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張公案

作者:大風刮過
張公案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卷叄 女兒村 第五章

卷叄 女兒村

第五章

高知府咋舌:「鄧大人這詞用的,下雪天讓下官出了一身大汗。不過當時大家都氣盛,相看礙眼,你參我一本,我上你一折罷了。怨可能是有點兒,其他的不敢沾。」
張屏素來說得對,世上鬼怪之事,多是有人弄鬼!
侍衛頓時疾聲道:「有刺客!」
邵知縣打個哈哈:「不過,科考乃禮部主持,這般算來,說張大人出自龔尚書門下,亦無不可。想來張大人亦得過龔尚書許多教誨。」
白衣人心中剛一驚,腿上便一涼,尚未察覺到疼痛,已紛紛摔倒在地。
女子掙扎了兩下,瑟瑟如風中枯葉,忽然伏在陳籌肩上無聲地哭了起來。陳籌緊緊地抱著她,似乎過了千千萬萬年般長久,她才又輕輕掙開陳籌的懷抱,後退兩步。陳籌懷中一空,冷風襲入,望著面前仍垂著頭的她,忽而又不知該說什麼好,居然不爭氣地不敢再抱上去了,糾結了片刻,才結結巴巴道:「你……你吃過了么?餓不餓?」
邵知縣一般便道:「張大人編縣誌就甚勞累了,知府大人不喜歡門面工夫,本縣也覺得,當讓知府大人看到縣中如實情形,不必刻意做作。一些零碎事務,讓李主簿他們搞搞便可。張大人還是專心編書罷。」
道上的雪越積越深,揣在懷中的水袋漸漸變冷。陳籌拔開木塞喝了一口尚有餘溫的水,舉目四望,但見一片茫茫的白,幾乎分不出道路。天漸漸暗,卻還是不見有人煙。
那影子漸漸靠近,確實是個人,身披氈袍,頭頂斗笠,挑著一擔柴。陳籌忙牽馬快步迎上問詢:「敢問此處何地,前方可有客棧?」
柳桐倚眼神有些閃爍:「學生……學生……」
高知府抬手:「不必你去,讓邵大人著人帶來便可。」
高知府微微一笑:「方誌便如朝廷之人才,一代勝似一代方能欣榮蓬勃,且劉大人素來謙虛寬厚,亦曾與本府說,編纂方誌時,有頗多遺憾。若你覺劉大人之本繁複,盡可精而改之,不必過謙。」
小二驚得一跌,腳下一滑,竟撞開了房門。
陳籌暈暈乎乎,繼續前行,走了不多時,果然到了那鄉鎮上,兩三條小街,官家驛館、客棧、酒肆、店鋪一應俱全。已是掌燈時分,一片燈火絢爛,出乎意料地熱鬧。
離綰再定定定定地望著他,陳籌亦直直直直地與她深深凝視,兩眼發酸,也不敢眨一下。眼皮就要撐不住的時候,離綰忽然微微地,點了點頭。
邵知縣道:「是賣燒餅的一家,前幾年搬來,無甚親戚在本縣了。」
陳籌一頭扎倒在地,眼前一片漆黑。
陳籌的確在卷宗庫內,接待知府大人的重要時刻,他這種閑雜人等當要迴避。陳籌在京城見過幾個大官,跟大理寺卿鄧大人一比,一個知府,實在不算稀罕,本著看不看都無所謂的態度于角落裡遠遠觀摩了兩眼高知府的真容后,就進卷宗庫替張屏幫忙了。小吏來喚時,陳籌很是納悶,自己怎麼就忽然入了知府大人法眼,一頭霧水到了內堂,高知府含笑望著他道:「你叫陳籌?這幾段文字做得不錯,本府很是喜歡。」
看來接任的人選已經定下了。王硯方才的話,固然是打趣,亦算提醒。
明明就……
從抓捕到審訊,高知府支使的,都是隨行帶來的人,除卻幾個縣衙衙役給州府侍衛們帶了帶路之外,其餘人都只能陪著知府大人乾熬。李主簿等干坐了一夜,知府大人未進膳,他們也不敢吃夜宵,到了這個時辰,亦不敢挑頭去吃早點,只覺得渾身發虛,后心冰涼,都到外面小步來回挪動,活絡血脈,忽而見張屏遠遠從院子那頭來,李主簿招招手,小聲道:「張大人,張大人。」
邵知縣撐著直抽筋的腿,聽鄧大人講述所謂「再簡單不過」的案情原委。
老道含笑:「但憑自然,行多少,是多少,停時自有緣法。便如施主,無需心存疑慮,緣法到時,一切自解。」
劉書吏道:「沒事,都晌午了,坐得腿麻,出來走走,曬個暖。」
侍衛將人帶到案前,高知府大略詢問姓名籍貫,有一些根本問也不問,直接一點頭,或放出,或繼續回去蹲。
陳籌迎風涕零,哽咽之時,吞進涼氣,連連打嗝。
鄧大人!!!!
鄧緒抬了抬手,讓玄衣人平身,又看向唐書吏,眼中卻有憐憫:「從祖到孫,累積四代,居於此縣,只為了謀逆,連你尚不足十歲的幼子亦牽扯在內,何必。稚童無辜,此時回頭,你罪雖不可免,家人或可得赦。到底背後指使,是什麼邪黨,什麼教派,快快從實招來!」
陳籌賠笑:「大雪難辨道路,走錯了。正要找大路,能否請閣下指個方向?」
張屏目光中有什麼閃了一下,垂下眼皮:「你應該答應。」
這夜陳籌卻沒有睡好,總覺得身上很冷,彷彿有冷風一直往被窩裡灌,想要醒來,怎麼也睜不開雙眼,掙扎到筋疲力盡,終於睜開雙眼,猛地坐起。
張屏被推到劉書吏身旁,按倒在地,高知府一拍驚堂木:「兀那張屏,你可知罪?!」
他挺在床上,雙眼直直,看著無盡濃夜,忽然,似乎聽到一絲輕輕的腳步聲。
邵知縣等對朝廷中的錯雜關係略知些許。張屏先說自己的老師是陶尚書,雖是不領情地嗆了知府大人的話頭,但因為柳老太傅和卞僕射的關係,還可以補救著與知府大人套套情誼。待提及禮部侍郎蘭珏,就真的令邵知縣不知道怎麼評價了。
幾位書吏果然接著話頭道:「是了,陳公子今日投了知府大人的緣分,合該慶賀!」「知府大人一向愛惜人才,陳公子定然前程似錦。」「明日便就隨著知府大人一道啟程么,還是先再待上一陣兒?」
鄧——鄧緒!
手裡捧著一件黃褐色棉氅,腳旁地上還有兩隻嶄新的厚襪。
濕冷寒風入袖,隨從以為蘭珏有吩咐,趕忙到轎窗外等候,蘭珏示意其退下,放下了轎簾,再一刻,復又挑起一角:「稱一斤炒栗子。」
高知府埋首袖中,邵知縣道:「大人?」
陳籌腦中空白一片,只能不斷喃喃重複:「鬼!有鬼……有鬼……鬼……」
一則思緒紛亂,二來這兩天獵奇之事太多,不敢合眼。
邵知縣這般試了兩三個來回,也很意外,不禁撫案嘆道:「小張雖然脾氣悶了點,做事卻很明白利落嘛。」
高知府一擊桌案,噌地起身:「閉嘴!你昨日擅入天牢,牢中疑犯便死了幾個,你來告訴本府,這是怎麼回事?!!!」
那男子沉吟片刻,道:「去泉陽?咋不走大路?」
邵知縣立刻道:「謝大人謬讚,下官日夜兢兢,唯恐枉食俸祿爾。」請高知府前往行館暫歇,高知府卻要先到縣衙。
這次濺出的,是真的血。
李主簿道:「劉掌房,你也是的,張大人如今專心編修縣誌,何必在他面前提這些有的沒的。」
高知府拱了拱手:「鄧大人,下官惶恐。真是遵大人之命,特特地地關照了,不知怎的,他竟然跑了。當下的年輕人,脾氣難以琢磨啊。」
日光映著白雪,晃眼耀目,陽氣昭昭,令他心中稍安。
鄧緒嘿一聲道:「這就是經驗了,你得慢慢學。」
說不定,是雪裡視線有礙,說不定,樵夫所指,就是他家。
鄧緒臉上紅色油彩已蹭掉不少,露出淡黃本色,齊腹美髯半邊歪垂到腰下,左右四望:「噫,怎的這般熟悉?」又瞪眼昂然,「上座何人?」
柳桐倚道:「學生帶家叔看過不少大夫,一時不能道盡……」
鄧緒在本朝,本就甚有名望,堪稱傳奇。市井出身,少年時是街頭混混,偷搶扒賭幾乎都做過,但是個孝子,為了給寡母治病,賣身頂替富戶家的少爺到邊關從軍,從小卒混成百夫長。都統忌其能耐,派他去刺探敵國城池,故意不給外援,鄧緒竟出奇謀刺殺了城主,帶著多半隨行的弟兄全身而退,還順手救回了幾個被擄的婦孺,被當時正在邊疆手握兵馬大權的先懷王看上,收入麾下。不幸背運,沒兩年先懷王薨了,帥帳易主,新帥與先懷王政見不合,又忌憚鄧緒之功,便將其調回京中,名曰升遷,在兵部做一閑職。
柳桐倚道:「將軍鎮定,莫要中了東吳激將之計。」
陳籌踉蹌回屋,砸上房門,抱頭在屋中來回亂走。
小二牙齒咯咯打架,掌柜帶著兩三個壯漢趕來,左右扯開陳籌:「客官,放開小店夥計,有話好說。」
縣衙諸吏都在廊下等候差遣,李主簿向邵知縣道:「大人還要安排知府大人的飲食葯膳,其餘雜事便讓卑職等分擔罷。」
張屏神色平常道:「非匪禍兵亂,只是有人造謠,借鬼神之說。」
張屏臉上閃過一絲悲憫,依舊看著高知府:「大人,可有人證物證,能指認下官曾接觸過死的幾人?」
難道?真的好像……的故事……
眾侍衛放慢馬速,一個侍衛揮揮手,啐道:「這風甚邪,路上尤有積雪,哪來這些沙土?」
州府侍衛押著馬車一路不曾停歇,天將晌午時,正行到荒野,忽而一陣風起,沙塵撲面。
陳籌趕緊再道:「敢問可否討些熱……」
高知府道:「本府亦是聖人門生,正該宿於此。」含笑撫摸藍青被面,「好極,好極。」
玉皇大帝,元始天尊,阿彌陀佛,不要自己嚇自己,不要自己嚇自己……
張屏道:「孝子篇,須加頌辭,我不擅寫此類。」
離綰搖了搖頭:「陳郎,這樣不是長久之計。既要長長遠遠地過日子,從今日起,就得踏實地活。」
他幫張屏編縣誌許久,縣境及周邊概況皆算熟悉,選了方向沿大路縱馬前行。行不多時,竟然下雪了。
李主簿等人都哽了一下,張屏嘴角油汪汪的,牙上還綴著一片韭菜葉,看來剛吃完早飯。劉書吏抬手往嘴邊比劃了一下,示意張屏留意門牙,小心翼翼問:「張大人回去睡了?」
縣衙中正因張屏、劉書吏、趙書吏被關押的事情人心惶惶,李主簿更冷汗出了好幾身,心口撲通撲通狂跳不停,聽聞此令,諸人都鬆了一口氣,暗燒高香,請知府大人快快移駕。
王太師半眯雙目冷冷將他一掃:「自己老子在眼前,竟不行禮,逆子何來的規矩!」
鄧緒在燈影中坐著,笑眯眯道:「是,據說蘭侍郎和劉御史更不對付一些。高大人是和劉御史交情比較好,對吧?」
邵知縣審閱后欣慰道:「本縣就知道,張大人做事,絕對讓人放心。」
陳籌陡然一驚,清醒過來。
陳籌展開一看,心中咯噔一下。
玉帝!佛祖!觀音大士!山神土地!誰來救救我!!!!!
張屏道:「大人,律,國之綱,上至帝王,下到百姓,皆要遵從。」
散布謠言之人,以唐書吏為首,還有巷口賣燒餅的一家等等,混跡在民間,多是生意買賣人,或求神卜卦者,居住在街頭巷尾,方便與百姓接觸,散布謠言,且不露痕迹。
張屏面無表情,他第一次來縣衙大牢,與之相比,刑部牢房簡直就是京城鴻運樓的天字一號房。看不出本來顏色的欄杆空隙處手臂舞動,黑壓壓的影子蠕動匍匐,每走一步,鞋底似都被地面黏了一下,轉角牢房內,罵聲刺耳。
轎子行到府門外,蘭珏聽得從門口匆匆跑來的腳步聲,便知道家中必然有客。
陳籌彈起身,沒有,沒有離綰。
陳籌抖了半晌,跌跌撞撞爬起,朝著四面八方一通亂揖:「大仙,大仙,晚生實因風雪逼迫,冒昧闖進寶地,謝大仙不殺之恩!求大仙莫與區區凡人計較!留宿之恩,無以為報,祝大仙早得金身正果,晚生碌碌凡夫,不足記掛!」
剛才的樵夫,居然不見了!
許久許久之後,陳籌的四肢忽而抽了抽,猛地睜開雙眼,一骨碌彈起身。
陳籌心湖但起激蕩,不由抬頭,頭頂再被雷劈般一震,一陣恍惚。
誰在謀反?為什麼會在宜平縣謀反?朝廷怎麼查到的?被抓起來的那些人大都是抬頭不見低頭見的老街坊,怎麼就是反賊了?
