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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公案

作者:大風刮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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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叄 女兒村 第六章

卷叄 女兒村

第六章

陳籌忙道:「不勞相送,我自己走著出去就行。」
而後在船上或自己睡著,或被人迷倒。
鄧緒微微挑眉:「爾常到街上去逛?」
蘭珏每天累得教導蘭徽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徹底變成慈父,摸摸他的腦袋,道幾句「乖」「嗯」「甚好」之類,蘭徽對此明顯非常開心,眼見著歡實。
蘭珏慢慢道:「蘭某還聽聞,有人竟以度大人的英烈事迹,編篡奇情小說,說度大人與狐狸精……」
鄧緒盯著他:「那爾當夜宿在了何處?」
旁側人道:「莫非是『高中』?」
離綰亦向他伸出手:「陳郎……離綰今生,只和你在一起……」
「學生想三年之後再應試,還是住在京城旁邊,比較的……」
陳籌的手微有些抖,離綰道:「陳郎,張公子這樣待你,你更應當用功讀書,才能不負張公子的情誼。」
陳籌語塞。
「王大人……蘭侍郎的毒有些……」偷眼看了看王硯青黑的臉。
王硯摜下小廝,眼迸綠光:「酥在何處?!除了酥還送了什麼?!」
陶周風略一沉吟:「本部堂立刻將你的看法告訴鄧大人。」繼而欣慰地看著王硯,「王侍郎,你看,這就是司部之間的協作,何須拘泥形式?相信你已經體會到了。」
離綰仍定定定定望著他,嘴角慢慢掛下一縷血絲。侍衛搶上一步,臉色大變。
卜一范那老小子,也就讓他手下那幫人拿捏拿捏蘭珏之類,哪敢動王勤的兒子。
王硯摔門而出,險些與門外一人迎面撞到,那人忙後退兩步,躬身。
「你是讀書人。」
離綰的目光閃了閃,眼珠終於動了,望向陳籌,唇邊揚起一抹恬美的笑。
「老爺……」
他匆匆進宮,到了御書房。永宣帝嘆道:「蘭愛卿,朕深知卿之辛勞。這些摺子,卿看一看,若有不實,朕會嚴責。」
左右服侍柳桐倚寬衣入座,脫下蓮青棉氅,只著銀緗色長衫,亦是家常打扮。
王硯神色一凜:「什麼?為何不早些告訴本部院!」
「張大人新近協助朝廷破了一樁大案,被知府大人召去州府了,臨行前吩咐小人務必將這些送到公子手上。這兩封信,一封是給公子的,另一封請公子轉交給京里的某位大人。這些東西里,有些是張大人命小人給公子送來的,另一些是和那封信一起,托公子轉交的。公子看看信,查點一下有無疏漏。」
「此……此還是難以解釋……」陳籌越發混亂,「依你所說,她們並不是神仙,怎麼能算到我會認識蘭大人,認識你,然後假冒你寫信,讓我送過去?」
蘭珏接過自己的罪狀冊,伏身道:「臣……」
蘭珏道:「怎能這樣說,哪有侄兒上門,姑父不管飯,讓餓著肚子回去的道理。就算你吃了,亦得再多吃一頓。」
客棧先送上大桶熱水,服侍陳籌沐浴,換上嶄新衣袍,再於外間擺開席面,山珍海味,流水般端上,還問陳籌要不要歌姬助興,陳籌趕緊婉拒,夜裡挺著滾圓的肚子挺在大床上,居然睡不著。到了第二天清晨,就著幾十道面點小菜喝完了粥,剛出大門,就見幾個小廝在門外向他行禮,將他架上一輛馬車。
有志難酬,有才難展,處處碰壁,人人可欺。
陳籌定睛一看,竟是宜平縣衙的一個衙役,名叫周承,很豪爽的一個人,常到卷宗庫跑跑腿傳傳消息,成天都打照面。
陳籌笑道:「多謝多謝,」將信放在桌上,「寒天雪地,勞周兄奔波,真是過意不去。陋舍無好禮答謝,周兄請寬坐稍待片刻,陳某燙些酒水,給周兄暖暖身。」
陳籌頭殼中仍是一片混沌。
陳籌道:「離綰,別喊了,這件事你莫參与,聽我的話。」
難道是張屏來了?
什麼?什麼?!什麼!!
陳籌這幾天一直在煩惱,該把蘭侍郎給的東西擱哪兒。那些綾羅綢緞,箱子里塞不下,又不能直接扔在地上,瓷器擺件,更是找不到地方安置,拿去賣了換錢花,也不大好。
連今日破天荒來衙門辦公的龔尚書都將蘭珏喚到近前,慈愛道:「蘭侍郎,快回去躺躺吧。你還年輕,但也不能不拿身體當回事。本部堂年輕的時候,就和你現在一樣,以為什麼都扛得住。待你到了我這個年歲,就知道年輕時愛惜身體有多麼重要了。」
說到這裏,鄧緒停住,未再繼續。陳籌兩眼直直,卻像是連鄧緒停下了都沒發現。
這…………
王硯站在床前,看著蘭珏泛著灰氣的臉,壓抑著內心的焦躁,將尤太醫喚到廊下,直截了當問:「蘭侍郎的毒,到底能解否?」
什麼意思?
「蘭大人,好好休養,劉某便不多打擾。」
信上是張屏死板板的字跡——
其實按王硯的打算,蘭珏本來應該是他妹夫。
門打開,進來兩個獄卒打扮的人,先放下一個提盒,從裏面取出一碟白菜豆腐,一碟麵筋燴丸子,一碗豆芽湯,一碗飯。
「我對陳郎之情,無需他人論是非。」
鄧緒道:「本寺額外問一句,你有幾個朋友?」
陳籌詫異,走到外屋,打開門,一個滿身雪屑裹著厚氈斗篷的人除下兜帽:「啊,陳公子,可算讓小人找著了,這裏真不好找!」
這不,已經體會到一二了。
鄧緒再問:「你覺得,陳生所言,屬實否?」
「張大人。」柔婉的女聲響起,離綰抬起頭,仰視著張屏,「你說這話,是否憑良心?陳郎他將你當作摯友,你就眼睜睜看著他被冤枉?」
鄧緒摸了摸髭鬚:「你可認識周承?」
張屏面無表情地望著他,陳籌兩耳嗡嗡作響,頸上青筋突突跳著,又看向離綰。
鄧緒道:「陳籌說,送信的那人是周承。」
到了禮部衙門,同僚下屬們看見蘭珏,都紛紛道:「蘭大人,回去休息吧。」「身體要緊。」「禮部不能沒有大人,因此大人更要愛惜身體。」……
「陳郎,你不是說過,生死在一起,是最幸福的事么?」
「最近,可有柳家的人到這裏走動?」
次日一大早,陳籌穿上最好的棉袍,帶上張屏託付的書信包袱,前往京城。
雲棠道:「本閣才是真使不得,收本閣進去,那成笑話了,先柳老太傅等人還不得在九泉之下撞牆?不成不成。」
蘭珏笑道:「真沒事。」
在大理寺坐牢都吃這麼好啊。
鄧緒眯眼看那兩根銀針:「好毒的婦人!」瞥向陳籌,「小子,你差點就沒命了,知道么?」
蘭珏動了動唇,苦笑道:「原來我真是有病,悔未聽勸告。」
蘭珏接著道:「疏臨給我的,是他貼身佩戴的掛墜,一枚黃玉杏果。」
張屏道:「下官不知道。」
張屏轉身背對陳籌,向鄧緒施禮,鄧緒依然在那把椅子上坐下。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離綰仍是那副神情,那個回答。
娘啊!為啥是我!為啥總是我!
片刻后,侍衛向鄧緒稟報:「大人所料不錯,那王硯又來了。已讓門前給打發了。不過,只怕他不會罷休。」
蘭徽奔進蘭珏房中,死死扒著蘭珏的床沿,把腦袋埋進被子里。蘭珏摸著他頭上的被子道:「乖,爹爹不會丟下你,放心罷。」著吳士欣等人硬把蘭徽拖走。
經數名太醫診脈,得出了確切結論,蘭珏是中了毒,下毒的時間應是在兩三天前,這毒發作得極慢,被下毒者無任何不適,只是氣色有些像染了風寒或者勞累過度。若不是蘭珏曾經喝過一杯龔尚書的養生茶,毒性被老野參激發,可能被奪去性命時,都無知無覺。
娘啊,怎麼又讓我攤上這種事!
離綰仍道:「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彼此再又一笑,先吃了一時茶,蘭珏問了他一些柳宅的近況,柳桐倚亦一一作答。必要的話說盡,蘭珏又道:「是了,近日你和鄧大人在地方上破了一樁大案,很是不錯。朝中都在誇讚。」
「為何不是高知府,而是蘭大人?」
這些年來,劉知薈的態度倒是始終如一。
鄧緒輕叩座椅扶手:「陳籌,你種種作為,實在疑點甚多。突然離開了宜平縣,中途拐帶他人姬妾,來到京城。說是要送信,卻不肯將信件交給門子下人轉呈。于京城逗留兩日,卻無人證明你宿在何處,做了什麼。本寺也想問你,張屏並未寫過此信,那麼有他筆跡的信件,你從何得來?一個死人,怎麼會去你家送信?」
陳籌抱住頭,有個念頭突然一閃而過,快到他來不及捕捉,牢門又開了,幾個獄卒拎著鐵鏈進來,一言不發又把他鎖好套上布袋,牽了出來。
尤太醫猶豫道:「老夫與其他人都在儘力查解,只看這兩三日內,若能好轉,就……」
離綰轉而盯著張屏,眼中終於出現了一絲凌厲。
陳籌道:「因為學生平日無事,還好吃酒,就常……」
蘭珏是個不值一看、看不進眼中的渣屑。
離綰仍笑著望著他:「陳郎,自離綰初次見你時起,對你之心,從未變過。」
柳家的人……隔了這麼多年下毒報仇?
