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第二十六章
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肯定孫力揚懂的。他懂我這種彆扭的個性，他明白我是感激他，可是越是感激他我離他離得越遠。一般人早被這樣不識相的人氣死了吧。可是孫力揚沒有，他不但沒給我壓力，反而就真應了他常掛在嘴邊的「我知道」，他就是知道我的個性，能跟我處得很好。
孫力揚沒有說話，只是盯著我。我不知道他究竟看出什麼了。他一直很懂我的，或許現在他看出一些連我自己都沒有發覺的情緒吧，所以他才會用那種著急卻又不知道怎麼辦的眼神望著我。
「我衣服可以給你擋太陽。」他指指身上有著大朵白花的橘色夏威夷襯衫。
他抹掉我眼眶下邊的色彩，邊抹我邊著急地問：「乾淨沒幹凈沒有？」
我楞了一下，也沒多餘時間感激他的細心，抓了礦泉水就往臉上灑，然後把水往旁邊一擺，開始抹卸妝油。
我很聰明地把沒喝完的啤酒全部藏到機車置物箱里，另外買了好幾罐烏龍茶代替。
我站不住腳，再沒有多想，放棄了往下墜的衝動。
我把濕衣服換掉，坐在床邊，看著膝蓋上擺著那張明信片。
我尖叫，連忙跳起來翻出包包里的鏡子。果然，我的妝花了，超級花。
「好了，乾淨了。」他說。
他蹲下來仔細瞧著我的臉，才溫吞吞開口：「這裡有點東西……」
我悶，只好隨便撿旁邊的樹枝在地上畫畫。
最後我只能點頭，轉身。
「阿桃——阿桃——」
我跟孫力揚的生疏感，沈文耀有時候都看不過去，他像是在主持我愛紅娘一樣，不知道哪根神經接錯線，死命地要湊合我跟孫力揚。
我看著，玻璃隔絕了電視的聲音，但是五光十色的畫面，不難讓人看圖說故事。
他擦拭了一會，忽然停了手部動作，僵在那，動作完全停格。
這時候我才發現好涼，原來下大雨了。大雨下了好久好久，把我們都淋濕了。我感受孫力揚接近霸道的力量。他一句話都不說，只是用力抱著我。
「別這樣，笑一個。」我試圖關懷一下老朋友。
不過即使我抱怨，他們就是不在意，總是大中午跑到外頭去釣魚做些戶外活動，若不是我搬出再曬會得皮膚癌的威脅論調，這兩人大概會頂著大太陽跑去登山吧。
我跟孫力揚也趕忙跟著起身。
我現在還不能去找你，因為……
奇怪，明明沒有聲音啊，怎麼我感覺那電視好像忽然傳出聲響，林媽媽的哭吼一聲又一聲打進我耳里。
那個紅燈好長，上面的計數器寫著76。
孫力揚就站在那，一動也不動地往我這方向望過來。
他這才跨上摩托車，對我招手，扣上安全帽帶，然後我看著他的機車后燈消失在我家巷口。
我一直哭，眼睛睜得跟鬼那樣大，眨都沒有眨。我走著，經過了四樓，我沒有停在家門前，只是繼續往上走。
就在我踏入門的時候，我又回頭，緊緊拉住他的衣角。
我明顯感覺到孫力揚的背頓時僵直。
「怎麼？」孫力揚手上還拿著那個空瓶。
但是我無法欺騙自己，在我的內心深處——或許不在深處，甚至根本就存在表面——有著一個點，代表著我對愛情的期待與渴望，只是我不想去看那個點，於是它沒有擴大，也沒有縮小，就擱在那，靜靜蜇伏著，好像等著我去挖掘般，或者，是等著這個點有一天忽然放大，直到把我吞噬的那一刻到來。
「他不是去約會？」孫力揚問。
孫力揚沉默，他只是抬頭替我撥掉額前的頭髮。我記得這個動作，他以前總是舉了手又放，來來回回地，就是不敢真的碰觸我。
他還站在那。抬頭往我所在的地方看上來，雨把他整個打濕了，讓他長長的頭髮貼在臉上。
