「為何與我相交?」
陳籌冷汗潸潸而下:「像蘭大人、陶尚書,根本不認得我陳籌是哪根蔥。啊……張兄,我說這個絕無他意,就是舉個例子。」實在是想不到旁人舉例子了,「跟我處得不錯的挺多,張兄你也大多不認得。」
要入冬的時節,每天起床,都覺得今天更比昨天冷了幾分。
邵知縣揣度了一下張屏坐的這個位置,不算靠外,倍顯隨意真實,但又在經過時一眼可見,分寸拿捏得當至極,邵知縣暗暗讚歎。
陳籌抓起雞翅咬了一口:「嗯嗯,是不錯。」
陳籌渾身就跟長了刺一樣,很是難受。他試圖不在意此事,也不怎麼看張屏的臉,但仍能無時無刻感覺到張屏的凝望,就像黏上了蜘蛛絲一樣,揮之不去,如影隨形。
「……方才我吃了飯,打街上過,撞見儒翰書齋的曹老闆。他跟我說,早上有一人,在店裡看書,只看不買,看了一上午。夥計有些不耐,言語了幾句。那人出了門,在王瞎子攤上吃面片,被人認出來是張縣丞大人。曹老闆嚇得不輕,正想著怎麼賠罪哩。」
還波及了周圍村落,官差及兵卒亦有折損,自始至終在朝廷掌握中的一個村,理應不會造成這樣的後果。
柳桐倚輕咳了一聲。
天甚陰沉,似要下雨,陳籌沒拿傘,徑直踱到了街上,路上行人看天色不好,多匆匆而行,街邊攤販亦在收攤或架起雨棚。
至少創於前朝。
「大人與辜清章相交甚篤,為何他病危亡故時大人不在身旁?」
柳桐倚道:「主簿口風甚緊,或是確不知情,暫時無法判斷。只是我出門時,被陳籌看見,不知是否泄露行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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