陳籌一陣氣堵,等到何時是個頭?想著家裡的離綰見他徹夜未歸不知會如何,更加抓心撓肝。
陳籌爬向她:「離綰,你別這麼傻。世上好人多得是,你……你……」
小廝著陳籌在此等候,自行離去。桌上擺著各色精巧點心和鮮果,陳籌肚子一陣咕咕作響,在燈火輝煌中眼觀鼻鼻觀心,淡然不動。
柳桐倚放下茶盞:「姑父謬讚,小侄是沾了鄧大人的光。」又一拱手,「其實小侄今日前來,是有一事,想請姑父幫忙。」
侍衛取下了離綰口中的布,鄧緒道:「陳生,這女子操控欺瞞你許久,險些害你萬劫不復,本寺便在審她之前,許你先問她幾句。」
「你……從一開始,就打算殺我?」
王硯擊案而起:「混賬!哪個王八羔子乾的?!」
他不禁看向身邊的離綰,想對她說,我們就這樣相守白頭好么?離綰有些羞澀地微垂首,白皙纖細的頸項微露在領口外,雪片沾到銅簪挽起的發上,小巧的耳垂泛著桃花瓣一樣的淡粉,耳洞中塞著短短的茶梗。
蘭珏道:「多謝王侍郎的好形容,蘭某覺得自己神清氣爽,行能至百里,飯可啖數斤。」
王硯帶著捕快們踏著夜色造訪大理寺,大理寺衙門大門緊閉,黑燈瞎火。看門的小吏說,傍晚鄧大人和其他諸位大人就各回各家了。
鄧緒一擺手,身側捧著托盤的侍衛立刻把托盤中的信送到張屏面前。
鄧緒一臉理所當然:「不然你當這些賊人費盡心機是弄啥?難道過家家?他們先利用你,送信毒害蘭侍郎,然後用你頂罪,嫁禍張屏,一箭雙鵰。這女子在你和張屏對質后,將你除去,再嫁禍張屏。她抓張屏衣袖時,往他袖中藏了殺你所用的毒,嫁禍成功,就是張屏殺人滅口,嫁禍不成,是你畏罪自盡。三品大員遇刺,案子必然著落在大理寺,證據確鑿,本寺也只能按此定案,這樣本寺亦會斷下一樁冤案,而後……」
小廝躬身:「小的是怕途中有些……」
又一陣響動聲起,侍衛們簇擁著鄧緒入內。
離綰道:「奴既已與公子在一起,便今生相隨。哪裡都是安身處,總會有辦法。」
「此計經營多年。許多被|操控之人,到死都不知道,自己早已是棋子。」
「小子,你看本寺有資格么?」
陳籌連聲道:「是!是!學生借住在張屏張縣丞宅中,大人微服時還曾給學生算過命,學生……」
門扇合攏聲之後,葯香瀰漫的室內,一時靜謐。
黑暗兜頭而下,有滾燙的潮濕從陳籌臉頰滑過。
晚上,蘭珏回到府內,小廝服侍他沐浴,道:「老爺,今晚莫熬夜了,早些休息吧。」
斜對面坐的孫翰林道:「這說的是度恭度大人的事迹罷。度大人與先柳太傅乃同年,小名石頭兒,進京趕考時在石瓦巷住,常去石林禪寺清修,當年放榜時,是第十名進士,後任蕭州太守。可惜,蠻賊襲城時殉國了。」
陳籌道:「就隨它去唄,等天好了再修。」
陶周風訝然:「哦?」
劉知薈笑:「蘭大人見識廣博,這些定比劉某清楚。不過劉某也幫你留意著。」
陳籌道:「在京郊賃了個小院,京城裡面太貴了。且住在清靜之處,更能沉下心讀書。」
離綰在被推搡,陳籌悲鳴,徒然掙著被拖向路邊馬車。
蘭珏道:「這個主意好。不知劉大人可有什麼相熟的書坊,給下官介紹介紹。賣得好了,分劉大人兩成。」
陶周風hetubook•com•com曰案子十分重要,但各司部的協作亦十分重要。鄧緒做事素來嚴謹,此案定是經過了皇上點頭,且干係重大方才移交過去。便以此話題開始,延伸到朝廷各司部之間的配合與情誼,和了一大團稀泥。
要不是因為蘭侍郎屢屢幫過張屏,對他陳籌亦算有恩,陳籌幾乎要唾罵一聲狗官門前欺人太甚。這時,大門處一個門房模樣的人袖著手過來,眯眼看陳籌:「那什麼,你方才說了張屏?哪個張,哪個屏?」
鬧鬼的客棧、棉氅、那個破廟。
這……
就在兩人的指尖即將觸碰時,離綰突然一聲悶哼,向後跌去。陳籌還來不及驚詫,便被一股勁力向後一甩,幾道黑影自頭頂掠下,撲向離綰,閃電般封住她幾處穴道,往她口中塞入布巾。
鄧緒瞥向陳籌:「你從那曹員外手中將這女子買了下來?」
罷了,總有一個兩個一時好運的,彼時誰知又會如何,都得一步步拿捏著往前走。
如此這般再一通推讓,又過了許久蘭珏方才得以告退,出了文藻閣,晨風灌入領口,微覺刺骨,想是尚未用早膳,腹空氣虛,不甚耐寒。蘭珏抬頭看了看天,在心裏嘆了口氣,今晚為了趕那個摺子,定然不能睡了,辦這樣的差事,固然是舊例,但按例代做這場門面的,大都是接任的那個,做這項差事亦是算是接位的一點敬意。可他無望升任,白做苦力,不免有些寂寥闌珊。
左右見王硯一副要撲上去掐住尤太醫的架勢,趕緊側圍上前擋住,孔郎中接著道:「方才蘭侍郎又人事不省了,還吐了血。」
那日,在客棧中,離綰向他道:「公子既要科舉,就當用功讀書,心無旁騖。這些時日,公子都沒摸過書本,怎麼能行?」
王硯忍了又忍,才一直保持著一個聆聽的姿態,沒把陶周風面前的書案掀了,等陶周風說完,方才道:「蘭侍郎中毒待解,太醫束手無策,抓到兇手,才能找到解藥,性命攸關,不容拖延!大理寺分明是查錯了方向。」
離綰泣不成聲。
一旁的蘭珏的貼身小廝哽咽道:「小的倒是想起來一件事,前幾天,有人給老爺送了盒酥,老爺吃了兩塊。」
蘭珏醒了,醒后不久,王硯便趕來蘭府。
這麼想想,蘭珏心裏便清亮豁達了起來,做到丞相又如何?他這個小侍郎又何必多抱怨?嗯,只是還不知道,接龔大人之位,白摘鮮果的是哪個。
劉知薈亦一笑:「蘭大人抬殺,同科芝蘭佼佼,劉某雜于其中,一直羞慚。」
「學生在宜平數月,常憶大人教誨。入冬涼寒,請大人保重身體……」
離綰無助地望著張屏離開的背影:「張大人!」
待在此處,只能徒然耗費精力,查出兇手,才是當務之急。
他蹲下身抓住離綰的手:「離綰,我一定會考上功名,出人頭地!一定會讓你過上好日子!」
蘭徽抽噎著點頭,吳士欣與幾個下人哄著他去睡了。
陳籌身體中驀地激蕩出一股力量,一把撥開張屏:「說實話當年那個村子的種種我從沒信過,但是……這些究竟是怎麼回事!!!」
陳籌縮在小黑牢里,覺得自己的心淪落在一個更黑暗狹窄的地方。
為什麼?
陳籌搖頭:「不是。離綰我……」
柳小姐嫁給蘭珏沒兩年就死了,留給蘭珏一個蘭徽,外加一個誘拐太傅千金的名聲。
「船離岸,便會順水而下,目的地處水下有人便可。」
王硯面無表情道:「據下官所知,鄧大人這幾天審了又審,都在審那個陳籌。但下官以為,陳籌身邊的那個女子甚是可疑,著力一審,定能挖出關鍵。」
丹化離京城甚近,沒兩天就到了京城。陳籌竟十分好運,在京郊一個村莊賃到一個小院,進出兩間屋,屋頂竟是帶瓦的,牆亦泥得很敦實,屋後有廁,還用籬笆圍出個小院,外屋有灶,旁邊有林子,甚好撿柴,一生灶火,屋內暖暖和和。
陳籌嘆了口氣,真是窮慣了就消受不起富貴了。
又聊了幾句,陳籌起身告退,小廝引他出去,送至一道月門前,另一個小廝接上,領著陳籌再往外去,又到了一道門前,再換了一個小廝,就是來接陳籌的那位,引著陳籌穿院行廊,走到馬車前。
「老爺吉人自有天相……一定會有轉機……嗚嗚……」
「明明是你的字!明明……」
「這裡是陳籌陳公子的住處么?」
蘭珏微微笑道:「我剛從衙門回來,看你的樣子像也沒吃,不嫌這邊飯食粗糙,就留下來一道用罷。徽兒正想你得緊,天天在我耳邊念桐表哥。」
離綰輕聲喚:「陳郎,飯好了。」
「王公子將來能做本朝神斷。」
蘭珏端起茶水,剛抿了一口,主客司的上官郎中前來遞交歲末賜發各藩國的禮單擬議,蘭珏放下茶盞,茶咽得急了,在喉嚨里嗆了一下,不由得咳嗽了幾聲。上官郎中立刻擔憂地望著他道:「大人,天冷風寒不易祛,今日請早些回去休息吧,身體為上。」
離綰和鄧緒對視,眼眸中毫無畏懼:「陳郎所說,句句屬實,民女可以為他作證。當日那人確實來過,帶來的東西信件,都在屋內,大人可以著人查看。人證物證皆有,大人為何還疑心陳郎作偽?」
鄧緒呵呵笑了兩聲:「小子,你離開宜平縣了之後,碰到了不少稀奇古怪的事兒吧。神神鬼鬼的,讓你覺得跟啥冥冥中自有安排一樣,然後就碰到了這個女子?」
捕頭一個跨步,攔在路前:「此乃我刑部的案子,誰敢擅搶?」
蘭珏本也沒指望他回答,繼續道:「劉大人放心,這間屋子裡,只有你我。想來劉大人文武雙絕,若暗中藏了耳目,亦難逃你的法眼。蘭某隻問劉大人一句,我所中的毒,與你當日殺疏臨的,可是同一種?」
離綰嫣然笑起來:「只要和陳郎在一處,便是最好的日子。」
鬼——
陳籌急得頭頂發脹,雙耳嗡嗡作響:「大人,學生實在不知!那封信是學生的好友張屏托學生轉交給蘭大人的,蘭大人乃張屏的貴人,張屏絕不可能害他,學生更不可能謀害蘭大人!學生一個窮書生,謀害蘭大人有何好處?」
「離綰——離綰——各位官爺,小生犯了何事,為什麼平白無故拿人!」
永宣帝道:「蘭卿?」
這般與離綰一說,離綰只道:「公子在哪裡,奴便在哪裡。」
還好,蘊綺後來嫁得也不錯。
淪落於風塵勾欄的絕艷之花,千金難買一笑,卻因意外一瞥,情願以身相許。
但其實,不過是那時劉知薈對他便如此輕蔑不屑。而他沒有如今的眼光,未能發現,只是直覺感到不快罷了。
陳籌伏地。
蘭珏剛開始倒沒對柳羡之女怎樣,但柳小姐因那一眼,便對蘭珏情根深種,據說還女扮男裝去找蘭珏,執意非他不嫁,柳家門風一時成為笑談,柳老頭被氣個半死。
後來蘭珏靠著一張臉,把柳小姐迷得神魂顛倒,棄家出逃,算報了一箭之仇,但劉知薈一直壓在他頭上,想來心中必然不忿。
「你既然不認識,如何能證明,周承到你和陳籌姘居的住所送了東西?」
本著不放過任何一條線索的原則,王硯還是將蘭珏府上的管事叫來問了問。
這………………
你到底是誰?