喜歡一個人應該是很空虛的，尤其當對方無法給你一樣的回報時。阿桃跟吳孟鴻後來那些日子，她應該也跟我一樣空空蕩蕩的吧？空到疼痛的感覺，對不對？阿桃你瞧啊，現在我了解你的感覺了，你再也不用哭著罵我說我都不懂了，我也不會再像以前那樣把你推走了。
他喝啤酒像喝水，孫力揚則是邊勸邊陪他喝，後來兩人索性站起來，在沙灘上散步，把我一個人丟在原地。
「大概被甩了吧。」我壞心地胡說八道。
「下雨了，你躲一下，不然打到身上會痛。」忽然間孫力揚開口，他撇頭這樣對我說。然後我看見他稍微直了背，一副要替我擋雨的樣子。
「你在看什麼？」我狐疑地問，難不成我臉上長出地瓜？
我的心跳持和*圖*書續，口袋的手機也像是要呼應般，忽然震動起來。
他看見我下來，也沒有任何動作。但是我能清楚看到，幾乎被頭髮蓋住整張臉的他，露出微笑。
我沒有再說話，只是閉著眼睛，隨著機車往前賓士，感覺那吹過來的夏末暖風，也感覺到孫力揚的髮絲又打在我臉上。改天要拖這個傢伙去剪頭髮。我在心裏默默想著。
「騎快點好不好？我抱緊了，不會摔下去。」我悶在他背後說著。
就孫力揚啊。
「愷君，」他忽然出聲叫我，「阿桃的死，不是你的錯。」
孫力揚應該也看到了，因此在我眼裡還殘留著阿桃的身影時，我感覺到自己忽然往後震，我回過神，才發現原來他沒有等那紅燈閃完，直接違規右轉，沖了出去，帶我離開那片牆。
後來沈文耀站起來，拍拍屁股后的沙子。
「很重喔？」我沒良心地在後頭扇風。
因為，還有人跟我們一樣寂寞，而且，或許他寂寞得比我們更久。
那扇鐵門是由內往外鎖的，因此我不費什麼力氣便將它打開。
別誤會，我買了兩件，一件藍底白花，一件橘底白花，分別送給沈文耀跟孫力揚兩人。他們有次還不巧地在跟我出去時都穿了這件花襯衫，一路走一路招來側目，兩人狠不得當場脫衣裸奔。那次大概是有史以來我笑到肚子最痛的一次。
孫力揚手忙腳亂一會，把手離開我的臉，乖乖地擺在身側。
好處是有地方消磨時間，還有自己能有多餘的零用錢，可以買些眼花撩亂的東西，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我也不知道這麼往自己臉上塗塗抹抹的好處，感覺只是在掩飾我皮囊之下空空的一切。不過在大家「哇！好漂亮」的鼓吹之下，我砸在這些五顏六色瓶瓶罐罐上的金錢也越來越多。
我衝到一樓，打開公寓大門。
「如果以後我再傷害你……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抓著他衣服的手微微顫抖。
阿桃忽然就這樣跳進我的腦袋裡，她笑的樣子我已經無法記得清楚了，但是心卻還是很深刻地刻著她、釘在屬於她的記憶。我無法像以前那樣不去理會，只好讓回憶打進來。我想，沒關係，我旁邊有孫力揚，想一想阿桃，不會有事情的。
結果，過了大概二十分鐘，來人映證了我的話並不是胡說八道。
我們就這樣對看了好久，他似乎知道我想要做什麼，但是他沒有一丁點動作，只是站在那看我。被他這樣看久了，我慢慢醒了。
他在那頭語氣怪怪的，只問我們在哪裡，我說了旗津，他嗯一聲要我們等他，然後就這樣掛了電話。
孫力揚的短髮留長，像頭小獅子，現在載我，壓在安全帽下面的頭髮都會漫天飛揚起來，我若不撇頭，便常常會吃個滿嘴頭髮。
這次我沒有再回頭，不想讓孫力揚淋太久的雨，所以我小跑步上了樓。喘吁吁地到了家，衝到客廳，把頭探出去，對著孫力揚招手。
孫力揚因為跑前跑后地裝水，再加上陽光的曝晒，整個人已經紅得像煮熟的蝦子。再配上那件橘色的襯衫，好像哪個地方的土著一樣。