陳籌看了一眼屋內沙漏,居然才交申時,又問到再往前走個十來里路,水凹鄉和豆塘鄉的交界地有家客棧,便謝過二老,討了熱水裝滿水袋,暗暗放了些錢在小板凳下,復又動身。
蘭珏未更衣,徑直去中院暖廳,蘭徽從小桌邊起身,乖乖垂手問安,王硯在小桌另一側握著棋子笑道:「起早貪黑,蘭大人真是勤于政務哪。」又吸吸鼻子,看向蘭珏身後隨從手中的紙包,「這是什麼好物?」
那樵夫竟像……憑空消失了一般。
鄧緒神色一肅:「果然,都死了。」
次日清晨,張屏起身,在院中繞了幾圈,未見陳籌,推開他房門,只見被褥摺疊整齊,桌案上擺著那本《媚媚傳》,下方壓著兩封書信,上面一封寫了給張屏。
柳桐倚道:「將軍,此刀乃打鬥之時誤折,可見將軍內功精進,竟連青龍偃月刀都能震斷!」
高知府道:「本府亦意欲與眾老先生一敘,但已是這個時辰,請來恐怕倉促,待晚些或明日再說。午膳便就本府與諸公簡單用些便可。」邵知縣又應喏。
「從小家裡管得嚴,讓佩之見笑了。」
鄧緒一聲暴喝:「大胆鼠輩,敢稱漢壽亭侯為賊?關某定要斬下爾的狗頭!」
各種猜測與小道消息紛紜流竄,甚至連「辜家莊的狐狸精作祟」這種謠傳都出來了。
陳籌道:「先來者做東,一向是這個規矩。幾位大人平日對陳某多有照應,若再推辭,那就是看不起我了。」搶過菜單點菜,讓再拿好酒溫上,幾位書吏又再客氣了一番。
李主簿打開提盒,裏面是油角、油糕、茶葉蛋等物,還有一碗豆腐腦。小廝道:「大人請趁熱吃,天寒易涼,油角就不酥脆了。」又行禮道,「小的先請告退。」
忽而,他又嗅到一絲淡淡的馨香,回頭一望,忽而拔足便奔。
那人道:「公子走錯路了,要沿著官道走才走得到,此路是水凹鄉出身的善人修的大路,本是為了方便祭祖的,再往前去都是荒地墳崗了。想是雪大,公子看不清路,錯走到此道上來了。」
邵知縣跪送兩尊大神各離縣衙,起身後許久還沒回過神來:「這就,完事了?」
陳籌正要往客棧中進,忽而聽得一陣鞭炮吹打聲,不由得問:「誰家這時候辦喜事?」
王硯露齒道:「巴巴等這麼久,終於等到飯了。多謝佩之。」
彈劾書據說最後被雲太傅看了,沒多久,高知府即外放到地方,待皇上親政后,方才升做知府,官階低於蘭侍郎,但治理一方州郡,跟在禮部任副職的蘭珏到底誰官途更順,尚不好說。
陳籌眼珠血紅,狠狠搖晃小二:「真沒其他人?昨夜我房中有什麼動靜?」
邵知縣拭汗道:「大人,不再多審一審?」
縣衙的燈火徹夜通明,被抓者的親屬聚集在大門前等待消息或號哭鳴冤。附近的雞頗受驚嚇,報曉亂了時辰。
陳籌心裏又是一緊。
人人都想知道,說法各有不同。
雪細如鹽,沾地成水,不走人的地面老半天才積下一層薄薄的白。房頂樹梢上鋪的略厚,好像面果子上的糖霜。
陳籌拈了一簽,簽文曰:「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屬天成;不須輾轉求良偶,天喜從人命自榮。」
唐書吏道:「莫不是中午還要請吃飯?這回單請劉掌房一個,沒我等的份兒?」
「我村裡來的么,鄉間沒這樣的吃食,城裡才有。」
陳籌搖晃站起身:「退房。」
離綰咬唇,微微垂首,又輕輕點了點頭。
侍衛道:「是,大冬天里,掌房起得早,鳥也起得早。」掏出鐐銬,「知府大人亦等著和掌房早些聊一聊。」
一側耳,果然聽得一陣嗷嗷唱戲聲,貌似是鄧緒,張屏仍面無表情地站著,劉書吏跺腳:「真不像話!牢里竟還唱戲,被知府大人知道還了得!」便向那裡走去,張屏跟上。
陳籌再補充:「小生真不是歹人,只是路上寒冷,多穿了些衣服禦寒……」
「哪家大白天的放煙火?」
趙書吏施禮道:「早起喂……喂喂鳥……」
辜清章滿臉愧疚:「佩之,嗝,對不住。我明,嗝,明天還你一包,嗝——」
左右退下,遠遠守在院子中,一抹黑影閃進房門,高知府站起身,黑影拉開遮臉的厚巾:「知府大人真會做事。好端端讓你關照個人,結果人被你嚇得連夜跑了。」
結果,辜清章喝了熱茶后,倒是不打嗝了,但是站不起來了。撐的。
在場其餘人都未接話,這次的案子明擺著大家都在鼓裡坐著,好處全被張屏一個人佔了。尤其曾把鄧緒押來拖去的衙役們,暗暗憂心之餘,再想到張屏本就知情,心中更不是滋味。
陳籌斬釘截鐵地說:「你不想說的事,我絕不問!」
回客棧后,他仍不由自主地想。離綰輕聲道:「陳郎,你面有憂色,是為何事煩心?」
縣衙中邵知縣及下屬其他官吏,皆陪著高知府冒雪下鄉巡視,衙門頓時空空蕩蕩,只剩兩三個腿腳不便的老衙役瞧著張屏像抹孤魂一樣又鑽進卷宗庫中。
王硯道:「爹,你怎麼這時候來了?」
陳籌來不及細琢磨,又問:「那如何才能走回去?」
你當先想一想,之前種種,有哪些點值得推敲。
他記著自己是大著舌頭說:「你我本非同路,不必再勉強相交,我其實就是這種人,不想玷污你的清譽,何不就此割席而絕,請回罷。」徑自攤書到燈下看。辜清章在他背後桌邊坐著,蘭珏其實什麼也看不進去,就對著書頁愣上一時,翻一頁,再愣上一時,翻一頁。
次日清晨,文廟中獻上早膳,乃白粥佐以雪裡蕻、芝麻葉等幾樣小菜,並幾樣面點和農家土腌鹹蛋。鹹蛋乃是野鴨蛋腌制,較尋常家鴨蛋略小。生蛋的野鴨綠首紫翼,只宿在文廟附近的白塘湖葦盪中,以湖中小銀魚為食。野鴨蛋腌制時不可用草木灰或黃泥,僅以農家新蒸的頭壺粟酒加細井鹽浸之,瓷罐封存。蛋白|嫩瑩如玉膏,鹹淡適宜,蛋黃緋紅,流油酥透,佐以小平鍋騰出,入爐微烤,一半軟暄一半焦脆、巴掌大小的白面小餅,或加綠豆芽、麵筋,用剛出籠屜,軟而韌的水烙饃卷之,滋味絕妙。
李主簿再頓頓扯扯他袖口:「我的大人呦!上面那個是大理寺卿鄧大人!」
鄧緒挑眉:「看來高大人更沒少在張屏身上下工夫。」
全縣衙的人都覺得,張屏憔悴了。
張屏竟笑了一下:「今日鋪子里人倒不甚多,幾位既來不及用飯,張某就再去買一些回來。」
高知府審了一個通宵,到天亮仍不回行館休息,曰「治下愚昧邪風一日不清,本府一日不得安寢」。李主簿與禮房唐書吏、刑房劉書吏、吏房趙書吏等袖手縮著脖子在廊下探望,州府隨從侍衛來來去去,恍然有種縣衙變成了州府衙門的錯覺。
鄧緒直著眼睛道:「張縣丞是誰?東皋公何在?東皋公何在?」麵皮漲紅,頸暴青筋。張屏上前兩步,鄧緒抓住欄杆:「東皋公?」卻是望著年紀較大的劉書吏,「東皋公,我的頭白了沒?」忽而揪住一把頭髮,失聲道,「沒有,怎麼還是有黑的!怎麼還不白!」喉嚨喝喝兩聲,一把撲住柳桐倚,「小主,伍員有罪!天都亮了,頭還不白!過不了昭關了……」
高知府道:「不當問的,下官也就不多言了。只是,那張屏怎麼就扯上了蘭珏?本府見他時,他一口一個蘭侍郎,頗以此為傲一般。陶尚書和蘭珏,呵呵,這個路子有點兒飄。」
張屏躬身道:「謝大人體諒,若無其他吩咐,下官先去做事了。」
高知府看向堂下柳桐倚:「世代居於本縣者都未聽聞的名醫,你倒是從哪裡聽來,到底名醫姓甚名誰,住在哪條街哪道巷子?」
高知府道:「本府見著他們,就想起年少時讀書的辛苦。他們乃來日國之樑柱,本府只望他們能多一分專註在學問,少一些煩擾于旁雜。」
邵知縣頭殼嗡的一聲,謀……謀逆!!!
柳桐倚道:「家人曾帶叔父到京城醫治過,不見起色,到宜平求治亦算是病急亂投醫。」
高知府撫須呵呵笑道:「這不是為了更合乎情理么,不然,下官也尋不到理由抬舉那陳生。」
侍從遂報高知府,高知府正在審趙書吏,聞之略頷首。
陳籌趕緊賠笑躬身:「小生……」一笑間,腮邊感到摩擦,方才想起腦袋上還裹著衣裳,趕緊扒下,再整整衣衫拱手一笑,「小生打從宜平縣過來,欲去泉陽。昨日恰逢風雪,迷失道路,茫然行到此處。驚擾幾位,惶恐惶恐。敢問這裡是何方地界?」
邵知縣捏著一把冷汗出轎觀望,開窗的房舍是一家客棧,掌柜率小二匍匐出店,跪在道旁請罪。不多時,眾侍衛押出兩個五花大綁的人,扔到知府大人轎前。邵知府探頭一望,頭殼一嗡——居然是那對瘋叔侄。
娘啊……
柳桐倚道:「學生曲臨縣生員梅庸,身份文牒俱在客棧房中行囊內,大人只管驗看。」
瘋子摸了摸短髭:「好,本寺回京后,時刻關注著。」
高知府道:「想是喉嚨里,咳咳……嗆了唾沫,無妨。」喝了兩口茶,整好衣冠,又向隨從m.hetubook.com.com道,「傳本府令,明日本府先回府衙,巡查暫停。本案一應犯人,今日未審完的,一律押回州府再審。」
陳籌眯眼打量,拱了拱手:「小生見過道長。雪地荒涼,道長何行此處?」
王太師勃然一掌呼出:「混賬小子,敢拐彎罵你老子!果然是渾頭渾腦才做混賬事,老夫早晚被你跟阿宣兩個孽畜氣死!」
張屏道:「不曾,未修到伎藝目。」
堂內燈火通明,高知府端坐上方,四周衙役侍衛陳列森嚴,堂下瑟瑟跪著蓬頭赤足衣衫不整的劉書吏。
隨從惶惶。
離綰的雙肩微微顫:「只怕……我配不上這麼好的公子。」
跟隨小夥計上樓,陳籌亦一直牽著離綰,但不敢回頭看。小夥計瞧他們的目光沒什麼異樣,打開房門,哈腰道:「客官請,但有什麼吩咐,門口喊一聲便是。」
眾人在心中默默替張屏燒了兩摞紙錢。
前方打頭的統領勒馬轉頭喝道:「須多小心,快速前行!」
堂上高知府又道:「食宿不必擔憂,府衙自會安排。俸祿,亦應足夠你用。」
她渾身僵硬,終於緩緩地側身,抬起頭。
高知府雙目微眯:「呵呵,張縣丞真是太風趣了。」
趙書吏道:「確實,張大人還年輕,人之運勢高低,誰能判斷?唉唉……」
陳籌思量,這兩天稀奇古怪之事太多,去廟裡上個香,說不定能解一解,在客房放下行李,便朝那吹打處去,沒走幾步,就見一處廟宇,香煙衝天,人頭攢擁,男女老少捧著紅綢香燭推來擠去。陳籌幾乎是被人潮推進了廟中,便也買香拜了拜。神座旁有一桌案,擺著簽筒卦圖,陳籌心中一動,走到案旁:「道長,可能卜卦?」
幾位主簿聽邵知縣竟對張屏用了個愛稱,可見感情已升華,遂紛紛附和。
「陳郎……陳郎……」
蘭珏微一驚,收回思緒,將手中剝好的栗仁放下:「已有些涼了,炒栗子涼了便不宜再吃,且吃多了上火積食。」
既到了衙門內,諸官吏拜見,邵知縣又道:「天已正午,請大人先到行館用些茶飯。」
陳籌迷迷瞪瞪睜開眼,兩盞幽幽綠光在鼻尖處亮著。
陳籌再鼓了鼓勇氣,又一把扣住她雙肩:「離綰,從今之後,和我在一起,好么?」
高知府道:「曲臨縣,乃京兆府治下,爾到我沐天郡何干?」
連邵知縣都斗膽進言,拐彎抹角曰這樣是否會令百姓惶惶,落小人話柄。高知府擱出一句「本府自有道理」,邵知縣只能喏喏退下。
唐書吏的嘴角浮起一抹笑。
唯有劉書吏和趙書吏嘆道:「能留條命在就知足了,其他不多想。」「何必多問,但求平安。」
陳籌再將他揪近一些:「我沒短東西!真沒人進我屋?真沒人?!!!」
後來每冬娘會拚命趕活,偷偷藏下幾個錢不讓爹去買酒,給他買一回炒栗子,連半斤都稱不起,只能稱二三兩,紙包底兒都蓋不住。
……
蘭珏詫異:「你竟沒吃過炒栗子?」
劉書吏懇切道:「卑職實在愚鈍,望張大人詳盡指點。」
腳下一絆。
縣衙中人,都暗暗觀察他,張屏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還是那副樣子,早晨來,黃昏去,只埋首書卷。
鄉長立刻再一揖:「小小伎倆,難逃大人利眼,慚愧慚愧!此餐卑職請了,只當領罰。」
「昨晚可是你等扶我上床?」
樵夫?破廟?綠……綠眼珠……
堂下侍衛呈上那把大刀,在捕拿時侍衛與鄧緒廝打,刀已斷成幾段,七零八落,拼接不全,的確是紙糊的,連棍子都是硬紙捲成,塗抹了顏色,亦驗了空心內,沒有藏毒。
高知府再道:「三載之後,爾盡可去科考,如若仍不中,依然可以留任。若任內有功績,本府或可為你做薦,無需顧慮前程。」
待到了屋舍近前,陳籌的手一軟,鬆開韁繩,馬輕嘶一聲,陳籌牙齒咯咯撞了幾撞——
陳籌一怔。
陳籌拍下房錢,連滾帶爬逃出客棧,牽馬惶惶奔于道上。
眾人更撫案大笑。
離綰臉頰緋紅,埋首在陳籌懷中:「陳郎,你去哪裡,我都和你一起。」
王硯揚起眉毛:「佩之莫取笑我,此物腹部裂著偌大的一口子,難道還不知道怎麼除殼?再說這東西我小時候應該在街上買著吃過,只是忘記了罷了。」就著小廝捧上的盆凈了手,又捏起一顆,「我這裏吃著,你先去把官袍換了吧。」
李主簿幾人只得呵呵賠笑,張屏再看看他們:「幾位難道還未吃飯?」
砰砰——
陳籌一哆嗦跌下草鋪,牙齒咔咔碰撞。小馬噴了一口氣,好奇地扭頭看他。
話音剛落,胯|下駿馬忽而一聲嘶鳴,猛地一躍。
張屏點點頭:「張某明白。」拱拱手,「多謝劉掌房。」
鄧大人!傳說中的鄧大人!果然就和傳說一樣英明、寬厚、睿智!
柳桐倚遲疑了一下,道:「家叔的病,乃是失心瘋……發病的情形癥狀,方才大人也都看到了……」
隨從道:「大人連日勞累,損耗過大,再多睡會兒吧。」
「本寺裝瘋作傻,總算引得一兩個露出馬腳,但都是邊角蝦蟹。上峰之人,隱在幕後,不露真容,幸而有高知府相助,故意行打草驚蛇之計,方才引爾出洞。」
一個侍衛捧著那把折斷的紙刀從車邊過,萎靡蹣跚的鄧緒忽而雙眼一亮,挺起胸脯:「青龍偃月刀!關某的青龍偃月刀怎的成了這副模樣?!!!哇呀呀——」
張屏不說話,柳桐倚拱手道:「二位大人,實在是冤枉。家叔的病情就是如此。初發病的時候,曾經袒身露體,僅胯部圍一草席,話也不說,整日亂叫,碗筷都不會使,只用手抓生瓜果與烤的大塊肉吃。後來看了無數大夫,各種法子用一遍,總算變成了太上老君和姜子牙。來到貴縣后,再治了一時,竟變成了關雲長,從商周春秋到漢末,學生以為,再過一段時日,說不定就進展到本朝。誰料,一進大牢,又變成伍子胥,回到春秋……」
靠路邊的一戶人家門前,有兩個半大少年手持鏟子鋼叉正在拍草垛上的積雪,回頭看見踉踉蹌蹌牽馬而來的陳籌,頓時掄起了手中的鏟和叉。
邵知縣道:「可惜大人失一賢才。」
店家也道:「客官今天走到水凹那邊,就尋家客棧歇了吧。你一個人,若事兒不急,等雪停再趕路更穩妥。」
猛喘幾口氣,漸漸平靜下來。佛祖在上,玉帝保佑……夢而已,夢而已……
高知府道:「哦?本郡方誌,幾年前皆由劉御史在本府之位時主持編纂,你既承其珠玉,重新修纂,本府倒想一觀。」
李主簿點頭,待其出門,不禁尾隨,探頭觀望,看那小廝又到吏房門口,須臾閃入,另還有一個小廝剛從刑房閃出,手裡也拎著食盒。
邵知縣跺腳:「本縣如何睡得著!四房書吏被抓了兩個,更有個張縣丞!怎麼會有這般事情!」
鄧緒點頭:「嗯,此名足可匹配關某!」
是了,張屏。
高知府咳了一聲:「看來沒了叔叔,侄兒是正常多了。堂下犯人,報上名來。爾既如斯自稱,竟還是個讀書人,身份文牒何在?」
高知府笑意淡去,又一嘆:「可惜那被害的幾人,亡者可還有家人?」
「下官謝大人關愛!下官謝大人關愛!!下官謝大人關愛!!!」
陳籌一陣噁心,又出了船艙,到甲板上,尋堆纜繩暫且坐下,一個面目平常行商打扮的男子踱過來坐在他身旁:「在碼頭就見公子來來去去,又打聽上一班船,想有急事?」
辜清章沏茶放到他手邊,蘭珏當沒看見,自己再泡一壺。
高知府垂目再翻一頁稿紙:「擬編幾冊?」
陳籌兩眼向上一翻,再度陷入黑暗。
誰知過了一時,李主簿在房中坐,忽然嗅到一陣油香,一個小廝拎著幾個提盒,在門外道:「大人,小的在此伺候。」
眾侍衛將哇呀呀嘶吼的鄧緒押出公堂,柳桐倚行禮道:「學生參見知府大人。」
為什麼總是我攤上這種事?
趙書吏道:「那你怎麼回的?」
蘭珏道:「倒不是無眠,只是近來多夢。」
張屏目光一閃,眼神忽然又變得幽幽的,陳籌腦中警鐘鐺地一響,趕緊轉開視線,待再回頭看,張屏又恢復成了尋常的模樣,埋首在紙堆書冊中。
鄧緒道:「語氣如斯怨憤,便將你對當今朝廷的見解說一說?」
張屏嘬嘬牙花,將那片韭菜葉嘬下:「昨日酉時離衙,不是和平常一樣么?」
不知耗了多久,蘭珏內急,不得不起身如廁,房門乍開,寒氣灌入,桌邊的辜清章頓時冒出一聲:「嗝——」
你為什麼在這裏?
巨漢雙腿已斷,兀自跪地挺胸,怒吼一聲,手中大槌掄得像風車一般,昏倒在地侍衛們縱身躍起,兵刃白光交錯成網。
「前情蹉跎無需嘆,紅線早已定姻緣;桂花開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廣寒。」
李主簿哦了一聲,又有人來回別的事,便暫先出房。
高知府再按住額頭,大袖遮面,似在順氣,邵知縣忙又低聲道:「這對叔侄,好像只有叔叔瘋,侄兒還好。」
客棧小二小心翼翼探頭到陳籌身側:「客官,是要再住一宿,還是退房?」
但是,不能這麼說,一說,眼前的人可能就要如煙霧一般,消散無蹤。
高知府忙稱是,鄧緒將笑一斂:「不必行其他繁文縟節,將案犯押上。」
李主簿一一查過,忽而瞥到案上:「知府大人便是晚上休息,也可能用到筆墨,怎麼還沒備好?」
陳籌閉上眼,屏住呼吸,一動也不敢動。
老道但笑不語。不知為何,陳籌望著眼前之人,內心竟有一股莫名信賴與親切,不似方才那般無著無落的惶恐,又不禁一揖:「不瞞道長。小生路途之上,遇上了一些……不可思議之事。」
陳籌渾身都麻了,張著嘴,居然發不出聲音。那東西站起身,抖了抖毛,黑暗中,只能見其尖尖的雙耳,湛綠的眼再一閃,陳籌覺得有熱熱的氣息哈到自己臉上,繼而口鼻處有溫軟濕潤之物一掃,應是那東西的舌……
到底那一夜究竟發生過什麼?