對哦,說啥呢?
其實明明是柳老頭的閨女貼了蘭珏。
陳籌懇切挽留,周承堅決推辭,說待辦的事實在很急。陳籌又拿錢謝他,周承亦推了,收好空袋子,裹上斗篷,牽起拴在屋檐下的馬,又沒入風雪之中。
蘭珏躬身道:「謝大人關懷,下官真的甚好,未感覺到有病。」
鄧緒掃了一眼離綰,視線仍落在陳籌身上:「本寺在宜平縣微服時,就曾在街市中見過你。」
「嗚嗚……老爺……」
蘭珏又被參了。
看來龔尚書已定下在年後致仕,卸任之前,按照舊例,需要拿出一兩件場面政績。一向都是下屬代辦,這也是慣例了,雲太傅與曾丞相今天過來,就是問他蘭珏,這事想好了沒有。
離綰道:「那大人更不應該懷疑陳郎,若陳郎知道周承早就死了,何必撒這種謊,除了惹事上身,對他有什麼好處?」
蘭珏躬身道:「謝太傅與丞相讚賞,尚書大人若聞之,定甚欣喜。」
蘭珏道:「疏臨知道你會殺他,他臨死前,給了我一樣東西。」
陳籌趕緊點頭:「大人,學生真的是良民!」
陳籌被推搡著拖出屋,茫然掙扎,這些官差的服色很眼熟,此情此景更何其熟悉。
小廝瑟瑟:「那酥也驗過,無毒,且那是……」
王硯內心已將陶周風搓成肉丸,叉了億萬萬刀,硬聲道:「下官受教。」大步出門。
龔大人的養生茶里有百年老野參,蘭珏喝下去後有點冒汗,在眾人關愛的目光中看了一時公文,忽有諭令到衙門,著他速入宮見駕。
王硯一怔:「毒不是已經解了?」
話題就此正了回來,各位大人順便又聊了聊應試之時種種奇異傳聞,一場席吃得趣味橫生。
家丁一揮手將他推了個趔趄:「滾!」
蘭徽的痛哭聲漸遠,蘭珏靠在枕上,抬了抬手:「替我更衣。」
夢也?非也?
陳籌掙扎著,侍衛往他頭上套了個布袋,把他拖出了石室。
陳籌忙揖道:「小生陳籌,是張屏的好友,受張屏之託求見蘭大人,有信函呈上。」雙手奉上名帖。
「吃吧,吃完跟我們走。」
下屬抖擻應喏,飛快離去。王硯劈手拎起小廝的領口:「說,酥是誰送的?!」
蘭珏亦拱手一笑:「多謝。」
王硯認真地盯著他的臉道:「面帶灰氣,眼圈泛青,也就比我們刑部驗屍房裡躺著的那些稍強一點。」
離綰仍和一直以來一樣望著他的雙眼:「陳郎,離綰允諾與你同生共死,絕不食言。」
鄧緒轉目看她:「哦?」
「爾等一路引著陳生,應該費了不少周章。假信定然是熟悉張屏筆跡的人偽造,送信的那個周承,大概也是你們的人。這麼看來,人手真不少。若是老實交待,本寺當真可以酌情從寬處置。」
「王小子做事是橫了些,倒是個辦實事的。」
蘭珏道:「快請。請到居閑廳吧。」
都是我沒用,害得你跟我吃苦。
蘭珏道:「我昔年亦曾在京郊住過,空氣比京里好,確實更清靜些。」
陳籌徹底空白了。
為首的正是昨日的門房,咧嘴道:「啊,陳公子,我們老爺著小的請公子府中敘話。」
「信非下官所寫,東西非下官所送。大人當審問陳籌。」
陳籌的嘴張了又張,喉嚨嗬嗬數聲,方才如衝破河堤的洪水一般傾瀉而出。
年底難免人情來往,一些務必要表示的,一些實在不能推辭的,自然會有那麼一點兩點落進緊盯著他的那些雙眼睛里。
張屏道:「至交好友,只有陳兄一人。」
孫翰林頷首:「不錯,且度大人殉國之地平延,蠻語喚做科西拔哩垛,意思是石頭城。」
陳籌發現自己一點感覺都沒有,左胸肋下那個位置,不痛不癢,跟啥也沒有似的。
一直又到了晚上,陳籌候在鴻昌客棧對面,瑟瑟等到快入更,終於見到一輛貌似是蘭侍郎府的馬車,幾個家僕打扮的人走進客棧,陳籌趕緊跟上,只聽其中一人道:「可有位姓陳的客人下榻此處?」
破廟,噩夢,客棧驚魂,全是有人安排?
馬車在鴻昌客棧門前停下,剛一下車,客棧的幾個小夥計便向陳籌打千兒道:「公子回來了。」「公子請。」
「好,你總算過來了,便和嫌犯陳生對對供,信件是否是你派人送的?」
傳信使令道,知府大人說,若是張縣丞得閑,親自將縣誌送到州府最好。
站起身,吩咐左右將陳籌和離綰分別押回牢房。
蘭珏道:「度大人的英烈之事蘭某亦略知一二,必要收錄。據說度大人的遺骨還未找到?」
陳籌慢慢慢慢看向張屏的臉。
柳桐倚道:「來得倉促,不曾打擾姑父用膳吧?」
陳籌趕緊拱手讓進:「周兄快請進,大冷的天,你怎會來此?」
陳籌忽而察覺到了風的寒意。這樣的離綰,本應當著綾羅華裳裹貂裘,立在朱欄內看碎玉瓊瑤,插玉簪金釵,佩明珠彩寶,纖纖玉手,亦應捧著金絲手爐,籠著大毛暖袖,而非在滴水成冰之時,撿木材,生灶火,執鏟勺,搖紡車……
蘭珏道:「不回了,去司部,今日早上中午都在司部吃。」
蘭珏醒https://www.hetubook.com.com來時,發現自己正在卧房的床上。
蘭珏早已皮厚肉糙,聞之竟還有點興奮,終於來了點拿他當正常人看的東西。
蘭珏忙行禮道:「臣叩謝聖恩,臣的確無恙。殿上失儀,竟讓皇上憂心,臣涕零,臣有過。」
張屏來了,這事肯定能找到解釋!
離綰被牢牢綁束,忽而眼皮動了動,慢慢睜開。
即便心如鐵石,又有幾人肯懷疑今生最美好純粹之情?
張屏垂眼看著他:「不只如此。從一開始就是圈套。」
陳籌渾身一顫,兩眼一黑,眼淚唰地淌下:「各位大人,各位老爺,不帶這樣的!案子還沒有審!我是被冤枉的!這是冤案!我要上告!我——」
居閑廳是蘭府內院的小暖廳,平日蘭珏和蘭徽亦常在此起坐。姑父見內侄,如此正顯得不見外。
陳籌在家門口下了車,才發現這輛車后還跟著一輛車,裏面下來幾個僕役,抬下一堆箱籠往陳籌屋中送,陳籌趕緊攔住。為首的小廝道:「我家大人十分感謝公子,微末物事不成敬意,望公子不要嫌棄我家大人的一點心意。」
曾堯亦道:「又合時宜,更可傳後世矣。」
離綰仰頭直視鄧緒:「民女只是實話實說,陳郎有人證物證,大人依然懷疑。那張屏只是一句他未曾寫過信,大人就相信。未免有失公允。」
眾人一瞅,說話的是柳桐倚,難為他給姑父解圍,亦都跟著話題展開。
陳籌膝行兩步:「大人,那兩封信都在,大人可以核對,的確是張屏的筆跡!」
「蘭大人,聽聞你遭人暗算,可好轉了么?」
柳桐倚亦在座,他雖是今科狀元,但一為名門之後,二來官職尚微,並不在冊,列席乃為講述柳氏先人事迹,坐于下首,常替他蘭姑父湊個趣,諸人更覺只看在他面上,也不好太不給蘭珏留臉,席間竟是一片和樂融融。
插上屋門,陳籌又到桌前溫書,不知怎麼,字句就是無法入心,想寫一篇文章練手,研墨提筆,卻不知如何落毫,愣了一時,寫了兩句,自己都看不下去,再抹去。離綰輕輕挑簾走進內屋,紡車又轂轂響起,陳籌一把扯起紙,團起丟進簍中,猛地站起身。離綰停下手:「是不是吵著你看書了?」
鄧緒似笑非笑:「本寺明白了。拐帶他人姬妾,按律應受刑責。不過不歸大理寺定裁。待此案之後,再看沐天府那裡管不管罷。」
龔尚書抱恙卧床,未能在席,此宴由蘭珏主持應酬,一面賠笑與諸人敘話敬酒,一面在心裏想,不知有多少人此時在暗笑他像一跳樑小丑,上躥下跳,以為能接尚書之位。他刻意將姿態放得更謙和,言語更滴水不漏。
「……那信確實是張屏親筆寫的我跟他這麼多年的交情是不是親筆我怎麼可能認不出來!大人,學生真的是冤枉啊大人!」
毒下在信紙上,藥性極強,即便之後洗手,毒仍會殘存,隨吃食入口。
「王伯父,我爹爹……」
離綰走到陳籌身邊:「這麼多東西。送這些物事的,就是陳郎的那位至交好友張公子么?」
蘭珏無奈地坐直了一些:「都別哭了,我一時半刻還死不了。咳咳。速為我更衣,請御史劉知薈大人來府中一趟,就說我有極其重要的事欲告知。」
這到底是為什麼?