「沒什麼。」好吧，看在他失戀的份上，我不跟他計較。「心情好點沒？要不要去吃東西？我們去吃海鮮吧，我跟孫力揚請你？」
今天，本來說好要一起去看電影的，誰知道在約定時間前十分鐘，沈文耀這傢伙十萬火急地打了電話，說他覬覦很久……好吧，覬覦是我加的，他本人很堅持地說，那是他痴痴等待的女孩子。對方終於有善意回應，答應跟他去吃個飯。
「嗯。」孫力揚則是淡淡地回應。
綠燈轉亮，孫力揚煞車。
我實在不願意，可是聽到這，實在忍不住地哈哈大笑出來。被沈文耀一瞪，才趕忙憋住笑。
他的步伐已經不再歪斜，但是孫力揚不放心，因此我們就一直騎車跟在沈文耀後面，直到他到家，上了樓，點了燈，還從窗戶對我們搖搖手，我們才往回家的路上騎去。
或許我跳下去就知道了是不是？
「我、我沒事。」這時候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顫抖得好離譜。
這下別說跟我們看電影了，就算是我們「請」他看電影，都無法挽住他的人。
我一步一步走著，走到最邊緣，看了一眼高度，然後坐下來，我靠著那圍牆，讓雨淋濕我。其實那高度並沒有中那麼高，真不知道這個高度當初是怎麼摔死阿桃的。
後來他慢慢放開我，退後一步，看著我。
孫力揚大概看我一手要洗臉一手和*圖*書要抓水，顯得手忙腳亂，乾脆手一伸接走水，細心地幫我倒水。我也沒心情跟他討價還價，有人當水夫方便多了，乾脆就專心洗臉。搞到一大瓶礦泉水都見底了，我才洗掉臉上大部分恐怖的證據。
奇怪。
我的視線越來越模糊，哭得越來越激動。
沈文耀臨時蹺頭，我跟孫力揚兩人就很尷尬地在電影院門口對望。老實說，我現在一丁點進去看電影的心情也沒有了。可能是不習慣跟他單獨待在那種黑漆漆的場所里吧。
「我被發卡了。」喝了半天啤酒，沈文耀悶悶開口。
我隔著他的胸口聽到他說了聲好。
「神經病。」我回他，差點忍不住那股想大哭的衝動。
孫力揚連忙衝到對面街角的7-11，過一會又氣喘吁吁地跑回來，手上拿著一罐大瓶礦泉水，還拎著可伶可利隨身包的卸妝包。
門開那瞬間，狂風挾著大雨，立刻打到我身上，一點遲疑都沒有，我走出去。
我看不清他的臉，只知道他是看著我的。
我心中警鈴大響，「我的妝怎麼了？」糟糕，因為今天原定計劃是在電影院吹涼涼的冷氣，我壓根沒考慮到妝會化掉這種危險性，特別上了個不輕的濃妝。
他真的就加快了速度，用著我當初與他重逢時那樣快的速度狂飆。
我想著，眼眶紅。
什麼也沒有多想，我把原本搭在孫力揚肩膀上的手放下，把原本拉在機車後面的手往前擺，用力抱住他。
孫力揚楞一下，似乎完全沒有考慮到可能會曬太陽這回事。
沈文耀灌起啤酒，孫力揚也只好相陪，我則敬謝不敏。
有時候我也會想，啊管他的，就談次戀愛吧。我幾乎有百分百的自信，只要我往前一步，孫力揚立刻會停下腳步回頭。但是這種到底要不要拖這傢伙來蹚一趟情愛渾水的念頭，在每次看到他那真摯的笑后便打消了。不知道為什麼，看著孫力揚那張娃娃臉上真誠的笑容，我就會有股想保護那抹笑容的感覺。
他著急驚慌失措的樣子慢慢清晰，我的瞳孔恢復運作。
莫名其妙地，忽然好想抱人。緊緊地抱住一個人是不是可以填滿那寂寞的感覺？我寂寞好久了，或者說，我從來沒有不寂寞的時候。好多人都曾虛假地出現在我身邊過，比如阿桃，比如文倩，比如林宇傑，他們都出現過，然後又消失。
我正在想這傢伙怎麼了，是不是忽然給我的沙球丟壞腦袋。