唐書吏一怔之後,臉上頓現驚喜:「張大人?怎麼……」么字剛吐出一半,床下櫃中撲出兩個黑衣男子,扣住唐書吏。唐書吏還未來得及掙扎,便不知被撞上了什麼穴道,啞不能言。兩個男子一搜他衣袖,摸出一盤香,與香爐中的一模一樣,再撬開他牙關,拿探鉤挑出一顆金牙,一撥,牙中滾出一顆黑丸。
離綰握緊他的手,忽而道:「陳郎,你憂心,並非只為了張公子罷?」
高知府道:「肯定有,肯定有,這個不勞大人提醒,亦不需他開口。」
同坐皆無言。邵知縣的一隻腳不禁抬起,剛想伸向旁邊,又縮了回來。
「怎麼這就睡了?」
「仙子饒命!仙子,晚生只是粗鄙不堪一介凡夫,靠近便有污仙子的仙氣!求仙子莫要再紆尊降貴……」
小吏在一旁湊趣:「陳公子真是張大人的至交,大人事事皆有公子相助。」
雖然頭頂著大太陽,但感覺比昨日更冷些,小風一吹,濕潤潤的寒氣便往骨頭裡鑽。陳籌拿袖口包著手,縮頭牽著馬走,沒有扛風的氈斗篷,兩頰耳朵刺刺疼痛,實在扛不住了,就從包袱里翻出幾件寬敞袍子,不論薄厚,一律裹在身上。橫豎路上沒有人影,又拿了一件袍子把頭裹住,翻出乾糧,找來找去,卻只有硬邦邦的大餅,昨天早上買了囤著的幾個茶葉蛋不見了。
邵知縣嘆了一口氣,睏倦交加,整個人都木了,應答遲鈍,這樣下去的確更容易出紕漏,便拍拍李主簿肩頭:「這裏先勞累你盯著一時,但有動靜,立刻知會本縣。」
張屏道:「下官這科,後來閱卷主審不是龔尚書,是刑部陶尚書。下官的老師是陶大人。」
眾人又安慰了他二人一番,都想不通怎麼唐書吏居然跟謀反有關,都不敢多提,各自散去。
再起駕繼續巡視,仍是樣樣圓滿。下午返回縣城,進了城門,邵知縣暗暗鬆了一口氣,不料行駕到了南大街,道旁房舍二樓的一扇窗突然大開,閃出一條紅臉長須漢子,掄著一把大刀,沖知府大人的官轎一聲暴吼:「哈!喝!」
離綰!!
陳籌一聽知府兩個字,神情頓黯,幸虧此時新添的酒上了,恰好岔過話頭。夥計煨上酒,又端上一個大圓暖鍋,內分四格,下方細炭火煨著,咕嘟咕嘟,燉著羊肉、大骨、各類丸子、菇片、筍尖、菜蔬等物。羊肉等都已是熟的,可以現吃。幾位書吏都道:「這個好,天冷正當吃。」陳籌又讓店家取了四枚生雞蛋,磕在碗中攪碎,加蔥末香菜碎,將燉開的大骨熱湯衝進,道:「此名叫sa湯,是我在京時和沿淮的幾位朋友學的,那時窮極,沒有肉湯沖,加些鹽用開水沖了吃亦十分暖身,先吃一碗把胃暖一暖,再吃酒最好。」
張屏默默翻開書坊主人帶來的一摞稿紙。
鄧緒皺眉:「真是關某做的?怎的無印象?」
張屏與書吏去卷宗庫拿來了已成的書稿,高知府端坐內堂,一頁頁翻看:「甚是簡略。」
陳籌的眼眶頓時潮濕,離綰緩緩抬頭,雙目盈盈:「你……難道不想知道,為什麼我會在這裏?你難道不懷疑,我到底是……」
大雪中的人,能走多快?四周並無可遁形處……
那瘋子道:「若道啊,你真會推諉,本寺幾時讓你這麼拿捏他了?」亦笑著看向張屏,「回頭一定跟高知府要張表功折,你應得的。」
鄧緒住過的客棧房間、坐過的茶館飯莊里的桌椅板凳,都被供了起來。連從牢里放出來的人都說,被知府大人抓去,本以為沒救了,幸而有鄧大人,才沒被冤枉。
邵知縣歡喜不勝,退出廂房后,又讚賞了一番鄉長。
王硯道:「近日安分守己,只辦當辦的公務,除此之外,僅幫一個朋友查了些細碎末節的小事。」
張屏道:「下官是宜平縣丞,進出縣中大牢,不用擔混入二字。」
柳桐倚連忙跪伏在地:「大人明鑒!家叔真的不是想行刺大人!他手裡那把刀,是紙糊的,大人可讓諸位差爺呈堂驗看。衝撞大人行駕,罪當重罰,但家叔與學生絕對不是刺客!大人請只管搜查客棧與家叔和學生身上,絕無利器!大人英明,懇請明察!」
離綰微微搖了搖頭。
蘭珏當沒聽見,辜清章拿著杯子端壺倒了,他當沒看見。
離綰!
劉書吏道:「李大人,你是不知,卑職前幾天聽老田說,張大人外出輿地時,曾去那邪門的辜家莊地界看過,又找過朱老大人問話,只是修縣誌,哪用得著做這些。當時我就納悶,剛才聽了張大人的話,方才恍然明白。」其餘幾人皆一臉領悟。
馮邰擅長堂審取證。王硯身為太師大公子,腰桿硬,底氣足,敢審旁人不敢審的案,能判旁人不能判的人,故列為三神斷之一。鄧緒擅長察人觀跡,從些許微末便能推察出案件關鍵,撰《循跡錄》等書,記錄斷案經驗,為許多官員的必讀書本,且為人豪爽,不拘小節,教導提攜他人從不藏私,乃三神斷之首。
吃罷了飯,雪下得大了,出了小飯館,陳籌鼓起吃飯時在心裏醞釀了許久的勇氣,再抓住離綰的手臂,直奔街邊一家客棧,拍下碎銀:「一間上房!」
鄧緒道:「抓你真是不容易。能否告訴本寺,你到底是誰?」
陳籌道:「怎會,幾位大人肯坐,是陳某的榮幸才是。」又再相讓客氣了一番,幾人在陳籌這桌坐下,加上陳籌正好四個,陳籌再喊夥計添菜,幾人又道:「使不得,怎麼能我們三個蹭吃陳公子一個?」
好像天亮了?
陳籌鬆了一口氣,復又歡喜起來,攏了剩下的柴生一堆火,將包袱里凍挺了的大餅放火上烤了烤,拿小鐵鍋化開雪水,自己喝了一些,剩下一些留著飲馬。將小馬牽進殿內另一頭的柱子旁拴好,抓了些乾草,也不知道它吃不吃。裝著一肚子熱食躺到草鋪上,抓些草蓋在身上,再壓上氈斗篷,竟有種連住皇宮也比不得的美滿,闔眼入夢。
城中的幾個文人,已準備將鄧大人這段事迹寫成傳奇。城裡的戲班亦擬請人將此事寫成一齣戲排演,甚至有書坊主人、戲班老闆來找張屏。
侍衛答曰,都搜遍了,連屋瓦地磚都掀開了,的確沒有其他兇器。
她怎會在這裏!!!!!!
陳籌與離綰在客棧住了兩日,囊中見拙。
香氣馥郁,杏花如雲,裊娜身影綽約立在薄霧中,他待要走過去,長草裹足,腿腳難抬。吃力地一步步前行,薄霧忽濃,他扶住大樹,欲揮去霧氣,前方突然亮起兩點幽幽綠光。
蘭珏輕描淡寫地將殼拋到一旁碟中:「何止練過,自幼經年成就的功夫,這幾年略生疏罷了。」
待雜人皆都退去,王硯撥了撥盞中浮葉道:「佩之,你眼帶黑暈,面色青白,燈下尤顯。單是起早貪黑,尚不至於,倒像徹夜不眠。聽聞近日龔大人有致仕之意,確實正在節骨眼上,但亦不可太耗損身體。」
王硯一聽這個稱呼,便知有情況:「我爹來了?」
奇怪,昨天晚上擱在包袱里都沒拿出來,難道跑出破廟的時候從包袱縫隙中滾了?不至於啊,拿幾層油紙包得好好的。
柳桐倚默默無言。
張屏總算上道說了一句:「下官難及劉大人文采,故而從簡。」
唐書吏仍平靜地閉著雙眼,掛著笑意,不答。
張屏道:「下官亦只知一二,鄧大人微服查訪,牽扯謀逆,已將嫌疑人等抓獲。」
一時間宜平縣風聲鶴唳。
鄧緒道:「本寺要查的事跟他卻無干係。他的確就是做縣丞。」
陳籌結結巴巴:「晚生怎敢嫌棄仙子,但,真的、真的……恕難從命!」
張屏道:「龔尚書下官未曾見過,禮部的眾位大人,下官只認得蘭侍郎。」
柳桐倚道:「將軍壯舉,感天動地,紛降瑞雪。」
邵知縣和李主簿等人都是一驚。
張屏在一旁低頭不吭聲,高知府偏偏點名道:「張縣丞?」
李主簿道:「看來我等一向都誤解了張大人,他雖看似冷峻,實則內心炙熱。既然張大人如此關懷我等,便感激領受。」
炸貨充饑,吃了這頓早飯,到了晌午,李主簿都絲毫不覺得餓,打個嗝,還是韭菜味兒,看看桌上沙漏,遂踱去看看邵知縣那邊有什麼示下,正走在廊下,眼角視線瞟見花窗外兩個熟悉身影。李主簿放輕腳步,走到迴廊月門邊,一張望,居然是張屏和劉書吏站在靠牆的灌木旁。瞧見李主簿,劉書吏的表情有點慌亂,張屏仍是面無表情。
陳籌連忙道:「沒什麼大事,只是聽說知府大人回府衙了。我沒告訴過你吧,我的好友張屏,在宜平縣做縣丞,我之前就是承他照應,跟他一起住。他這個人的事兒,從頭講能講三天三夜,總之是個極講義氣的好人,就是不知道為什麼,有點招事,我也有點招事,我倆在一起時,就更招事。知府大人到宜平的時候,我可能有給他招了點麻煩,怕他因此有什麼妨礙。」
柳桐倚道:「叔父未有子嗣,家裡經商,因宜平不甚遠,所以著學生與一個下仆陪伴,盤資用盡,下仆回去取錢未歸,只剩下學生一人,一時沒有按住叔父,衝撞了大人的行駕。叔父發病不甚知事,罪在學生,請大人問責。」
且高知府與蘭珏及前任知府劉知薈大人系同科。據傳未登科前就和蘭珏關係不怎麼樣,當年在吏部,還曾上折彈劾過蘭珏。
高知府嘆道:「那就縣裡安排厚葬吧。」邵知縣領命而去,高知府又喚過侍衛頭領:「那對瘋叔侄,干係重大,本府覺得,留在本縣不甚妥當,你等速將這二人押送州府。」
縣中幾位名醫輪流診脈,都曰可能是勞累所致,無大事,食補加多休息為宜,開了幾味溫養的補藥。
縣衙上下為這次知府大人巡查之事皆使出了上輩子出娘胎的力氣。雪後放晴,高知府繼續巡查,深入遠村。各個村落都出動壯丁,打掃道路。邵知縣吩咐,知府大人不喜擾民,路方便通行即可,不必過於乾淨。鄉吏愚鈍,難以把握其中分寸,索性就命在路邊留些殘雪,隨意裝點。晌午太陽一曬,有雪融化,到晚間,路面結冰難行,不及回轅。幸而邵知縣機警,早早知會各個鄉里預備下榻之處,當夜便就宿在一處文廟。鄉中文廟不大,正殿明倫堂上夫子塑像年代已久,但一塵不染,蒲團顯有叩痕,銅鼎累積香屑。高知府遂贊曰:「方寸廟堂,揚德化高遠。」所宿廂房是小小一間,木床古舊,被褥粗棉素里。鄉長慚愧曰,廂房原是給家貧或考前苦讀的學子留宿之用,竟讓知府大人紆尊宿於此,實在惶恐。
邵知縣自個也眼皮亂打架,李主簿勸他道:「大人先去歇一歇,我等昨晚回去睡了一時,早上聽說張大人犯事了才過來的。大人一直同知府大人辦案,都連熬兩夜了。」
小二道:「不是喜事,是土地廟中做廟會。我方土地,極其靈驗,年年此時做廟會,這是上晚供。」
陳籌向張屏打探案子的進展,也沒打聽出張屏查到了什麼關竅,https://m•hetubook•com•com張屏只說,一些事情待查證,不能判斷,而後竟就只管編縣誌。
陳籌一愣:「這……」下意識轉頭看張屏,正與張屏視線相遇,張屏眼中無波無瀾,臉上亦無表情。
邵知縣再嘆息一聲,自到門前去迎剛請來的大夫給高知府看診。
那人道:「走回去,也得十來里。」
李主簿道:「大人,事已經有了,急也無用。知府大人英明,這些應不會連累大人。大人緩一緩精神,才好協助知府大人查案。」
劉書吏被這麼一說,臉色更艱辛了。
高知府臉都青了,案旁的邵知縣忙道:「張屏,你就老實回答大人問話吧,唉,死的幾人,還有個幾歲大的稚童,何其無辜,兇手何其殘忍!」
邵知縣哽咽:「大人苦心,眾學子定能體會,奮發向學,不負大人厚望。」
高知府一擊桌案:「誰來告訴本府,堂下到底是什麼人?!」
邵知縣擦了擦額上汗:「這……大人恕罪,下官從未聽聞!」
邵知縣立刻喏喏應是,又道:「大人真是愛惜人才,下官多有不及,無地自容。」
高知府擺手:「呵呵,當不得,當不得,莫給本府戴高帽子。本府只是不願朝廷錯失每一個人才罷了。」
陳籌怔了半晌,才長吁一口氣。
過去已然去了,當下之人才是本人。
辜清章道:「不知不覺就……嗝——」趕緊抓起水杯。蘭珏忍無可忍,走到桌邊將杯子奪下:「塞了一大包栗子還灌涼茶,你找死么?」
小二瑟縮道:「客官,但凡客人休息了,我等絕不會打擾。昨夜真不曾進去。」
侍衛們還來不及上前相助,所有馬匹俱驚,統領抓韁繩馭馬,突身形一僵,從馬上直直墜下!
張屏沉默片刻,道:「不能詳查,故無見解。」
高知府道:「宜平辜家莊,不當問的下官不問,辜家莊之事,鄧大人所知應比下官多。」
陳籌雙手一緊,死死扣住她:「離綰,別這樣,我知道一定是你。我陳籌、我陳籌雖然不是什麼聰明人,但這個世上,唯獨你我絕對不會認錯!」
柳桐倚忙道:「回大人,給學生叔父診治的這位,住在東關小磨橋頭,姓黃,本名似乎叫翠翠。」
陳籌摟緊被子,又往角落裡縮了一點:「那是……仙子見過的男人太少了……世間風流倜儻的男子多得是,真的!」
鄧緒哂然一笑,卻是看向邵知縣等人:「都瞧見了罷?與你等算是朝夕相處,有想過他其實是這樣么?」再將笑一收,又將目光掃回唐書吏身上,「本寺不與你口舌扯皮,此案清晰明白,沒什麼繞彎的地方,只是抓到你費些事罷了。」
陳籌一把揪住他:「那昨晚可有看到旁人進我房中?」
辜清章道:「佩之,方才我那壺茶略濃,你這壺似乎淡些,我能喝否?」
鄧緒再眯了眯眼:「喔。但關某記得,單刀赴會,應不是下雪的時節。」
陳籌喃喃道:「唉,只是匆匆一瞥,也不知是不是她。下船之後,她早走了,萬一不在州府停留,又該到何處尋?」
離綰道:「陳郎,我不是真傻到什麼世事都不懂。你一介書生,能有多少銀錢。我們住這間上房,房錢不便宜,你給我買的東西,平日吃穿,亦都費了不少錢,你有多少積蓄,夠這樣使呢?」
陳籌回到客棧,不能入眠。
樹杈上的積雪滑落,陳籌又硬生生打了個寒戰,後頸寒毛直豎,猛一回頭,身後果然空曠曠一片銀白。
打從陳籌走後,張大人每日起得比小公雞早,睡得比貓頭鷹晚,成天不見笑,除了進卷宗庫,就是回小宅,插門獨自在房中時,常聽到裏面有腳步聲在走來走去。眼也凹了,臉上的骨頭更嶙峋了,還時常有些滄桑的青黑胡茬。扒飯的時候,眼都是直的。加上知府大人不甚待見,無緣伴駕,更平添悲涼。人人見到其穿梭在迴廊下的幽靈般的背影,都不禁暗暗感嘆,知府大人作孽哪……
高大人冷冷道:「本府治沐天郡數載,比你知道什麼是律制。你昨日混入大牢,有什麼圖謀,從實招來!」
劉書吏連連揖道:「張大人,是卑職一時糊塗,亂說了話,張大人莫怪罪。」
香氣,甜甜的脂粉香氣,如浸泡在蜜糖中的鮮花,繚繞入鼻。
他翻身坐起,忽而僵住。
陳籌再向前奔了一段兒,前方有兩個岔口,陳籌正猶豫,忽似有所感,猛一回頭,但見那抹倩影正從一棵老樹后繞出,要往巷口去,陳籌猛跑幾步,大喊一聲:「離綰!」
邵知縣替張屏答道:「張大人一直在編修縣誌。」
高知府一拍桌案,陡然起身:「竟是巫蠱之術?!本府平生最恨此邪說!有病不治,整治些歪門邪道,真是豈有此理!」
果然,小廝道,王侍郎來了快兩刻鐘了。
雪越來越大,亂撲在臉上,幾乎看不清路。陳籌牽的這匹是小馬,一向養在廄中,不曾勞苦過,後來變成陳籌蹚著雪牽著它走,背上的行李甚輕,馬的四條腿仍有些打顫,屢屢躑躅不前。
陳籌再看向張屏,張屏低頭站著,竟不看他,陳籌一時腦中混亂如麻,只能結結巴巴道:「學生、學生多謝大人抬愛。學生得此恩典,一時不知如何是好,大人可否容學生過兩天再回復?」
分明是一座破廟!