眾臣都拜謝皇上關愛。下朝之後,王硯在殿外拉住蘭珏:「佩之啊,你要不就告一天假吧,請大夫看看,吃劑葯好好養一養。禮部一天沒你應該塌不了。」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
連他買的那包栗子,都單獨成了一項罪名,彈劾他身為禮部官員,竟當市買賣,有辱體統。
鄧緒一臉意料之中:「驗屍。」
陳籌說不出話,拆開桌上信封,張屏那筆板正的字跡躍入眼中。
張屏擰眉望著陳籌,鄧緒向侍衛擺擺手:「先搬把椅子讓他那邊坐著,消化消化。這事對他來講的確比較震驚。」繼而向離綰走了兩步。
鄧緒的視線又轉回張屏身上:「倘若信不是你寫的,東西不是你送的,為什麼會有人冒名頂替,給陳生送這些東西?」
「大人,近日公務繁重,請保重貴體。」
陳籌眼前心中一片涼白。背對著他的那個身影,眼生得很。
鄧緒道:「爾這一黨,還有多少人,速速招出,或可從輕發落。」
信到宜平時,張屏剛接到一道諭令,乃高知府特意派人傳達,垂問縣誌進度,並曰有幾篇他要親自過目,大概是辜家莊相關,須仔細把握分寸。
有了兇手,說不定解藥也就有了。
張屏仍背對著陳籌,簡短答道:「下官從未送過信和東西。」
誰會想殺蘭珏?
陳籌抬手替她拭去臉頰上沾的一點麵粉,離綰嫣然一笑。
陳籌喉頭一陣發緊,正在此時,突然響起砰砰的叩門聲。
到了早上,他又去蘭侍郎府門前,這次換了幾個家丁,又是一頓不留臉的驅趕,幸虧一個家丁亦知道張屏,總算聽完陳籌的話,末了道:「老爺要是看了名帖,想找你,定會派人去喚你的,等著吧。」
寒風入廊,王硯感到衣袖被扯了扯,低頭一看,蘭徽鼻頭通紅正攥著他的袖口。
這一切到底是……
陳籌一陣顫抖,連忙搶答:「她、她是學生的表妹,出生時與學生定了娃娃親!後來、後來失散了,又再碰到……她一介女流,怎麼可能知道禮部侍郎,這件事與她絕無關係……」
果然如此。
龔尚書雖還未上折告老卸任,但滿朝皆知這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了。有那麼一些不明白局面的人,以為蘭珏要高陞,表露情誼,蘭珏拿捏分寸應對,亦十分耗神。
「不好,嫌犯自盡了!」
哐——
陳籌道:「就是你們蘭侍郎認識,還在貴府待過的張屏。今科進士。現在宜平縣為官。」
天氣愈寒,又降了一場紛揚大雪,陳籌住的小屋外堆柴的棚子都被雪壓塌了,他早上起床,打開門,看見壓塌的棚子半歪在地,竟忍不住笑起來。
王勤常常說,最好是別讓她外嫁,找個倒插門女婿在自家過罷了。
早朝時分,大殿里似沒有以往溫暖,蘭珏出列奏事,小皇帝瞧著他的目光充滿關懷:「蘭愛卿,近日是否未曾休息好?下朝後朕著御醫幫你診診脈。」
王硯看了一夜卷宗,次日去找陶周風,以此案是刑部先發現,蘭珏中毒、嫌犯人等、證據關鍵都是刑部先查出,唯恐大理寺接手,線索有疏漏,思路接不上為由,請議此案兩部協辦,三司會審。
張屏道:「此案定有公斷,水落石出時,自有清白。」折身走向石門。
他不知道。
「張兄!張兄!」陳籌舌頭都有點打結,「你、你可算來了!你快和他們說……」
亦有人同拍案:「何人所為?此書叫甚名字?當抓當禁!」「蘭大人,此事禮部可管,絕不允許此下作之書流毒於市!」
不知怎的,陳籌一肚子的委屈牢騷,竟都空了。
蘭珏即刻道:「確有一件要務,下官正要代尚書大人呈奏。聖上英明,四海安樂,盛世欣欣。然有愚昧者,因富生惰,又有無知者,貪圖眼下,子弟不教,少年不學,嫌寒窗苦,棄聖賢書,逐商賈小利,溺閒遊玩樂。本部因此擬編一書,錄本朝棟樑讀書上進事迹,以勵天下向學之志。」
「大人,今兒就告假一天吧。」待蘭珏出了宮牆,要上轎時,小廝一臉懇切道。
陳籌霍地站起身,眼崩紅絲:「住口!」
陳籌木然與她對視。
綰兒,都是我的錯,都是我太衰了,命犯刑禍,連累了你!
玄衣侍衛抓起離綰的手臂,展開她的手指,從指甲縫中挑出了兩根細小的銀針。
難道在做夢,難道這一切的一切都是噩夢?
張屏道:「操控你,讓你死的心,始終如一。」
再過了一時,又換了一名小廝入內,比起前面兩位相貌更清秀,衣著亦更體面:「勞陳公子久等。」又領著陳籌出了這間廳,門外有六名手提燈籠的美貌侍女齊齊福身,引著陳籌繼續向內走。
那小廝對陳籌道:「小的便不打擾公子休息,先告退了。」
然後……
陳籌頭暈,肝寒,雙眼發花,耳中嗡嗡作響,三魂六魄跟要飄離肉身了一般。
「作文須有德,忠烈名臣,豈可如斯被污!」
陳籌忍著眼眶中的滾燙,用力點了點頭,攬住了離綰。
陳籌內心一陣愧惱,想狠狠給自己一巴掌,白雪也刺目了起來,他攥緊離綰的手:「太冷了,回屋吧。」
曾堯亦笑道:「本相十分想看此書都會收哪些人進去,蘭侍郎休要自謙,把自己漏了。」
進了廳內,上首座上的人正是蘭珏,一襲沉香色錦袍,望著陳籌微微含笑:「抱歉,勞你久候,方才不巧有位客人先到,耽擱了一時。」
蘭珏道:「太傅和曾相若不入冊,時下朝中,誰還可錄?這才真是萬萬不成,懇請二位定要答應。」
明明是冬天,陳籌卻聞到了馥郁的花香。走了許久,進了一間雅廳,熏熏暖意撲面,陳籌一管清水鼻涕頓時流了下來,趕緊假裝咳嗽,不留痕迹地拭去。
柳桐倚道:「姑父後來有了徽表弟,可見還是靈驗的。」
信亦是張屏一貫的簡略風格,只有兩頁紙,說了說自己的近況,問問陳籌是否安好,讓天冷記得多穿些,末了道,另有一封書信,一份東西,托陳籌務必親手轉交給蘭侍郎。
誰知道闖過重重關卡到了月門前,池畔是有一個少女帶著幾個小婢投喂錦鯉,天姿絕色,看得王硯眼都一直。繼而大驚,不是蘊綺,蘊綺哪兒去了?
張屏道:「她之意為,嫁禍你殺人,用毒針扎死你,她再自盡,很幸福。」
蘭珏笑道:「白大人過謙了,白大人是要列冊為勉勵後輩讀書人的典範,豈可與那市井之人相提並論?」
再看送來的東西,竟是一盒酥,有栗子、松仁等六種。
張屏!!!
鄧緒聽他說完,又道:「一旁的那個女子,是何人?」
「我是偶爾迷路,才到了……」
蘭珏道:「曾相莫取笑下官,下官更惶恐了,下官這般拙劣之資,渾渾之名,能蒙不棄,不嫌污紙清白,忝列執筆,已是至幸。曾相的名字可是真在裡頭,太傅更是首篇第一章,若有所作不當之處,望到時海涵輕責。」
老爺情況不太好,難道是已向王侍郎託付了身後事?
陳籌猛地揉了揉眼。沒錯,是張屏!
文藻閣原是本朝丞相公務之所,但云棠升太傅之後,懶得換地方,仍在文藻閣內,曾丞相便改在紫微台辦公。蘭珏隨供事到了文藻閣,見除雲太傅之外,曾丞相也在,頓時明白十有八九是為某事,見禮之後,雲太傅一臉關懷地道:「蘭侍郎,正值年末,應是禮部最忙的時候,本不想再給汝等添事,但因諸事堆疊,要務皆要早報,聖上有諭,特為禮部破例,若有要緊待辦之事,可直交本閣或曾相處,呈至御前特批。龔尚書公務繁重,恐無閑暇,便與曾相著汝前來一問。」
那本作為龔尚書致仕之績的勸學勵志之作,蘭珏遞上奏摺后兩三日便得了批准。朝中亦都知道了此事。禮部設了一宴,將名單之上的時下諸官與已作古者的後人一一請到。雲太傅固辭,沒有入冊,名單中人,都是實打實身正名清的清流一脈,參過蘭珏的幾位御史亦在其內,這些人雖然多不齒蘭珏為人,但一因聖意難違,二看在龔尚書面子,都來了。
張屏點點頭:「是偶爾迷路,而後便被選中。」
陳籌心道,怎麼我這樣還算是貴客的待遇?便就上了馬車。
柳桐倚又道:「先祖的遺稿里亦提及近似的逸事,當日先祖科考時,有位考生小名中有個石字,說是出生時有高人路經,指點父母說,此子一生與此字大有牽連。後來他進京趕考,恰巧住的巷子里有個石字,臨考前燒香,去的寺院名字里亦有個石字,抽試簽時抽中了十縱十號……」
但張屏說,不是他送的。
為了一個蛾子,丟了一個相公,蠢得可以!