「喔，沒、沒什麼。」他慌亂了一下，整張臉爆紅，連耳朵都紅了起來，我真害怕他會忽然爆炸。
沈文耀拎著一打啤酒走到我們身前，然後開了一罐啤酒，把剩下的酒全都丟到孫力揚身上。
回頭過來看我，半晌，他忽然大笑。
直到機車橫在馬路上，我才挪動身子移到後座，讓可憐的孫先生上車。
孫力揚似乎也明了，所以他抬頭看了看時間表，又低頭看我。
然後慢慢地，他身上的溫度傳到我這邊來，雖然在大雨天，那體溫還是好溫暖。我不知道孫力揚為什麼抱我，是怕我崩潰？還是有更多的意思？我不想去想，我只想給他抱著，感受那溫度。
大學第一年的生活結束，隨之而來的是夏天。
「嗯，我們去吃飯吧，我跟愷君請你。」
可是我居然沒有說出來，我只是在心裏頓了三秒鐘，消化了我直覺要說的話，然後思考一會，點頭。
他抱得好緊，好像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想要這樣緊緊抱住我，好像這輩子我們就只能擁抱這一次似的，用盡全力抱緊我。
再次抬頭，只覺得臉涼颼颼的。
「愷君，你的妝、你的妝……」他說著，笑得好快樂好壞心。
後來我們吃完好幾盤的海鮮，沈文耀啤酒也喝了好多。餐前本來還可以勉強走直線的他，現在幾乎是歪歪斜斜著走路。孫力揚看他那樣子，也不敢放他一個人騎機車，只好半撐著沈文耀到海邊，然後買了火把開始規模很小的營火晚會。
嗯，我知道像孫力揚這種人照理說是不會穿得這麼花，那這件衣服怎麼來的？嗯，很簡單。我買的。
孫力揚也沒說話，只是騎著他的車。
「那些事情都過去了，你也不要傷害你自己了。沈文耀說的，睡一覺，又是一天了。你快上去吧。」
我無意識地轉頭，看著那片電視牆，孫力揚的背抽動一下，我感覺到他回過頭，把視線投向跟我的相同的地方。
「發卡？」孫力揚一頭霧水，「信用卡？」
然後我開了老舊紅色的公寓大門。
哥兒倆沿著海岸走了一會，和_圖_書折回來，已經是將近二十分鐘以後的事情了。
我腦袋就這樣嚴重地晃白了一下，那瞬間我看到阿桃亂七八糟散在那裡的模樣。
我翻出孫力揚給我的明信片，上面寫著人之初性本善。
他、他是怎樣啊？臉到底是給太陽曬紅？還是高血壓要爆了？怎麼忽然紅成這樣子。
不知道這算不算孫力揚的革命成功，他讓我現在不再用反射性地話語去拒絕或者敷衍他，總是要自己思考一會。一開始好不習慣的，久而久之，我居然也懂得配合他。這感覺怪怪的。我甩甩頭站起來，不想再去想我們之間的改變。
我跑過了七樓生鏽的大門，來到六樓，然後穿越五樓，經過自己的家門，一直往樓下跑，三步並作兩步。
沈文耀悶悶地點頭，起身往機車的方向走去。
「洗乾淨沒洗乾淨沒？」我把臉湊過去，也不管丑了，連忙抓著孫力揚問。
他說著，拉起花襯衫的一角要替我擦拭，然後又忽然想到什麼般，連忙放掉襯衫，改抓襯衫下的白色汗衫。
「怎麼？你怎麼不動？什麼東西……」我稍微睜開眼睛，看見孫力揚的樣子，嘴邊的話戛然而止。
或許是想起阿桃，或許想起林宇傑，或許因為更多其他亂七八糟的元素，搞不好只是單純的賀爾蒙作祟，畢竟我那個快來了。
七月時我找到工作，跑到便利商店打工。日子就這樣消磨掉，一日一日的。
啪一聲正中他的左臉。
「我……我上樓了。」我把安全帽交還給他。
孫力揚摘下安全帽，我也學著他拿下安全帽，然後他忽然就把安全帽往地上一丟。
就是在這瞬間吧，我想，我再也受不了了。
因為我看到窗戶的倒影，那頭也坐著一個一模一樣的愷君，她的存在讓我幾乎肯定，我一定會再傷害他。