陳籌的千言萬語化成驚濤駭浪澎湃在心中,口裡卻只能吐出這兩個字。
張屏躬身道:「尚未成稿。」
高知府輕笑一聲:「哦,蘭珏啊。不曾想你既是陶大人門生,竟又和蘭大人熟。本府亦聽聞,龔大人身體抱恙,本屆科考事務多由蘭侍郎代勞。既是如此,怎麼你的老師不是蘭侍郎,而是陶大人?」
高知府夾了一筷,品后曰:「鮮滑甚美。」邵知縣眼角笑出層層皺褶,再率同桌眾人向知府大人敬酒。
邵知縣皺眉道:「本縣記得,縣裡南關只有善仁醫館有位黃大夫,下針極好,去年春上仙逝了。」
邵知縣擦了擦額上的汗,真摯地含笑看著張屏:「張大人哪,本縣實在是糊塗,到底是怎麼回事?」
張屏面無表情地回過身,向外走去,柳桐倚疾聲道:「大人莫走,學生叔侄真的冤枉哪!!」
他拿了個枕頭,豎在椅子上,假裝是張屏,自己站在椅旁,思索片刻,學張屏平日的聲音:「陳兄,鬼怪事,不可信。定有其因。」
離綰在湯麵氤氳的白霧后微微低著頭,唇角卻是翹著的:「面很香。」拿起筷子,把碗中的羊肉一片片挑進陳籌的面碗里。
陳籌道:「回大人,張屏……張縣丞是學生的朋友,學生科試落榜,被張縣丞帶攜到此,偶爾幫忙整整文書之類。」
回府的路上,糖炒栗子的香氣鑽進轎內,蘭珏挑簾向外望,滿街燈火,酒肆花窗映著觥籌人影,茶攤食棚煙霧升騰,濃濃鬧市景象。
張屏掀起眼皮朝這裏看看,走了過來。李主簿籠著手道:「張大人熬了一夜,看來精神還甚足,果然少壯體格好哪!」
高知府呵呵道:「折煞,折煞,怎敢此比?」
有一伙人,一直潛伏在宜平縣內作祟,行謀逆之事。常用的手段是編些造謠的歌謠小段,散播出去,大人編,小兒唱,但逢天災人禍,就再做得頻繁些,蠱惑人心。
陳籌一咬牙,繼續牽著馬,一腳深一腳淺地朝那屋舍走去。
陳籌又掏出懷中的簽紙看了看。
陳籌有些懷疑自己走岔了路,只得走了再走,雪灌進靴子里,化了,冰得兩腳疼了一時,漸漸木了。不知道第多少次舉目四望時,前方竟出現了一個正在移動的小點。
那風帶著融融暖意,淺淺的異常熟悉的花香,衝散了剛才那女子身上的甜濃香味,一個秀美的身影緩緩走入陳籌視線。
李主簿等人默默解析了一下這句話與張屏的神情,似依稀嗅到一絲不甘與嚮往。
大理寺卿鄧緒大人!!!!
高知府笑道:「聖上都青眼有加的人,下派到下官治下縣中,怎敢疏忽?下官就說,怎麼陶尚書的愛徒竟會被御旨賜來小縣當個縣丞,原來是協助鄧大人查案的。」
唐書吏悄悄道:「劉兄啊,這個事,你確實不好做。知府大人不能得罪,張大人也不像會屈此許久的人,誰知道他摻合這些事是否真的只是自作主張?聽說,朝中護著他的,可不止陶尚書一個。」
「張大人文采不凡,聽聞曾寫過戲本,亦曾協助鄧大人破獲此案,斗膽懇請成稿后,大人能賜撰一序,亦可讓百姓多知鄧大人之英明!」
離綰離綰離綰,只要你在我眼前,只要我看得著你,摸得到你!
高知府噙著微笑道:「也罷,本府從不愛勉強他人,只是有此一說,你可自行考慮,明日再回複本府。」
陳籌不知道她是不是不能吃肉,不敢推辭,看著碗中堆起的肉,心窩處像揣了個暖爐一般,熱烘烘的。
蘭珏道;「尚未親身相試,不能保證無毒,王大人可以先吃吃看。」
房門響得像打雷。
邵知縣紅了眼眶:「大人的胸懷,真、真足以稱得曠古爍今!」
船行了一天半,終於到了郡府碼頭,陳籌躥上岸,在人潮中找尋,逮著碼頭的船工攤販便問。有個賣茶水的攤主道:「上艘船是有幾個年輕女子,被人一車拉走,往城西去了,似是哪家採買的。」
張屏再躬身:「他在卷宗庫,下官去……」
房門合攏,唐書吏專心致志摺紙,折了一陣兒,抬頭揉了揉肩,慢慢踱出桌案后,踱到屋中。
高知府臉上厲色一收,忽而微微一笑:「本府抓這麼多人進牢,本就是敲山震虎,他果然嗅餌而出,慢慢再看有何伎倆!」
高知府微微眯起雙目:「既然物證如此,本府不能妄斷你叔侄之罪,便權且信你所言。你叔父瘋成這樣,怎麼就讓你一個侄兒帶其前來?」
一股暖流從心窩湧進了邵知縣的眼眶。
鄧緒哽咽:「真的?」
房中,平白多出一個人,就站在紙還沒理好的書案邊,兩眼幽幽地望著他。
眾侍衛押著捆成粽子的二人入內。
老者搖頭道:「今年九龍治水,雨水大,雪到明個不一定能停。」
「大人,案犯咬舌了!」
蘭珏笑吟吟道:「蘭某未入朝廷前,便早已被聖光普照,若是純凈琉璃上竟有個黑點兒,那才會嚇著。」收起紙卷,「廚下晚飯該好了,王大人可願賞臉用過再走?」
走了一時,見前方有兩行樹排列蜿蜒,中間所夾應是道路。陳籌鬆了一口氣,牽馬蹚過去,果然是路,腳底踩著雪下實地,心中也踏實了一些。抬頭看太陽辨了辨東南西北,沿路繼續往前。
門洞大開,殘窗破瓦,蛛網處處張掛。
鄧緒摸了摸唇邊短髭:「是,我聽聞他二人當年都曾同一個姓辜的交情不錯。你熟悉此人否?」
高知府道:「好,下官這就去牽馬,學蕭何,不把鄧大人看上的人追回來絕不罷休。」
不知為什麼,張屏總會卷進這些事里,希望眼下沒什麼麻煩。
男子抬手一指:「哦,大路往那兒走。」擺手示意兩個少年回屋。
當時的大理寺卿是本朝赫赫有名的賢臣,當今懷王殿下已故的岳丈李岄。李岄不但未怪罪鄧緒越級上報,還根據他的進言重新追查,果然發現此案的疏漏之處,尋到真兇。李岄欣賞鄧緒之才,將他從獄丞升做評事。鄧緒不負李岄賞識,屢屢發現案情疑點,助大理寺破了許多奇案。未幾年升做大理寺斷丞。后李岄調任中書令,離開大理寺前,保舉鄧緒做了大理寺正。有人彈劾鄧緒胸無點墨,不堪大任。先太傅柳羡是李岄的老師,常聽李岄誇讚鄧緒,便親自當面考核,結果鄧緒竟應答如流,頗有文采,自言是在做了獄丞后,便得空就讀書,彌補短處。柳羡稱讚鄧緒「機敏多智,上勁務實」。大理寺卿之位幾易其主,但鄧緒因這八個字的加持一直卓然屹立。
那人笑道:「過了這段路,是賽崗鄉芥墩村,接上了官道,路臨近就有人家。只是天將黑了,雪天夜路難行,不知公子幾時才能走到。如若要投宿,何必走這麼遠?」
邵知縣早就揣摩著高知府的脾氣,在行館和縣衙各有布置,立刻著人安排,又道:「縣中幾位宿儒聞大人前來,亦想拜見,可要下官傳來?」
待蘭珏更衣返回,王硯居然還在吃栗子,蘭徽趴在他對面跟著嚼,看見蘭珏,手裡的栗子來不及放下,趕緊先站起身。
「進士出身,到底不同。」
高知府再砸驚堂木:「難道鬼給你叔父看的病?」
離綰微微一笑:「陳郎說的很多事,奴都不大懂,但聽陳郎這麼說,這位張公子,是個極好的人,好人自有天佑。」
張屏又道:「而且下官一開始落榜了,後來第三十名遇害,下官才又被添補了上去,湊足三十之數。」
張屏聞之就回卷宗庫,也沒什麼情緒表露。因他整天就那副樣子,頗有些事事不形於色的架勢。邵知縣又思慮,總不讓張屏做迎接知府的事務,若張屏因之生出點其他的情緒,也不大好,便把審核幾位主簿書吏擬定的各鄉查訪路線等事交一兩件給張屏做。張屏接了就做,審核時看出錯來便說,沒錯點頭就過,瞧出來的錯改對了即可,不再多有其他。諸吏發現跟他做事挺快,奉承他兩句如同對牛彈琴,但有時候言語不恭敬,他也無所謂,倒很利索,看著一張深刻的臉,反而是最好說話的一個,竟對他生出幾分好感。
陳籌幾乎以為是自己眼暈,猛地揉揉眼:「你、你答應了?」
小二趴在門邊,只聽陳籌一個人的聲音或高或低喃喃不停,咋舌回頭道:「掌柜的,這人看來真有病。昨晚上看他穿得花花綠綠的就覺得不對頭,沒想到真是個瘋子,咋弄?」
張屏將白紙重新壓回書稿上:「朝廷官員,不得參与經營買賣,故不能露拙忝列為序,望諒解。」待書坊主人和戲班老闆離去,繼續翻卷宗,編縣誌。
高知府又叮囑:「切不可鋪張。」
陳籌道謝,再縱馬狂奔,前方果見河道,渡頭停著的正是那輛馬車。
遂把高知府那件事和離綰一說,再由此說了一些張屏的事迹。
陳籌翻包袱找錢,欲要租船,船工皆搖頭:「江水有冰,小船行不太快,多少錢也不敢追。一個時辰后還有一趟船,公子可搭。」
邵知縣只得再去準備。
邵知縣侍立於側,縣衙眾官吏,以張屏為首,站在案下旁觀。
而且,雖然張屏不看陳籌了,換成其他人在常常打量陳籌,但因所有目光都遠不及張屏那時的那般熱烈,陳籌經過歷練,些許的小瞥小瞻全當浮雲掠過。既然案子沒有進展,陳籌暫時把心放回肚子,協助張屏編縣誌。
劉書吏向張屏道:「張大人,卑職看這叔侄二人是有些蹊蹺,堂上時還是關雲長,這會兒變成伍子胥了。」
柳桐倚猶豫了一下,垂首:「最近為家叔看治的,姓……黃。」
陳籌與之對視片刻,綠光微微閃爍,胸口上沉甸甸地蠕動了一下。
張屏道:「剛在路口吃過。忽然想吃油角,便未讓廚房備飯。」
李主簿笑道:「劉掌房有事?」
老者道:「泉陽離此還有近百里地,這麼大雪天走,明天晌午也到不了。再往南過了水凹鄉,有十幾里地挺荒的,若是正走到那裡快天黑,不好辦。」
陳籌拍胸脯道:「小事!其實我也寫不太好,但你若放心交付,就包在我身上!」
縣衙人手分到行館一部分,本就不夠用,知府大人審案辦公處更等著幫忙,老僕便笑道:「那唐掌房弄好了,把門攏上便可。」帶著幾個僕役出去。
李主簿點點頭。
前方,一抹倩影匆匆低頭而行。
冷靜!冷靜!
鄧緒又一笑:「那就升堂吧!是這樣說的么?大理寺的做法,恐與地方公堂不大一樣。」
一個猜測忽從陳籌腦中掠過。
高知府撫須緩緩道:「文字之道,重於自然。情自然,書自然。多修飾固然繁複,刻意簡略更蒼白慘淡。許多人以為,如方誌傳記者,直敘便可,其實不然。太史公之《史記》,文辭精妙,如珠如璣,評斷之句,更是點睛之筆。若把文章比作建屋,則敘是梁架,情乃磚瓦。皆是直楞楞的文字,就像幾根棍子搭了個框一樣,空蕩蕩,無肉無膚,怎可叫文章?」
王太師眯眼瞧了他片刻,方才道:「硯兒,你與阿宣不同,一向讓爹省心。爹知道你有向上之意,但亂黨謀逆之事,查得固然是大功,分寸極難掌控,稍有偏差,功不成反變大禍。爺倆間的話再說透些,這事若好把握,也到不了鄧緒那裡,明白了否?」
綠眼珠,毛……也可能是做夢。
「離綰……」
還有……毛……
菜單食材都早已備好,廚房接令后立刻開辦。在衙門後院的一間暖廳里設下桌案,大桌木椅,質樸素雅,無多餘雕飾。菜品乃邵知縣精心挑擇,因高知府愛吃魚,唯獨一大盆白絲魚燴略顯奢華,其餘都是精緻巧樣小菜,還有松仁雲腿碎搭配栗子面窩窩頭、粉蒸蒿尖等鄉野菜色,酒亦是數十年窖藏土釀,高知府果然瞧起來還算滿意,只望著那盤魚燴道:「冬日食此大魚,略奢靡爾。」
下附小字——「前情蹉跎無需嘆,紅線早已定姻緣;桂花開在杏花后,跨上玉兔至廣寒。」
幾人被他說得肚裏一陣抓撓,劉書吏道:「張大人胃口真好。」
忽而,門窗四閉的屋中,似揚起了一陣微風。
禮房的唐書吏常在卷宗庫幫忙,和陳籌最熟,答道:「唉,知府大人用晚膳,我等怎有福分列席?就出來吃了。」
高知府挑眉:「何等名醫在京中求不到,非得捨近求遠,來這小小宜平?」
酣夢中,似被什麼推了推,陳籌隨手一撥,翻了個身兒,有吃吃笑聲,在耳邊忽近忽遠。
唐書吏道:「閣下又是哪位?本來曾與我一樣,是這堂下客,怎又端坐上首?連是誰都不知道,就扣押問罪,豈不荒唐?」
陳籌對上女人的視線,嗷一聲爬起身,摟著被子縮到床角,雙手抱住連連作揖。
那倩影一僵,低著頭又疾步向前。
陳籌從疊放整齊的外袍下扯出包袱,一聲大叫扎入小二貼在門上的耳中。
抓回的人,高知府一一親自審訊,經過亦十分神妙。
陳籌往城西一路找尋,州府丹化城甚大,街道上車馬行人攘攘如流水,陳籌像一條躥入大江的蝌蚪,左右亂顧,空茫然難進退,更不知所向。
過得一時,剛才廊下一同站著的劉書吏、趙書吏、唐書吏等都紛紛于門口探望,李主簿率先走到廊下,劉書吏左右看看,挪過來悄聲道:「李大人,你也有?」
陳籌一喜:「請兄台指教!」
陳籌腦中嗡一聲,千種滋味,百般思念,化成熱流,一時竟哽咽。
未聞異聲,未見異象。
來回念了幾遍,方才堅強地抓起韁繩,牽著小馬到了廊下,將馬拴在柱子上,猛吸一口氣,腿一抬,邁進門檻。
陳籌打個哆嗦,強迫自己繼續往下想。
車內是空的。
張屏道:「此……」堂下書吏道:「回稟知府大人,有時張大人的成稿,會由小人等重新謄寫。」
李主簿施禮道:「卑職一定儘力辦好。」
蘭珏笑道:「王大人竟會剝殼,佩服佩服。果然帶著殼就不認得它了。」
陳籌抱著被子,打了個哆嗦:「不、不,仙子美艷絕倫!」
那人袖著手,眯眼道:「公子別怪在下多事,公子這般風流形容,難道是為了一個女子?」
隨行有人湊趣道:「惜無人先於大人嘗。」
另外兩名書吏亦道:「不錯,郡州城離宜平不太遠,想去的話騎匹快馬,一兩天即到。這般的好機緣,不把握可惜。」
陳籌回到屋裡,把行李翻了一遍,又將屋子掀了個底朝天,連桌底床下都爬進去查了,沒有任何物品。
殿內正中高台上,立著一尊神像,應是個土地之類,台前是殘破蒲團。陳籌向神像禱祝了一番——
唉,興許是和張屏在一起待多了,染上了遇事瞎琢磨的毛病。
陳籌翻身上馬,催馬疾奔,前方是個岔路口,陳籌攔住一個路人詢問。那人道:「公子所見,應是搭客的驛車,往渡頭去的。」指向左側道路。
隨行眾官交口稱讚,感嘆陳籌三生有幸,知府大人功德無量。
紅紙上寫著四行籤詩:「月到天心人有望,牛郎巧合屬天成;不須輾轉求良偶,天喜從人命自榮。」
張屏道:「正是在他家吃的,油角焦脆,韭餡甚鮮,不禁吃了四個。油糕亦甚好,還有茶葉蛋十分入味。」
邵知縣慈愛地道:「去罷,去罷,這幾天都沒休息好,今日可提早一個時辰回去。」
路人聞聲,紛紛抬頭觀望。
高知府作勢抬袖擦汗:「鄧大人高抬貴手,下官可沾不起結黨二字。劉御史和蘭侍郎,下官都不怎麼熟,只是劉御史在打照面時會多說兩句話,畢竟下官沒有上過關於劉御史的摺子。當年同屆科考時,這二人都不大和他人往來。蘭侍郎昔日同現在完全是兩個人,劉御史倒一直是那樣的性情。眾同年與他二人都不甚熟稔。」
好像是,踩到了被子——
唯獨邵知縣仰天長嘆:「罷了,一月後,不知堂上所坐何人。」
一隻和_圖_書留著長長指甲的手滑進了他的衣襟,撫上他心口的肌膚,陳籌激靈了一下,猛地睜開眼,一時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大理寺卿……鄧大人……
左右頓時行禮齊刷刷退下,門扇合攏,除卻燭芯噼啪,一絲雜音不聞。
雪地中奔出一條巨漢,手執一把大槌,朝馬車重重鎚下,車壁轟然崩開,冒出一股煙。
陳籌完全不能再思考,那熟悉的身影遠遠站在床邊,定定望著他,陳籌踉蹌衝下床:「離……」
龔尚書身體一日不如一日,恐怕難再支撐太久,是有幾個看不破局面的猜測過蘭珏會是繼任人選。旁人眼中,他更覬覦此位許久。但這個位置,如今還輪不到他坐,連王硯都未升尚書,他且得慢慢熬。
邵知縣顫聲回道:「是一對瘋叔侄,下官曾抓過這二人。」
高知府道:「嗯?是個女子?宜平縣真人才濟濟,竟還出了位女神醫?」
且那對瘋叔侄,侄兒到處請神棍給叔叔跳大神,凡是自稱或被稱有神通的,來者不拒,已成縣中一奇,好像是真瘋。再對照張屏的態度,邵知縣懷疑自己前日可能多慮了。
她……
寺……卿?邵知府一時迷濛。
話剛落音,遠處天邊忽又一響,隱約是紅光一閃。
道旁積雪的長草中,陡然躍出數條白色身影,無數寒光如雨點般扎向馬車,劍鋒刀刃,在陽光下反射刺目銀光,刺入馬車!