陳籌道:「這個……學生覺得,信挺重要的,還是親手轉交比較好。」
鄧緒微微頷首:「既遞上了名帖,何不將信件一同與蘭府門人?」
鄧緒推門而入,和張屏一起走到離綰身邊。
「怎麼船就能飄進那裡?」
蘭珏搖頭:「否,是『生男』。那是個求子廟。」
又一巡酒罷,蘭珏擎杯笑道:「說起當年,蘭某倒想起一件事,列位大人莫要笑話。和-圖-書那時唯恐考不中,這輩子就完了,飯都吃不上,省下錢還到廟裡燒香,非我誇口,京城與周邊大廟小廟,沒有我沒進去磕過頭的。有一日忘記因為什麼路過一個山坳,就在京城北邊,靠近青龍鎮那裡,忽而又看到有個廟,儘是些婦孺,也不思避嫌,就奔了去,燒了三根香,再去求卦。那占卦的道人很高深的模樣,替我起了一卦,卦甚別緻,我竟看不懂,便求解,道人只送了我兩個字——」
將要被套上布袋的時候,陳籌喊了一聲離綰的名字,深深望著她,離綰與他對視,微微一笑,彷彿在用眼神說,陳郎,沒事的,一定會沒事。
孫翰林長嘆一聲:「正是,想是當日被人偷偷收葬了,后無可查,如今只有衣冠冢。唉……」
蘭珏微笑道:「只是嗆了一下,並非傷風咳嗽。多謝掛懷。」接過上官郎中手裡的本冊。上官郎中看看他的臉,眼中仍寫滿擔憂。
住在這小屋中,平淡度日,有種身在世外桃源般悠然的幸福。
「本寺剛得到派去宜平的人飛鴿傳來的消息,周承數日前便無故失蹤,屍首被一樵夫在林中發現。沐天府亦傳來消息,張屏正在高知府處,他從未給蘭侍郎和你寫過信。據仵作驗屍所得結果,周承死於刀傷,且死在張屏動身去沐天府衙之前。你且告訴本寺,一個已經死了幾天的人,怎麼能帶著一堆東西和張屏從沒寫過的書信,送到你家?」
管事的道:「往常多年都不曾走動,打從柳小公子中了狀元,進了大理寺后,就常過來了。但……」管事的偷眼看看王硯,「柳小公子沒帶過什麼吃的東西過來,倒是老爺留他吃過幾頓飯。」
鄧緒慢悠悠道:「果不出本寺所料。」
陳籌屏住了呼吸。
蘭珏擺手:「湊巧罷了,豈可信這個。」
陳籌的嘴唇不由得翕動了兩下。
周承跺跺腳,脫下斗篷,拖著一個袋子進了屋:「陳公子,小人奉張大人之命,來給公子送些東西。」打開油氈裹住的皮袋,從裏面拖出一個大口袋,又拿出一個包袱,又自懷中取出一個包裹嚴密的長條布包,一層層打開,裏面是兩封書信。
王硯摺扇輕搖,對老鴇淡淡一笑:「想來這是特意獻給本少的猜謎戲法。罷了,既然謎猜出來了,速將真的喚出。」
「你們知道,我會遇見離綰?」陳籌顫聲,「你是說……我遇見離綰,是安排好的?」
鄧緒瞥向陳籌:「如此看來,你確實品格氣量都不錯。」
離綰又抬起了眼眸,眼神仍是那般清澈寧靜:「陳郎,你曾說過,只要我們在一起,什麼都不多問。難道都是假的嗎?」
蘭珏道:「可用了晚膳么?」
陳籌捧著布袋,心中一陣熱浪翻湧。
鄧緒挑眉:「何以證明。」
張屏又轉開身,卻是看向了離綰。
王硯再雲淡風輕一笑。呵呵,連你這樣衝撞過本少的人,本少都折節下交,遼闊胸襟,難道不是早該感受到了?
鄧緒又問:「爾往蘭侍郎府送信,在京城內共待了幾日?」
想到這裏,王硯不由捏緊了拳,又強制自己冷靜下來,分析案情。
孫翰林等人仍皆忿忿,斜旁忽飄出一句:「蘭大人涉閱甚廣。」
離綰道:「哎呀,這可怎麼好?」
王硯冷笑一聲:「三品大員遇刺,偌大的案子,大理寺怎能獨辦?刑部必須協助。」
陳籌整個人顫聲:「……從我,離開宜平?」
忽而,馬蹄聲疾響,一群玄衣人策馬而來。
蘭珏出了皇城門,上轎,隨從道:「大人可要回府用膳?」
這日筋疲力盡回府,連晚飯都不想用,正命人備熱水,先泡泡解乏,忽而下人通報道:「老爺,侄少爺來了。」
張屏道:「不是。從數年前,你進那個村子的時候。」
隨從怯怯道:「大人,要不還是先回府歇息吧?案子不都已被大理寺……」
蘭珏甩袖入轎:「本部院精神好得很,去衙門。」
陳籌飛快扒飯,麵筋燴丸子里佐味的蒜末爆得很香,把飯菜吃完,也就飽了。
陳籌道:「宜平縣衙的衙役周承。」
陳籌悲憤地嗚嗚掙扎,身後哐哐乒乒,是他和離綰的小屋被拆砸的聲音。
龔尚書一陣嘆息,便讓蘭珏與他共飲了一杯剛親手沏好的養生茶。
蘭珏道:「多謝關懷,沒什麼不適,就是有些睏倦,我一向冬天易乏。」說到這裏,不禁抬袖掩口,打了個呵欠。
那人的眼神閃了閃,陳籌發現有戲,接著道:「我是他好友,他有些東西托我轉呈給蘭大人。」
「是……鄧緒鄧大人親自乾的。」
蘭珏往那方一瞥,說話的是劉知薈。蘭珏便就一笑:「劉大人謬讚。說來,劉大人和蘭某那一科,倒是未曾出過什麼奇殊的人物事迹,唯有劉大人這樣奇秀的人才。」
王硯似笑非笑轉頭向身後的捕快們道:「爾等不幸進錯了衙門,跟著本部院,一年到頭連天加夜辦案,若在大理寺,何至於此?」
張屏拿起信,仔細看了看:「大人,此信字跡的確很像下官手筆,但並非下官所寫。」
蘭珏睜開雙目,看向眼前此人。
陳籌又一愣,頭殼中再一片空白。
蘭珏笑了笑:「行了,劉大人。都到這一步了,你我就別惺惺作態了。我知道,毒是你下的。」
小皇帝道:「眾愛卿乃朝廷之樑柱,須得愛惜身體。公務無需太趕,若因勞成疾,朕要倚仗何人?得不償失。」
話說成這樣,陳籌也不好推辭,待蘭府的人走後,站在一堆東西中兩眼發直。離綰從內屋出來,茫然道:「陳郎,這是怎麼回事?」
「度太守年輕時,一個如夫人一般的女子裝神弄鬼,假裝與其意外邂逅。數年後,度太守再見那女子,卻不曾想到,一無所有時委身於他的女子再度出現,是為了拿到州郡防守布置,賣給番邦。」
次日清晨起身,蘭珏頭重身乏,不由多打了兩個呵欠,正幫他理衣擺的小廝抬頭看看他,站起來后小聲道:「老爺,晚上讓崔太醫來一趟吧?」
鄧緒未有理會,亦未再問話,只站起身,吩咐侍衛將陳籌和離綰分別收押。
就可以放他離開了。
從蘭珏卧房出來后,王硯站在廊下,思索這個問題。
陳籌仍背著身:「張大人,這件事跟離綰沒有半點關係,你應該清楚,偽造信的人,不管出於什麼目的,只是想栽贓你我或害蘭大人。若你還念著一分半點往日的情誼,就別讓這件事扯到她。」
這麼說了,張屏肯定必須「得閑」,邵知縣充滿慈愛地告訴他,衙門裡沒事了,他可以回去收拾行李。
王硯皺眉看看他:「真沒事?我看你氣色不怎麼好。」
功成名就時,佳人或甘願為妾,或早已不見,多年之後,再度相遇。
還有那個夢,夢裡壓在他身上的毛茸茸的東西,綠油油的眼睛,濕漉漉的舌頭……
這個,說出高知府那些事兒,好像也不太好。
之前陳籌是否就被盯上,是自己誤打誤撞闖進,還是被指路人引入,線索證據不足,張屏無法斷言。
陳籌立刻先施禮問候,再道明來意,取出張屏的書信並那個包袱呈上。
鄧緒的聲音又響起:「你不知道,是何意?」
一雙手將他扶了起來,貌似是張屏的手。
此時此刻,蘭珏說出的這些話,他也不屑於理會,過耳未入心。
陳籌被關進一間小黑牢,彷彿過了一萬年那麼久之後,門處傳來聲響,陳籌驚喜地往門口爬了爬。
張屏轉過身,面無表情:「我只說事實。」
鄧緒呵呵笑道:「隨他去,這小子,他上頭還有個老陶,跟本寺作對還早了些。以往是不想與他計較。」
蘭珏再度昏過去之後,到了晚上也沒醒轉。
周承立刻道:「不用不用,多謝陳公子,公子不必客氣。這是小人應當做的,本來昨天下午就該送到,因為下雪,耽誤了行程。小人還要去京里給知縣大人辦些事,就先告辭了。」
王硯按住他,在床邊坐下:「佩之,莫亂動。你不是病了,是被人下毒了。你仔細想一想,這幾日,你有沒有碰過什麼奇怪的東西,吃過什麼可疑的飲食?」
此僅是皮毛層上的一星半點爾,日後多得你心裏眼裡都裝不下。
鄧緒搓搓手:「那好,本寺換個問題。爾等一路引著陳籌,本是往丹化去的,目的是高堪,為何突然換成了京城,變成了蘭珏?」
小廝道:「老爺,已驗過了,無毒。」
然後就和蘭珏對上眼了。
這……
蘭珏合著雙眼,聽著這腳步聲進了房內,抬手命左右退下。
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呵呵。
大門突被撞開,寒風直灌,一群手拿兵刃的官差一擁而入,踹翻桌椅,臂粗鎖鏈兜頭套向陳籌和離綰。
陳籌下意識轉動眼珠,視線卻越不過張屏,就又停頓住,再張了張嘴。
你……怎麼知道?
