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肆 古井姥姥
第一百零六章
我其時心甚不屑，此經，我三四歲便可倒背，天下所存註解，幾乎讀遍，何須你教？
蘭珏好不容易從懷王處脫身告退，便又折回縣衙。
黃稚娘的屍身被抬入公堂，黃莧莧跪在旁側，泣不成聲。
「阿屏，阿屏。」
有一回，張屏和無昧一道被師叔抓，打狠了，師叔問還敢不敢。無昧哭著喊：「我就吃，我想我娘，我就要吃！」張屏才知道，師兄跟他不一樣，爹媽死的時候師兄已經記事了，但是越大就越忘，快連親娘的臉都記不清，就記得小時候娘愛做榆錢魚兒，他跟爹坐在廚房門口的小板凳上吃。
張屏拿筷子在碗里撥了撥：「這塊面多的，我要。師兄，榆錢多的，給你。」
黃莧莧仍連連叩首。
無昧嘿然搓搓手：「阿屏你還記得不，那時候我背糧袋弄到雜麵，去樹上夠榆錢兒，咱倆就躲在瓜棚下，生火拿小缸子燉這個，差點把棚子燒了。也沒擱油鹽，吃的可香了。不知道你現在還愛吃不。你這邊的榆錢可比咱們那邊的大，官府宅邸里的東西就是不一樣。」
馮邰的視線掠過上首端坐的懷王，懷王身側的雲毓，落到堂中。
張屏回到前院看了看，聽衙役說蘭侍郎已隨同懷王回行館去了。縣衙中大httｐs://ｗww.ｈeｔｕbｏｏｋ.coｍ.com部分人也被傳去了行館侍奉。張屏穿過寂靜的院落，獨自回到側廂看公文，門外人影一閃。
張屏抬頭，無昧貼著門框探進半個身子：「阿屏，我沒打擾到你吧，這屋裡我能進不？」
無昧啊了一聲，立刻把食盒從桌上提起，尷尬地笑笑：「阿屏，你看師兄啥也不懂，給你添麻煩了。」
張屏看看提盒：「公務之處，不能飲食。」
無昧跨進門內：「噯噯，你別動，我自己搬凳子。」又向外面看了看，反手關上門，把手裡的提盒放在桌上。
鞏鄴夫婦隨衙役入堂跪下，馮邰俯視其頭頂。
衙役將哭求的黃莧莧拖出堂外，鞏鄴夫婦欲拉走她，哭扯成一團，啟檀站在廊下，遙遙看了看那方，轉向懷王：「皇叔，我被那瘋婦抓著時，她也頂撞過我，不妨就把她調到哪個地方當奴婢，好好治一治。」
「案犯黃莧莧，你母雖已身死，但綁擄謀害皇子及蘭侍郎公子，罪尚未償，你身為從犯，更需承罪。」
「案子已結，本府將整擬文書上稟朝廷。此一系案中，你不安職守，目無綱紀，擅斷妄為，計犯九大過十四小過，共二十三條。本府會一一詳細記錄，並報于吏部，記入考功卷宗。當有何責罰，你這頂上和*圖*書烏紗該不該摘，待本府上稟后，由朝廷定奪。」
張屏低頭：「下官，知道了。」
馮邰微微眯眼：「結果未出前，你便好好反省，勤懇務政。務必謹記，身居官位，需時時刻刻盡忠職守。你乃知縣，而非刑房主事。心上要放的，是一縣民生。考功核紀，看的是此縣百姓是否安居樂業，而不是你扒拉出了幾個案犯。」
張屏點點頭：「嗯。」打開食盒，裏面滿滿一大碗榆錢面魚。
張屏帶著無昧繞到縣衙後院小花園的紫藤棚下。棚下有一張小石桌，幾個木樁做的小凳。張屏吹吹桌面，從無昧手中接過食盒放在桌上。無昧四下看看：「阿屏，這地方有些像咱們道觀後院的那個絲瓜棚子啊。」
張屏端出碗，把勺子遞給無昧，拿起筷子：「師兄，咱倆一塊兒吃。」
鞏鄴夫婦連連叩首應承，黃莧莧卻膝行兩步，向堂上磕頭：「稟府尹大老爺。民女願替母承過，求大老爺判民女有罪，我願為奴為婢，只求大老爺開恩，讓我娘屍首入土！求大老爺開恩。」
馮邰擰眉：「可……」懷王含笑側身：「馮卿啊，既然有證詞，這小姑娘不但無罪，還有救駕之功，就放了她吧。」
無昧擺手：「我做的時候就吃了，這碗給你留的，快吃吧。」
蘭徽跟著點頭。
這是師兄的見解與秉持，是師兄教給我的道。m.hetubook.com.com