唐書吏又揉肩活著手臂,來回走了幾步,踱到窗下案邊,似隨手一般,掀起了香爐蓋,拿起爐中盤香,看了看,又放了回去。蓋上香爐蓋,回過身。
「離綰……」
張屏道:「張某剛過來。」再看了看李主簿等人,「幾位大人衙門裡待了一宿?」
王硯道:「那佩之是因何無眠?」
趙書吏撣撣衣袖,轉過身,身形一僵。一群州府侍衛在幾步開外的地方站著。
老道呵呵笑道:「行游四方,不覺到此。施主又如何在此處?」
唐書吏居然微微一笑:「端坐堂上,這般氣派,這般指鹿為馬的作風,小人雖不知閣下姓甚名誰,但必定是位大人,當今朝廷貫產的好大人。」
高知府擺擺手:「那便先把叔叔牽下去,只留侄兒待本府審問。」
柳桐倚再跪倒在地:「大人明鑒,學生不敢撒謊。找那黃婆,是因她有……有驅邪除祟之法……」
李主簿幾人一時都不知道該愣還是該嘆,不想張屏竟就這樣自暴自棄,破罐破摔。李主簿婉轉道:「知府大人徹夜審案,我等豈能擅離職守。」
陳籌聽此言竟暗應這兩天的怪事,便如烏雲之中,窺見一絲陽光,再深深一揖:「小生魯鈍,難以看破,求道長開示!」
怎麼會在床上?
女子嫣然一笑:「陳郎,奴與你宿世有緣,因此夤夜前來,以身相許。良宵短暫,莫要辜負……」說著竟就要解衣,陳籌才發現,大冬天,這女子只穿著薄如蟬翼的白色紗衫,下面是銀紅色的肚……肚兜!
高知府再翻了幾頁紙稿,忽而視線在某兩頁上反覆流連:「這幾段話,與前文似非一人手筆。」
再幾天,輿地、建置兩個大目編成。協助的書吏整校,無一錯漏,雖比起前編縣誌稍嫌刻板,失之文采,但的確更精簡切實。
邵知縣趕緊開腔轉過話頭,張屏又默默埋頭吃菜,席間高知府未曾再和他說話,連視線亦都掃到張屏旁邊人即止,張屏也一直沒吭聲。
又站回椅子旁邊,皺眉:「你當先想一想……」
蘭珏只好把他拖到床上,按進被窩,這輩子第一回 去藥房抓了消食的葯,大冬天早上鍋里煮的居然是綠豆粥。辜清章喝著葯汁,嘴角上一溜兒新發的燎泡,還在追問他栗子是哪家買的。
邵知縣與隨行人等皆讚歎唏噓,邵知縣道:「大人恩德,如春風雨露,融澤寒冬。胸襟更仁懷開闊,即便有負大人恩德者,亦不曾計較。」
陳籌跺腳:「鬼的機會!我陳籌絕不靠踩朋友得機會!三年之後科考,光明正大金榜題名,那才是自己掙來的機會。」
蘭珏便亦在桌邊坐下,凈手后取一枚栗子剝開。王硯眯眼:「蘭大人手法利落,絲毫不會連皮掛肉,看來練過。」
鄧緒瞥向那幾個玄衣男子:「逆賊的同夥都拿住了么?」
過了一時,唐書吏捧著紙墨過來,門口老僕跌足道:「就等唐掌房了。」
柳桐倚低頭,一時未答,高知府再一拍驚堂木:「速速回話!」
陳籌坐在客棧大堂中,幸福的清水鼻涕不可遏止,伴淚而下。也不算計兜里盤纏,直接拍桌要了酒菜,狼一般連吞帶塞。
陳籌又翻了一通,確定包袱里沒有茶葉蛋。
陳籌趕緊道:「是我配不上你!我無錢無名,跟著我你享不了榮華富貴……」
雪積了甚厚,三更梆子敲過,高知府在燈下合起文書,正要再取過一冊,房門輕響,門外侍從低聲道:「大人,你等的貴客來了。」
柳桐倚道:「家叔有疾,來此求醫。」
從縣衙回宅子不過幾步路,但邵知縣不回去,命人抬了張木床在離高知府小憩處不遠的角落小屋,弄了床舊鋪蓋,和衣暫眠。
陳籌道:「欲去泉陽。」
張屏道:「鄧大人有令,下官不便透露。」垂著眼皮的死樣子讓邵知縣和李主簿牙根一陣痒痒。
竟是應該在牢里的張屏。
為首侍衛道:「在作甚?」
邵知縣笑道:「縣中漁民冬日皆有貼補,不甚出活,可能偶爾有實在閑不住的,打些到市集上賣。但這尾大鯉非從市集購得,乃縣衙后水塘中養的,只恐不及河中鯉魚鮮美。」
高知府微微頷首:「哦,原來是張縣丞帶你來幫他做事。」
一巡敬罷,高知府看向邵知縣身側道:「這便是新任的張縣丞罷。」
王硯又抓起一顆,道:「此物竟如吃蟹,自行剝用,格外有趣。來來,給你留著不少。」
柳桐倚取出帶著一抹綠的竹筒,鄧緒看過,一點頭,柳桐倚點燃捻信,忽一點嗖地鑽上青天。
辜清章端著杯子,又從他案上拿了本書,仍轉回他身後方桌邊坐:「佩之,你這紙包里是什麼?好香。」
張屏道:「哦,張某以為,既無需我等協助,留也沒用,便照舊了。」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坦然。
四周明亮。
李主簿安慰邵知縣:「這事真與大人無干,休要擔憂。」
唐書吏仍是一臉平靜:「小人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大人這樣的人物要給小人這般的草芥定罪,隨便羅織個名目便可,又何必多費口舌?」
陳籌不敢再留,扛起包袱,牽馬躥出破廟。
蘭珏微微笑道:「多謝關懷,龔大人的傳言果然連你都知道了。切實與否,尚不可知。即便成真,我竊居此位幾年,份內事,不敢說能做好,起碼算熟了,臉皮也厚了。即便換成其他嚴厲些的大人主持禮部,也不會愁到夜不能眠。」
鄧緒審完那堂之後,未有再審,只著縣衙諸人不得聲張,押上唐書吏,直接回京。高知府也同時結束巡查,折返州府。
「張兄:繁雜話略過,我左思右想,留在這裏不大妥當,半夜不好擾你清夢,故不辭而別。借了廄中一匹馬,當是買了,留了些錢,不知夠不夠。若不夠,等你上京,我再還你。我想先四處轉轉,或是最近,或等到下一科臨近時再到京城。我若回京,大概還住小耗子巷那裡,你能找著,我若暫時不去京城,待安定下來,亦會給你書信。婉拒知府大人的書函,我已編好,就說家中長輩病重,急著趕回去,勞你轉交。這段時日在宜平,白吃白住,加上以前的救命之情,我陳籌欠你,拿命都還不來了,說多反覺虛情客套。此時幫不上你什麼忙,只能待來日再見……」
只是小時候吃這樣的栗子,對他來說算一種奢侈。連吃飽都不容易,當然更沒余錢買這種零嘴兒,頭一回吃,還是家住的小巷口賣炒栗子的大娘見他老遠遠看,塞給了他一把,當時真覺得吃到了仙果龍髓,結果還被爹打了一頓,說他受人施捨,有辱家風。
李主簿道:「唉,我等廊下家雀,既不知凌雲之志,亦不便多言。散了罷。」便踱回屋中,另外幾人便也各自散了。
蒼天,蒼天,你到底是耍我,還是賞我?究竟什麼是天意?
李主簿道:「張大人,你是不是早就知道那位是鄧大人?怎的不知會一聲!怠慢了大人,可怎生是好?這不是讓宜平縣落不是么?」
玄衣男子之一行禮道:「回大人的話,逆賊合宅未曾漏網,但屬下不夠快,自盡了兩個,請大人責罰。其餘全部扣押。」
走了幾步,他忽然覺得微微有些不對,剛才那人出現得忒古怪了一些。
陳籌這幾天過得舒心,早把前愁置之腦後,立刻道:「張兄,你我之間,哪還用一個求字,什麼事只管說。」
散席后,高知府繼續在縣衙內巡視,行至中庭,忽而看了看張屏:「張縣丞到任后做何事務?」
陳籌心裏咯噔一下,拔腿就追,手臂一扯,想起明明牽著一匹馬,趕緊要上馬,腳下一滑,四仰八叉摔倒在地。
陳籌縮縮脖子,又仔細看了看那屋舍,還在。
侍衛們一擁而上,將張屏五花大綁,拖到縣衙,推進大堂。
小馬咴一聲轉頭鑽進人群,陳籌跌跌撞撞爬起追上,再一回頭,那馬車早不見蹤影。
菜點罷,陳籌又問:「幾位大人未在縣衙用飯?」
陳籌一陣驚喜,沿大路又走了片刻,拐過一道彎,沉沉暮色中,竟看到了一掛旗簾,陳籌涕淚縱橫,忽覺遍體生熱,兩腿蓄力,扯著小馬直扎向那方。
劉書吏苦著臉:「唐老弟,別取笑我了。」再左右一望,又壓低些聲音,「張大人居然是要我帶他去……」手往大牢方向一比。
不可能……阿彌陀佛,元始天尊,太上老君……不多想,不多想……
怕死了——
小雪斷斷續續下了一兩天便停了。今年冬暖,雪存不住,等知府大人駕臨時,街道的屋瓦上,幾乎不見白色。
幾人望其背影,劉書吏道:「久聞張大人嗜查案,看來並非妄傳。」
侍衛狐疑地上下將他二人一掃:「為何不堂審?」
張屏躬身:「下官不擅長抒情文字,人物篇的頌詞皆由友人陳籌代筆。」
唐書吏悠悠道:「大人聽錯了罷,小人哪裡說對朝廷有見解了?捕風捉影,欲加之罪,實令小人惶恐不已。」
陳籌彈身下床,撞出門喊小二。
他的面前有張女人的臉,滿屋子幽幽綠光,烈焰紅唇近在咫尺。
離綰!!!
陳籌急道:「張兄,你以為我看不出來么,知府大人不知道哪裡看你不順眼,藉著抬舉我來削你,我要趁此順竿上,我成什麼人了?」
張屏道:「大牢之內,並非只有此案犯人。再則,即便大人有令,按本朝律法……」
劉書吏苦著臉:「卑職不敢承大人謝,只望大人莫久留。」引著張屏,匆匆走向大牢。
蘭珏仍將一切做浮雲,繼續對著雙影飄飄的書冊參禪。背後咔、咔的剝殼聲勻速地響著,間或雜著書頁翻動聲。
鄧緒抹了一把眼淚鼻涕,真的就到角落裡盤膝打坐。柳桐倚方才又拱手,悄聲道:「慚愧,慚愧。」
王硯一臉恭敬地低頭:「兒子最近循規蹈矩,不知哪裡仍出了錯漏,請爹指正。」
娘!!!
張屏抬頭:「下官不知。下官雖只有從七品,亦是朝廷任命,知府大人這般將下官拿到此,不合律制。」
老道豎起兩根手指:「一簽十文。」
陳籌暈暈乎乎,愣愣怔怔挾緊被子。
侍衛不耐煩喝了兩聲,推搡他二人,鄧緒待要咆哮,柳桐倚又道:「將軍,這是送你我還蜀,東吳多有不甘,莫與他計較。」
陳籌連忙起身閃避,那馬車經過眼前,車簾飄飛,窗內女子側顏秀麗如杏花。
但是那件棉氅,還有包袱里的茶葉蛋……
掌柜的道:「不咋弄,瘋不瘋,能付房錢就是客。沒錢再說沒錢的事。頂多弄死。」
陳籌生生打了個寒戰。
陳籌鬆了一口氣,又一時覺得不適應,就好像一顆后槽牙疼了很久,突然掉了,不疼了,但是留了個坑在那裡,有點空落。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地擺擺手:「帶下去,儘力救一救,救不過來就和涉案的其他屍首一起,仔細驗屍。」
不單是曾給那對瘋叔侄看過病的,連客棧掌柜夥計、茶棚老闆、巷口賣燒餅的一家等等也俱被捕獲。
趙書吏道:「但看著又像真瘋。這叔侄倆在街上蹦躂許多天了,還曾被抓進縣衙過,當真有什麼,敢如斯招搖么?」
唐書吏還是一臉平靜,竟從容閉上了雙目。
侍衛亦應喏離去,高知府退堂。
張屏道:「劉掌房說得對,何須道歉?此事內中另有關竅。」
離綰仍低著頭,陳籌的臉十分燙,咳嗽了一聲,無措道:「你、你先坐……你渴么?」
女子掩口哧哧笑道:「陳郎真是有趣,難道嫌棄奴?」
老道笑曰:「既為不可思議,便不必多思,不必多慮。施主乃福澤深厚之人,無需疑懼邪祟,順其自然即可。」
「哈啾!哈啾!哈啾!」陳籌耳根滾熱,猛打了個幾個噴嚏。
鄧緒慢悠悠捻了捻短須,柳桐倚道:「大人怎麼知道他們會在這一帶動手?」
壓封白紙后的第一頁——
天將盡黑,似乎又要下雪的模樣,陳籌鑽進一家酒樓,要了三碟小菜,一壺暖酒,在一樓大堂的角落裡自飲自吃,兩三杯下肚,滿腔煩愁愈加愁,夾起一筷肚絲,不禁唏噓,恍惚走神時,忽然聽有人道:「陳公子?湊巧湊巧。」
鄧緒道:「季常,你聽見了么?他們怎麼稱呼你我?青龍偃月刀何在?」
高知府一拍驚堂木:「好個病急亂投醫!那你叔父到底是什麼病症?都投了哪個醫?本府即刻命人將縣中大夫都帶來,與你一一對質。」
邵知縣瞥了一眼張屏,應道:「此人應在衙內,下官即刻著人去叫。」
撐著再走十幾里路,恐怕困難,總不能夜半凍死在雪地里吧。
「辜少爺你沒進過城?」
張屏忽然正常了。
滿座皆鬨笑撫掌,高知府亦笑曰:「爾等未曾領悟,孫鄉長乃是在提醒,莫忘了飯資。」
高知府微微頷首:「那張縣丞便先去做事罷,不必在此站著耽誤公務。」張屏便告退。
船工連連點頭:「是,是。這裏的大船都只到郡府。」
那幾人笑道:「不打擾陳公子罷?」
上午一起說話的唐書吏、趙書吏也都踱出來,東拉西扯了一陣兒,劉書吏終於憋不住一樣小聲道:「告訴諸公一件事,千萬別外傳,方才,張大人來找我,讓我辦件事,真是愁死我了。」
邵知縣命人取來早膳,高知府略用了些許,暫去休息。
話出口,陳籌頓時想抽自己一個大嘴巴,偏偏他的肚子在此時極其應景地,咕——
「下、下官……宜平知縣邵志通參見鄧大人!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下官有眼不識泰山,大人恕罪……」
高知府略一頷首,接著道:「那陳生以孝道為先,且不願借本府之力謀出身,本府倒極欣賞他的骨氣。本府已修書與京中同年,略做一薦,他再上京時,能多得些照應。」
陳籌精神一凜,只見斜陽下,一道服長髯老者騎著一頭瘦驢,踏歌而來。周遭白皚皚曠野,不見人家,怎麼又鑽出個道人?陳籌不由得停住腳步,牽馬謹慎站在道旁。
鄉長道:「皆遵大人教誨,卑職不敢居功。」又悄悄道,已讓各村傳下命令,知府大人巡查期間,閑雜人等但敢接近文廟,一律杖責,尤其那些想生兒子來摸聖人腳趾的村婦。村頭路口也埋伏了人手以防萬一,絕不會節外生枝。
鄰座有一老者,攜著半筐鹹菜,亦在喝湯吃餅,問陳籌:「冒恁大的雪,公子要往哪裡去?」
張屏又深深看了他一眼:「但,是個機會。」
推開被褥,他又僵住。
豈不是怎麼著都一樣?陳籌心裏拔涼,再道:「那走過這十幾里荒地,前方可有投宿的人家?」
怎麼可能?!!!