陳籌兩眼發澀。石室的門隆隆開啟,鄧緒攜著幾個侍從緩緩踱了進來。
要說蘭珏唯一做過招人切齒痛恨的事,就是多年前拐了柳老頭的愛女。
陳籌猶豫難決,回宜平不太合適,回老家又覺得折騰,且功名未成,總覺得無顏返鄉,留在丹化吧,人生地不熟,物價亦不便宜……
張屏亦望著她:「利用之心,加害之意,不應是情。」
蘭珏忙道:「太傅謬讚,下官惶恐,此乃尚書大人之意,下官不過代稟,豈敢僭取。」
尤太醫擦了擦額上的汗:「之前是有所緩和,但不知怎的,又厲害了起來……」
離綰也被帶來了,跪在不遠處。
但陳籌的確是進入了這些人的掌控之地。
想回家,又猶豫。還是咬了咬牙,繼續到城裡轉悠。
遙記當年,他為了讓蘭珏知道跟他硯少混能得多少好處,特意帶他去京城最大的勾欄朝朝閣開眼。老鴇竟獻上幾個大著舌頭學了幾句吳儂軟腔的女子,說是新從江南選來的,被王硯三言兩句道出這幾個女子相貌口音舉止上的破綻,老鴇伏地請罪,一旁的蘭珏略驚訝地看著他:「不想王公子竟有這般的眼力,將來能做本朝神斷。」
「大人。」一名下屬匆匆奔上迴廊,「大理寺來人了,說此案干係重大,當由他們接手……」
傳諭的公公瞅著蘭珏一臉不忍,偷偷給他遞了個消息——
隨侍自陳籌手中接過書信包袱,蘭珏微抬手,示意先送到屏風后,又含笑向陳籌道:「你眼下是在京城住?」
一個死人在大雪天的早上送來了一堆東西,說是張屏送的。
陳籌一陣汗顏,離綰又道:「身安方能心靜,公子可曾想好,要安身何處?」
柳桐倚道:「多謝姑父,那小侄就不客氣了。」又一笑,「姑父別誤會小侄是專程來蹭飯的便可。」
老鴇如蒙大赦,連連叩首,倒爬出去,送上各樣賠禮。
鄧緒捻一捻短髭:「唉,老陶還是個厚道人,但看他面子,本寺也不能不多幫著些。」
張屏背對著他,微微躬身:「下官不知道。」
「陳兄,我沒寫過信,也沒給你送過東西。」
小門吏弓著脊樑笑嘻嘻道:「王大人說得是,小的們也常常納悶,鄧大人好吃好睡,怎麼就能眨眼工夫把案子破了。」
王硯其實心裏門兒清,蘭珏是被之前交好的窮酸拋棄了,才跟他進進出出,有點賭氣的調調,偶爾附和他兩句也跟自暴自棄似的,敷衍得很。只是王硯不屑計較。他硯少的風範,處長了自然能體會。
王硯冷著臉慢慢道:「我知道,天翻過來也不可能是那小子下的毒。此事定是陷害。但誰會如此了解你與那小子的關係,清楚他送的東西你不會防備,趁機行兇?」
鄧緒再揚了揚眉:「稱字不是更親切些么,這句子在本寺看來已經夠簡略,若是你,會怎麼寫?」
離綰滿臉淚痕,緩緩鬆開張屏的衣袖:「陳郎……」
蘭珏道:「劉大人這般自謙,蘭某與另二十八位同年真要無地自容了。」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
潦倒之中心懷抱負的年輕人,偶爾邂逅一名美女。這是從古到今,最常見的傳奇。
陳籌唯恐離綰惹禍上身,連連出聲和打手勢,讓她不要再說。鄧緒閉了閉眼:「本寺辦案多年,豈能被一個女子質疑公允?」又看向陳籌,「本寺早已派人傳張屏來京,他大概明日就能到了。到時候你們就當場對質吧。」
雲棠微微笑道:「既然已經定了,就趕緊把摺子呈上,皇上的御案都快被壓塌了,不搶先機不行哪。」
守在床前的眾人都一僵,繼hetubook.com•com而腿一軟,撲通撲通都跪了下來。
離綰仍望著陳籌,彷彿沒聽見鄧緒說的話。
之後,應該有人查看了他隨身攜帶的身份文牒。身家一清二楚,且是下一科會應考的生員,正是他們需要的人。
侍衛去掉他身上的鎖鏈,陳籌的視線木木然只定在前方。
這個絕色少女就是柳羡的愛女。蘊綺因為和雲相的千金搶著撲蝴蝶,拌了幾句嘴,耽擱了。
陳籌喃喃道:「你只當天上下大餅吧。」
陳籌上了馬車,到了蘭侍郎府,車行到后角門,門房與門口護衛言語了幾句,馬車進了門。行至院中,陳籌下了車,卻是又換了一個小廝打扮的男子與兩個提燈的女婢,引著他穿過層層院落,走上蜿蜒游廊。
安定下來后,陳籌立刻寫了一封書信給張屏,告知平安,但想了一想,把離綰的事略過未提。
雲棠略做思量,頷首道:「甚好,立意新。」
獄卒給他套上鎖鏈,又往他腦袋上蒙了個布袋,牽著他出了小黑牢,走了許久后,停下,待眼前重見光明,陳籌發現自己還是在上回的那個大石室內。
蘭珏道:「張屏送來的東西,怎可能有毒。」
劉知薈神情自若,唯周身散發著輕蔑與不屑。
陳籌拱手與他作別,作勢走進客棧,正想著等這些人走了,再找個借口溜出客棧,客棧小夥計卻躬身向他道:「公子是先沐浴,還是先用席?」
陳籌鬆了一口氣,總算不用再跑了。
離綰口中的布已被取下,開口道:「稟大人,民女名叫離綰。陳郎,休在大人面前替妾遮掩,反倒會惹禍端。」微微抬起螓首,「大人,民女並非陳郎的表妹,乃是撫臨郡雙全鎮杏子村人氏,后家鄉水災,父母皆亡,只剩下民女一個,淪落風塵,本被媽媽賣給沐天郡府的曹員外,路上與陳郎相遇生情……」
張屏如沒聽見一樣,繼續道:「那女子盜走州城防備圖,賣于外敵,卻在度太守死後,將其屍收葬。想來夫人對陳兄,也打算這麼做。」
陳籌忽然想起了,離開宜平之後,一路上的種種……
離綰與陳籌對視,雙眸清澈寧靜,似乎在說,我不怪你。
竟就帶著侍衛們走了出去,石室內只剩下張屏、陳籌和離綰三人。
「比如數年之前,死於戰禍的蕭州太守度恭,便是受爾等之害,卻未曾察覺。
被侍衛帶著坐到一旁的陳籌忽然開口。
當年蘭珏中了探花,王硯便生出此意。他妹妹蘊綺相貌與蘭珏很般配,就是脾氣厲害了點,曾議入宮闈,被王勤找借口推了,生怕她哪天一個不高興撒起性子,把老王家滿門搭進去。
陳籌趕緊躥到近前,假裝無意聽到,停步側身一拱手:「在下陳籌,幾位是……」
陳籌懵懵地跟著小夥計上了樓,兩個小夥計打開天字一號房門,將陳籌請入其內。華氈鋪地,錦帷翠屏,滿目奢華。陳籌只覺得毛孔滋滋地向外冒著汗。
「鬼魅故事,主角往往是科試考生,想來一是年輕,二乃人生轉機之際,好做文章。像我們這種鬍子拉碴的半截老頭子,跑去自薦,人家也看不上。」
陳籌猛地向張屏撲去,四五個侍衛架住了他,鄧緒揮手:「蒙上眼睛帶下去,別讓他再被這女子蠱惑。」
小一些的包袱里還有一個單獨包好的包袱,束著一紙,寫著請君策兄代轉。另有兩卷包裹嚴實的布料,一盒墨錠,幾支筆,一個小小的布袋,裏面有兩錠十兩的大銀。
還是那間大石室,離綰亦被帶來了,陳籌剛試圖向她的方向爬兩步,牢門再度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跟著幾個侍衛走了進來。
陳籌怔怔,怎麼可能,這絕不可能!
由遠而近,不疾不徐。
陳籌起身,走到飯桌前,離綰正將羹盆擺放到桌上,氤氳的霧氣中,她的臉頰泛著微微紅潤,嬌艷如桃花。
蘭珏笑一笑:「你們也莫太捕風捉影,倒像我做過多少虧心事似的。」隨手取一塊酥,送入口中。
離綰嗯了一聲,陳籌攜過她的手放在自己袖中暖著,和她一道看外面雪景,覺得其實日子就這麼一直過下去,也挺好的。
罷了,人在朝中,誰都得常有些這樣的事兒。人人皆不易。譬如曾堯,連自稱時,都稱「本相」,因雲太傅居文藻閣理政,仍自謙稱「本閣」,這原是本朝丞相的自稱,雲棠用了,曾堯同用便不妥,居於紫微台,稱本閣亦覺名不副實,曾堯便先稱「本台」,某日如斯自稱時,湊巧懷王路過,立刻喚住道:「曾相哪,孤幾日未進宮,你怎的被降到御史台去了?那處不是卜一范在管事么,他又去了哪裡?出了這麼大動靜,孤竟不知。你為相,一向甚好,怎能無聲無息降了,孤幫你去向皇上說說。」嚇得曾堯連連請罪,委婉稟明原委,懷王又道:「原來如此,是了,居台稱閣,確不甚符實,但曾相如此謙稱,像孤這樣腦子拐不過彎的容易誤會,也不好。這麼著罷,孤去奏請皇上,把紫微台改成紫微閣,你看如何?」曾堯忙再請罪,從此改稱本相,此事才罷。
「那……」
陳籌一驚:「大人,那是、那是學生怕丟人,為裝門面,才謊稱自己住在鴻昌客棧……學生其實手頭局促,根本住不起那裡……」
蘭珏不禁微笑道:「這個張屏,倒是學會來事了。」
蘭珏家的下人平時非常謹慎小心,連漱口水都是驗過的。
王硯一想,蘭珏挺合適,出身差了些,正好方便做倒插門。蘭珏的脾氣,也不會任由妹妹拿捏,說不定還能反過來磨磨妹妹的性子,他的相貌更是妹妹最喜歡的那一款。蘊綺還和他打聽過:「哥,聽說今年的新科探花長得很俊,俊得連狀元都丟了。哥你是不是還認得他,哪天叫他來咱家看看?」
鄧緒笑笑:「那本寺再換個問題,爾等幕後主使,到底是誰?」
王硯再定定看著他,片刻后語重心長道:「別死扛了。」
翌日,蘭珏剛下早朝,便被一供事喚住,讓他到文藻閣一行。
蘭徽趴在床沿,抓著被子抽噎:「爹爹……爹爹……」
「離綰!」陳籌大喝一聲,「不要求他!我陳籌清清白白,無需求任何人來證實!就算當了冤死鬼,那也是我的命,與他人無干!」
第二天仍是晴天,下了早朝,蘭珏扶著欄杆,獨自慢慢步下玉階。王硯從後面過來:「佩之,你怎麼了?步履遲緩,是否身體不適?」
張屏轉過身,再度擋在他面前:「陳兄,別聽。一直是圈套。」
離綰離綰,我陳籌到底上輩子積了多少德,才能今生遇到你?