我跟孫力揚對看一眼，非常有默契地追上去，兩人開始說很冷的笑話，試圖哄他開心。
「我要回去了。」沈文耀放開我們，「我要回家好好睡一覺，醒來以後啊，又是一天啦。」他忽然哈哈大笑著說完，然後往機車停放的地方走去。
下午的旗津人不多，我們兩個人脫了鞋子，踩在有點燙人的沙灘上。孫力揚不知道在哪撿了支寶特瓶，卷了褲管拎著那寶特瓶，唰唰唰衝到海濱，裝滿水又唰唰唰地走到我身邊。
如果當初你的腳步慢些就好……不要那麼快踏上那條我們都不知道該怎麼走的路就好了。
我懶得跟這頭牛解釋，反正他懂就好。
不要。這是我心裏第一個反應。
呃，我跟孫力揚只能面面相覷。
認識林宇傑也是在夏天，林宇傑的離開也是在夏季。有時候我會在心中默默期許，或許有哪一天吧，他會像孫力揚他們一樣，又回來了。
下一個畫面，那個人不見了，鏡頭一帶，來到了路邊，救護車正把某個蓋白布的屍體運上車。家屬哭干淚了，記者搶著SNG報導。
我不想要寂寞了。看沈文耀那樣子我好難過。
孫力揚笑。
沙堡是華麗一點的字眼，忙了半天，我們兩個的成果是一團我真的不知道是什麼鬼玩意的東西。
「幹嘛？」我眯著眼看他。太陽好大啊。
只是我們都不知道那會是哪一天。
「這是我買的耶，你捨得拿來擋太陽？」我眯了眼。
七月很快過去了，孫力揚越曬越黑，他跟沈文耀兩個人好像在比誰是黑炭似的，每次見到他們，總覺得他們又黑了一點，真怕這樣下去，有一天如果忽然停電，大家會看不到他們兩個人。
周末或者不用上班的時候，我跟孫力揚出去過幾次。大多是在高雄市繞繞，偶而跑到城市光廊，有時候他會帶我去旗津，搭著渡輪搖啊搖，海水鹹鹹濕濕噴上我的臉，我就會露出孫力揚口中「很傻的笑容」。
後來沈文耀的酒醒了些，但是他話還是不多，悶悶的。
我們就都這樣沒說話，不知道對方在想什麼，獃滯沉寂地坐了三十幾分鐘，或者更久。
我不懂他怎麼能堅持我是善良的。我一點都不覺得自己是如此。
我想著想著，便趴上了那矮矮的圍牆。我還記得我很小的時候上來這裏跟我媽曬過衣服，那時候還要踮著腳才能稍微看到下面的情景。現在不用了，這圍牆連我胸口都不到，輕輕一跳便能越過去了。
我喔了一聲，乖乖站著不動，閉上眼睛，讓他去忙。
「我沒事的。」我讀出他眼裡的焦慮，因此開口安慰他。
「現在？」我指著他手腕上的表，「現在下午三點多，會不會晒成干？」
「花了。」www.hetubook.com.com他誠實報告。
我不是都可以安然無事地想起阿桃，為什麼還會這樣？我是怎麼了，怎麼還會這樣？我明明可以沒事的……喂張愷君，你沒事的啊，不要裝，快醒來！
打工這回事帶來正反兩極的效應。
我想我知道他拒絕的原因。我們都好寂寞，這雨天，這大風的天氣，這個讓人心脆弱的日子，我們都太寂寞了。
「還沒有，你不要動來動去，我怕會弄到你眼睛。」
他默默接過，同時彎身拾起地上那頂被他丟棄的安全帽。
那主播的嘴一張一合，不知道在說些什麼，忽然畫面一轉，轉到一座高樓大廈，有一個人正站在頂樓邊緣。我眯了眼，下意識告訴自己要回頭了，我卻無法做到，脖子像是僵住了，直直往電視的方向瞧。
因為那是我的錯。
我們停在一家家電行旁邊，透明的窗口擺滿電視，正在播著晚間新聞。
直到孫力揚把車飆到我家樓下，轉身喊了我好幾聲，我才漸漸能聽到聲音。
我整他整夠了，聳聳肩，跳上他的機車，鳩佔鵲巢霸住了前座。
「可是你真的全身都濕了。」我不想要一個人過夜，講白了就是這樣。
跟著他走到沙灘中央，我們動手蓋沙堡。
我往下面看，看著自己的眼淚跟雨水一起落地不見蹤影。