幾位書吏試喝兩口,的確鮮美,都道:「極妙。」「陳公子真是會吃,心思又細。張縣丞有陳公子協助,著實如虎添翼。」
陳籌頓住腳步,如果張屏在此,他會怎麼看?
李主簿在身後偷扯他袖子,悄聲道:「大人,大人,快跪!快見過寺卿大人!」
酒足飯飽后,陳籌鑽進客房,未等洗漱,便一頭扎到床上,墜入黑甜。
高知府道:「張縣丞的言語著實風趣。」
蘭侍郎騙娶柳小姐,被柳老太傅禁入其門的逸事眾人皆知,是雲太傅王太師一掛,與清流一系勢如水火。
陳籌啊的一聲,從床上直坐起身。
高知府一拍驚堂木:「大胆賊人,本府尚未問話,竟敢出言相詰!」
陳籌上了另一艘大船,恨不得船上木槳都化成翅膀,凌雲追上之前的那艘。隔一時就到甲板上轉一圈兒。他臨時上船,沒訂到單間,只在下艙大通鋪有個床位,艙中濕冷,腌臢無比,男女吵擾,小兒啼哭聲不絕於耳。陳籌在鋪上坐了一時,忽覺腿癢,從神遊中驚醒,隱有小物在肌膚上奔跑,應是虱子從鋪上爬入衣縫。陳籌趕緊抖衣,發現旁邊的老漢正在探手入懷,搔而捫之,捫得一個,送到口邊一嗑。
陳籌反手捧住她的手:「放心,總有辦法。」
柳桐倚道:「軍師命屬下暗暗跟隨。唯恐雪天撞色,將軍看不清屬下的臉,故而染了。」
陳籌臉驀地有點燙,狠狠拍自己肚子一下:「你個丟人現眼的東西,又沒問你!」
那瘋侄兒就在一旁笑,張屏仍是不吭聲站著。
柳桐倚道:「真的,伍大人請先去角落靜候,若盤膝運氣,白得更快。」
鄧緒亦成了宜平百姓茶餘飯後最常提及的名字。
鄧緒道:「你與蘭侍郎的愛恨情仇,本寺亦不多言。」
張屏沉默不言。
神台之上的土地像三縷長須,眉目慈和,竟然像極了傍晚時他遇到的老道!
陳籌覺得眼前飛舞著無數小星星,在一閃一閃:「學生……學生不能……」
老道笑道:「施主好福氣,此上上大吉簽。」將簽文紙條遞給陳籌。
柳桐倚又道:「大人,此足證叔父與學生的清白!」
鄧緒拍拍大氅上的雪,甩在椅背上:「高大人倒笑得開心,人跑了,怎麼辦,你賠我一個?」
大仙大仙,晚生一介庸庸凡夫,難承厚意,寰宇之中,諸多佼佼俊才,盼大仙早早移愛!
然後,一天之內,畫好了界圖。
陳籌揉了揉眼,的確不是眼花。看行進的快慢,應該是個人。
左右撤清桌案,蘭珏命人帶下了蘭徽,沏上新茶。
邵知縣截住其話頭道:「不可這麼說,張大人按規矩辦事,極其值得讚賞。幸虧如此,鄧大人才能如此快地破案!」
陳籌朝他所指方向一望,一片白蒼蒼曠野中,真有一處凸出,依稀是屋舍模樣,不由又驚又喜,連忙謝過那漢子,朝屋舍方向去。
高知府道,今夜要再看看卷宗供詞,就還歇在縣衙。
女子嘟起嘴:「我不許你這樣說自己,陳郎是我心中最好的男子。」
到了傍晚,張屏正要回小宅,前方牆角忽而閃出一人:「張大人。」
高知府又看向旁聽的眾吏:「爾等可知是誰?」
但明明一直沿著一條道走,未曾見過岔路……
這番話讓陳籌越發心焦難耐,夜中難眠,直挺挺睜著眼夾在老漢和一條壯漢之間,聽著此起彼伏的鼾聲,嗅著腳臭與童子尿的氣息,任虱子在衣內奔波,無心抓撓。
鄧緒肚裏沒多少墨水,新職務偏與文書有關,屢屢出錯,官階一降再降,幸而當時的兵部侍郎程柏與他同是先懷王麾下,交情甚好,總算護住他沒有被罰到丟官。後有一回又犯錯,程柏護他,亦被人蔘了,鄧緒便自請罪曰無顏再留在兵部,恰恰大理寺缺一獄丞,就調了過去,看大牢時,竟發現其中一個犯人可能被冤枉,便告知大理寺卿。
高知府道:「你所指是那陳生?」左右一望,眾人中不見張屏。邵知縣忙道:「張縣丞在衙門中修書。」張屏除非必要的例行請安,都悶在卷宗庫中。高知府亦不曾再提及他,邵知縣便未喊他同行。
高知府道:「剛到縣中,本應訪看民生,但本府雖不餓,亦不能讓汝等陪著餓肚子。也罷,就在衙門中簡略用些。」
陳籌愣了一下,立刻行禮道:「學生惶恐,謝大人讚賞。」
劉書吏一臉複雜,唐書吏也湊了過來:「張大人這是怎了?卑職竟有些惶恐。」
不由僵住。
燈火!桌椅!熱茶!
陳籌尷尬一頓,想辯解,又覺得也不太好,含糊了一聲,偷眼看離綰,離綰把臉埋在煙霧中。
十月乃天光最短之時。坤卦之月,至陰至靜。待入了十一月,一陽復生,雖然大寒將至,白天卻漸漸轉長。
鄧緒一揮手:「罷了罷了,本寺奉旨查案,微服到此縣,給你添了不少麻煩,應是本寺向你賠不是才對。兩進縣衙,倒給本寺辦案增了不少方便,算來是你有功,何來請罪之說?快起身。」
邵知縣一愣:「竟是……大人預料之中?大人高明!真當世神斷!」
鄧緒輕叩案幾:「其二,煞費苦心,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爾,一家四輩,幾十年,幾十口子,就只造了造謠,在縣衙供職期間,也沒做出其他的事,為什麼?怎麼不搞大一些?」
「我讀書的時候學了一招,不想做夢,就先一個晚上不睡,到一下晚,即可酣而無夢。」
煙霧淡去,殘破木板的正中央豎著一個鼓囊囊的大口袋,汩汩流著紅水,哪有什麼人影。
唐書吏恍然:「怪不得知府大人突然此時巡查各縣,此事不可說大,又不能小待。」眼一直,「難道……禍根在沐天郡?」
張屏施禮退下,其餘人一道目送他離開,李主簿嘆了一口氣:「張大人畢竟與我等不同啊。是了,與鄧大人同行的那個年輕人,原來就是先柳老太傅的親孫子、今科狀元柳桐倚,張大人與他同科,看來交情不錯。」
蘭珏眼角餘光一掃,方桌上栗殼如山,平鋪一張皺巴巴空蕩蕩的粗紙:「那一大包,你都吃完了?」
下屬道:「恐怕天冷,墨錠不易化開,紙也不託墨,唐書吏親自去庫房取好墨與新紙了。」
張屏道:「只堂上見過,不好判斷。」
只見陳籌站在椅子旁,面無人色。
「大人寬厚英明,屬下自然盡心做事。」
諸人失色。
趙書吏跪地痛哭,說不明白為什麼被抓,他每天都出來喂鴿子。他家娘子素厭禽鳥,不准他養,他就常在袖中裝些小米,遇到鴿子便逗弄。聽聞縣衙有事,清早趕來,見圍牆上停著幾隻鴿子,不知是誰家的,放出籠甚早,不禁取米逗之。
陳籌嘆了口氣:「沒什麼。」怎麼就做起噩夢了。
到了傍晚,高知府確實不怎麼咳了。邵知縣又來勸高知府進膳,又請高知府早些到行館休息。
那一家四口退進屋內,砰,關上了門。
離綰定定地看著他:「公子真的能做到?你不怕我是……」
陳籌不斷和自己說,小心謹慎,小心謹慎,但還是沒忍住嘴:「道長此言何解?」
邵知縣雙腿冰涼,幾無知覺,漫天飛舞的七彩小星星中,唐書吏的表情依稀仍平靜從容。
張屏道:「諸位休要客氣,張某較閑,隨手之事,不費力氣。」
刀劍刺入馬車,起手時,車壁崩裂,殷紅飛濺,沿刃滑落。
邵知縣道:「稟、稟大人,這個黃婆子,下官倒是知道。據說接生不錯,胎位不正、早產晚產,凡找了她,多能保母子平安。」
「什麼人!來幹啥的!」
陳籌團團轉了半晌,看張屏屁也不出一個的模樣,越發焦躁,索性一頭撞出門去。
陳籌再頓了一時,又道:「我……我要麼還是叫壺茶來。」
劉書吏掏出刑房的令牌和一本冊子:「奉命盤查一個案子的犯人。」
「哪能讓張大人替卑職等帶飯,使不得!」
王太師捋須嘆一口氣:「罷了,此刻真不是嬉皮笑臉的時候。你且自省,除卻當做之事,又沾了哪些多餘?」
鼓響三聲,知府大人升堂。
張屏取出一個小盒,把盤香收在其中,黑衣人將唐書吏塞進一個麻袋,扛出房間。
高檯子鄉挨著縣城,較為富庶,但因下雪,小集上人甚稀疏。道邊茶飯棚的大鍋里現熬著胡辣湯,陳籌喝了一碗,吃了兩大塊剛出鍋的大餅。餅皮抹了蔥油,撒著芝麻,黃亮焦脆,就著加了幾滴老醋的胡辣湯,妙不可言,下肚后竟額頭微微滲出了汗。
張屏出列施禮道:「下官初到宜平,所知寥寥,言不足證。」
唐書吏道:「你等有所不知,高知府常用京中連升閣的君子宣,縣衙里沒有這等好紙,只好找相近的代替。然連升閣的紙,折式與別家亦不同,不像咱們常使的一摞摞,而是有整張,有單折做公文折式樣,還有書信折式,須照樣分開弄好,免得知府大人要用時不方便。」
砰,天邊炸出一點紅光。
「茫茫霧靄,滄滄流霞,道兮高遠,道兮足下……」
離綰依舊未作聲。
但見角落一間牢房,只蹲了兩個人,正是鄧緒和柳桐倚。鄧緒正在角落舞著稻草唱:「……天啊天,你不開眼……竟設難關將員陷……過不去,難合眼……難……合……眼……」
飛快啃了兩口大餅,灌下幾口涼水,接著朝前。
大白天里,哪會有什麼!
進得牢內,撲面一股騷臭烘烘的暖氣,牢頭很識趣地沒有跟隨,劉書吏揮了揮袖子,說話都不敢張嘴:「大人,牢中腌臢,且忍著些。」
女子挑起眉,忽而又撲哧一笑,攏上衣襟:「陳郎果然是正人君子,乃姊姊可以託付終身之人。」閃離床畔。
隨從趕緊將栗子呈上,王硯朝紙包里望了望:「挺香,街上時常聞著這個味兒。沒毒吧,能吃一枚否?」
高知府撫須輕叩稿紙:「這幾段文字,其意感懷,其情深濃,本府看來,竟是已成縣誌文稿中,最好的幾段。」抬眼看向邵知縣,「寫此文字者,可否喚來堂中,讓本府一見?」
張屏道:「下官依然繼續編。」
柳桐倚一臉苦澀:「大人,這亦是病急亂投醫,叔父總不見好,各種葯都吃盡了。的確是因為端了家裡那窩黃鼠狼之後,家叔方才發了失心瘋……」
陳籌亦很驚詫,他也是感覺睡了一覺,睜眼后,追逐著自己的火辣辣赤|裸裸的視線沒了,張屏又變成以前的那個張屏。
女子眨眨眼:「我為什麼要去看其他男子,與我有緣的就是你啊。陳郎,你幹嗎總在往後躲?怕我嗎?難道奴長得不美,樣貌很嚇人?」
李主簿嘆道:「唉,大人,看來暫時沒我等什麼事兒了。」與邵知縣一道偷眼瞄向杵在旁邊的張屏。
眾白衣人再揮手,銀光寒刃噌噌噌直插,噗噗噗,腥紅滋出。
鄧緒緩緩道:「你能不能告訴本寺,你們這夥人,和辜家莊有何關聯?」
身後突然嘎吱一響,陳籌嚇得又一跌,哆哆嗦嗦回頭,卻是風吹動破窗的聲響。
鄉長一揖:「謝大人嘉賞本鄉教化已脫蠻愚。」
蘭珏再看桌上那包栗子,只剩下一半了。
小二一臉茫然:「昨晚小的們來送洗漱熱水,客官已經睡了,便就未曾打擾。」
大雪天,十三不靠的時辰,挑著一擔柴,在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的地方……
女子的肩顫抖得更厲害了:「公子真的……」
陳籌夜半牽馬離開小宅,候在城門邊,待交卯城門一開,即刻策馬而出。
陳籌隨口答了臨縣的名字道:「泉陽。」
陳籌的呼吸一窒。
一個人伸著脖子道:「就是知府在,老子也得罵,他奶奶的為了倆瘋子把老子抓來蹲冤獄,耳根還不得清靜,唱屁,老子揍他祖宗三十六輩!」
高知府道:「一番言語,漏洞百出,本府都懶得一一駁斥。」命將趙書吏單獨收押。左右勸高知府小憩片刻,高知府道:「也罷,你們也都累了,各去眯一會兒。」
鄧緒又費了一番口舌,方才安撫了涕淚橫流的邵知縣,再看向高知府:「汝審,還是本寺審?」
王硯亦沉默了片刻,才道:「爹,兒子從不曾聽聞有亂黨事。」
呵呵,這夢太神奇了。邵知縣又默默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
邵知縣終於能斷定,張屏並非大智若愚,是真的很愣,同坐其餘諸人雖都喜聞樂見,仍不免微微汗之。
幾騎快馬卷著雪沫馳進城門,徑直入縣衙,帶來一個消息——知府大人巡視各縣,車駕已出州府,先去臨近縣裡,最多五六天內便到宜平。
「咳咳。」高知府小憩起身,一陣輕咳。
鄧緒挑眉:「你不是不知道本寺是誰么?這時倒稱大人了。」
高知府又一砸驚堂木:「好個信口雌黃!失心瘋找產婆何干?難道來看治的,不是你叔父,而是你嬸娘?來人,上夾棍!」
瘋子的那個瘋侄兒也在,旁邊還立著應該蹲在小黑牢里的張屏,高知府居然含著微笑凝望著張屏,眼中盈滿關愛:「本府此前種種,乃不得已,並非有意為難你。你可莫要怪我,都是鄧大人吩咐的,要怪就怪鄧大人。」
女子看看他,又朝一旁看了看:「哎呀,這可怎麼好?一個呢,在床旮旯里,一個呢,在屋犄角里,都不想出來,難道要耗到天亮。唉……看得發急。」
陳籌只得寂寞地牽著小馬蹣跚前行,夕陽漸沉,幸而沒走多久就到了一個岔路口,看兩側樹木荒草,路比正走的這條寬闊,且路上有人畜腳印和車輪痕迹,看來是大路了。
邵知縣忙道:「下官會再選人協助張縣丞,只是才學恐怕不及陳公子。」
縣衙諸吏都覺得,似乎只是睡了一覺,再一睜眼,張縣丞便煥然一新,眼不直了,眉不皺了,不再東走西逛,左看右摸,進了卷宗庫,竟是一心一意,專註縣誌。
邵知縣接道:「仁人在席,因無埃墨墮之矣。」
到了曠野中,柳桐倚解下隨身的布袋,在其中掏摸,鄧緒道:「看仔細些,拿漆綠條的,叫他們留活口。」
幾個身著玄衣勁裝,頭戴小紗冠,腰佩長刀,腳踏皂色官靴的男子押著一個矇著黑布袋的人進了公堂,掀開布袋,露出唐書吏的臉。
?????
進了房中,把墨盒擺好,又將紙抖開摺疊。
陳籌如掉進了棉花堆,一時轉不過彎兒,懵懵不解其意,但看周圍人臉色及張屏垂頭站在一旁的模樣,直覺知府大人話風不對,剛考慮著怎麼接話,高知府又慈愛地望著他:「你在縣衙中,做何差事?」
鄧緒哈哈一聲:「關某之刀,豈斬鼠類?」昂首闊步登車,柳桐倚遂入,一隊侍衛縱馬環護,往州府方向去。
劉書吏喝道:「張縣丞在此,胡言亂語個甚……」張屏抬手示意,劉書吏便住口。
高知府道:「本府亦不可能盡看,但把已編成的拿來便可。」
他身上蓋著的,竟不是那件破氈斗篷,而是一件黃褐色的棉氅!