鄧緒又打斷他:「張屏讓你給蘭侍郎送信,托何人轉達?」
馬車老舊,一路顛簸,男女分坐,以布簾隔開,簾上有破損,車一搖晃,陳籌便能從縫隙處窺見離綰半分恬靜面容,內心溢滿暖與甜。
家丁一擺手:「咄,滾滾滾!什麼玩意兒!這裏不是你這種人來的地方!快滾!」
鄧緒依次看看他們三人,站起身:「這樣吧,本寺先出去片刻。你們三人說說話,若有了忽然要交待的事,就到門口喊侍衛。」
旁側的工部白侍郎道:「是,某亦聽聞過這位大人的事迹。太傅在世時,每每感嘆,失度大人,朝廷少一樑柱。據說殉國時恰好四十四歲。」
「老爺,太醫說一定會好的……」
蘭珏回想,他初見劉知薈,應該是與辜清章一道參加某個文會,經旁人引見。相識不過是彼此拱手,寒暄客氣,但那時他就看著劉知薈心裏彆扭。他曾以為是自己嫉妒劉知薈的品行才學,或是見辜清章與其越來越好內心不忿。
眾人不禁大笑。
陳籌的喉結動了動,吐出來幾個不太連貫的字:「你……那針……」
佳人善解人意,令人不免將心中煩惱一一道出,卻不曾察到被對方軟語寬解時,思路行徑已不知不覺被對方操控。
蘭珏命人將陳籌帶來的信和東西送到書房,在燈下拆開。
蘭珏看完一卷公文,合上冊子,抬手揉了揉眉心。小吏在案前奉上茶水,如斯說。
陳籌搖晃了一下。
正驚詫著,小婢瞟見門口有男人,一聲驚呼,那少女轉目望來。
蘭珏為官數載,政敵不少。但他一直待的都是禮部這樣溫和的司部,應未與誰結下過血海深仇。屢被彈劾,亦都是因為作風問題。
過了一時,又一個小廝進了廳內:「陳公子,勞煩久候了,請。」引著陳籌出了這間廳,提燈引路的侍女也換了,變成了四個,走了一時,再進了一間廳,小廝又道:「陳公子請暫停片刻。」退了出去。
「膽敢下毒謀害禮部侍郎大人,有話留到公堂上說罷!」
王硯摸摸蘭徽的頭頂,硬聲道:「放心,你爹爹休息休息就會好轉了。王伯父一定將把你爹爹害成這樣的人抓起來!」
一旁的孔郎中素知王硯最恨人吞吞吐吐,趕在王硯發飆前忙低聲道:「大人,蘭侍郎的情況,恐怕不太好。」
一步,兩步,三步。
一襲官袍搶入視線,定睛一看,是王硯站在床頭,面無表情:「佩之,恭喜你醒了。若你就這麼睡過去了,你幫龔大人編的那本冊子里,你倒是能佔頭一篇了。」
曾堯道:「噯呦,這使不得。本相豈能入列?羞殺羞殺!」
王硯板臉道:「不害臊,深閨小姐哪能這樣說話。」心裏卻越感有戲,正好安王妃做壽,便帶著蘭珏一同赴宴,假裝吃多酒迷了路,誤闖進女眷所在的內花園。
杏花村的種種,都是做戲,一群白衣寡婦一起燒紙,亦是為了在陳籌心中種下一顆日後會發芽的種子。
鄧緒道:「那是,你把這小子哄得團團轉,替你頂罪,不拉他陪你一起死,怎算大功告成?」
「怎麼會,相中我?」我陳籌真不是才華橫溢、大有作為之相。
蘭珏臉色一變,欲撐身坐起:「本部院這是被抄家了么?」
「為何是蘭大人?」
明明……
張屏,張屏,這就是你要講的話?
半個時辰后,差役來報,驗得屍體腋下,有個刺青,是四片葉中,結著三枚杏果。
蘭珏如今官居禮部侍郎,即便皇帝或不齒他的政敵,亦不會對他心存輕視。但劉知薈的不屑,如同他高高在上立於雲端,而蘭珏是一隻地上的螻蟻,不值得看,亦看不進眼中。
陳籌渾身一震,離綰的視線與他相交,雙眸仍那般清澈,純凈。
陳籌咽下碗底的最後一根豆芽,站起身:「勞兩位差爺久等,走吧。」
臘月將近,禮部的事務愈發繁重。
「奴不知大人在說什麼。」離綰還是那副神情,那個回答。
終於,又到了一間廳前,小廝先閃入內:「老爺,陳公子到了。」
蘭珏屏退左右,與王硯單獨說了許久的話。王硯出來后,神色極其陰沉。蘭府眾人心中都涼了一大截。
小門吏目送他們的背影,呵了呵手,閃進門內。
張屏走到陳籌面前,一身縣丞官服滲著寒意,雙眉深鎖,神色凝重,望著陳籌的目光很複雜。
這些人都是出身寒微,苦讀之後,科舉入朝,與蘭珏經歷相近,話頭易尋。蘭珏素善辭令,言談雅趣,偶有一兩句譏諷,或一笑罷了,或調侃化之,甚是洒脫,便是不齒他的人亦覺得,這廝場面上著實無可挑剔,爬到這個位置,不是沒有道理。
這孩子唯有鼻子和額頭像蘭珏,其餘都神似其母,尤其眉眼。
牆上的火把噼啪作響,張屏的影子在地上微微晃動,他一言不發,又向陳籌走了兩步。陳籌冷笑一聲,背轉過身:「張大人,草民和你沒什麼好說,請大人速速離開,免得沾了草民的晦氣,將這趟官司沾到你身上。」
陳籌道:「並未住客棧……就隨便在街上將就了一夜。大人,學生說的都是實話。大人,學生真的是冤枉啊大人……」
在座的諸人都知道蘭珏跟劉知薈之間一向不對付,據說當年科試,蘭珏本應是狀元之選,得雲棠盛讚,但蘭珏出身不好,且文字間頗有孤寒之意,對比之下,柳老太傅看好的劉知薈文采失之靈逸,長在規矩端莊,於是殿試點了劉知薈為狀元。先帝只道,蘭卿這般品貌,正襯探花郎之銜。於是蘭珏反倒成了第三名。
鄧緒一笑:「好個口齒伶俐的女子。」
鄧緒一笑:「果然,辜家莊。」
陳籌道:「兩日。學生遞上名帖之後,沒有立刻見到蘭侍郎,怕錯過傳喚,未敢回家,就一直等著。」
那人搓了搓手,咧嘴道:「哦,失敬失敬。年底了,常有些不三不四的人到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大人門前啰唣,不能不警惕些,公子莫見怪。公子可有名帖么?」
這些官差,像是刑部的。
陳籌一怔,道:「鴻昌客棧。」
蘭珏一怔,一時沒轉過來彎兒,管事的立刻貼心地道:「是小的錯了,如今該稱柳大人了。就是柳小少爺,柳狀元。」
陳籌再硬聲道:「你若心裏還有我,就不要求他!」
蘭珏唇角微揚:「一家人,何用請字,直說無妨。」
這世上到底何為真,何為幻?
劉知薈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前走。
張屏望著他的後背站了片刻,沉默地向門口轉身。離綰忽然撲上前,抓住了張屏的衣袖:「張大人,陳郎都是在說氣話。張大人最應該知道這件事的原委,明明是有人冒張大人你的筆跡寫信害人,陳郎只是被利用了!張大人難道想不出什麼可疑的人或事?能救陳郎的只有你了。求求你就當是為了自己……」
鄧緒向陳籌道:「陳生,本寺勸你還是莫瞧她了。這女子受多年訓練,慣會蠱惑人心,此時不過仍想操控你罷了。」
荒村中,破廟裡,客棧內,突然出現的佳人,如仙似魅,脈脈含情,只求一夜姻緣。
這話倒提點了陳籌,其實除了老家,他最有人脈的地方反而是京城,若在京郊先賃一農舍,再找金班主等老交情套套近乎,接些昔日活計,總能湊夠些飯錢。
大理寺,石室內。
張屏也沒有驗看,只拿著陳籌的書信,在廊下看了一時,再望向天邊浮雲,出了一會兒神,收回視線,轉身道:「走吧。」
王硯喚過隨從屬下:「走,回衙門。」
陳籌張著嘴,瞪大眼,完全變成了一隻石刻的蛤蟆。
他迎著亮眯了眯眼,房中除了王硯,竟還有不少身著官服之人,正在移動著,好像在……翻角落,搬東西。
雲棠含笑道:「蘭侍郎才思敏捷,倚馬成章,果不虛傳。」
陳籌關上屋門,打開那兩個包,大口袋裡面是兩隻臘鵝,一對雲腿,幾掛臘腸,幾十枚鹹蛋,幾大包干菇木耳和筍絲,兩包乾果。
王硯眼珠泛紅,一揮衣袖:「叫他們滾!有種就讓鄧緒親自來搶!玉皇大帝過來這案子老子也不會讓!守好各門和外牆,休讓他等靠近一步!!!」
分明是夢中常常渴求的奇遇,竟真的出現,誰能抵擋?
蘭珏道:「唉,蘭某倒是想管。書名叫做《荒村野店奇艷大觀》,列位大人想想,寫者印者輕易可查么?且寫那些小說話本戲文的,多不落真名,或已作古,書中人物避過真正名諱,起些同音之姓,同義之名,即便落網,抵死否認,或反咬衙門,總之是難哪……」
「劉大人,請尊駕至敝府,望莫嫌唐突。蘭某覺得,劉大人應當很想看看蘭某此時的模樣。」
王硯含怒定睛,發現竟是尤太醫。
混亂之中,陳籌掙扎去看離綰,一隻手擒住他的下巴,往他嘴裏塞了一團布。
眾人聽得他二人話頭不對,還好有人又開口,于波瀾暗生之際轉過話題。
張屏皺眉盯著他,陳籌不再說話,始終背對他坐著。
鄧緒的雙眼又眯了眯:「你和蘭府的下人說,你住在鴻昌客棧,但本寺查到,你是在送信之後,才住進了鴻昌客棧,之前並未入住。」
「大人!」捕快一頭撞進屋,「嫌犯半道被大理寺截胡了!」
「夫人和其他女子,被養在那個村落中,從出生起,便受幕後之人栽培,讓被選中之人墮入彀中,為爾等所用。」
小夥計道:「方才蘭大人府上已經著人來吩咐過,客房為公子安排妥當了,陳公子請隨小的上樓。」
今天是個晴天,但比昨天下雪還冷,天黑了更冷,陳籌牙齒咯咯打架,買了個熱包子,邊捂手邊等,為貪暖意,捨不得咬,包子都冷透了,方才吃下去,噎得打了兩個嗝。一面踱步取暖,一面挂念著家中的離綰,不知她是否等急了。
蘭珏又道:「不想王公子竟這麼有肚量。」
老天老天,你何其厚待我,讓我有張屏這樣的朋友,又有離綰!