他詞窮，忽然之間不知道該怎麼辦，又露出局促的表情。
我獃滯地拿著手上那頂藍色的安全帽，站著，被他抱著。
我不禁想到阿桃。
有時候總有「那個夏天」又回來的感覺。沈文耀回來了，連孫力揚都走到我身邊。遠在台北的如玉偶而會打電話給我，聊著她在北部的生活：那是多麼炎熱，我多想回南部。
我沒有回答他。我只是繼續上樓的動作，我爬著，感覺自己淚流滿面。
阿桃都沒有看到。
阿桃，我從來沒有想過跟你比快……我現在知道為什麼當初看見你一步衝出去時我會心慌了，因為那時候我內心深處就隱約知道，那不是我們那個年齡可以走的路，只是當初我好笨，不懂得跟你解釋，只是一味地對你生氣，就這麼把你氣到我暫時去不了的地方了……
真是感謝老天，總是在需要的時候解救我。我連忙抓起手機，看了一眼來電顯示，上頭寫著沈文耀。
是我推下阿桃，是我當初沒有好好跟她說，是我推下去。
他怎麼能那麼好，那麼無怨無尤？他寂不寂寞？他的心是不是跟我一樣也好空？在那無害的笑容之下，他是不是也哭泣過，跟我們一樣為愛情流淚？
「我知道你不會。愷君，還記得我給你的明信片嗎？在我心中，你就是那個樣子，你不會真的傷我的，因為我知道你是無意的，我知道。」他說，溫柔地拉開我抓緊他衣角的手。
我趕忙轉身背對他，大喊著快去啦還笑還笑踹死你。
他……誰？
有時候我常會這樣想，如果能這樣跟平常人一樣走下去就好。
「嗯，沒關係，我不上去了。你進去吧，我在這看你進去。」他推了推我，堅持要我上樓。
風刮過我的臉龐，即使孫力揚努力替我擋住，還是有雨打上我的臉。會痛，真的如他所說的。但這些我都不在乎，我只是用力，幾乎用盡全身的力量去抱住孫力揚。但是即使這樣做，我還是填滿不了心中那好空好寂寞的感覺。
「我們去旗津好不好。」他忽然就這樣說。
今天晚上那個星星跟海浪好漂亮。
「累死了啦。」我大喊，抓起一把濕沙就往孫力揚身上丟。
阿桃你看，這麼多年，我們都比當初大了，卻還是無法掌握感情，當初的你怎麼會懂？阿桃你這傻瓜，如果那時候你不要……現在說不定我們就可以坐在這裏一起看海了。
我喔了一聲，還是狐疑地盯著他，然後瞬間我忽然明白他在臉紅什麼了。那日林宇傑帶我來這裏，也是忽然把我拉近，忽然用就像孫力揚那種怪異的眼神看我。這一想，我整顆心都怦怦跳起來。
阿桃一直是十五歲，而我二十了……差個五年應該不會太遠吧？我們應該還有話說吧？應該還來得及吧……
我倆在沙灘坐了一會，就看見那頭走來沈文耀。也不知道是不是太陽要下山的緣故，他的影子拉得好長，整個人看起來好悲涼。
從來就不是什麼鬼吳孟鴻的錯，也從來就不是孫力揚的錯，是我！是我讓阿桃永遠停留在十五歲，永永遠遠。
一路上感覺悶悶的，也不知道為什麼。
接下來，這個從來不太敢親近我的人，竟然就雙手一伸抱住我。
「不了，你上去吧。」最後他笑和_圖_書了一下，搖搖頭。
然後我看見了孫力揚。
孫力揚越是跟我保證，我越害怕。
那裡站的就是孫力揚。
我常會想，夏天對我而言真是個特殊的季節。好像在這個季節，總是會有某些人離我而去，也有某些人來到我身邊。
「不會、不會，你不重。」他很識相地配合。
但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如同我現在希望林宇傑也能坐在這裏跟我們看海一樣，我知道即使我說服我自己，用平常心去面對，我還是無法割捨那感情。感情好難控制，就像我當初忽然就發瘋那樣，這一切都好難控制、好難駕馭。