張屏一揖：「下官，遵命。」
堂中一時寂靜，黃莧莧抬起布滿淚痕的臉，望向啟檀。啟檀卻不看她，徑直走到大堂正當中，昂然站定。
懷王一笑，揉揉他頭頂：「這小姑娘去了祖父母家，確實過不上好日子。但公堂之斷，不可擅改之。」
張屏愛在跑腿的時候溜到茶樓窗戶下頭聽說書，耽誤了事就被師叔罰，不能吃飯還要劈柴。到了天黑，師兄就過來幫忙，帶東西給他吃。
張屏正要迎上，身後傳來一個冷冷的聲音：「張知縣。」
道觀的院子里有棵大榆樹，春天大家就都去夠榆錢兒。師兄常捋了榆錢兒自己偷偷生火燉水，拿面捏成榆錢魚兒吃。被師叔逮到就挨打。
師兄為我講經，第一篇講《道德真經》之六十七章：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
馮邰厲色一喝：「大胆！公堂威嚴，豈能如市井集市，由你討價還價？罪婦黃稚娘，綁擄謀害皇子，罪本當凌遲，身隨死，罪不可脫！」
張屏退出公堂，抬眼見蘭珏牽著蘭徽立在不遠處，蘭徽向他行禮：「張先生！」
張屏拉開門，牽住無昧的衣袖：「走，師和圖書兄，咱們去這邊。」
黃稚娘有瘋病，大喜大怒，癲厥而亡，也算合理。
馮邰一頓，啟檀跨進公堂，蘭徽在門檻外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進來。
張屏嗯了一聲，他當然記得，小時候他個子矮又瘦，只能幫師父做跑腿的活。師兄個子高，能去糧店扛糧包掙補貼，兜里還常常裝點糧包里漏下的雜糧回來。
侍立在廊下的衙役同情地看著張屏退出務事廳，走到院中。
無昧咧咧嘴，接過勺子，在小板凳上坐下：「好。」
看守稟報，黃稚娘一直被單獨關押在小牢房內，把守嚴密。除卻看守及送三餐的獄卒，絕無任何人接觸她。黃稚娘起初喊罵不絕口，又用頭撞牆，他們怕她尋死覓活，一直都綁著她。黃稚娘整天又哭又笑，又罵又唱，累了就睡，睡醒了接著鬧。今天沒有動靜時，他們還以為是黃稚娘又累了睡著了。沒想到送飯時，一開門，發現她直挺挺地躺著，已經沒氣了。
馮邰端坐公案后，臉色鐵青。
「十幾年前，汝子姦汙民婦黃氏，已被緝拿。你二人當問欺瞞協從之罪。本府念你二人年老，可免去牢獄，但令你二人將黃莧莧帶回，好生撫養。」
「她不是從犯。她當時帶我們兩個去她家，並不知道她娘會害人。後來因為她幫忙，我們兩個才能逃掉。她身上的傷還是因為幫我們https://m.hetubook.com.com兩個，被她娘打的。」
這幾天各種雜事，他一直未能當面張屏就蘭徽之事道謝。繞過屋角，遙遙卻見張屏與無昧一道往後院去，蘭珏停住腳步，喚住要去通報的衙役，微微笑道：「休告知張知縣，本部院稍後再來。」
張屏回身，向馮邰施禮，馮邰簡潔道：「來。」
張屏默默隨馮邰到了後院務事廳，馮邰坐到桌后，揮手命隨侍取過一本冊子。
師兄未責我之不恭，仍悉心教授。
啟檀鼓了鼓腮。
馮邰又一擊驚堂木：「退堂！」
他著仵作詳細驗看過屍首，確實無中毒等被謀害跡象。繫心竭力衰而亡。
馮邰端坐回案后，又一拍驚堂木：「帶順安縣北壩鄉鄉長鞏鄴夫婦。」
「你累了這麼些天，覺也沒補好，我給你帶點吃的過來。」
余初入師門，一應事務，均由師兄教導。
今我憶師兄，當日情形，便同時而現。
黃莧莧哽咽匍匐，堂外突然響起一個聲音：「她不是從犯。」
慈是對萬物平等之慈愛；儉是任物自然，樸實無為；不敢為天下先，因世間皆自有其道，皆可為我師，萬物有而無我，我何能為先也？
張屏立刻起身，拖過椅子：「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