張屏道:「下官也不知道為什麼。」
唐書吏一臉平靜,甚至可以說是從容,緩緩睜開本是閉著的雙眼。
幾人咂著這句話,只覺得不甘之意比前言更甚,都呵呵笑著,再岔開話題,張屏寥寥應對了幾句,袖著手走開。
禱罷,四下一轉,發現此處可能真是樵夫獵戶常歇腳的地方,靠內里的地上有火堆灰燼,另有不少樹杈木棍,甚至還有口小鐵鍋,另一些些拔下的野雞毛等物,幾個破蒲團兒沒多少灰,像常有人坐,靠著牆角避風處還有個拿門板鋪乾草做成的草鋪。
張屏的眼中又有什麼閃了一下,似要說什麼,又吞下不語。
陳籌道:「多謝,但道長所行方向,得過十幾里路才有人家,夜路難行,如何留宿?」
張屏道:「各地都有,不能詳斷。知府大人或只是例行。」
被高知府抓進大牢的人,放出了一批,還有一些早在鄧緒微服查訪時被盯上,由高知府暫時押送到州府。鄧緒與高知府均吩咐,此案一定保密,但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謀逆相關的事情還是傳了出去。被放出來的只慶幸撿了一條命,縣中百姓都暗暗議論此事,不敢聲張。
小廝趕緊連連請罪,飛速去取水盆香面巾帕。王硯嚼了幾下:「嗯,栗子這樣吃竟也甚好。」
清早,鄧緒和柳桐倚被州府侍衛推向囚車。
邵知縣道:「也罷。」分出一些雜務交待眾人,又拉著李主簿的手道,「懷達,你素穩妥,便由你統一替本縣照看。」
唐書吏道:「多勞多勞。」
陳籌有些焦急,又在路上聽說,知府大人已回府衙,在宜平辦了大案,據說還驚動了大理寺,陳籌不由心中跳了幾跳,隱隱為張屏擔憂。
唐書吏道:「也先幫我攏上門,莫讓風吹了紙。」
幾頁薄紙,因倉促書寫,字略潦草。桌角還放著一個藍色錢袋,正是陳籌平日所用,內有半袋銀錢。
高知府再淡淡一笑:「這般才學,屈此實在可惜。本府案下,正缺一文吏,你可願隨本府到府衙做事?」
邵知縣輕咳一聲。
高知府微微頷首:「答得好啊,既能圓上說辭,又凸顯孝心。只是,本府方才問你,前來宜平,是尋哪位名醫看診,為何含糊不答?」轉首向旁側,「邵知縣,縣中哪個大夫,擅醫失心瘋之症?臨郡縣民都慕名前來看診,想你應知。」
高知府喝道:「莫和本府扯什麼律法!」
王硯挑眉瞧了瞧他,從袖中取出一捲紙:「這些東西,不知能不能讓你今晚睡得好些,我看難。那日你我下朝時說的事兒,我有些消息,都在其上了。沒什麼有用的。真是瑩透一顆水晶雕成的蛋,更無一絲縫隙。令岳與令大舅子都不能如斯無瑕。說句唐突的話,清流下一代砥柱,挑梁的那根怕不在令岳家。」
高知府一堂審完,甩出一疊名單,命隨行的州府侍衛擒拿。
唐書吏的表情有須臾間的一滯,繼而嘴角又揚回剛才的弧度,忽漏出一縷猩紅,玄衣人出手如電,點了唐書吏幾處穴道,掰開他的嘴。
邵知縣忙抖擻起精神,縣衙上下跟隨他四腳朝天奔波,恭迎知府大人大駕。唯獨張屏還是成天憋在卷宗庫里,只每天早上應卯時問一聲邵知縣:「大人可有他事吩咐下官?」
連李主簿主動拿賬簿給他看,張縣丞都淡淡說,不用收進縣誌,無必要看。
小二伸著舌頭喘氣,左右上來幾個小夥計拉住陳籌,小二方咳嗽幾聲道:「客官,真沒有,昨夜就是小的當值。夜裡安靜得很。」
高知府道:「張縣丞快坐,席間不必拘禮。」張屏便又躬身坐下。高知府含笑道:「本府聽聞你乃今科進士,今科主審龔尚書與恩師曾相同出卞僕射老大人門下,算來本府與你亦可稱同門。」
邵知縣站在公堂門口,覺得自己肯定沒睡醒。要不然,正上首明鏡高懸大匾下端坐的,怎麼會是那個橫貫古今,在公堂上跳了不止一次大神的瘋子。
李主簿一臉無奈:「張大人,凡事有變通,大家一個縣衙,既是同僚,就和一家人一樣。事情沒辦好,我們誰都落不到好,對不對?」
他從床下爬出,嗅嗅床邊褥子,也沒有其他味道,比如,甜甜的香氣。
打掃的僕役都甚好奇:「為何這般麻煩?」
老者行到近前,止歌停驢:「施主,貧道有禮了。」
幾人趕緊道謝,連稱不用。
唐書吏道:「張大人真愛體察民生。路口老姚家鋪子,油角極好,豆腐腦的澆湯真是老母雞高湯熬的,蛋皮薄韌如綢,香菇碎絕不用菇梗。只是人多。」
高知府頷首:「此生在京中曾牽扯進連王太師公子和柳大人都在內的三司會審大案,下官略有耳聞。」
他留錢給張屏,身上的盤纏不算多,住上房開銷甚大,他盤算著要不暫時賃個小院,但丹化的房租不算便宜,尋來尋去,找不到合適的。
陳籌心裏咯噔一聲:「一路行來,怎的一直未曾見到人家?聽聞水凹鄉和豆塘鄉交界處有客棧可投宿,離此多遠?」
老道呵呵道:「施主免禮,貧道方才只是隨口亂語爾,施主今後事,早已明明白白,何需他人多言?也罷,既然相逢,便是有緣,便與施主佔一簽。」取出一個竹筒,陳籌忙捧上錢,老道擺手,「此乃施主緣分,貧道不需卦資。」
柳桐倚抱住他道:「莫急,窗外透入的,是月光,天還沒亮,慢慢來,一定會白的。」
高知府又一拍驚堂木,震斷他話頭:「失心瘋?好個失心瘋!以為在堂上裝瘋賣傻,便能瞞過本府?預先算得本府歸程,埋伏於途,意圖行刺,如此心智謀划,真瘋出了慧根!這般的失心瘋,本府也想得一得。」
張屏抬眼看清是劉書吏,停下腳步。劉書吏左右看看,一抬衣袖,露出一把鑰匙,悄聲道:「大人,知府大人回行館了,但大人不能多看,否則卑職真的這輩子都完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密多時,照見五蘊皆空……
趙書吏走到牆邊,撒出一把小米,幾隻鴿子撲稜稜飛下,啄食小米,趙書吏俯身緩緩撫摸鴿子,眾鴿食盡小米,撲稜稜飛走。
陳籌故作鎮定地點點頭,進房關上房門,方鬆開了離綰的手臂,才敢看向她:「那什麼……你、你莫要誤會……我帶你來,並非有什麼歹意。」
陳籌聽著這話越發覺得不對:「其實也不……」
邵知縣趕緊截住他話頭:「陳生,知府大人實在是愛惜你的才華,莫再謙虛推辭,否則連本縣和張大人都要一道勸你了。」
高知府冷笑:「好個不能道盡,宜平多大點的地方,把所有懂醫術的傳來,堂上恐怕也站不滿。含糊遲疑,莫非有鬼?是不能道盡,還是根本沒有?最近所看的那位大夫姓甚名誰總記得罷,快快從實招出,免得本府用刑!」
邵知縣心裏一緊,腳心發汗,又給逮起一個,這是一個都跑不掉的徵兆么?
王太師微微一笑。
劉書吏咳嗽了一聲,柳桐倚起身施禮,鄧緒一躥而起,撲到欄杆邊:「東皋公,可是天亮了?!」猛撓自己的頭,「這裏!看這裏!白了沒?!白不白?!」
張屏拿出香爐中的那盤香,翻來覆去看了看。唐書吏竟還是臉色不變,只從容地閉上了雙眼,彷彿養神。張屏將盤香湊到鼻子邊,黑衣男子之一往唐書吏嘴裏塞了一團布,笑道:「張大人,這可使不得。」
一個侍衛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筒,取火摺子點燃,一聲尖利的唿哨直躥入雲霄。
掌柜的笑眯眯道:「客官來得真是巧,也就只剩一間上房了。」
夢乃虛幻,時時回首,徒然沉耽流連。
侍衛們奮力穩住身形,拔出兵刃,又一陣風沙撲面襲來,侍衛們撲通撲通,全如下鍋的餃子一般落下馬。
邵知縣在飄飄忽忽之際,仍掙扎出一絲清明,幾乎與高知府齊聲道:「大人高明!」
鄧緒和柳桐倚放下了手中筷子,推開面碗,喊過小二結賬,走出草棚。
一個少年回頭應道:「有個人,跟個偷山芋的一樣,講話聽不大懂!」
小廝兩股戰戰,完全說不出話,只能朝一個方向一比畫,眾侍衛嘩啦啦殺過去,踹開房門,張屏正站在床邊,身上掛著剛穿進一隻袖子的夾襖,侍衛頭目一擺手:「拿下!」
離綰撲哧一聲,抬起了帶著淚痕的臉,笑容如盈著露珠的杏花:「若餓了,就去吃些東西吧。」
陳籌一把捉住她的肩:「離綰!」
包袱好端端擺在草鋪旁。火堆殘灰、蒲團、小鍋、神像……小馬正甩著尾巴嚼草,一切都無異樣。
高知府含笑道:「有才之士朝廷定會重用。不是還有三年後的科考么,本府看好此生前程。」又瞥向張屏,「陳生既走,縣誌你當要如何編?」
高知府聞得陳籌走了,只略點了點頭:「家人抱恙便冒雪趕回,此生甚重孝道。」
鄧緒點頭:「好口才,不愧造謠謀逆的骨幹。」
陳籌又一把揪住船工:「是和這艘去一個地方么?去哪裡?!」
陳籌用力貼緊牆壁:「仙子,天寒地凍,且把衣服穿好,免得傷風受涼……」
李主簿一把扶住邵知縣:「大人,鎮靜。」
陳籌踉蹌後退,覺得腳下踩的地在搖晃。
小生陳籌,途經寶地,恰逢風雪,不得已借廟宇一宿,謝尊神庇佑,無香火供奉,唯心意敬之。
怎麼……
隨從即刻前去傳令。
那人一抬斗笠,是個中年漢子,絡腮鬍鬚,一雙豹眼,朗朗笑道:「此處乃水凹鄉臨界,前頭十幾里都是荒地,哪來人家?」
小二兩眼瞪大:「客、客官,一直不就你一個人?」
高知府巡查完畢,邵知縣隨侍知府大人用了晚膳,在行館安歇,待回衙門時,已是深夜,邵知縣亦不忘記問一聲張縣丞何在,老衙役答曰,張縣丞傍晚就回宅子了。小宅方向黑漆漆全無燈火,張屏一向儉省,入睡前院中廊下的燈籠亦都要熄掉。看來已經睡了。
那人道:「原來公子要找的人就在上一班船中。在下之前亦要搭那艘船,因州府有個大戶,採買了幾個年輕女子,要送到京城,艙位滿了,方才改乘了這艘,不知公子要找的人是否也在其內。」
「正是,張大人看似少言寡語,處一處便覺得是個外冷內熱的人。」
劉書吏道:「我們宜平真沒有這種興風作浪的逆賊啊!依卑職看,倒是那對瘋叔侄,從外地前來,到宜平求什麼醫,十分可疑。」
高知府道:「哦?竟比劉大人之版精簡。」
張屏放下手中筷子起身。接知府大人大駕時,按官位順序,他站在邵知縣身後或旁邊,但一直沒主動說話,別人做什麼他就做什麼,好像個影子一般,到後來邵知縣都忙得差點把他忘了。吃飯的時候,他坐在邵知縣旁側,正好是個犄角,跟著敬完酒,就默不吭聲守著面前的菜盤吃。若不是高知府突然出聲,可能邵知縣又要把他忘了。
高知府微微凝眉:「文風修辭,亦大相徑庭。」
「街上見了,一直沒買過,果然聞著香,吃著更好吃。」
屋內寂靜,廊下也寂靜,站在窗下,聽不到一絲聲音。
高知府似笑非笑:「編纂縣誌,必有人物一項,諸業良秀,皆要錄之述其所長,不曾察考?」
乍進巷口,只見空空蕩蕩,沒有人影。
鄧緒微微皺眉,似在沉思,忽而雙目一眯:「關某單刀赴會,季常,你怎會在此?你的眉毛怎麼黑了?」
陳籌暈乎乎道:「但學生……」
就在這一日,張屏忽而向陳籌道,和-圖-書有事相求。
溫軟的柔荑覆在他的手上,離綰輕聲問:「陳郎,怎了?」又微微蹙眉,「你的手好冰。」
陳籌一窒,熱浪在心中翻湧。
待從邵知縣那邊回來,李主簿遙遙見劉書吏的身影在刑房門口閃了一下,再往前行,劉書吏好似不經意一樣自門內走出,還驚喜地笑了一下:「主簿大人。」
牽著小馬渾渾噩噩走在道上,正行到那間土地廟前,滿地爆竹紙屑不曾打掃,門口大樹上掛滿許願紅綢。
陳籌奮力跑,似乎踩到了不少腳,撞了不少人,耳朵里此起彼伏的罵聲,陳籌將它們統統拋到身後,隨著那倩影奔進一條小巷。
陳籌付錢,擎著簽筒,瞅准空隙,搶跪到神像前蒲團上,默禱搖筒,一根竹籤啪嗒落下,陳籌撿起,交與道人。
高知府一拍驚堂木:「速速招來!」
離綰輕輕搖頭:「什麼是榮華,什麼是富貴?衣可蔽體,飯能果腹,便是心穩身安。」
頭一回豪爽地買栗子,是他應考那時候,就是剛從王硯那裡賺了一包銀子,跟辜清章置氣說了你我不是一路人之後,他覺著應該奢靡一把,就跑到酒樓點了幾個菜,全是葷的,又要了壺酒,自己吃喝完畢,在路上看見賣栗子的,讓稱了滿滿一大包,暈乎乎地甩錢走人。
那人搖搖一指:「前方不就可宿?」
回去之後,辜清章在房間里等他:「佩之……」
李主簿左右看看,小聲道:「張大人,這事可不能亂說啊。當下熙熙盛世,怎會有人作亂?」
蘭珏一腳先把門踹上,擋了寒風:「行了,我先去看看廚房還有沒有餘火,先弄壺熱水。」
「離綰,我……我……不論如何,我都要和你在一起。」
渡頭船工攔住要甩衣下河的陳籌:「公子,大船看似行得慢,實則甚快。追不上的。」
兩個少年凌厲地盯著陳籌,屋裡一個聲音問:「外頭咋了?」
高知府問:「房裡都仔細搜過了?」
但這也忒怪了!
李主簿打斷道:「劉掌房,此話僭越了,知府大人看重此事,必有重大幹系。或是朝廷欲出新令,但張大人到本縣已久,朝中新近之事,恐怕他也不知道。張大人忙於編修縣誌,縣中刑訟事都不曾過問,何用此事煩他?」
女子仍垂著頭,倉皇地顫抖:「這位公子,為何無故攔住奴家……」後退一步,欲掙脫陳籌的掌握。
唐書吏亦道:「卑職家四代居於宜平,亦不曾聽聞。縣裡唯獨大鼓巷的扁鵲堂,跌打傷葯算得一絕。」
邵知縣道:「下官一向謹遵大人教誨,從不敢浪費鋪張。」
張屏垂首應道:「下官不擅繁複。」
高知府大怒:「混賬!人生於世間,頭頂青天,腳下實地,呼吸吐納,蕩蕩清氣,何來鬼神?你乃讀書之人,竟也信這些東西,如何對得起聖人教訓?!!」
除市集之外,擺攤做小買賣的商販暫未出攤,只還留著一兩個茶棚。店鋪和臨街住家窗明几淨,街道乾淨整潔,偶有幾片落葉點綴,平添自然。來往路人衣衫齊整,頭面無垢,笑語輕言,行坐禮讓。高知府徐徐看來,頷首向邵知縣道:「富庶和樂,可見汝勤政教化之功。」
小二顫抖道:「客官,隨身行李,須自己看管,樓下大堂里牌子寫明了,若有短少小店恕不賠償……」
日頭再偏西時,終於看到了人煙。屋頂!籬笆!煙囪!是個村落!