「你在畫什麼？」開口的是沈文耀，他一腳踩在我的烏龜尾巴上，居然還看不出我在畫什麼。
睫毛膏整個融掉，變成很可怕的熊貓眼；粉也因為汗水結成粉塊，看起來好像一張快壞掉的面具。
「謝謝你們。」他一手搭著孫力揚的肩膀，一手搭著我的。
我勉強扯出一個微笑。
「堆沙堡。」他揚著手上那個綠色古道綠茶的寶特瓶，笑得一臉善良。
我不懂他還站在那裡做什麼，畢竟離我上樓已經過了十幾分鐘，他還站在那給雨淋做什麼？
阿桃應該很寂寞吧……就像我這幾年一樣。
「沈文耀要我們等他。」
我莫名其妙看了手機一眼。
阿桃，再等等我。
他傻眼。
我們有話聊了，聊那些空虛那些寂寞那些關於感情的一切。
我們三個人常一起活動。原本不願意當「電燈泡」的沈文耀也敗給我們，放棄湊合我們的念頭，就這樣三個人結伴，幾乎玩了整個七月。
我想我多少可以明白沈文耀的心情吧。那種給人家說不要的感覺。我想著，想著林宇傑當初拒絕我時的心痛，奇怪的是，我只能記住我當初好難過，直到現在都還是很難過，但是我卻無法衡量出那難過的重量，或者說深度。
我們三個人就這樣坐在夜晚旗津的沙灘邊，旁邊插著幾支火把，邊聊天邊等沈文耀醒酒。
你看，好漂亮啊阿桃。
我的腦袋一直處於空白狀態。我只知道手要抓緊不然會飛出去。
我想如果孫力揚真的跟我上來，看見我家沒燈也沒有大人在，我不難想像會發生什麼事情。不要說他主動，我自己大概也會豁出去。
沈文耀只是嘆氣。
我穿過五樓，爬過六樓，然後來到頂樓。
但是不論是什麼原因都好，我只覺得好悶，眼眶變得好重，好像隨時會有東西從裡頭掉出來。
「我去買礦泉水給你洗臉好了。」他憋著笑，努力替我想辦法。
後來沈文耀學乖，把衣服洗乾淨吊在家裡當作紀念品；孫力揚則好似不在意，偶而還是會拉出來配。
孫力揚偶而也會經過。他不像沈文耀那樣大剌剌跑進來吹冷氣，只是拿了他要的飲料，規矩地走到櫃檯來付錢。然後用這短短几秒，恐怕還不到一分鐘的時間跟我聊幾句。
看著孫力揚笑，我的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那股稚氣的天真笑容，好像從國中到現在，他一直都留著。
我淡淡思念起阿桃。
我寂寞夠久了，真的。
悲慘的事情則是，這家便利商店恰好就在沈文耀很喜歡流連的球場附近，因此這傢伙每次都會在打完球以後一身臭汗地跑進來，然後賴在店裡吹冷氣。有時候我真的很想拿雞毛撣子把他撣出去，可惜這粒灰塵太大太重，我奈何不了他。
愛情真的很可怕吧，讓一個人都變了樣，猙獰的、悲傷的……
我真的不懂，他怎麼能一直在那裡？一直在那裡……
「你要不要上樓把衣服弄乾？」最後我只能看著全身沒有一處乾爽的他這樣說。
那夜我哭得好難過。
而那就是我藉以說服自己，我的世界不是黑暗一片的唯一憑據。
雨還是打著，我依然用力抱住孫力揚。
我說不出什麼話，只好哽咽地看著他。
這時才發現，原來這個住了將近二十一年的公寓，居然也是六層樓高，上頭還有個頂樓七樓。跟阿桃當初跳下的高度剛好一模一樣。
大概是風一直在吹，加上天空又開始下起小雨，我感覺胸口好空。
我張了張口，發現自己沒聲音。吞了口水，我深呼吸，再次開口，才終於順利發聲。
孫力揚看了我一眼，很認命地一手抓車頭，一手抓車尾，支撐著一二五機車的重量，和我快要突破五十大關的體重，將車子往前一推，鬆了腳架，然後又奮力地把車子牽出來，轉了身。
既然這樣，為什麼我們總還是要往愛情漩渦裡頭跳？能不能到一個完全沒有愛情的世界，我們就這樣坐在這裏看海、吹風就好？