蘭珏笑吟吟道:「哪裡的話,一家人走動,還用得著那些繁文縟節?」
劉知薈未答話。
孫翰林驚怒,一砸桌面:「真是豈有此理!」
「將嫌犯陳籌與相干人等拿下!」
嗯?原來這不是最後的一餐?
反……反賊?
鄧緒打斷他:「後來怎麼又不在宜平了?」
他挺走運地搭上了一輛往京城運菜的騾車,沒到中午就到了京城東市,行至蘭府門口,還沒近大門一丈處,便有兩個家丁迎來攔住:「何人敢滋擾禮部侍郎大人府邸。」
小廝的牙齒咯咯打架:「稟、稟王大人,那盒酥是、是張屏送給老爺的,老爺吃的時候還說,絕不可能有毒……」
蘭珏道:「名錄正在擬中,最遲明日,便有奏章呈請。」
離綰道:「民女不認識。」
本來按照安排,蘊綺應該在正對著月門的水池畔扶欄觀魚,蘊綺的相貌,半側望去最嫵媚,且扶欄之姿,也顯得嫻雅,再一轉目,兩人能對上眼,就算成了。
鄧緒不得不再說得明白一些:「本寺在宜平縣查一夥反賊,這些女人和那伙反賊是一夥的,這回你可明白了?」
離綰仍道:「奴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陳籌忍著火氣老著臉皮賠笑,從袖子里取出些錢,壓在名帖之下,再度奉上:「小生……」
陳籌攜著離綰,登上了進京的馬車。
鄧緒雙眼微微眯起:「哦,表妹。姓氏?籍貫?」
陳籌茫然:「我未曾在貴店訂房,是否……」
那周承明明就來了,還帶了一大堆的東西,還說了一大堆的話!
「但那信本寺看過,的確是你的筆跡。」
鄧緒仍是在上次的那把椅子上坐下,犀利的視線盯著陳籌。
火光搖曳,陳籌跌坐在地上,渾身關節咯咯作響。
「大人這不可能這絕對是假的那周承那周承那周承……」
獄卒不耐煩道:「快吃吧,我們大理寺從來不辦冤案。大人等著問你話哩!」
鴻昌客棧是離蘭侍郎府最近的一家大客棧,挺貴的,陳籌怕給張屏跌份才這麼說,但他現在手頭局促,就算在鴻昌客棧一樓的大堂喝一下午最便宜的茶都肉疼。便想了個機智的主意,離了蘭侍郎府門前,先在禮部到蘭侍郎府必經之路轉悠,轉到天黑,路邊清道,是蘭侍郎回府。陳籌趕緊一溜小跑到了鴻昌客棧,又在鴻昌客棧門口轉悠。
看著快要四更了,蘭侍郎府的人絕不可能這時候來,陳籌方才鑽進一條小巷,找了家通宵開門的小飯館,要了一壺熱酒,一碗湯麵,暖過活氣兒。
這……怎麼可能!
張屏回到小宅,小廝立刻來稟告,行李已經收拾好,請張屏過目。
陳籌便將名帖送上,那些錢依然壓在下面。蘭珏的門房哪看得上這幾個銅子兒,但因為張屏是蘭珏看重的人,看此情面,也權且接過,露牙一笑:「公子下榻何處?我家老爺得晚上才能回來。」
離綰不疾不徐答道:「民女不認識那是周承,但的確有人來送了東西和信件,這是民女親眼所見。」
房裡居然還有一架紡車,入夜陳籌燈下讀書,離綰一旁紡績,陳籌恍然覺得,所謂人生至幸,不過如此。
蘭珏這話一出,王硯頓時在心裏笑了。
算了,人家多大的官兒,能見見你這個老百姓,還能這麼客氣,還要怎樣?
蘭珏喚蘭徽來看他功課,蘭徽扒著他的膝蓋道:「爹爹,你早點睡,徽兒不吵你。」
陳籌腦中一片混亂,視線卻無法從離綰身上移開。張屏上前一步,恰剛好擋在了陳籌眼前。
鄧緒搖頭:「真是個糊塗小子!這些女人當然算不到這一點,只不過本寺在宜平縣辦的那樁案子,讓這些逆賊發現你剛好可以用,明白了否?」
頭一低下,眼前地面一陣搖晃。
陳籌連忙欲撲上前,被侍衛按住,只能死盯著鄧緒嗚嗚不已。鄧緒一擺手,侍衛取出了陳籌口中的布團。陳籌連忙一疊聲地喊:「大人,學生冤枉!大人你認得學生的,學生是良民哪!」
王硯冷著臉轉過了身。如鉤寒月斜掛天上,冷冷銀光映著瓦上殘雪。
離綰泣不成聲:「陳郎……你別這樣……離綰與你同生共死……絕不分開……」
蘭珏無奈:「怎麼這兩天人人都當我病了,我的臉色很難看么?」
難、道、我、真、被、鬼、纏、上、了?
蘭珏稍稍直起身:「臣失儀了,方才……」眼前一切再一陣模糊晃動,一張黑幕當頭罩下。
怎麼回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玄衣人齊齊勒馬,唯一人緩緩催馬越眾而出,捻一捻唇上短髭。
離綰柔婉地道:「奴聽不懂大人在說什麼。」
「張屏下毒?」蘭珏一愣,又欲撐身坐起,「這怎麼可能?」
陳籌愣住,張屏的態度似乎有點冷漠,不太像他熟悉的那個張屏。
王硯冷哼一聲,帶著眾捕快拂袖而去。
張屏道:「筆跡看似很像,下官可以寫幾個字來對比,勾捺力度,還是有些不同。另外,信中諸如『君策兄,隆冬寒重,須記多添衣物,保重珍重』這類繁瑣詞句,下官不會寫。下官一般喚陳籌陳兄,不大喊他的字。」
眾人都隨之唏噓。
蘭珏亦未再更衣加冠,就穿著身上這件棠梨褐錦袍到廳中等候,不多時柳桐倚被下人引來,向蘭珏見禮:「未預先知會就冒昧前來,姑父莫要怪罪。」
侍衛長跟著搓手笑道:「正是,哪回不是他們刑部惹出的紕漏咱們大理寺替他們補上,都是大人厚道,否則就該放手讓御史台參垮他們!」
王硯再一把將他按回被窩:「我已著人驗了,毒的確是在他送來的東西中,但不是那盒酥,是那封信。」
美艷的離瓏,更是考驗,陳籌對這樣絕色的美人以身相許的請求都不動心,那麼他對離綰之情,已十分堅固。
「科試期間,的確多生離奇傳言,下官這科,亦有這般的傳聞,比如某間試房半夜有人哭泣,還有一個考生病倒離場,說是中邪了云云。皆因緊張而致恍惚,容易疑神疑鬼吧。傳言多了,寫話本小說的取來改編,想是慣例了。」
不過他的這位所謂的內侄柳桐倚,倒是與其祖父大伯不大一樣,每每見蘭珏,一口一個姑父叫得很實在,亦常帶蘭徽玩耍,登科之後,還攜禮來蘭府拜會,柳家人,做事能這般很難得了。
「從一開始,分給陳兄你的,就是這位夫人,另一人是考驗。」
蘭珏這才恍然。
門外下屬見他臉色不善,都不敢靠近,唯有孔郎中猶豫再三,湊了上去:「大人……」
張、屏。
呵。
陳籌急道:「離綰,這事你別摻合。」又看向鄧緒,「大人,此事與她無干!」
劉知薈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陳籌下一句話還未出口,張屏已先一步回答。
「此案由大理寺查辦,速將疑犯放下!」
離綰垂下眼眸。
看著他,王硯不禁想起蘭珏這麼多年所受的誹謗。
待到散席之時,劉知薈向蘭珏拱了拱手:「今日此宴,蘭大人收穫甚豐。除卻勸學書,還能再寫出一本《歷代科舉逸聞大觀》。」
劉知薈的神色肅然中帶著關切:「聽聞蘭大人中毒,劉某驚詫且痛心,但唯恐冒昧前來,打擾蘭大人休養,方才一直未曾探望。」
鄧緒在一張椅上坐下,道:「你給蘭侍郎的信上,怎麼會有毒?」
「那封信,還有送到我住的地方的東西,到底是怎麼回事?!」
小廝笑道:「公子不必客氣,公子乃貴客,小的們若怠慢了,老爺定會責罰。」
陳籌被大理寺護衛從刑部捕快手中奪下,腦袋上蒙了一個黑布袋,摸瞎中,經歷無數顛簸、推拉、踉蹌,待又被按跪在地,布袋掀開,眼前重見光明,已身在一間石室內,四壁火把熊熊,分不清白天黑夜。離綰在他身邊幾步之外。陳籌心中大痛,嗚嗚兩聲,掙扎望向離綰。
直到半夜,陳籌差點凍挺成了一根棍子,也沒見著有侍郎府的人到客棧來叫人,他咬牙扛到三更開外,差點靠到牆角睡過去,猛掐自己大腿默念,莫睡,莫睡,睡過去你就完了。
張屏道:「陳兄,天冷,多保暖,珍重。」
陳籌不禁在心裏道,蘭侍郎到底撈了多少油水,這個府邸該有多大,光養這些下人得要多少錢!
王硯猛一停,一側首,孔郎中後退兩步,低頭:「稟、稟大人,蘭大人醒了……」
陳籌急得牙齒咯咯打架,要辯白的太多,反而說不出話。一旁的離綰忽然抬起頭:「大人這樣說,是否太偏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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