話到這裏,鄧緒捶著膝蓋又開始唱:「天啊天,你不開眼……」
王硯道:「爹曾教導兒子,從急便可暫去俗禮。」嘴裏說著,卻是行了禮,又道,「爹大半夜紆尊駕臨兒子的狗舍,不知有何教誨?」
濃雲沉蓋,碎雪又零碎飄落,陳籌牽著離綰進了路邊一家不起眼的小館,要了兩三道小菜,兩碗羊湯麵,面端上來,陳籌方才想起:「呃,不知道這面你能不能吃……」
陳籌再度心裏默念,不要自己嚇自己,不要自己嚇自己……阿彌陀佛,無量天尊……莫要疑心好人好意。破廟可避風雪,總比凍死在路上好。既來之則安之,天已快黑,別處也不可去之……
劉書吏道:「堂審恐怕打草驚蛇,再則……」
邵知縣忙勸高知府息怒,高知府仰天一嘆:「本府承蒙聖恩,竊踞此位,自知無能,日夜兢兢。不想治下縣城,竟以巫蠱邪術遐邇所聞,本府何顏見聖?何顏以對百姓?!」
鄧緒擺擺手:「罷了罷了,追也晚了,先這樣吧。當我是和你玩笑么,真是干係重大。」
張屏沒再去街上微服,讓邵知縣暗暗納悶了一陣。
高知府的老師,是當今丞相曾堯,曾丞相的老師乃已故的左僕射卞誥,卞僕射又和先柳老太傅系同門。
陳籌怔怔,老道捋須:「此簽貧道亦不多解,施主心中自知。」道一聲別,又騎驢而去。
陳籌取錢答謝,二老死活不收。
幾人吃了一驚,劉書吏顫聲道:「亂、亂黨?」
陳籌道:「多謝老丈店家,橫豎只是到泉陽,慢慢走著便罷。」吃飽喝足,渾身帶勁,結了飯錢,從包袱里取出氈斗篷裹上,又再冒雪前行。
冒雪行了一段,到了高檯子鄉地界,正趕上鄉里早上的小集。但凡鄉間,多有此類市集,一般在同鄉幾個村子的臨界處,不比城裡街道縱橫商鋪林立,大都是傍著大路官道和廟觀學塾的一截短短道路,有客棧茶飯棚,外加幾個低矮門面日常開著,賣些油鹽醬醋之類必需小物。清晨上午,附近村落農家不必忙農務的老弱婦孺帶些自產的東西如現摘果蔬、黃醬鹹菜、米酒魚肉之類到此或易或售,多為拎個籃子,提一布兜擺在路邊,近午時各自散去,名曰小集。趕在秋收后或節期時,另有大集,類似城裡廟會,連城中商戶、遠遊商販都來賣貨,還有戲班唱戲。同縣各鄉,大集日期各有不同,逢集時熱鬧勝過城中鬧市。
蘭珏依然不應,片刻后聽見呼啦呼啦,應是辜清章扒開了紙包,而後咔,清脆的剝殼聲。
王硯哦了一聲,將栗殼丟進盤中拍拍手:「那便撤了吧。」
陳籌一把拉開門,小二一臉如釋重負:「客官,恕小的冒昧。昨夜客官入住時,氣色疲倦。小的見已經午時,客官還未起身,唯恐客官雪天著涼,這才唐突打擾,望請恕……」
再走到椅子對面,盯著枕頭:「那、那會是何因?這也忒離奇了。」
陳籌退下后,一溜煙回了小宅,關門在房中亂轉。到了傍晚,因知府大人與縣中長者閑話,共用晚膳,無關緊要人等無需奉陪,張屏便回來了。陳籌扎進他房中:「張兄,你說我怎麼回絕知府大人,才能既顯得不拂他面子,又不連累你?」
幾個小童追逐嬉戲,誤把陳籌一撞,簽文紙飄落在地,陳籌彎腰去撿,有快馬拉著馬車迅速馳來。
他努力讓聲音不要打顫,一口氣往下說:「我、我一定對你好,不讓你吃苦。我用功讀書,三年後爭取掙得功名。即便沒有功名,我、我也會找些別的事做。總之、總之就是,就算只有一口飯,我不吃,也會讓你吃!」
老僕嘆道:「還不知道知府大人用不用,就這麼費心,只恨小人等蠢笨,還非得唐掌房這般懂行的弄。」
一道比濃夜更濃的影子飄到了他床邊,馨香吁在他臉頰耳畔:「陳郎,你是在睡,還是醒著?」
高知府臉色鐵青,緩緩坐下。
高知府道:「大人在這裏坐著,下官哪敢露拙,且此案下官真是一知半解,正待大人堂審時,開開眼界,長長見識,大人請。」
蘭珏轉首向隨從道:「快拿給王大人斷一斷。」
劉書吏道:「我哪敢答應,就說我沒鑰匙,因知府大人要審案,都上交了。」特意看了李主簿一眼,李主簿只做旁聽,但笑不語。
陳籌茫然轉目,卻見是縣衙戶房工房的幾名書吏正向他拱手。陳籌忙站起身:「幾位大人也來吃酒?不棄就請這桌坐下。」
酣夢中,居然一點也感覺不到寒冷,還微微有些熱,欲翻身,但覺胸口沉重,竟未翻得,抬手一撥,觸手毛茸茸的。
陳籌跑后,邵知縣很是忐忑了一番,畢竟駁了知府大人好意,唯恐高知府心存芥蒂,得空便著力湊趣。下鄉巡查,有名望的鄉老和鄉中學子前來拜見,高知府見有兩個學生衣衫單薄,暗暗囑咐邵知縣留意關懷。
被放的和繼續扣押的對了對供詞,很多答得都差不多,似乎扣或放,就是看知府大人順不順眼。
老道頷首:「前方再有幾里就是泉陽地界,兩縣交界處,鄉集頗為熱鬧。施主若欲投宿,甚是方便。」
他從哪裡來?要到哪裡去?
事情做完,張屏上交給邵知縣審核完畢,也不多話,轉頭還扎回卷宗庫。還有事找他,他就再出來做,做完再回去。邵知縣褒獎兩句,看不出他有歡欣之意,但若不褒獎,他也是那副模樣。上報的文書薄薄幾頁紙,簡略但條理清楚,一目了然,無其他詞句。
小飯館是夫妻店,老闆炒好了菜,老闆娘端上來,瞧著陳籌和離綰直笑:「客官和小娘子真是般配。」
幾人都說沒吃,李主簿道:「張大人吃過了?」
鄧緒眯眼:「難道是已經暗暗搞大,本寺未曾察覺?」
長長遠遠,過日子。
柳桐倚道:「真的,軍師已命人選天玄金石為將軍鍛造新刀,名曰忠肝義膽刀。」
其他房的客人聽到動靜,紛紛出來圍觀。掌柜的趕緊道:「客官,小店乃正經店鋪,當初選址的時候請法師看過,絕不可能有鬼,從來也沒鬧過鬼。如果有鬼,應該是客官自己帶來的鬼。」
「再者,知府大人在堂上都已說了,陳公子若不應下,亦不免辜負了知府大人的栽培之意。」
隨從剛道:「大人,待小的……」王硯已從紙包里捏了一顆,湊到眼前反覆瞧了瞧,掰開殼再瞧了瞧,送入口中。
一句話中,淡淡滄桑,淺淺寂寥,幾人都感受到了,再堅持推辭。劉書吏扯開話題:「是了,張大人,卑職正要請教,這次案子,卑職等無用,不能協力,亦看不甚懂。為何知府大人竟如此重視。大人的老師陶老尚書執掌刑部,張大人可曾聽聞有什麼前例?本朝刑律之中,對跳大神之類的事,從未有……」
張屏握著信在小廝惶惶的目光中一言不發出了房門,濃雲灰重如鉛,片片雪花無聲墜落。
門砰砰響著,陳籌在屋內團團亂轉。沒有!哪裡都沒有!怎麼會沒有!
「離……離綰?」
一切都不重要。
鄧緒接著道:「關於此案,本府有一嘆兩惑,一嘆者,孩童無辜,虎尚不食子,親生骨肉,竟忍教其做賊。兩惑者,其一,數輩延續,闔家淪落,行謀逆事,到底為什麼?」
你到底是誰?
陳籌回頭一望,亂雪迷眼,道路上空空如也。
小廝伏地:「老爺在內堂。」
張屏仍未低頭:「敢問大人,死的疑犯是哪幾個?」
知府大人還跟個小學童一樣,畢恭畢敬站在他身邊。
憑良心說,這女子長得的確很美,但是,煞白皮膚映著綠油油的光,真的……
他不喜歡做夢,偏偏有時候常常做夢。闔眼便是前塵事,兒時舊事,年少往事,近日紛紛擁擁。
高知府再一拍驚堂木:「本府三令五申,此案期間,閑雜人等不得干涉,你當本府之言是耳旁風?」
李主簿幾人都不禁互望了一眼,他幾人餓得狠了,胃空腦鈍,未能細細雕琢言語,恭維激將之辭粗粗羅就,搭配僵拙,沒想到張屏一口吞下了這枚直鉤。
不對,不對,這事不對!
張屏身側其餘人皆上前喏喏請罪,李主簿道:「大人恕罪,卑職無能,三代居於此縣,不曾聽聞縣裡有擅醫失心瘋的名醫。」
高知府擺手:「此事必有重大隱情,不……咳咳……不徹查明白,本府如何能高枕安寢?」話畢,又一陣咳嗽。
王硯剝著栗子:「我於此物生疏,讓佩之見笑了。」瞧了瞧捏著栗子恍神的蘭珏,「佩之……」
宜平雖然離京城近,但只慕鄧大人之名,從未近身瞻仰其光輝,而今,鄧大人居然在宜平破獲了大案,還用了微服查訪這麼傳奇的方法,怎不令人興奮!
從哪裡開始不對勁的?
陳籌猛地掐住他:「我房裡的人哪兒去了?」
張屏道:「朝廷最近好似在查亂黨。」
陳籌嘿嘿一笑:「正是。」
「天地既成,便有陰陽二氣,日月輪轉,清濁皆生。某年某月某日,一縷妖風竟躲過天眼,潛入凡塵,化作邪畜,黃毛四爪,攝陰噬陽,滋出一窩小孽畜,可變幻成人形,吐息為村落,以辜為姓,作祟人間。噫!卻不知蒼天早已降下剋星,此星是誰?乃北斗第五星廉貞也。乘七彩虹,披五色霞,入鄧氏宅邸,呱呱墜地,異香滿室,白鶴棲梁,四節鮮花皆感應而開……」
蘭珏卻無此感覺。尤其今日陰了一整天,沒憋下來一絲雨,一片雪,用了午膳沒多久,剛看了兩三卷公文,提筆寫了四五頁紙,一抬頭,窗外竟已盡黑。小吏在案旁道:「大人早些回去罷,恐怕晚上下雪。」
高知府輕笑一聲:「爾修書倒如屎殼郎推球,現料現攢。」視線再掃向其餘人,「罷了,爾等之中,居宜平十載以上者,答本府此問。」
陳籌黯然點頭。
出了牢房門,劉書吏看了看依然沒什麼表情的張屏,小聲道:「大人怎麼看?」
想得要命!
陳籌直著眼睛:「不是你們扶我上了床,脫了我的衣裳,幫我蓋了被子刷了鞋?!」
有那麼靠不住的不值一提的似乎是宅子里的下人傳出來的小閑話說,先是張縣丞抱回了一堆艷書,貌似陳公子進了張縣丞的房間,一些分辨不清的扭打和言語聲后,陳公子衝出了張縣丞的房間。然後,張縣丞看完了所有的艷書,煥然而成摒塵絕俗的孤寂模樣,只埋首公務,不再多問其他。
身著內袍,被褥掖壓成筒,外衣整齊疊放在椅上,靴子乾乾淨淨,擺在床前。
跳個大神竟也是罪,且罪坐十族以上。知府大人就差把嗅過那對瘋叔侄褲腳的狗也抓回衙門了。兇殘得不可思議。
張屏繼續道:「下官乃大人屬下,但若要問罪或免職,按本朝律令,須上報三司吏部,大人不可自判。」
高知府再一拂袖,喚人取來紙筆,擲到柳桐倚面前:「將所會裝神弄鬼者統統寫下,本府自會提審客棧及近旁之人與你對質,若少寫一個名字,本府絕不輕饒!」
邵知縣陡然一激靈,恍被天雷劈中天靈蓋,剎那回神,雙膝一顫一軟,忘記腳邊就是門檻,一個蒼鷹撲兔勢扎倒在地,掙扎匍匐進了門檻。
大理寺屢破大案,亦得先帝讚賞,鄧緒名聲日響,最終眾望所歸,升做大理寺卿。如今與京兆尹馮邰、刑部侍郎王硯並稱本朝三大神斷。
陳籌一管感傷的清水鼻涕幾欲滴落,吸了吸,抬袖拭之,牽著馬朝所指方向走,沿途人家皆探頭探腦向他觀望,待陳籌滿懷希望走近,立刻進屋關門。
柳桐倚溫聲道:「將軍,此乃東吳大殿,將軍自然熟悉,既已單刀赴會,何妨泰然處之,看他們有何花樣。」
劉書吏走過去,作勢喝道:「肅靜!縣丞大人在此,不得喧嘩!」
張屏答:「兩冊。」
高知府嘆道:「鄧大人這句話壓下,本府不睡覺也得把摺子寫出來。」
「不可,萬萬不可,這飯卑職哪裡敢吃。」
鄧緒解開帶兜帽的厚重大氅:「老高,少來。你在縣衙做的好事當我不知道?我只讓你照應陳籌,哪個讓你拿捏張屏了?你倒好,抬一個,踩一個,不跑還能怎的?」
眾人各去忙碌,李主簿來回各處察看。高知府的房間上午已用過,安排起來說容易容易,說不容易也不容易,打掃要整潔,被褥用過一遍,已不暄軟,重新換過,又要一模一樣,讓知府大人看不出來。還有茶杯茶壺把手對應的方位,等等種種。
兩個少年加那一對男女都一臉戒備。
陳籌截斷她後面的話:「只要和你在一起,其他什麼都不重要!」
太上台星,應變無停。驅邪縛魅,保命護身。智慧明凈,心神安寧……
屋上護衛弓弩齊發,持刀漢子一晃不見,身法敏捷。眾護衛縱身踏瓦,奔向那窗,轎旁統領高聲喝道:「大人有令,活捉!不要傷及!方便審問!」
陳籌一咬牙,狠狠將她拉入懷中,緊緊摟住:「你要掙扎你就掙你要喊非禮你就喊你要報官也可以報!我不管你因為什麼不問你到底怎麼回事我什麼都不想什麼都不多說……」
邵知縣審完兩目,張屏著手進展人物條目。
高知府緩緩點頭:「好,好個不能自判。但……」神色陡然一厲,又一砸驚堂木,「本府雖不能將你就地摘下烏紗定罪,卻能將你責問收押!」喚來侍從,命將張屏和劉書吏拖下收押。
李主簿喚其入,小廝將一個提盒捧到案上:「張大人命小人送來。」
陳籌訝然抬頭。那人呵呵笑道:「看來說中了。」
王硯在蘭珏府中吃完飯回府,已近二更,剛一下轎,一名小廝便打樹影中躥來:「大人竟走了側門,小的們接晚了,恕罪。李叔幾個在正門那裡候了半晚上。」
「離綰,離綰,我陳籌上輩子是燒了多少高香,才能今生遇上你。」
邵知縣哆哆嗦嗦與縣衙眾吏一同伏地請罪,張屏也跟著跪了。
高知府各嘗其一,微微頷首,又端起碗,望碗中白粥,會心一笑:「聖人之所,合當食此。」
李主簿因此事亦捏著一把汗,基於前事,不便多言,勉強笑了笑道:「都不好說。張大人怎麼看?」
一艘大船剛離岸行出一段。
東方天空,墨藍透白,漸染緋色,晨曉已至。
高知府呵呵笑道:「他們不必知本府此時心意,但望來日有功于百姓社稷,報答皇恩。」
唐書吏道:「我這兒還得一時,你等要有旁的事,可先過去。」
次日,天剛寅時,縣衙忽起喧鬧,大牢火光陡亮,雞驚啼,狗亂吠,張屏小宅的院門忽被撞開,一隊手執火把的侍衛一擁而入,一叢雪亮槍尖指向睡眼惺忪一臉獃滯的值夜小廝:「張屏何在?」
侍衛奪過令牌冊子,翻看了一遍,竟就讓開:「速速進去,速速出來,不得意圖其他!」
邵知縣一臉痛心:「你真是……」
不知是昨晚吃太飽還是反覆思慮分散了精神,一路沒歇幾口氣,居然日頭已偏西,肚裏也沒覺著餓,忽見聽到一陣歌聲。
陳籌抖抖袖口,抱拳一揖:「二位小哥,小生打從宜平縣來,途經此地,敢問這裡是何處地界,能否討碗熱茶?」
陳籌心裏自也明白,這回知府大人借他拿捏張屏,如果真的推拒,張屏更不會好過,他捏著酒杯,苦笑一聲:「謝幾位大人提點,來來,幹上。」
「客官,客官——」
王硯跨進門檻:「爹。」
玄衣人之一道:「稟大人,涉案屍首已驗看過,有幾具屍首身上隱蔽處,紋有一個圖案,卑職愚鈍,尚未查得出處。」取出一捲紙,呈給鄧緒。
內堂中,臂粗蠟燭火光灼灼,王太師端坐堂上,左右侍從森森羅列,王硯剛到門口,王太師便發聲道:「進。」
他的胸口壓著一個毛茸茸的東西!
陳籌烤了一時火,吃下熱飯,又回過氣兒,問此地何處,老頭兒道,是水凹鄉小牛村地界。他家原本開茶棚,所以靠著大路住。要到村裡得沿著前面岔路拐進去,走個二三里地。
陳籌直愣愣地轉頭看了他一眼,似乎清醒了些許,手一抖,燙到一般將棉氅丟在地上,亂七八糟扎住包袱:「退房,我要退房!」
鄧緒展開,紙上繪著一根長著四片樹葉的樹枝,葉中結著一枚果實,像是杏果。
天氣愈寒,終有一日,宜平縣落了今冬第一場小雪。
屋門中隨即走出農家打扮的一對中年男女,女子一驚:「我的娘啊,這是個啥人哪!」男人暴喝一聲:「咄,你是誰?來這邊幹啥!」
牢房外把守森嚴,除開原本守衛,還有幾個州府侍衛,侍衛率先喝道:「來此何干?」
陳籌不語。唐書吏道:「想來陳公子是不舍與張大人分離。但有好機緣,亦當要把握。倘若陳公子因此錯失,張大人反倒會心存愧疚。」
外面陽光燦爛,天空湛藍,一片白皚皚。陳籌也不管什麼方向,牽馬蹚著雪一腳深一腳淺往前奔命。小馬嫌雪深,又嫌陳籌走太快,屢屢止步擺頭,待陳籌將韁繩頓了又頓,方才不耐煩地噴兩口氣,跟著陳籌前行。
劉書吏擦擦汗,拱拱手:「多謝各位,多謝各位。」和張屏匆匆進了大門,牢差見州府的人都放了,自也不多阻攔。
世上本無鬼神,多是有人作怪。
雪越下越大,陳籌恐怕馬蹄打滑,不敢行太快。天色陰沉,難辨時辰,腹中的胡辣湯大餅漸漸消化,身上越來越冷,肚子響得雷鳴一般時,總算又遙遙看到了人家。陳籌下馬,厚著臉皮拍門討熱茶。那家兒子媳婦都在宜平縣做工,只有老兩口在家,心甚軟善,鍋里還剩著些菜湯,半張烙饃,通火給陳籌熱上,老太太替陳籌掃乾淨斗篷上的雪,拿到灶旁烘烤。
劉書吏笑道:「張大人,休怪卑職多事。大人京中斷案的事迹,屬下等都曾耳聞,唯欽佩讚歎而已。大人對朝廷欲查之事可有見解?」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